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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人间咫尺山千重(补全)

    木鱼笃笃如棒槌捣衣声。做女儿的时候挽着扁圆的竹篮去溪边洗衣裳。草木灰加了颜料染的蓝黑料子一按在溪水里山色水影都被染蓝了。拿着棒槌一记一记的敲打水滴浆浆溅得石蹬子上的日光也是湿漉漉的。做得久了直起腰来远远便瞧见村里人家的草顶上浮着淡淡青烟。

    那青烟却含着陌生的幽香哪里是炊烟的烟火气?人世斗转星移她又何尝仍是无忧无虑的女儿家?陈家少***声音赫然在耳侧温柔和蔼:“今天头一次见妹妹赶的匆匆忙忙也没预备什么见面礼。这翡翠镯子是我日常戴的也算是珍爱之物就送给妹妹吧。”雪樱猛地醒过神只觉腕上一紧右手已被人抬起。

    原来玉钿竟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她身侧满面含笑将镯子强往她腕上一套端详道:“回头妹妹只管拿着它往阳光里看水头十足比玻璃还透亮呢。”扭头对老太太笑道:“见了妹妹这样天仙般的人我也不配戴这个了让给妹妹吧。”

    老太太笑道:“方才这孩子跪在地上我也没细看过来给我好好瞧瞧。”玉钿一边将雪樱推过去一边扯起帕子遮着嘴笑道:“今日把妹妹接进宅里来就不用走了。老太太还怕没的看?我刚才去放生桥的院子里瞧了一眼虽说也略有几间房子可院里污秽一片缺东少西到底比不上宅里诸事齐全。”

    她忽然住了嘴如梦初醒般轻声惊道:“我真是糊涂。乍一看到妹妹心里欢喜的什么都忘了。”她眼圈微红拉过雪樱的手叹道:“妹妹不知道我在娘家的时候听到些杂七碎八的坏话我才听到一半句就气得连饭也吃不下了。说什么一个已经许过亲的乡下姑娘却不知廉耻连聘礼彩礼的工夫都等不得下了死心缠着陈家少爷……”她缓缓地将雪樱的衣服理了一理摇头叹道:“妹妹这般人才竟被糟蹋的如此不堪。”

    老太太皱眉道:“这都传的是什么啊?祖荫玉钿说得可是真的?”

    祖荫还未答话玉钿在旁紧紧接道:“自然不是真的那些乱嚼舌头的话理它做什么?”

    祖荫背窗而站乍然看不清他脸上表情只觉一双眼睛如揉入寒霜亮得惊人。他盯着玉钿直直看了半晌嘴角慢慢勾起微笑道:“少奶奶说的不错自然不是真的。”

    雪樱穿着件家常玉白描青竹叶的夹袄衬的一双眸子明如清水却是脸色煞白显得神色不宁。老太太拉着她的手细细打量了半日又怜又爱转脸瞅着祖荫道:“婚事嫁娶这么大的事情也不跟家里说一声你简直越大越不知道礼数了。难道还怕玉钿拦着你纳妾不成?现在倒好成了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即使那些传言是假的日后叫雪樱怎么在青浦做人?”

    玉钿握着帕子掩上嘴轻轻笑了一声道:“也怪不得少爷。他最近忙着上海的生意只怕那边催起来比动刀兵还着急。事有轻重说不定便把这边疏忽了。”又含笑道:“今日我一早醒来便听见外头树上喜鹊喳喳报信原来应在这件事上。少爷今日也回来了阖家团圆再美满不过。”

    她扫了祖荫一眼见他面沉如寒冰看不出在想什么。将心一横微笑着道:“今日阖家团圆雪樱再搬进宅里来越的热闹了。不过日后却要教下人如何称呼?”她握住雪樱的手对老太太笑道:“依我的心意自然该称呼姨奶奶可说起来到底没写婚书名不正言不顺。若按着收通房丫头的例子以姑娘称呼不但委屈妹妹旁人还以为我没有容人之量。真是叫人为难不如请老太太一并拿个主意吧。”

    雪樱的眼神渐渐虚。腕上镯子微凉一线凉意由腕至臂渐渐渗到心底。眼前这女子笑意盈盈谈笑间三言两语却教人万劫不复。而大庭广众之下毫无矜持之色伸手与她紧紧相握似缠在树上的藤蔓亲密无隙。

    她心里一动突然想起清流的话“旧式家庭三妻四妾也是平常。妻妾被男人当作私有财产本来就够可悲了可女人自己也不争气把男人的宠爱当作阳光雨露像缠在树上的藤蔓一样为了一线空气拚命的互相绞杀对方的空间。”清流的眼睛闪闪亮满含期待:“你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子千万别把自己的精力浪费在如何争宠斗气上。”

    雪樱浅浅的笑了深深吸了一口气摇头道:“少奶奶……”刚说了三个字却被祖荫打断。

    日光穿窗棂疏疏照入他靠窗而立只觉面色淡定眉间似有一抹极浅的讥诮之意。见她回头他以目默默示意。她心里一酸也不知究竟是悲是喜终于缓缓转过脸去不一言。

    许是奔波日久他的声音略带嘶哑“少奶奶恭谨贤良心怀堪比清风明月。此心不但我知天地亦知。恐怕青浦城里这份贤德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忽然声音一沉“可少奶奶这次贤慧太过。若雪樱搬进宅里来恐怕陈家便要香火不继只能寄望于螟蛉之子了。”

    铜炉里烧着檀香很温和的香味定心安神。屋里突然静得出奇连笃笃的木鱼声也顿了一顿。老太太愣了半晌笑道:“祖荫你胡言乱语什么呢?”

    祖荫脸上却极是平静微颔道:“自然不是信口开河。并非儿子不知婚娶大礼隐瞒家里只是为了陈家子嗣不得不如此做为。”

    他被触动往事神色肃穆眼中夹杂一丝恍惚低声叹道:“上次母亲为了香火的事情大动肝火我亦是忧心如焚骑着马在青浦城中乱转不知不觉就出了城门。刚出城门便有人在身后唤我下马。开始以为是个穷极要钱的并不理会结果这人竟在背后缓缓念了两句话。”他顿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高堂不称怀孤单少弟兄。”

    此话暗合心事老太太不由得念了一声佛道:“我的天难道遇上有道高人了?”

    祖荫深深点头道:“不错只怕是母亲平日里持斋念佛虔诚感动天地机缘凑合引得高人来指点一二。”

    他眉头微蹙略一沉吟道:“这人句句都是金玉良言。他说陈家一脉白手起家财运不衰却注定有禄无官。”老太太叹道:“这话说得极是。好容易见你是个读书的料结果科考的路子又断了。”

    祖荫微笑道:“既然命中无官又何必强求?后面的话才真正要害他说陈家历几代以来家道兴旺但在子嗣上头却越来越艰难。若再不加约束只怕……要认养螟蛉子了。”

    老太太手里的佛珠啪便落到了地上强自镇定声音却微微颤抖:“子嗣艰难……确实如此你爹那辈原本兄弟三个长大成*人的却……只有你爹一人。到你这辈兄弟姐妹俱无……”她脸色都变了急道:“那高人可说有什么禳盖之法?花多少钱都使得。”

    祖荫笑道:“娘若无禳盖之法他又何苦叫住我?你千万莫着急。”他叹道:“高人说陈家做了几代生意由无至有由有至盛欣然富足。虽是命中注定如此但生意场上锱铢必较不肯宽厚为怀有伤阴德。财帛积的越多就好比钢刀磨的越利越利则越伤此长便彼伤----子嗣如树木木逢金而枯竟报应到它上头了。”

    老太太听的两眼直话也说不出了。玉钿神色凝淡拧眉道:“那却如何穰盖?难道要散尽家财?”

    祖荫淡淡地看了玉钿一眼心中翻江倒海的恨意涌上来冷笑道:“你这话糊涂难道要因噎废食的不成?况且我本来已经依言穰盖却被少奶奶搅得乱七八糟枉费我一片苦心。”

    玉钿脸色微红缓缓低头注目地面。祖荫却看着老太太笑道:“娘也不必惊惶。自从高人指点我后立刻机缘巧合禳盖约束的法子随后便找到了。”

    他轻轻吁了口气正色道:“财禄如利刀刀能伤木却不能伤水。正所谓抽刀断水水更流若能找个命相属水的女子命若属**则引阳水助之。命若属阳水则引**缓之务必阴阳相合就能躲过此劫。”

    玉钿突然抬头微笑道:“咱家几个出色的丫鬟里好像只有荔红命相属水。”

    祖荫默了一默皱眉道:“命相属水不过其一。高人还说这女子替陈家消灾便是陈家的恩人。我若有朝一日见到她必然要为她所救先受了她的恩情如此才是命中注定的救星。”

    玉钿只“哦”了一声款款笑道:“这位高人说的话令人眼界大开。却不知他现在何处?”

    老太太方才听得入神此时却摇头道:“玉钿你年纪轻经见的少哪里知道这里的玄机?他们都居无定所来去无踪肯出言指点那是天大的面子。”她轻叹一声慢慢的说:“当年我才嫁到陈家祖荫他爹接到一桩生意虽然利钱多却要到***交货。他仗着地理熟硬要出门。也是刚出了青浦城门有人拦下他指着天空告诉他西方一道白光起了兵气不能去了。果然后来知道那边闹长毛了。”

    祖荫含笑慢慢点头道:“我先前听爹也说过这事。所以此次分外留心。”他将当日在陈家湾被马蜂蜇一段往事粗粗一讲末了说:“我受了雪樱的恩情已经灵验一半又找陈诚婶打听果然她命相属水。”众人早已悚然惊动他的声音醇厚平静:“既然如此她虽然已许过亲事但只要是陈家命中注定的恩人那又有什么要紧?但事出仓猝更不能逼人退婚我迫不得已只得将她藏在车中带回来。”

    他冷眼看玉钿脸上神色她正巧也转目看他视线交汇间仿佛若无其事眼底却分明有冷冷的光芒闪烁稍纵即逝。

    他微微一笑索性提衣跪下郑重其事的说:“雪樱既是陈家命中恩人自然不可以妻妾之礼等闲待之。甚么名分俗事统统不必再提。”见老太太缓缓点头趁势接着道:“雪樱命相属**。放生桥边的那处院子后面便是漕河烟波渺弥日月斜照让她住在那里正好取阳水相助之意;况且离咱们家的宅子远离的越远就好比刀势越弱。”他嘴角一勾语气却是不容置疑的坚毅:“若是本家的人前去多少要带财帛打扰就不灵验了。所以求母亲答应免了雪樱平日的晨昏定省让她一人清清静静的住只怕能奏效。”他目不转睛的看向玉钿颇有警示之意。

    玉钿也只得随着跪下道:“老太太少爷如此苦心安排我今日确实行事莽撞日后定然约束下人不得前去打扰。”

    积年心事一解老太太只觉眼睛酸立刻点头道:“雪樱不许搬回来大家也都只准当做没这回事谁也不准混说去。若真灵验能生个一男半女的我也能合着眼睛去见祖荫他爹了。”她亲自站起身拉着雪樱的手眉开眼笑:“好孩子平日你不用过来。若是缺什么吃的用的悄悄地叫丫鬟来告诉一声。我天天让拢翠念佛保佑你早日替陈家消了灾祸。”

    祖荫嘴角浮起一抹深深的笑意侧目扫了玉钿一眼道:“少奶奶方才有那般心胸我也是极欢喜的。既然雪樱不能搬回来少奶奶也照看不到不如以后每日跟着老太太念佛祈福罢。”

    玉钿默然半晌终究从容一笑:“我定然日日烧香拜佛祈求陈家香火得继少爷请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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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节气已将近谷雨白昼却并不甚长。吃过晚饭略待一刻便是暮色青森半轮明月渐渐升到半空素辉倾洒花木的影子映在青砖地上如水底藻荇纵横。远远的有人吹横笛

    笛声悠悠直吹得人思心徘徊。荔红在檐下立了半晌悄悄地不见人来终究叹了一口气默默回转厢房。

    因着房子已空了半月关门闭户通风不畅特地将窗户全部掀起。夜风犹有凉意呼呼的穿窗而入纱帐微动帐上绣的花鸟鱼虫亦如得了生命般的鲜活。玉钿抱膝坐在帐里呆呆地不知道在想什么。见荔红进来抬眼问道:“你听那笛子吹的是什么?”

    并不待荔红回答她又垂目看着床上铺的鹦鹉纹金缎被面默默伸手去摸那缎上织的两只鹦鹉。缎面微凉如春水柔软她突然万分失意叹口气道:“咱们回家商议了半月结果竟被他三言两语就全盘否定倒不如当初不去招惹任那乡下丫头自生自灭的好。”

    荔红劝道:“今日确实……出人意外谁知道少爷怎么恰恰在那时赶回来了?小姐您可不能灰心她也不过眼下讨少爷的欢心。以后日子还长着呢谁知道是什么光景?”

    她半晌无语起身穿了红绣鞋走到妆台前将蜡烛点亮了。烛光荡漾铜镜里的人亦是面目模糊。挽起袖口欲把镯子褪下手腕上却空荡荡的才想起那翡翠镯子已经送人了她扶着镜子冷笑道:“你懂什么?就算少爷今日不回还有明日。只要他回来就总有理由将那丫头挪出府去。”

    荔红正将窗户一扇扇放下来转身笑道:“那也不要紧。咱们前两天把小榕送到大掌柜家时早就嘱咐过了那乡下丫头的一言一行要时时向您禀告。再者娘家太太也天天打人去瞧着。我就不信还能抓不出她的错处?”

    远远地有脚步声慢慢走近荔红惊喜地道:“小姐是不是少爷来了?”

    玉钿凝神倾听并不答话却从粉盒里拿起粉扑往脸上匀了两下又往镜子里照了照款款站起身烛光倒映只觉得一张脸残酷的白。

    那人走到门外静了一静声音怯生生的道:“少奶奶小榕真是没用……少爷打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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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好的翡翠在烛光下透光透亮如汪着一潭最深最纯的春水水意荡漾。玉钿面色惨白盯着那镯子慢慢地问:“小榕少爷除了打你回来还说了别的什么?”

    小榕不敢抬头看她嗫嚅着道:“也没说什么就嘱咐我把镯子好好的还给少奶奶。”

    玉钿冷笑一声忽然将桌子一拍厉声道:“你若不说我立刻叫人来把你卖了。”

    小榕吓地双膝落地颤声道:“少爷本来要自己过来的走了一半又回去了。他除了让我交还镯子就说了一句什么“少奶奶侍疾时花的心思太多日后好好静心养性别弄那些暗刀暗箭的……还有再让他看见少奶奶娘家的人在巷子里来回转悠小心横着回去。”

    玉钿唇边渐渐浮上一个微笑伸手抓起妆台上的一个小铁盒劈手便扔到地上。那盒子在地上咣啷朗打了两个旋儿慢慢停住了。盒面上印的美人在烛光里笑的花枝招展。她满腔怒火忽地找到一个宣泄点恨声道:“把这破白玉霜给我扔了。”又指着窗户道:“谁让你们把窗户关上的?全部都打开。”

    轩窗一开悠悠笛声随风而入清明皓朗。她突然叹了一口气眼神慢慢柔和像梦呓一样低声道:“别关窗户。听听这笛子……”

    那笛声渐渐到了**悠扬高昂从轩窗中望出去只觉檐间夜色俱是笛声。她忽然忆起自己那年刚十四岁趁着母亲歇中觉偷偷地跟着海安去城隍庙前的戏台子看戏锣鼓敲的好生热闹笛声嘹亮台下食摊上小贩吆喝叫唤庙里香烟缭绕海安比她高半头紧张的要命不时的低下头劝她:“玉姐儿咱们回去吧。要是被师母抓到了我就惨了。”

    她恋恋不舍的不肯走到底还是回去晚了责骂自然免不了可最让她难受的母亲拿着板子对着她手心抽下来抽一声骂一声:“你就算跟人偷跑也要捡个像模像样的。赵海安家是开饭铺的闲了才来念两天书平时还要在家里帮厨。你被猪油蒙了心了倒跟他跑?”

    被母亲一抽她的心劲反而上来了。海安明着也不敢找她两人从此暗地里书信来往。海安写给她的信雪浪笺上满纸工整的小楷每到落款总是一句“情深似海相去依依”。她第一次看到时羞地双颊通红将信啪地扔到地上又踩一脚才略略放心。

    后来嫁到陈家有次坐轿从娘家回来从海安家的店前经过。将轿帘掀起缝来悄悄张看饭铺里人声鼎沸堂倌似变魔术般收碗上菜招呼客人。轿子走了好远了还能听到锅铲在灶头上敲得咣咣响。

    若是当年执意不听母亲的安排……今日怕又是另外一番光景了。谁知道呢?

    那横笛吹到尾声处亮了一个高抛的滑音紧接着便一丝清音缥渺渐渐地听不见了。夜长漏静四下里漠漠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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