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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解铃还须解铃人(完)

    陈家湾里第一个燃起晚炊烟的人往往是陈诚婶也怨不得她一家子上下连带长工十几口人都指着她做饭宅子里不许请佣人上上下下全凭她一人忙活。她在绣房督着柳柳做会活计估摸着做饭的时辰到了走到院里抬头见那日头果然已经走完大半个中天转身进厨房抱出一捆小青菜蹲着摘菜。

    院门吱呀一响徐徐开了却又没人进来。陈诚婶以为是村里顽童在闹着玩站起来笑道:“又是那个猴崽子把门推开了?下次被我抓到仔细揭你们的皮。”门外有马打响鼻的声音她心下诧异走到门边一看大吃一惊。

    只见雪樱满脸焦虑牵着一匹马站在门外。见她出来大大松口气道:“婶子这人在水渠边被葫芦蜂蜇的厉害瞧着情形真是不好。刚才他还能说话的时候叫我送到湾里管家这儿来。我方才已经将他脸上显眼处的蜂刺拔下来也拿蒲公英汁子抹了只是看着不怎么管用。”

    陈诚婶见那人上身都伏到马脖子上有气无力那马又极是神骏不是寻常人家的东西不敢怠慢:“既是来找你陈叔的先将他扶下马来再说。”

    两人合力将这人从马上扶下来他浑身软绵绵的已是站不住了脚一落地便往地上倒去。

    雪樱见状只得一把扶住他。他比她高出一头将一个身子都靠过来十分沉重。雪樱是未出嫁的姑娘此刻与一个大男人贴身站着脸羞得通红却不敢撒手额上汗水密密浸出。

    陈诚婶忽然惊叫一声:“好少爷你怎么青天白日突然到湾里来了?”虽然这人被蜇得整张脸肿起来眼睛紧紧闭着脸的大轮廓却仍依稀可辨。陈诚婶急得声音都嘶哑了朝屋里大喊:“柳柳快去田里叫你爹并所有长工回来再差一个人去请大夫少爷被蜂蜇昏了。”

    一会功夫院子里便多出十几个人来。陈管家从田里匆匆跑回见祖荫已经昏迷不醒急得团团乱转搓着手反反复复的念叨:“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好?”十几个长工站在院里面面相觑他们糊里糊涂的被叫回来却插不上手去也不敢乱跑。阿柱历来是个爱马的见院里多出一匹棕色马肚子上溅着都是泥浆实在可惜便悄悄将马牵到渠里洗刷。

    雪樱瞧着屋里院里都是人忙乱也无人管顾她不如回家去罢。家去的路原是走惯的却不知怎地脚下飘。原来刚刚那人竟是陈家少爷……以前跟柳柳一起绣花时柳柳言语间把陈家少爷夸得那样好:邻村给二郎神起神身时泥匠塑了半月庙祝总不满意结果十六岁的祖荫跟着父亲到陈家湾来被泥匠看到大喜之下就照着他的大模样起了神身这差事才成了。后来此事被祖荫父亲知道将泥匠叫来一顿好骂若不是神像已经开过光庙里香火又盛灵验得远近闻名定要泥匠将神像拆了不可。

    雪樱想着柳柳说起陈家少爷时眉飞色舞的表情再想到刚才渠边那人被蜇得满头包的模样忍不住便扑嗤笑出声----他的脸肿得像起来的馒头哪能有二郎神的神韵?

    走到自家院外隔着柴扉便瞧见青牛小小的身影坐在院中手里不知道拿着什么东西玩呢头也不抬。雪樱故意将脚步放重上前一看大惊失色绷着脸问:“青牛柴刀也是你该玩的东西吗?还不快放下小心一会把手削了。”

    青牛抬起头来喜笑颜开:“姐姐我当官兵啦!爹爹答应给我做刀都快一个月了也不动手我自己做好刀就能上阵杀土匪了。”

    雪樱知道他这几个月心心念念就牵挂着当官兵去却因为年龄小只有在旁边看的份儿一听也十分高兴笑道:“咱家青牛可真了不起!今天怎么当上的啊?”

    青牛嘘了一声招手让她蹲下趴在她耳边笑眯眯说:“爹娘还没回来我就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一会告诉娘去。”

    雪樱微笑着点点头:“你说给我听让我也替你高兴高兴。”

    青牛绘声绘色将整个过程说与姐姐听:“铁蛋哥哥见我用斗笠将蜂巢整个儿扣住了就要我再去大路上抓个土匪才配当官兵。铁蛋哥哥说只要被抓的土匪个头比我大摔倒在地上就算成了。我想到用马蜂智擒土匪的法子就问他跳到水渠里算不算?铁蛋哥哥说要是逼土匪跳到水渠里就算我立战功一次。”

    他说到精彩处手舞足蹈拿着杨木叉子在院子里呼呼舞动大笑道:“我把斗笠放在水渠边坐在渠边哭起来一会儿就哄个骑马的过来了他见我哭得伤心帮我拿斗笠那斗笠一掀起就是马蜂窝他必定要跳到渠里躲马蜂。姐姐我才刚当上官兵铁蛋哥哥就要记我一次战功了。”

    雪樱越听越觉得心惊问道:“他若没跳到水里去被马蜂蜇了怎么办?”

    青牛摇头道:“谁会那么傻见到马蜂还跑?我特特的把斗笠放在渠边只要他跳到水里去蜂子怕水又蜇不到他一会儿就飞走了。他再傻些手里还有斗笠呢挥一挥就能把蜂赶走。除非是傻瓜怎么可能真被蜇了?”青牛说着说着见雪樱眼睛直脸上呆愣愣的神气奇道:“姐姐你脸色好奇怪。对了我放在渠边的斗笠怎么在你手里呢?”

    雪樱只觉得脑子里嗡嗡直响半天才艰难的说出话来:“青牛你闯大祸了。”

    柳柳一人趴在椅子上正百无聊赖雪樱到她身边坐下长叹一口气。柳柳笑道:“有什么好叹气操心的?他人就在水渠边上还让蜂蜇成那样笨的活该。”

    青牛在旁接嘴:“是啊我把斗笠就放在水渠边只要跳到水里去蜂子自己就飞走了。”

    雪樱一路在心里盘算半天也没想出该怎么将这事说出口不提防青牛自己浑不在意见人就说急得慌忙来捂他的嘴。柳柳一听却大有兴趣一手便将青牛拉到另一边去笑眯眯的道:“好青牛快说说是怎么回事让我乐乐。”

    青牛一见她问兴奋得脸都红了小嘴如竹筒倒豆子噼哩叭啦将来龙去脉讲的清清楚楚说到精彩处险些爬到桌子上比划。

    柳柳笑得直不起腰来捂着肚子说:“唉呀原来祖荫被你这个坏蛋当土匪抓了?你可真够聪明的连这好主意都想得出来?快要赶上我了。”

    青牛高兴地摸着脑袋嘿嘿笑极是得意话都说不出来了。雪樱本意拉着他来道歉结果适得其反忙拉起他的手说:“我们先回去吧明儿再来。”一指头戳他脑门上笑道:“你可千万别逢人就炫耀了。”

    柳柳瞧着他俩调笑一边笑着一边站起来道:“娘你干吗去了?”

    人乳对蜂蜇有奇效。陈诚婶跑了半个村才找来一碗人乳回来便看见柳柳在堂屋里哈哈大笑走进来狠狠瞪她一眼道:“少爷都成那个样子了你也不好好在里面照顾着就知道玩。瞧你笑的那副张狂样儿哪有半分姑娘家的矜持?”她这话原是说柳柳的雪樱听在耳朵里却像是句句说自己一般本来准备拉着青牛走也不好意思立刻就走只得原地站住。

    陈诚婶端着碗就进屋去了。屋门一开一关间床栏上挂的帐子微微摇动躺在床上的人静悄悄地了无生气。雪樱突然想起方才替他拔刺时他恐怕忍着极大的痛楚虽然紧闭双目一声也不吭却将双拳握得紧紧的。

    她隐隐有点牵肠挂肚不好意思跟着去又舍不得走左右为难扭头呆呆看着院里。晾衣绳上挂着几件衣服有件蓝色土染棉布的罩衣搭在最边头许是洗完不久又未曾拧透水顺着衣襟一滴一滴地往下落下头的青泥地洇湿了一大块衣服似在默默流泪。

    陈诚婶的声音从屋里传出透着十分焦急:“我的好少爷你别将脸侧开。若不把刺先拔干净没法抹药。”

    原来祖荫虽然紧紧闭着眼睛但一旦陈诚婶将手往他脸上贴近他却像有感觉将脸立刻侧开。陈诚婶急得无法立起来道:“柳柳你来吧。”

    柳柳转头东盼西顾她娘紧紧盯着她绝对没有一丝退缩的余地只好吐吐舌头笑道:“您都不成还指望我?”果真如此换了柳柳祖荫仍是偏头不让碰。

    陈诚婶额上的汗滚滚便下来若医治不及留下疤痕后果严重到不敢想象。瞧着屋里都是男人一个也指望不上突然看到雪樱站在门外像得了活佛一般招手叫她:“雪樱你来试试。”

    雪樱只觉得大家的目光都嗖嗖的看向门边此刻更不能转身离去只得走进来轻轻说:“少爷刺里有余毒若不赶紧拔出来日后会留疤痕。您别再躲开了。”将手抖抖索索伸到他脸边自己倒先把脸羞红了。这声音似乎蕴含奇效祖荫竟不再扭头侧脸由着她将余刺都拔出。雪樱拔完蜂刺又拿白棉布蘸了人乳抹过伤口他都一动不动由着她医治。

    陈诚婶在旁看得目瞪口呆见雪樱完事站起身来一把抓住她的手低声笑道:“好姑娘你可帮大忙了。”扭头便对柳柳说:“快去跟她娘说一声今晚要留下雪樱照顾少爷。等忙过了我亲自封礼物上门道谢。”她想一想又对陈管家道:“恐怕柳柳说不管用你也跟着一起去一定要把人留下。”

    管家忙带着柳柳去了满屋子的人顷刻间也撤的干干净净。陈诚婶心神初定笑向雪樱道:“亏你亏你不然少爷此次有个三长两短只怕陈家湾上下好几百号人都不够赔的。忙乱了一下午我这心里才稍微踏实点。好雪樱婶子知道你素来妥当就暂时在这里陪着少爷吧。他若醒来你赶紧叫我。”

    房间还没点上灯渐渐的暗下来一人呆呆坐着守着病人简直透着凄凉的意思。祖荫仍是昏沉沉的皱眉睡着只怕疼得厉害眉头亦深深蹙成一个川字。雪樱静静看着他心里仿佛生出另外一个人来伸手轻轻替他把眉头抚平。她想了又想慢慢伸出手去门却咣当一声被推开了。

    她吓得几乎直直跳起来忙将手缩回来端端正正放在膝盖上。却是柳柳兴高采烈的蹦进来笑眯眯的说:“雪樱姐你娘答应让你留一晚。今晚咱们两个人一起看着祖荫哥哥。”

    她心里不知为了什么蓦然一松点头微笑道:“你把青牛也送回去了?他没再见人就炫耀说陈家少爷被蜂蜇是他的功劳吧?”

    柳柳扑哧笑出声道:“本来要说被我拦住了。若给你娘知道青牛非要被狠狠揍一顿不可。哎呀你别一口一个少爷的听着真别扭。要不你跟我一样叫他祖荫哥哥好了。”雪樱默默将他的名字记在心里又拿绣活上的话岔开了。见窗户纸渐渐暗淡四下里亦是一丝一丝的冷上来两人抱来被衾在地上铺好又在被窝里说了半天闲话。柳柳漫无心事说着话渐渐便睡着了。

    雪樱只将外袄宽了和衣卧着不敢睡沉梦里也凝神听着床上的动静。半夜恍惚醒来窗棂上似乎有风沉沉刮过簌簌的树叶微响明明隔着窗户那风却像是刮在身上浑身都不自禁颤抖。她撑起身来一看只见一点雪青的月光透在窗户纸上轮廓却并不齐整仿佛推窗是掀开的。

    雪樱披上外袄蹑手蹑脚走到窗边果然窗户开着一条缝儿。虽已是春初夜风犹凉往里丝丝缕缕渗着寒气。她将推窗关紧又把小销插上正要回地上再睡去却听屋里有动静----祖荫似乎在床上不停地翻身。

    她一动也不敢动就在原地静静站住。过了许久也许有一年那么久她猛然醒过神来悄悄地走到床边颤抖着手划了一根火柴借着一点荧荧的光只见他满脸通红额上密密的都是汗水。

    她心里一惊被蜂蜇重了很易体热----恐怕他也是起热了才如此烦躁不安。她不及多想伸手一摸他的额头果然是滚烫的。忙去将豆油灯点燃又倒了一杯茶端过来。站在床边踌躇半天抖抖索索地斜签着身子在床边坐下轻声道:“少爷喝口水吧。”话虽如此说却不知道这杯茶要如何递到他手上。

    果然悄悄地无回音。柳柳裹着被子也睡的正香也不知道梦见什么唇边犹带笑意。许是灯光刺眼翻了个身背向床而卧。雪樱端地手都酸了咬着唇想了半天终于一寸一寸的俯身下去伸手搂着他的肩膀让他略略欠起身将茶送到他的唇边。

    茶杯捏在手里是温的一点一点的倾斜他也似有知觉张口将水慢慢喝完了。她心下大喜忙又去倒了一杯。仓皇间这杯茶倒地极满几乎要溢出来她不敢抬头只垂目瞧着脚下小心翼翼将茶水端到床边微笑着道:“这水是温的你多喝几杯便不热了。”正要伸手去揽他肩膀却呆在当地双颊飞得通红。

    祖荫许是略有些力气了虽然眼睛仍然睁不开自己却已欠起半身来。恐怕他亦觉得燥热正伸手去解中衣的第一个扣子。

    她又羞又窘端着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垂下眼睛不敢看半晌偷偷抬起眼角一瞥只见他仍然纠缠在第一个扣子上左撕右拽那扣子却纹丝不动。

    她不知怎地心里只觉得同情。不知不觉已放下茶盏欠身坐在床边伸出手去替他将扣子解开。云白色的衣领一松他也似松了口气嘴角动了动突然低低问道:“你是谁?”

    他的声音非常心平气和在这样的暗夜里听来像是假的。仿佛所有的忙乱都与他无关而她才是个莫名其妙闯来的人。她悄悄地不做声可若一直沉默更不合礼数便站起身低头道:“少爷渴了吗?我拿水给你喝。”

    豆油灯莹黄的光圈在暗夜里极刺眼她把自己的头拢了拢才将茶水端过来。祖荫却不伸手来拿她端的手都有些酸想了又想微笑着叹口气仍是半欠着身子将茶送到他唇边。

    祖荫微一迟疑抬头将一钟水就着她的手喝下去。她慢慢将手拿回微笑着低声说:“少爷若还想喝我再倒一杯。”

    祖荫却轻轻笑了:“我已经不渴了就是觉得热。”他翻身复倒下笑道:“你是柳柳吧?怎么像转了性子?一口一个少爷叫得人真不自在。”

    她垂下眼睛终究没说什么替他将被角掖好眼睛掠过他半开的衣领时不自觉便略略注目一瞬扭过头来咬着唇微笑只觉脸颊烫得像开水浇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