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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意气慷慨素霓生

    祖荫自幼养成习惯刚交五更便被叫起去家塾念书后来慢慢接管家中生意虽不必操心买卖上的琐碎事仍将天明起身的习惯延续下来。他今日到时辰自然醒转却见屋内光线十分黯淡也不知道现在究竟几点。张家是西派作风玻璃窗上拉着杏子红厚窗帘被褥是桃红的空气仿佛也带着嫣红色触目所及皆是喜气。

    雪樱皱着眉头犹自沉睡一张素脸脂粉不施贴心知意的清丽。他起身悄悄在床边立了半晌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一亲方走到门边轻轻开门出去。脚下青石板路面阴润润的潮不知是露水或夜来细雨。树木清华芬茂衬着迤逦的乌檐白墙只觉得安静切实。

    进宝早就在大门外牵马等候见他出来迎上前埋怨道:“少爷你也真是的说看一眼就走结果进去就不出来了害得我呆呆地等到后半宿最后只好跟门房挤在一处打个盹。您可不知道他的呼噜声吵死人了。”又挤眉弄眼地笑道:“少爷夜来好睡?”

    祖荫并不答话对他的抱怨亦充耳不闻骑上马后突然含笑道:“你这猴子才多大?懂得什么好睡不好睡的?”

    进宝一边利索地收拾马辔头一边笑嘻嘻道:“只要不睡书房当然是好睡。”

    祖荫思索半晌竟想不出话来回他哑然失笑道:“你哪里知道有时候睡书房才是好。”又正色道:“大掌柜这个时辰也起身了吧?咱们先去当铺。”

    因着时辰尚早正街上的铺面还没开门不过当铺里面已经收拾地井然有序。见祖荫进来伙计们都停下手中的差事过来请安。大掌柜正在桌边写着什么也忙丢下笔站起来道:“少爷过来了?要不要先把这几日的账理一理?”

    祖荫摇头笑道:“理不理有什么要紧我还信不过你?倒是昨天的三位客人咱们是如何安置的?”

    大掌柜挥手让众伙计都回避了方微笑道:“少爷不问我也正要禀告。少爷昨日回来就没有瞒我陈诚与我亦是几十年的交情他所来为何我也约略明白。此事未打开天窗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因此昨晚让客人都在我家住。我斗胆问一句少爷下面怎么打算?”他的眼中透着一片了然微含笑意。

    祖荫昨夜喝了酒此时只觉口中焦渴难当见桌上摆的青花茶壶口上浮着缕缕白雾便先坐下倒茶。茶汤在薄胎白茶杯里打着金黄的水旋花腾腾冲起茉莉的芬香。他慢慢转着茶杯沉吟半晌忽然微笑道:“我昨天不就跟你说过吗?除了名份其它的有什么就给什么。淀山湖风景甚好明儿就在湖边买块地依着湖岸建座房子。”

    大掌柜哑口无言愣了半天道:“那我立刻吩咐人去置地。”突然又想起一事咳嗽一声道:“少爷昨日咱们上海洋行的买办寄来一封信说他认识的一家纱厂老板有意退休养老要将纱厂折价出让问您有没有兴趣接手?”他昨日看完信后虽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但深知祖荫于做生意的耐心有限历来只管守成因此他也只是随便问问聊尽人事见祖荫无话便略一躬身退到门边道:“我去找个伙计到淀山湖看看地势。”

    只听“咚”的一声却是祖荫将茶杯重重放在桌上茶水飞溅桌上立时是狼藉的淋漓水渍。祖荫急急站起身拦着道:“等等你将信拿来我瞧瞧。”

    当铺后堂四壁的家具都极高阔将日光挡得严严实实室内永远有一种太古洪荒的阴冷春夏秋三季到了这里立刻转成冬天。祖荫捏着信在堂里慢慢踱步眉目也仿佛染上萧索清冷之意愈来愈凝重。他突然停下问道:“大掌柜咱们现在能凑齐的现银有多少?”

    大掌柜默默地在心里算了算账将双手一张道:“最多不过这个数。”

    祖荫点头道:“这间纱厂现在是3ooo锭纱2oo名工人的规模倒真是个好生意。你写信去告诉洋行买办纱厂老板说是折价2o万出让其实纱机都已经用旧了只怕咱们接手后五分之一都得重新更换。请买办先跟老板去谈我们顶多出到15万。”

    大掌柜又惊又喜愣了半天才道:“少爷即使他肯做价十五万咱们仍然还差五万。”

    祖荫想了想笑道:“让进宝去请刘家大公子过来商议看他肯不肯入股。”进宝早在门外等着伺候立刻便走进来。祖荫眼里浮起浅浅的调侃之意微笑道:“你去刘家请大少爷到当铺来。顺便告诉二公子他的准泰山大人进城来了。”

    大掌柜见进宝咚咚地出去了才微笑着道:“少爷历来不在生意上留心原来是深藏不露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这屋里光线甚暗他也看不清祖荫是什么表情只觉得少爷今日气质大不相同沉稳里隐约意气荡然。

    祖荫默不作声突然微微一笑:“先前总觉得家里的产业也尽够度日。今日细细一想这份家业都是先人辛辛苦苦挣来日后还要传下去我总不能一直安安稳稳地做甩手掌柜分毫不添。”

    大掌柜默默听毕沉吟半晌才斟酌着说:“这十万本钱砸下去万一翻不了本陈家便要元气大伤。何况纱厂虽然获利甚巨但日常事务千头万绪不是此间小小当铺可比。将来若在上海和青浦间两地奔波车马劳顿比现在辛苦多了。”他将语气放重:“您可要考虑清楚。”

    祖荫无缘无故的叹口气微微含笑道:“我闲散了这么多年这次既然下定决心做生意辛苦奔波当然都是份内事。你还怕我吃不了苦吗?”

    大掌柜朗声笑道:“少爷怎么不早几年下决心?早知道您有这般雄心我又何必将心操碎?也能早该享清福了。”

    一时刘家大少爷通鹏过来对此事也极感兴趣。他与祖荫私交甚好十分相信祖荫为人当下便粗粗议定每股一百银元陈家出银1o万刘家出银5万由两家共同经营管理。刘通鹏脸庞浑圆颇有佛像一笑连眼睛都眯缝上了调侃道:“你今日一转性连我们也跟着沾光。我倒疑惑了陈家的家底还不够厚的?你挣来金山银山给谁花去?”

    祖荫但笑不语岔开话说:“二公子的婚事只怕快了你都筹备什么了?论起来这新媳妇的根底算是从陈家出去的你们刘家可别委屈了她。”

    刘通鹏将桌子一拍道:“唉你不提婚事还好一提起我这脑袋就变两个大。过了端午不久就要娶过门。你知道我娘那人最讲排场这几个月硬是逼着我将整个宅子都上下粉饰一新。老二倒好整天游手好闲不干正事。我昨儿还问着他到底是谁要娶媳妇呢?”他与祖荫说笑两句又坐下喝了一杯茶便拱手匆匆走了。

    祖荫站在滴水檐下送他去了从怀中摸出表看见指针走到辰时光景已是当铺开张的钟点。果然大掌柜正督着众伙计卸下门板挂上门幌忙得不可开交。祖荫看着进宝居然也帮着整理柜台摆放纸笔一点不像以前的贪玩模样不由得笑出声:“进宝你怎么突然变个人似的真叫人诧异。方才的事情办妥了吗?”

    进宝放下手里的当票本子笑嘻嘻的走过来道:“刘二公子一听就赶紧将陈管家夫妇接走了说是中午吃完饭再回来。剩下的那位客人看着有点心事重重的模样一直都没怎么说话。”

    祖荫脸上笑容慢慢敛去有点难为情地叹口气:“进宝一会儿我一个人进去。你在大门外瞧着别再让人往里走。”

    大掌柜家在青浦城东过了放生桥再往南走半里地就到了。放生桥下河水汤汤河塘里许多乌篷船来往。祖荫走到桥顶站住默默瞧着龙门石上雕的八条盘龙。这八条盘龙雕工精美绝伦都绕着一颗明珠追逐形态逼真直欲破石而出。他心中突然意气激荡什么东西满满地装在胸腔里只是说不出来。

    进宝悄悄站到他身边遥遥往北一指道:“少爷昨日您吩咐另寻一处清净的房子给雪樱姑娘暂住大掌柜就在那边找了一处院子。过了此桥再往北走五里巷子里第二户。我昨日站在后面的阁楼上往下看底下就是河水景致很好。”

    祖荫犹自出神半天微一点头将栏杆一拍笑道:“进宝你先去让大掌柜家的人回避我随后就来。”

    三德婶住的这间客房虽然地方不大倒十分宽敞窗户纸都是新糊的阳光疏疏地穿过窗棂房间轩敞明亮。早晨陈管家夫妇突然间匆匆走了孤零零只剩她一人。她思前想后纠结如乱麻般怀着一分侥幸将种种理由在脑中想地通透方略觉心安。忽然间院落中正在清扫地面、收拾杂物的佣人三三两两地走开四下里陡然安静她心中一惊忙掀帘察看一眼之下只觉恩怨交集千种万种复杂感情拢来一处终于扶着门站定默然无语。

    祖荫含笑站在窗前的桑树下见三德婶出来将长衫下摆一提尘埃里跪下行大礼。三德婶转身疾步回屋隔着窗户冷冷地道:“少爷快请起我们福薄命薄哪里经得住您的礼?”祖荫却恍然不闻依着风俗行毕大礼慢慢站起身。阳光透过桑叶漏下来照在地上点点亮斑他眉目间仿佛带着日光的金粉金沙一片安详宁静。台阶上砌着淡青石条日色亦落在阶沿石色清亮未经人践踏的干净一团团毛茸茸的柳絮挤在石阶角落

    二月春意暖人柳絮如雪成群逐队地只往人身上扑。雪樱只觉得白茫茫一团轻软在际浮动痒酥酥的感觉极难忍耐便悄悄伸手去拂试。刚一抬手便听到清流急急制止:“雪小姐请千万不要动。”清流专心做画时端正认真神情严肃她的头烫着大波浪卷儿间已经积聚不少柳絮她却一直恍然不知手上不停只听炭木条在画布上划过嗤嗤轻响。雪樱忙将手放回原处想了想摇头道:“我不是小姐叫我雪樱就够了。”

    清流的声音有种山川海水的爽快抬头皱眉道:“雪樱开始做画时的位置轮廓非常重要请你不要说话也不要动。再坚持一会就可以休息了。”她皱着眉头时面含霜威教人不由自主起敬畏之意。雪樱只觉脸微微一热十分难为情忙端端正正地坐好。她的短袄淡淡的粉衬得背后的大株芭蕉如碧玉般的绿春阳潋滟打在蕉叶上似有轻微的沙沙声。

    清流目不斜视地画完草图轮廓左右端详一番眉目清朗终于笑逐颜开:“雪樱快站起来休息一会儿。真是不好意思我一画画就忘记你才第一次做模特又不舍得放笔让你坚持这么久一定很难过。你的手脚都麻了吧?”

    雪樱已经几乎纹丝不动地坐了近四个小时开始时只是手脚酥酥的麻后来麻到一定程度手脚便渐渐地无知觉了。现在压力陡然一去微一挪动身体反而又痒又痛难受得浑身冒汗。见清流询问她抬头微笑道:“不碍事。除了坐着什么都没干怎么会难过?”

    她嘴上说不碍事站起身刚迈出一步却扑通坐到地上又窘又羞脸热的烧忙低头伸手撑地身上却力气尽失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如何也站不起来。听散乱的脚步声匆匆往自己身边来抬头苦笑道:“清流姐我就多坐了一会儿就站不住真是丢脸。”话说完便愣住了只觉胸口一痛心里无缘无故地悲伤本能般一扭头眼泪却止不住簌簌流下。

    祖荫默不作声伸手将她打横抱起急急便往屋里走将她放到床上才温然道:“你稍微歇会等你缓过来了我带你去见你娘。”只觉得她浑身都在颤抖伸手来握着她的手道:“你放心该说的我已经跟她说通了。她只是想见你一面跟你说几句话。”她的眼泪却仍然止不住泪水滴在荷叶边枕头上渗成一片湿漉漉的阴红。

    院里张树之正在轻声斥责清流腔调里却尽是“唉唉唉”的叹息。祖荫摇头笑道:“清流还是这个脾气画起画来什么都不管不顾。你也真是傻怎么就不知道让她歇一会?”他伸手来摸她的肩膀道:“傻樱儿下次千万别一动不动地坐太久。”

    她却使劲将手一抽将身往里一侧让他全部落空哽咽道:“你这……短命的别再碰我。”

    祖荫一怔却立刻便醒悟只管默默看着她心里不胜之喜。欲开口解释想半天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好总觉得言辞不妥突然幡然醒悟:他对她还须措什么辞?心情一松笑嘻嘻道:“樱儿昨晚我不管不顾确实对不住你。可是我心里好欢喜。”他的眼中漫漫的都是笑意伸手推着她的肩膀柔声道:“好樱儿我陈祖荫若是日后有亏待你的地方教我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所。”

    话刚说完雪樱便翻身坐起一巴掌便打在他脸上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簌簌落下:“你昨天气我也就罢了今天还这般说话来气我?天天嘴上说死你死了我有什么好?”说到此处悲从中来越抽抽噎噎哭地利害。

    她眼圈微红泪水晶莹祖荫只觉心里一酸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心下爱惜不尽却又无缘无故地叹口气。人世悠悠大千世界花自飘零水自流唯独此时在这间新房里只有他与她两个人相依相偎。世上一刻在这屋里便是千年。

    阳光从玻璃窗射进来照在胭脂色帐子上暗暗的光如水波纹般向外扩散波光潋滟嫣红满地。黄梨木炕头卷舒的云头胭脂帐上的黄铜钩子与眼前相依偎的人皆是这般绵密深稳。

    她将脸靠在他的胸口上仰起头来含泪轻声道:“祖荫以后别动不动就提死字了。”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他只觉得浑身都悚然震动仿佛太古洪荒之初的开天劈地从此以后完全是个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