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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马嘶人去月半昏

    眼见着车慢慢走远陈管家与陈诚婶这三四日来一直悬在半空中的心扑通落地回身到屋里坐下身心俱是一松。陈管家将水烟袋含在嘴里咕噜噜的吸着向陈诚婶叹道:“如今将少爷送走了就该操心柳柳的事情啦。她这几日也跟着瞎忙活自己的事情能躲则躲你也该下狠心督着她了。”将水烟杆在桌子沿上狠狠磕了一下笑道:“看自家孩子总像长不大似的。我总觉得柳柳还小呢可眼下里就该真个预备嫁人了。”

    陈婶叹道:“谁说不是呢?我总觉得她还是当年满村里惹是生非的模样儿咱们老得提心掉胆等着别家孩子上门告状。如今好容易没人告状又该张罗嫁她出门了。”说着眼角微有泪光拿袖子拭着笑道:“原本是高兴的事情听说女婿也是极好的我怎么好端端的只觉地心酸。不过今儿柳柳极听话做了一天活计也没趁咱们忙乱着就瞎跑瞎玩去。我还寻思太阳打西边出来这佛爷总算睁眼了呢。”

    两人说笑一回合计柳柳嫁妆的事情却听见院门被咚咚咚拍得山响守院的老昌一打开门便见三德婶一手揪着青牛泪痕满面的走进来青牛抽抽噎噎的哭着脸上浮着五个红红的手指印。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是惊疑不定赶紧站起身来笑道:“三德婶这是怎么说?有什么事情慢慢讲不好打孩子做什么?”

    三德婶怒气冲冲的进屋坐下将青牛往前一推道:“我家的孩子可管不了教你家柳柳去管教吧。”

    两人方才还感叹如今无人上门告柳柳的状结果立时便来个告状的。陈婶见青牛低着头哭的伤心一把将他拉过来搂在怀里道:“好青牛你柳柳姐欺负你了吗?快说出来我管教她。”

    青牛一厢抽噎着哭一厢断断续续的说夹七缠八好容易才听个大概原来是铁蛋受了柳柳的托付要青牛与他做副将将他叫出去玩了半个时辰。

    陈婶一边哄着他莫哭一边向三德婶道:“你也真是的这么大的孩子莫说玩半个时辰就是玩半天去又有什么稀奇?这也值得下狠手打?”

    三德婶满脸是泪咬牙道:“若是这么点子罪过倒好。柳柳安排着铁蛋和豆子串通好赶了一群鸭子到我家菜地里将我哄出门去见我出门又将青牛叫走。”

    陈婶奇道:“就算如此也不至于打孩子啊?”

    三德婶脸上两行泪直直的流下来:“我临出门千叮咛万嘱咐要看着他姐姐结果硬是让雪樱偷偷跑了。如今娶亲日子定下来人不见了让我如何交待?”

    陈婶与管家两人对看一眼又惊又怒道:“这还了得?可四下里找了没有?也许雪樱只是出门散散只怕一会儿就回转家去。”

    咚咚咚咚咚大门又被拍得山响。守院的老昌一边去开门一边嘀咕道:“从来没见像今儿这么热闹的这会可又是谁来了?”

    老昌将门哗啦一开便冲进一个高高大大的人来喘息未定满头满脸都是汗水。老昌定睛一看嚷道:“阿柱你搞什么鬼?这么快就回来了?”

    来人正是阿柱他也不理老昌直直便大踏步向堂屋走去。陈管家隔着院子便瞧见他神色十分焦急心下瞬间乱哄哄转过几百念头:从陈家湾到城里的路几十年都太平无事难道少爷有什么差池?祖荫是从陈家湾这儿走的路上若有三长两短这陈家湾上下几百口人生死好几回也不够赔的。亏他平时极为镇定的人此时声音也微微慌乱:“阿柱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少爷呢?”

    阿柱额上的汗水连眼睛都快迷糊上了喘息道:“少爷在四十里地外那片青毛杨树林里等着他说忘了拿一本极紧要的书要我回来找柳柳取。”

    陈管家一听这话才深深松了一口气皱起眉回想:祖荫来时就被蜂蜇了昏昏沉沉被扶进来明明记得他是空身怎么今日会拉下一本极紧要的书?还指名道姓要找柳柳真正蹊跷。一晚上连着这几件事像是赶了巧宗儿错综复杂又隐隐互相关联但一点头绪也理不出来。

    青牛低低抽噎一声鼻涕唏唏的响。他心里突然像乌云滚滚的天空上劈开一条闪电般一瞬间刷的将万物照得雪亮又急回复黑暗。这个极渺小的可能性在心头一闪而过不愿再想却不得不想若真是如此关系实在太重大----雪樱若与人私奔这罪名但凡坐实她便万劫不复。回头看陈婶也是脸色惨白。

    两人互相点点头心意相通陈婶缓缓站起身来向阿柱道:“瞧你累成这个样子怎生回来的?快先出去歇一歇喝杯茶润润嗓子。”

    阿柱咧嘴笑道:“我骑马回来的。路上马跑得快凉风吹的好着呢。就是现在站住了浑身倒冒起汗来。”

    陈婶强自笑道:“就知道你妥当。你先出去吧一会我让柳柳找到书再叫你。”

    见阿柱转身出门了陈婶哐当便把门关上回身喝道:“柳柳你给我出来当着大家的面说清楚你都干什么了。”

    柳柳方才自三德婶进门时便知道事情有变只不能贸贸然的跑出来在绣房里急得团团乱转此时听她娘唤不得不出来笑容满面道:“娘你唤我可有什么事情么?”

    陈婶见柳柳穿着件牡丹纹烟红色暗花绸夹衣灯光下这绸地流光焕彩显得一张脸更如满月般英气勃勃心下又是爱又是气怒道:“柳柳平日里你怎么胡闹娘都睁只眼闭只眼饶过你。可是雪樱已经许了王家的亲事你还乱生的什么枝节?你又指使铁蛋、小豆子搞得什么鬼?如今祖荫刚走雪樱便不见了你快一言一语的把来龙去脉都说清楚。”

    柳柳仍是笑容盈盈转脸瞧着她爹娘脸色比锅底还沉三德婶颊上泪水宛在青牛也是鼻涕眼泪满脸----一屋子人都愁云笼罩自己只好慢慢敛了笑容道:“我也没做什么。两个人都心心念念要再见一面我见他俩可怜就想个法子找个机会让他们见一面。”

    陈婶急得站起身来:“我的佛你让他们见一面如今雪樱人都不见了阿柱又回来找你拿书十有**是雪樱偷偷跟了去。”见三德婶目光如冰如雪的扫过忙改口道:“十有**是少爷有什么事情不能被人瞧见才找个借口打阿柱回来。而今可怎么好?”

    三德婶此时倒镇定下来:“还能怎么办?如今亲也许下了人倒跑了还不赶紧往回追?”脸色惨白如纸:“今晚她若乖乖跟我回来万事皆休我只当什么事情都没有过几日欢欢喜喜打她出门。”她将青牛拉回怀里拿手来抚着他脸上红红肿起的指印儿幽幽叹道:“今晚若追不上她便是死心塌地的不要我这个娘。那我只好顶着骂名替她把婚退了她爱嫁谁便嫁谁从此我只当没养过这个女儿。”眼泪缓缓流下。

    陈管家不敢看她挥手让柳柳去了叹口气道:“冤孽都是冤孽。”

    陈婶去将门打开大声唤道:“阿柱快快套一匹马和两匹走骡我们要给少爷送书。”

    阿柱愣愣道:“我一个人回去就是一本书还怕我弄丢了不成?”

    陈婶沉下脸道:“是极紧要的帐薄子你可有能耐拿?还不快去备马。”

    阿柱眼瞅着陈管家手里捏着一本书这书花花绿绿的颇像去年腊月他买回来的皇历心里十分疑惑见陈婶面色不善也不敢问答应一声自去预备马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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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祖荫眼睁睁看着雪樱将手里的草一根根从这边拨到那边一根根数出来心一丝丝的往深渊里直直没落半响苦笑道:“既是天意如此你上车吧我送你回去。”话说毕了他转脸抬起袖来去擦拭面上的一片冰凉。男儿有泪不轻弹便是父亲过世时他也只落了两滴泪。此刻巨大失望之下眼中酸痛再也忍不住忙仰头看头顶如山涛般的树林。

    青毛杨树一棵棵的立的比笔杆还直从枝杈间望去月亮已经快要满了缺的少半角也补着个淡淡的月廓阴影若隐若现。风从林间低低刮过树叶片片摇动互相撞击着如哗哗雨声。成亲前一年的某个秋日黄昏也是雨落如注他在塾师的堂屋里坐着远远看见软竹帘外里有个模糊的人影帘下露出半截绯色的裙边来密密麻麻的绣着牡丹花、芙蓉花瞧着只如屋外铺天盖地的雨一样教人心乱如麻。见他注目那裙边仓促的退走了。他淡淡的笑了心里却空落落的这就是他将来的妻啊……

    他将左手递给她挽着右手去掀车帘。青布帘攥在手里有千斤重似将整颗心也深深掀起。月光照下来那青布上起了阴影掀起来的一半是明的剩下一半仍是暗车里也是墨黑惟独眼前的人带来心上的一点亮可天意竟要他送她回去他亲自送她回去嫁给别人。她穿着一身嫁衣窗外一树桃花云雾漫漫的开着衣服的云肩上、下襟上绣着无数玲珑花纹胭脂样的大红色衬着屋外的春暖日妍毕毕剥剥在空气里燃烧一瞥之下眼睛都已烧毁。

    雪樱只觉得手上一紧她已经在他怀里了他双臂用了那么大的劲要与她合二为一。他的眼睛亮的出奇教她不敢正视。他的声音却沉稳的像山一样心平气和:“樱儿那日你穿着嫁衣裳朝我微笑我不知怎的就想起很久之前看过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样怆然美丽的诗句在心里渺茫的回旋他静了半晌叹口气:“雪樱我不能让你去嫁别人。”

    这话替她将心底最深处的意思说出口她不由得抬眼看着他他的眸子里一片温润如水让人不自主只想沉沦。刚才计数的那束草握在手里时间久了冰凉的感觉一点点淡去慢慢的起温来微一松手青草痒痒的划过手心簌簌落下身体的某个部分也似随它散落起初只觉得可惜后来却成了细细的喜悦。她为什么到这青杨林来?只是为了见他一面吗?不是的命里就要跟他相逢。她不合情理的来了他不送她回去。她既然来了就不该回去。

    祖荫听她在怀中低低叹了一声将身向他靠得更紧却默默无言。他心下一定欢喜一丝一丝溢出来竟无语凝噎----一刹那间做梦也不会这般美满。许久许久醒过神来转头向来路道:“阿柱半个时辰就回只怕他必不是一个人来。我们不能再拉着车走了。”他松开雪樱走到车后将马解下来微一迟疑回身郑重指着月亮道:“樱儿我陈祖荫今日今时以此明月起誓若日后负了你教我这一辈子生无欢死无所。”

    毛杨树枝叶响的哗哗焦急阵阵凉风吹得人瑟瑟抖。雪樱翻手来捂住他的嘴眼中泪珠莹然微笑道:“你也不必起这么重的誓。我既然……回不去便全心全意相信你。”

    祖荫一把搂住她近似满足的叹息一声将雪樱抱起轻轻放在马鞍上自己也翻身坐上只觉得她在怀中轻轻颤抖温言问道:“冷吗?”

    雪樱摇头道:“不冷。”

    他更不多说反手将身上穿的皂色团花缎的夹衣解开将她搂进胸口用衣服裹得严实了方笑道:“樱儿今日事出权宜委屈你骑马。你坐稳了紧紧地抓住我。”将马肚子紧紧一夹这马似与他心意相通扬蹄便狂奔起来。

    她藏在他的怀中身上间不知道是什么香气淡淡的萦绕鼻间中人欲醉。他心神微动忙极力自持忍住。月亮的银光如烟如纱罩着这无边无际的麦田极目望去田垄的尽头处升起一层淡淡的乳白色雾障夹着道路越黑的分明马蹄一起一落嗒嗒轻响道边的草木良田风驰电掣般一带而过耳边呼呼风声教人连灵魂都轻飘飘的飞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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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管家出门骑上马见陈婶和三德婶偏腿上走骡坐好了将马鞭在马臀上狠狠抽了一鞭子前头流星般先走了。陈婶眼瞅着这一鞭下去马儿疼得快蹦起来心痛得要命喃喃道:“天杀的这一鞭子抽下去难道是不疼的?也不知道珍惜牲口。”嘟囔间见三德婶也走到她前头去了忙拍打走骡追上去。

    月亮照着道路像是浇着雪水一般地上明晃晃的。三个人都是默然无声只听得蹄子嗒嗒在路上起落急促有力。细微的虫子低鸣声远远近近的响起一路上绵绵不绝落在耳中丝丝萦绕不去端的叫人心烦。

    走了大半个时辰远远瞧见那片毛白杨林如同哨兵一颗接着一棵排得齐齐整整。她依稀看见林子里停着辆马车心下一喜扭头向三德婶笑道:“这两个孩子还是有分寸的倒让咱们一场虚惊。”

    三德婶将嘴抿的紧紧的一丝笑容也没有也不答言驱着胯下骡子颠跑过去心里又喜又悲。喜的是女儿到底还是个听话的孩子没做什么逾越太多的事情。悲的是硬将她圈在屋里结果仍是看不住日后就算嫁了人只怕一时半会儿心思也调不过来。

    夜风吹着杨树林如有惊涛骇浪般风雨声哗哗响的急促。管家呆呆勒马站在车边见她们两人赶到了转脸露出个苦涩的笑容来不一言。

    只见车静静停在树林里马车里的东西一丝未动整整齐齐的码着跟走的时候收拾的一模一样。拉车的马只剩了一匹车里的人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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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路风驰电掣的行来路像是极远极远没个到头的时候。骑在马上时间久了两腿麻因为紧张生出一种酥痒像有一千只小蚂蚁在身上爬一样难受至极。祖荫觉察到怀中雪樱的异样低头在她耳边说:“好樱儿你看前头就是城墙的影儿了咱们马上就到了。”

    果然路尽头处与先前不同慢慢显出个巨大的城池的轮廓来。那大半轮明月低低挂在城墙角楼的飞檐上看上去远远不似乡下田野间的明月无拘无束。雪樱忽地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恐惧隐约夹杂别样的新奇和欢喜她向祖荫怀里缩了又缩默然无声。

    祖荫的笑声就在耳边热乎乎的吹拂着她的脸颊:“樱儿我终于带你回家来了。”

    家听着这个词让她茫然失措。她的家这一路都一步步在离她远去还到得了、回得去吗?

    祖荫悄声在她耳边极近处笑道:“樱儿咱们家里清清静静的就你和我两人住着你欢喜不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