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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不知今夜属何人

    田里劳作的人都是看太阳估摸时辰每日太阳快要挂上山头时便收拾农具回家去。若是动作快些敞开门就着太阳的一点余晖吃晚饭连点灯的钱都省出来。

    此时太阳正落在半山腰上家家的茅草屋都正冒着炊烟陈诚婶笑容满面沿着村里公用的路走去敞开门吃饭的农户见了她都忙忙从屋里出来打招呼她也还礼不迭脚下却一点没有停下的意思毕竟有要事在身不敢耽误走了半晌只觉得背心上都有些微微的热好容易走到陈三德家站在院门外瞅了一眼见屋顶上青烟袅袅屋门半开想必家里有人在便喊道:“三德家的可在家吗?”语音刚落那只半大的黄狗冲出门来汪汪的叫个不停。门吱呀一声大开陈三德一见是她做礼不绝只管将陈诚婶让进屋里去。三德婶忖度着只怕是为雪樱照顾少爷的事情特特来道谢笑道:“这是哪阵风把您吹来了?下午我还再三跟您说少爷这回的伤是青牛弄的鬼雪樱替他把罪过赎了少爷没出什么大岔这是我们的福气您怎么还要亲自再跑一趟?”

    陈诚婶含笑不语只往屋里走雪樱忙去倒茶。陈婶却拦着她笑道:“雪樱你先出去散一散。我今日不能喝茶你别张罗了。”

    原来此地风俗若是上门提亲的媒人第一次进门来不能喝茶恐将好事冲淡了。女客上门便教主人家撤茶便暗指说亲事来了。家里的男人都要回避说的有眉目了互换庚帖下回再来时媒人喝茶抽烟男主人一句话便定下乾坤。三德婶一听这话又眼见的陈诚婶打扮的郑重其事齐齐整整便知是为雪樱提亲来了陈三德带着青牛回避不绝。

    雪樱犹站在屋里愣听她娘重重咳嗽一声才醒悟将脸飞的通红蹑着脚走到院子里抚着院里新栽的柳树皱眉微笑。下午隐约听他在身后喊提亲当真托了陈婶做媒。再一想到他原娶过亲心里煎熬的像有千万只小虫在爬气一阵阵的往上堵。

    草垛外有只布谷鸟“不如归去----不如归去”才刚刚过了春分离播种尚远怎会有布谷鸟儿反复鸣叫?这鸟儿甚是奇怪滴溜溜的叫个不停却不往天空飞翔。雪樱嘴角抿起一丝微笑却又稍纵即逝板着脸走到院门边。

    果然柳柳在草垛外嘬着嘴学布谷鸟叫见她出来大大松了一口气笑道:“雪樱姐姐你再不来我就该去芦苇荡子拆鸟窝抓只真鸟儿啦。祖荫哥哥下午趟水这回子起烧来了。”说着拿眼睛盯着地下偷偷的笑。

    雪樱看着她肩膀微微耸动明明知道大概是柳柳逗她的却忍不住心急火燎上来皱眉道:“他都多大的人怎么还这么弱不禁风的?如今他人在哪里?”

    柳柳抬起头来满脸促狭笑意指了指湾后小溪的方向一扭头便跑了。

    见大家都避出门陈诚婶方笑道:“三德婶我先跟你道喜了。今儿这门亲事便是打着灯笼寻到天边也保管没第二个。”

    三德婶笑道:“雪樱这孩子我原本想多留她几年的。倒不是我夸自家孩子实在是教人打心里头疼她。模样不必说性情也是头一等。这几年上门提亲的不少我到底也没个顺心如意的。如今陈诚婶既然说好必是好的。”

    天色昏暗很快暮色苍茫间四周寂寂的静只听得阿黄在门外哽咽着叫两声便沉默了。三德婶起身点上灯又取剪子来将先前燃尽的灯芯绞了些见火苗子腾腾的燃起来了方端来放在陈诚婶手边的桌子上。陈诚婶一直含笑注目着她动作灯光一暗一明间三德婶的脸也像活泛了一下似的。就在这一瞬间陈诚婶恍惚觉得面前的三德婶眉目间竟是很美的全然不是平日里朴实无华的农妇模样。

    灯油许是烧着杂质了扑的爆了一声陈诚婶忙回过神来笑道:“今儿是给我家少爷说亲来的。昨日您也见过陈家少爷罢?今年虚岁二十四跟樱儿的属相也极配相貌家境都是一等一的方圆百里再也挑不出第二个来。也难怪雪樱这孩子可不是人见人爱都怪你调教的好生出这样仙女似的闺女来。我若有儿子我早就要了去了。”说罢便笑了。

    一席开场白说完三德婶却像呆了似的默默无言脸上表情亦是高深莫测。陈诚婶来之前亲受祖荫殷殷托付一定要将亲事说成十分郑重其事的模样她也不敢不上心。如今三德婶不语不笑也不知道究竟是个什么打算硬着头皮笑着说:“这几年青浦城给少爷6续说媒娶二房的也有少爷总没一个看得上的。这次瞧见雪樱倒像是失了魂定下心思要娶。我瞧着这也是前世的缘分怨不得你老留着雪樱先前总不到时候呢。再者雪樱这模样这性情庄户人家怎么消受的起呢?”

    油灯芯子被捻的很小昏黄的光只能照亮桌子一尺见方朦胧中可以看见桌子质地木头上只上了一层清漆透着原木的本色白茫茫让人心虚。堂屋里暗暗的三德婶仍是默默无言这静默的气氛最是厉害不过每个字说出口都如泥牛入海渺无音信。陈诚婶昨日向三德婶夸耀祖荫娶亲排场时万万没想到今日祖荫会托她做媒一路走来心里便十分懊悔屋里的静默像是掐着喉咙快要喘不上气她脸上笑着心里焦急万分只得接着道:“少爷原是娶过亲的少奶奶娶进门四年了肚子也没什么动静。为了这个老太太不知道跟少爷生过多少气。不过话说回来少爷这样的人才和家境若和他一般的三妻四妾算得什么了。这几年原本说亲的也不少都被少爷回绝了唯独雪樱这回可是他自己瞧上的。雪樱明儿一嫁过去可不跟心肝宝贝似的宠着再添个胖小子谁不拿她当大奶奶看?”

    灯油又扑的爆了一声屋里光线忽的亮起来又迅暗淡下去。这屋里高低的家具灶台变了形似的在灯光中一闪又回到昏暗里。陈诚婶说完这一席话便见三德婶站起身来将方才的茶端来放在她手边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

    原来次上门主人先撤茶下去听媒人说毕若是收下对方庚帖欢欢喜喜的送她出门去这门亲事便有八分把握。只要再将庚帖压在供灶王爷的烛台下三天内本家都平安无事和和气气这门亲事便算是成了媒人通知男方下定双方择日成亲。可主人家要将撤下去的茶再端上那就是婉言谢绝只当是邻居上门来闲谈一回吃杯茶此事便罢。

    三德婶将方才的茶端来放好了方徐徐说笑道:“陈家少爷这么好的门庭我们哪里高攀的上?我们是庄户人家雪樱要嫁也嫁个庄户小子日后走动也方便些。陈家少爷这番心意我替雪樱心领了烦您替我好生谢谢少爷罢。”

    陈诚婶此番来时祖荫跟她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将这事说成了才好。她哪里肯如此便回返?见三德婶站起来要送客的神色忙拉着她坐下郑重说道:“我知道你担心什么自然是怕雪樱嫁了去候门深似海的雪樱性情又好恐被当家奶奶刁难。少爷今儿跟我说若是雪樱不爱住老宅子便在城里另找一处只一人单过便了。日常花销都跟大奶奶一模一样绝对委屈不了她。”

    三德婶神色间已经颇有恼意此时语气颇不善道:“少爷少奶奶人还年轻又都是好福气的人生养的日子还在后头呢。雪樱嫁个庄户人家两个人一心一意粗茶淡饭一辈子就完了。她没嫁给少爷的命我们也不敢做白日梦。”说罢站起身垂手立着竟是定要送客出门的意思。

    三德婶身量甚高比起陈诚婶来高一个头还有余。她脸上一丝笑容也无影子映在墙上像经冬的松柏般凛凛。陈诚婶只得缓缓站起身来心里犹自还在计较还有什么动人的好处没说出来。她亲受祖荫殷殷嘱托若就这样回去了不但自己面上无光连带的祖荫也面上无光。

    初九的月亮有大半个更兼天空晴的通透极是清亮离着月亮甚远处才见到疏疏几颗星星零零落落的挂在天边。祖荫在溪边上转了半晌折了好几根嫩柳梢一寸一寸的掐着玩又一根根扔到水里去瞧着水面上一个接一个的小小圆波纹儿一圈圈散开去好容易听到树林里有轻轻的脚步声。那人终于慢慢从树丛中走出蓝底白花大袄眉目间如笼轻愁。

    天空里有点微云月亮正升到树梢只朦朦胧胧的一弯月色并不甚明亮照在新的苇草上便如起了烟雾一般。湾里还有不少旧苇梢头仍稀稀挂着去年的白絮。水面上一点涟漪也没有微微反射月光像一块极平整的铜镜天上水里两个月亮遥遥相望。

    苇叶经风轻轻摇动过了一冬的叶子早已干透虽只有一点风听着像是细微的雨声。雪樱穿的衣服袖子极阔衣袖也随风飘拂朦胧间显着手腕极是纤巧身上似乎有极淡的香气非兰非麝随风迎送教人心驰神怡。

    祖荫低声道:“樱儿我下午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现在知道了。你……还在生气?”

    雪樱摇头道:“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刚刚柳柳说你趟了水烧我才来看看。既然你没事我就该回去了。”不易觉察的后退一步转脸向他微微一笑笑容凄苦比哭还难受。

    眼前苇草如落过新雪月下美人如兰花泣露祖荫见她如此神气恨不得将她立刻拥入怀中轻声抚慰可是此时若真个用强只怕她一辈子都不会再理他只得罢了。心念一动瞧着那河水低低吟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怕雪樱听不懂又自顾自一句句翻译出来。

    “白花花的芦苇”。

    隔了半晌怅然道“我刚进书塾念书去才三四岁晨读时坐在第一个听先生念过这诗一听之下不知怎得便记住了。先生只自己念过一两次从来不教我们又不敢问只能自己牢牢记在心上。后来认得字渐渐知道这诗说的是什么。一个人明明看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在对岸却如何也够不着只能远远的看着心里悲伤。”

    雪樱默默无语只觉得他语调低沉一颗心也不由得跟着黯然本来已经转身欲走思量几次叹了一口气站住道:“你是尊贵的少爷又娶的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还有什么不满足还有什么东西是你够不着的?”

    祖荫轻轻道:“旁人看我只觉得我该有的都有了你也在心里这么看我?”微微叹道:“樱儿我若昨日不往乡下来不被马蜂蜇不被你救下我也许就这么躲躲藏藏过躲到几时是几时。可是樱儿天可怜见让我遇见了你。”月色清淡月光透过树叶落在脸上半个脸都是叶子零零碎碎的剪影微风吹过这淡墨的影子轻轻颤抖却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

    六年前那晚也是弯月如钩他在书房里默默收拾书籍他亲自做这件事情一卷一卷的书捆好放到书架上拿白布遮住灰尘。书被遮起那一刻他便不能碰它们了父亲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家里的生意总要有人接手。陈家既以做生意起家科考也在他八岁那年停了父母亲极其开明的让他念书到十七岁也该感恩不尽了。他把所有的书籍都放好点上一根蜡烛呆呆的坐在屋里瞧着四壁白棉布在烛光下是姜黄色的像是永远也洗不干净引来整个河的水也洗不干净了。

    就是那晚他父亲告诉他刚刚见到塾师家的小姐走路时连裙子都不动仪态极好已经替他许了亲事。两个本来不相干的人就这样被扯到一起。大家都夸说他有福气那么他就算是有罢。玉钿不能生养可是所有的闺秀都用一个模子刻出来低眉顺眼轻言细语了无生气。再娶一个来还是这么着又何必受双倍的罪?

    直到碰到雪樱她见他疼便拿手来替他轻轻涂抹凉凉的液体。她见他要晕过去便将半个身子来撑着他扶他上马。她听到他娶了亲便拿拳头来砸他哭着说“你这个短命的……”她是活生生的像三月的阳光照在油菜花地里油菜花儿的香气生机蓬勃随风一阵阵的逼过来满眼尽是金色的起伏。

    他心乱如麻然而用那样恳求的语气:“樱儿我娶过亲不假我给不了你正室的名分可是自从遇到你我就想若是你能一直像那晚一样跟我在一个屋子里睡着晚上醒来时你就在我身边。”他嘴边含着一丝微笑声音低得像梦呓:“我们住在湖边的房子里房子三面临水后院里种着鲜红的蔷薇。五月间淡紫的藤萝一串串的垂着半个墙都被它遮住了。仲夏夜晚凉风习习屋里满满的都是金银花的清甜香气。樱儿就我们两个人静静住着你欢喜不欢喜?”沉默半晌他低低笑了一声:“我真是傻把不可能的事情说得这么真。我请陈诚婶去提亲原本心里就没底。更何况就算你爹娘同意了你也不会答应。”

    雪樱眼里满满都是泪水心里如同被油泼过煎熬着又疼又热。他被蜇时闭目极力忍耐的模样豆油灯的暗黄光晕里他欠半身闭目坐在床上云白色的衣领半松……有那么多的零零乱乱的片断种种往事交替着在心上来去。许久许久她含着眼泪微笑道:“你这座房子什么时候能盖好?真的只有咱们两个人吗?”

    祖荫浑身微微一颤向她伸出手去。她默默无言将手交到他手中。

    他的声音在她头顶上却像是很遥远处来轻轻的说:“就咱们两个人。只要你肯住立刻便盖好了。”两人都不再说话握着手静静不动。月亮渐渐的升到中天微云似已被风吹散月色清朗起来。风低低吹过四下里脉脉的尽是树木的晚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