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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映月而舞

    陈恪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自己到了冥府。

    他对此明明十分陌生,可脑海里却浮现出对眼前详细的介绍。

    冥界之大,足以同天界相当。

    论起冥界,确实无甚特别之处。若是非要说什么特别之处的话,那应该就是:杂。

    冥界是七界之中最为杂乱之地,无人可出其右。比如,它的建筑布局。

    东方仿的是天界,西方仿的是人界,南方仿的是魔界,北方仿的是仙界。相应的,哪一界的死后的亡魂就去往哪一界,据其来处择其去处。而剩余的两界,因其规模太小,同冥界居于正中央的长恨夜。所以,七界之中,论杂乱,为冥界,杂乱之杂乱者,为长恨夜。

    正因它乱,其它四界的亡魂也有跑到长恨夜乱逛的。诸如非亡魂偷潜入冥界的,更是数不胜数。至于目的是何,却是终不得知。

    对此,冥王应当是心知肚明。不过,冥界既然被誉为七界之中最为杂乱之地,也不好只担这个名,不让它有“杂乱”这个实。所以,只要不折腾出什么大乱子,把事情闹得太大闹到人尽皆知的地步,冥王一般都不会去计较,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则在梦中来到了人界冥府。

    这人界不愧是因七苦独别于其他六界的一界,只论这仿的人界冥府,其热闹也可足见一斑。

    人世百态,纤毫毕现。

    比如,右街的脂粉摊前。

    一位纤瘦的女子轻扇罗扇,问道,“小哥呀,你这胭脂水粉怎么卖的呀?”

    小贩伸出了五根手指。

    女子惊讶的用手捂住了嘴巴,“五文钱?这么便宜?”

    小贩道,“五文钱?你抢劫呢!是五十文!”

    女子道,“什么!?五十文!你怎么不去抢!小哥,咱可不能赚那些黑心钱!啊呦,你看看,啧啧,这胭脂的成分一点都不好……你好意思卖五十文哪!?”

    小贩啐了一口,“我这可是辛辛苦苦、劳心劳力地从忘川河底掏出来的淤泥制成的!七界中独我一家!说我赚黑心钱?我看你才是一心想贪小便宜呢!去去去!不买别挡着我做生意!你不买,有的是人买!”

    女子把三寸金莲狠狠一跺,“哼!凶什么凶!我还就不买了!谁买你家胭脂谁倒霉!啐!”

    说完,便一扭一扭地飘走了。

    在路过陈则身边时,陈则见到那女子低垂着头,一边蹙着眉,一边用手指拨弄着钱袋里寥寥无几的几个铜钱,喃喃道,“啊呦,怎么又只剩下这几个钱了,都不够花的。今天晚上得去托个梦,让家里烧些纸钱。等有钱了,我就能去买胭脂水粉了!”

    陈则,“……”

    一个馄饨摊前。

    “老板!你家这馄饨怎么这么硬啊!”

    “啊呦,客官您不知道!老头子眼老昏花了,今个儿起来割肉做馄饨时没看准,不小心削了块骨头进去!”说完,便撩起了自己的裤腿。

    “什么!?……”那客人扭头哇哇而吐,那馄饨老伯只讪笑着搔搔花白稀疏的头,抓下几只跳蚤扔进了锅汤里。

    陈则扭过头去,不忍再看老伯那不慎被削去一小块骨头的腿。

    往长街深处走去,热闹有添无减。

    “官人,进来坐坐不咋?”

    “什么!没钱?!没钱还敢往这里来!来人呐,给我拖出去,打!往死里打!”

    “小女子卖身葬夫,万望有钱人能发发善心将小女子买回去做房小妾……”

    “我当初真是瞎了眼,怎么娶了你这么个母夜叉!”

    “我才是瞎了眼呢,怎么不听劝嫁给你这么个不成器的!”

    只论建筑,这人界冥府仿了只有八成像。可这人世百态,却事无巨细的仿了个十成十。该仿的不该仿的,全都仿了个遍。

    他暗暗感叹,忽然见鬼们自动退向两侧。他也跟着让了路,并抬头看去。

    原来是一支送亲队伍,仗势十分盛大,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竟同真正的人间没什么区别。

    一行人浩浩荡荡,占了大半条街,也算是给这死气沉沉的人界冥府添了几分生气。

    陈则站在路侧,等着送亲队伍过去。

    当那顶载着新娘子的厌翟车路过陈则面前时,一侧的红罗帐被风扬起,露出了里面端坐的新娘子,珠翠缀发,流苏垂下琤琤作响,面上遮着一方红纱罗帕,隐约窥见几分眉眼的轮廓。

    但只听,有女子细细吟唱道: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风力弱了些,红罗帐落下,将倩影遮住。

    走了几条街,陈则短短一刻钟内就撞见了这新娘子三次。也许是这新娘子引他前来的?他跟在新娘子后面,一路行去。

    可是,也不知这新娘子到底发什么疯,大街小巷,只要能允许轿子通过的,她就一定会一步不落的走一遍。因此,陈则并没有看出她究竟想引他去往何处。因为,哪里她都走!根本不像是故意引他前来,倒有几分像是无头苍蝇乱转。

    陈则心道,“这新娘子到底是想干什么?照她这么走下去,天黑了也走不完!那她怎么拜堂!”思及此,他灵光一闪,心道,“或许……她根本就没想过要拜堂呢?”

    可新娘子不拜堂,那她成亲干什么?

    终于,人界冥府里的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一颗巨大的月盘浮出水面,沦为人界冥府与忘川河接壤之处断桥的陪衬。所谓沧海遗珠,想来也不过如此这般。

    这时,轿子也终于停了下来。

    阴风忽起,远处万家灯火次第熄灭。黑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蔓延开来。

    送亲队伍里的人无一例外地垂下了头,像是被人瞬间掐断了脖子,只徒有一层外皮连着岌岌可危的头颅与身体,他们被牢牢关押在衣服里,一动也不动,只是静立原地。

    与此同时,一只素白的手从红纱罗帐里无声探出,轻轻拨开纱幔,缓缓起身,款款而行,步出轿辇。

    待新娘子下了轿子,陈则这才发现:原来新娘子是光着脚的。

    阴风阵阵,她迎着风,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般径直穿过轿夫面前,走向那悬在河边只剩下半截身子的桥。

    三寸金莲赤裸地踏在青石砖上,每踏出一步,路两侧的红色灯笼就会分别点燃一盏。行一路清风悠扬,明一地暗香芬芳。

    只见她一身凤冠霞帔,虽是背对着他们款步走向断桥,从未以正脸相示,但靠此背影,并不难想象出,那张脸,究竟是何等的风姿。

    必然国色天香。

    当走到断桥尽头后,新娘子终于停了下来。

    就在陈则终于以为她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的时候,她只是轻轻抬起了柔若无骨的右手。

    她这是要……跳舞?

    满头珠翠同流苏缀发已经在刚才一步一步迈上台阶的时候,由新娘子亲手一件一件的摘去,如今,她乌发半散,红纱罗裙缠风而舞,映着缀在断桥边上的沧海遗珠,和乐而舞。

    不知何处响起了笙乐,新娘子踏着节点在只有一轮孤月,一树傍岸的断桥上,以舞姿细细描绘着什么东西,给送亲队伍后面的陈则看。

    只见,她一开始害羞掩面,步调轻快,娇俏灵动,活脱脱一位情窦初开、初陷情网的豆蔻少女。然后,她一人完成了拜堂仪式,婚后,她笑口常开,似乎是一位极贤德的少妇。

    然而,就在此刻,情况急转直下——

    少妇双手紧紧抱头,她痛苦不堪,像是回忆起了原本早已被她遗忘的东西。然后,她应该是回到了自己原来住着的地方。

    可是,忽然有杀伐声起,乱糟糟的,听不太清楚说得是什么。只隐约能分辨出什么“烧死她,烧死她”!那声音是由轿夫们发出来的,他们一窝蜂地涌上去,似是要对新娘子进行声讨。就在这时,挂在两边的灯笼突然齐齐掉落,火光很快烧着了新娘子的衣裙。可是她,只是平静地站在火里。然后,等待慢慢被烧成灰烬。

    陈则看得胆战心惊,不知何时,新娘子手里突然多了一枝柳,大约是从旁边的那棵接天柳树上折下来的,握在手中,随着新娘子的每一个动作,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这柳枝大概是这柳树上最长的一枝,末梢轻轻擦过水面,惹起一圈涟漪,久久不散。

    “春去也,人何处?人去也,春何处!”

    一声悲吟落下,新娘子灰飞烟灭。

    终于,笙乐停,鸿舞终。

    火光散去,新娘子浴火重生,她最后的动作停留在把柳枝抛出去上,笙乐一停,她突然有些不知所措的愣在了原地。

    四周的空气,好像突然于一瞬间因静寂而凝滞起来。

    她慢慢站直身体,缓缓转身,面向陈则——她从未正面面向过陈则,仿佛她的观众只有那轮孤月。

    陈则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未被面具遮住的那张脸,峨眉淡扫,桃花眼潋滟含情,明若敷粉,面若桃李。左脸戴着的面具,金光流转,绣着一只展翅欲飞的凤凰,其翼同尾羽斜绘入鬓,缀着琤琤流苏。

    一双眼,幽然深邃,极目亦不能窥底。

    陈则道,“姑娘引我前来,究竟所为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