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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当时温柔入旧图(完)

    大中桥有三个桥洞如三扇阔大的大门张在清艳的夜色里。桥上的砖因着历史悠久已转成一种烟熏火燎的深褐色。6豫岷在桥上打了无数个来回终于看到一条空荡荡的大船划过来。他心里一喜忙往岸边走。那船靠岸停住搭起跳板云昊踩着跳板摇摇晃晃地上了岸。船舱透出一丝摇摇不定的灯光红蓝玻璃窗上本映着两个人的侧影待云昊一走立刻紧紧搂做一处。这船满载着细碎的歌声人语仍旧沿着绿如陈酒的河面慢慢划远。

    6豫岷见云昊脚下虚浮身上微微的有点酒香忙抢过去扶着他道:“少爷您喝醉了?”

    云昊挥手将他的手格开冷笑道:“就那么点子酒也就做戏哄哄老三。我是那么容易喝醉的?”他甩开6豫岷独自走到桥的最高处趴在栏杆上一动不动摸出一根烟点燃。红红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星芒般的微光照着他的侧脸轮廓如雕像般冷峻。

    他忽然挥手一扬半枝烟带着火星在空中划了个弧线霎那间便落到桥下森森的流水里立刻熄灭了。6豫岷急急抢上去拉他道:“少爷晚来起了风你又喝了酒当心着凉。咱们还是回去吧。”

    云昊连他理也不理半晌转过脸来神色已是泰然自若微笑道:“6哥这趟回南京真是收获不小。该办的事都办完了咱们明天就回上海。”他嘴角一扁面上一抹讥诮之意:“老三真是个不中用的许了他一个歌女就神魂颠倒问什么说什么。跟老大一样当初见到个略齐头平脸的歌妓连腿都挪不动了莫说人家勾搭他抽鸦片便是请他吃毒药也保管一口吞下去。”

    夜色中传来一丝圆转的歌声由远及近似有一只七板子划来。这船没挂电灯走到近处才瞧清楚。船头坐着一个月白上衣的歌女怀里抱着琵琶口中唱着青衫。云昊忽然起了顽意摸出一块银元对准船舱扔下去大笑道:“老板快停船我要点戏。”银元落在舱里叮当一声脆响这船立时停了桨在河面悠悠荡着。伙计从舱里钻出来朝桥上拱手道:“两位客人可要上船?”

    云昊扶着栏杆向下笑道:“先给爷唱个《十八摸》听听唱得好爷再上船不迟。”

    那歌女立刻将琵琶横在膝盖上怒道:“我不唱那个。”俯身捡起那块银元来挥臂朝着桥头掷上却失了准头扑通落到绿波里。

    那伙计又急又怒照着那歌女肩膀上便是一拳冷笑道:“给你脸不要脸既入了这行还能由得你挑三拣四?”又陪笑朝桥上道:“两位客人别恼她新近入行的不懂规矩。”

    云昊却心情甚好笑嘻嘻地道:“小姑娘你不爱给爷唱爷唱给你听如何?”他倒真拉的下脸当下摸出一块银元与桥栏杆叮当相击做拍扯着嗓子吼一段散板:虎背熊腰系紫绦佯狂市井任逍遥。有酒不知天大小任他肉眼看英豪。

    那歌女听他唱得激昂不知不觉抱起琵琶与他相合。及至快到**处他却忽然失了兴致将手上的银元遥遥朝船舱一扔笑道:“爷也不爱唱了。你既不唱有劲儿的曲子就赶紧走罢。”

    伙计方才听这客人竟扯着嗓子给歌女唱曲儿早已呆在当地还以为遇上了疯子此时听到云昊说让走如蒙大赦忙捡起银元钻到舱里。那歌女立起来默默地福了一福依旧坐下弹着琵琶唱起刚刚的青衫调。小船便如箭弩般沿着河射出歌声亦随着小船渺渺远去。

    云昊望着小船去远笑嘻嘻道:“好在老大和老三迷上的都不是这类有风骨的歌女不然倒让我难下手。”

    6豫岷方才一直在旁默然无声听云昊这样说哑然失笑道:“任是她多有风骨遇上少爷您还不立刻兵败如山倒?”他用手拍着栏杆笑道:“不过当初少爷年纪小心肠尚软。您留着那歌妓一条命可大太太是个极精细的见云腾突然迷上了鸦片必觉有蹊跷之处。她查来查去最后总要查到这歌妓。再往下一拷问便要落到您身上。”

    云昊猛地转过头来眼中似有一簇火苗闪烁:“你怎么知道的?”他凝神回想缓缓道:“当年我做地极秘密连你也没告诉怕万一事情败露多搭一条人命。”他倒吸一口气道:“怪不得大太太刚放话要查是谁让老大抽上鸦片的那歌妓便失足落水死了。我还以为是上天给我的好运气原来是……”他脸色煞白张口结舌道:“原来是你。可是你怎么会知道?”

    6豫岷沉默半晌道:“这种事情本就应该我来做。少爷的好心我岂会不明白?因此我偷偷将那歌妓灭了口也并没有再告诉您。”

    大中桥外十分空阔一眼望去尽是阴森森的林木仿佛藏着无边的黑暗。桥内两岸却排着密密的人家家家都点着汽灯。点点晕黄的灯光落在河里繁星般在水波里交错腾起一层恍惚的光雾----这大中桥便恰恰是光明与黑暗的交接处。云昊慢慢踱到桥外一侧的栏杆处在黑暗里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突兀开口笑道:“你猜老三跟我说了什么?”

    他却不待6豫岷回话自顾自的说下去:“我先前一直恨我娘她怎么能不管不顾的做出那样的丑事?她一死了之还把妹妹送出去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他想起那段岁月心中一酸几乎声带哽咽:“小时候我在大太太房里长着明里暗里总有人悄声骂我是贱坯子。除了你护着我谁把我当少爷看?”

    6豫岷轻轻叹口气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做什么?”

    云昊眼中如置星芒亮得可怕扭头道:“我要提。当年究竟有什么曲折只怕除了大太太贴身的人谁也不清楚。老三鸡零狗碎地说我娘与唱小生的戏子……有私情是真但那戏子却是得了大太太的吩咐趁着老爷出门时借着唱堂会之机在台上暗送秋波。”他嗤嗤冷笑:“我娘有错可引来这火种的人却是大太太。”

    6豫岷呼吸慢慢急促喃喃道:“原来如此。”这段讳忌莫深的陈年往事起初乍然落在耳里像恍若未闻渐渐地心上却泛起无边无际的钝痛。

    那年他十四岁被挑去做了云昊的书僮。因着云昊那日忘了带课字本他匆匆忙忙地回四姨太住的屋子拿去。走到院门外不敢贸然闯入好容易碰到个丫头也往院里走忙拉住她去传话请四姨太差人将云昊的课字本送出来。

    四下寂然无声他在院门口等了半天也没人再出来招呼。院里种着一株极大的红梅怒放的梅花如朱砂般点在苍劲的枝上看得久了简直让人眼睛失明。不知道等了多久院里扑啦一声响他悚然一惊忙转头去看只见临院的和合窗从里推开四姨太扶着窗户正微笑着朝他遥遥招手。

    他知道这是不合礼数的然而他像着了魔情不自禁便往窗边走去。站在窗外先恭恭谨谨地请了安才将取课字本的话说了一遍。

    四姨太倒没说什么先问了一回云昊的功课突然端详着他笑道:“云昊性子太强偏偏又不如云腾命好。现在他还小日后恐怕受气的时候还不少呢你要多多替他担待些。”他莫名其妙也不敢询问只点头答应不绝。四姨太却扑嗤笑了:“我又不是老虎你老低着头战战兢兢怕我吃了你吗?”他只得缓缓抬起头来心怦怦直跳。

    她突然从窗中递出个本子来笑道:“你瞧瞧是这个课字本吗?”他不敢说话飞也似的从她手中拿过本来握着点头道:“是这个本子谢谢四姨太。”她却恼了赌气似的说:“我让你瞧瞧你瞧过了再说话。”她的声音并不严厉他却只觉背心上层层汗水渗出忙伸手翻开课字本。

    课字本中夹了东西一翻便恰恰翻到此页。他看了一眼微吃一惊抬头道:“四姨太你忘了把相片拿……”话刚说到此处她便竖起食指按在唇上见他住口方微笑道:“你替云昊收着。等他长大了你再拿给他看让他瞧瞧他亲娘是什么模样。”

    他惊地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张口结舌地道:“四姨太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她握着帕子掩嘴吃吃笑出声。云白丝帕上绣着湘黄云纹帕边上一排淡绿穗子也随着她的笑声微微抖动。她终于收敛笑容摇头道:“说给你也不明白。过几天老爷就该回来了那时候你自然就知道了。”她望着满树红如朱砂的梅花出了一回神突然幽幽地道:“6豫岷我知道你心地好所以才挑你做云昊的书僮。只怕日后也就你一人真心看护云昊我先谢谢你。”她叹了一口气道:“豫岷等到云昊不怪我的时候你再跟他说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我便错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便回不了头。”她眼中突然微有泪光语气却如裂锦断玉:“但愿云昊将来终有一天别再怪我。我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说毕默默不语良久轻咳一声缓缓地关上窗户。

    他心中无限疑惑呆呆站在当地半步也动不得。四姨太方才的话语和举动与这几日私下里听到的细碎流言合在一起他渐渐有点知觉只觉一丝钝痛慢慢从胸口浮上:“传言四姨太趁着老爷不在暗地与人私通难道竟是真的?”老爷两个月前出门这流言自一个月前府里请戏班子唱堂会后便飞短流长地在下人里传播难道……竟是真的?

    果然是真的。过了两日也就是四姨太给他照片后的第三天老爷刚从外地回来便听人辗转诉说此事被气得暴跳如雷关起门来怒气冲冲地拷问四姨太。她竟丝毫不否认一口应承。按照家法这样的丑事自然绝对容不得四姨太当夜就被沉了河。

    那是此生最长的夜晚----他站在窗边亲眼看着:四姨太穿着胭脂大红衣裳打扮得齐齐整整镇定自若缓缓地俯身在妆台上点起整整一排红烛。蜡烛腾腾燃烧妆台上嵌的铜镜流光掠霞在黑夜底子上盛开一朵晶明的花。烛光倒着照上来她的脸如同羊脂玉般净白凤眼斜飞翡翠小扇子耳环像秋千晃动神情妩媚。

    老爷一挥手一伙人一拥而上将她捆的结结实实从头到脚蒙上麻袋。

    齐如山的声音像被撕裂沙哑着抖:“沉河时别弄出太大声响明儿只对外说四姨太病死了。”吩咐完了抬脚往外走突然转身沉声道:“6豫岷天亮了你就把云昊抱到大太太那里去让他改口叫娘。”

    她开始时仍然徒劳地挣扎最后终于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可一听到这句话突然朝着窗边直挺挺地倒下扑通一声似乎双膝落地。他站在窗边几乎摇摇欲坠咬牙忍住心里突突乱跳。

    她很快就被抬出了屋几个人纷乱的脚步声沿着走廊远去。屋里陡然一空四下里静得吓人。屋外的夜色一团墨黑千方百计地朝室内侵入;妆台上的蜡烛惨淡的燃着与黑暗对抗。他终于撑不住了身子一软后背靠着墙壁慢慢滑下将头埋在双膝间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他被卖到齐家的时候才六岁开始整整四年一直做最脏最细碎的活计受尽了欺负可无论旁人怎么打他骂他他都没哭过。可今夜目睹这个奇特的女子以这样惨烈决绝的方式赴死他心底似乎隐隐生出一种佩服和惋惜还夹杂着一丝生离死别的痛楚----这种复杂的情绪乱纷纷地涌到一处难收难管。他坐在比冰块还凉的青砖地面上抱着肩膀静静流泪。

    夜晚那么长那么暗他是如何挨到天亮的?可他们到底挨过来了云昊如愿以偿地成了“代理”钱庄东家将生意做地兴隆达。如今南京城里人人竖着大拇指夸赞二少爷羡慕大太太养了个好儿子----不是亲生胜似亲生虽然亲生儿子不争气却另有二少爷可以指望。

    岁月悠远真相如莲子般被层层剖开哪里才是因果的头?

    他默默转脸看着云昊。云昊的脸庞轮廓与他亲娘十分相似下巴弧线不可思议的温柔。除去一双眼睛不像----四姨太是一对勾魂凤目云昊的眉眼只在尾梢处微微上翘少了些轻佻之意。

    云昊许是感觉到被凝视忽然转过脸来眼里又挂上平日里的疏离傲慢脸上神色却微有怅然之意:“可惜我长了这么大连亲娘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先前偷偷翻老爷的相簿子大太太和其他姨娘的照片在册子里都有独独找不到我娘的。”他轻轻叹口气笑道:“想必是当年出事后便将她的所有影像毁掉了。”

    6豫岷犹豫了一下慢慢地道:“少爷你真的不怪四姨太了吗?”云昊恍若未闻只管专心致志的吸烟这一支烟眼看着便烧完了。他将烟蒂往河里一扔又摸出金制的烟盒握在手中却又略略走神神情复杂地看着碧沉沉的河面。

    6豫岷也不言语从他手里接过烟盒轻轻按下开关盒子嗒一下轻轻弹开。云昊微微一笑摸黑拿出一支烟顺手嗤地划亮火柴。暗夜里一簇小小的火苗一闪像乌云层间迸出一线明亮的阳光短短一瞬将烟盒照得金光灿灿。

    他的精神仿佛突然被这金灿灿的烟盒吸尽整个人都安静到极点。那火苗都快燃到木头梗的尽头了他仍是懵然不觉。火光在指尖一闪而灭他低头寻思半晌才有所反应松手将木梗扔掉用左手来重重掐着被火苗灼过的手指。指尖像有根烧红的针在狠狠地扎着又热又疼。

    他抬起头来目光如痴如醉如大梦初醒:“原来这烟盒……我竟然从没仔细看过。”

    6豫岷含笑道:“少爷您曾问我烟盒上的“忆故人”三个字有什么深意我当时没说……”他轻轻叹息道:“四姨太当年跟我嘱咐等您不怪她时再告诉您世事难两全取了一样就不该要第二样不可贪心不足。她便错在这上头一步踏错万劫不复。”他眼中突然栩栩生辉露出极为佩服的神情:“四姨太说她虽然做错了可绝不后悔。她真是个……奇女子。”

    天色尽管无瑕地黑着云昊整个人在黑夜里仿佛有种泠泠然的气息。他默不作声不停地划火柴手却微微颤抖根本失了劲道一下轻一下重火柴折断了两三根仍是点不燃。他像赌气的小孩一样深深咬着唇专心致志盯着手上的火柴盒折断一根立刻再拿根新的从头再来。划到第五根火柴时终于嗤的一声雪白的梗上腾起一簇渺渺的火焰像茫茫海面上亮起灯塔一点微光立刻叫人心安----原来你一直在这里。有你在我就心安了。

    烟盒被照得金光耀眼隐蔽的夹层抽开后里面果然放着一张相片。相片年深日久已经微微黄。即使如此隔着16年的漫漫时光照片上这容颜如玉的女子笑容仍然如斯温暖。她微扬双眉凤目斜飞黑白分明的眸子如浸着一潭春水媚姿淹然。

    牡丹亭里那段唇齿生香的唱词说则为她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姹紫嫣红开遍却原来尽付与断壁残垣。

    世间何处有富贵荣华?好比水中月雾里花。世间安得双全事?要了一样就不能再要第二样。戏里唱地荏般情意绵绵终究被生生辜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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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几位看官大人都说更新的有点慢^

    唉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越写到后来越慢呵呵

    尤其是到几个人pk的大段对白场面实在是太煎熬了^^^^

    偶会努力再努力^^^^谢谢各位大人一直以来不离不弃:)

    咳争取这个周末把青浦的情节写完……有点痴人说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