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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琴音朗朗闻雁落,剑气沉沉作龙吟

       不一日,群雄来到徐州。当地红花会分舵舵主见总舵主和内外香堂各位香主忽然一齐来到,恭谨接待,不免大忙起头。

       江北一带会众归杨成协统率,他命分舵主不可张扬,也不必通知众兄弟来见总舵主。群雄只宿了一宵,当即南下。此后一路往南,大小码头全有红花会的分支头目。群雄为守机密,都不惊动,疾趋而过,数日后到了杭州,宿在杭州分舵舵主马善均家中。马家坐落在西湖孤山脚下,湖光山色,风物佳胜,又是个僻静所在。

       马善均是大绸缎商人,自置两所大机房织造绸缎,因生性好武,结识了卫春华,由他引入红花会。马善均五十上下年纪,胖胖的身材,穿一件团花缎袍,黑呢马褂,一眼看去,直是个养尊处优的富翁,哪知竟是一位风尘豪侠。当晚在后厅与群雄接风,众人在席上将要救文泰来之事说了。马善均道:小弟马上派人去查,看四当家关在哪一所狱里,咱们再相机行事。当即命儿子马大挺出去派人查探。

       第二天上午,马大挺回报说,巡抚衙门、杭州府、钱塘县、仁和县各处监狱,以及驻防将军辕所、水陆提督衙门,都有兄弟们去打探过,查知均无文四当家在内。

       陈家洛召集群雄议事。马善均道:这里抚台、府县以及将军、提督衙门,均有本会兄弟在内,文四当家如在官府监狱,必能查到。最怕官府因四当家案情重大,私下监禁,那就棘手了。陈家洛道:咱们第一步是查知文四哥的所在。马大哥继续派遣得力兄弟,往各衙门打探,今晚再请道长、五哥六哥到巡抚衙门去看看。最要紧是别打草惊蛇,无论如何不能伸手动武。无尘等应了。马善均详细说了道路和抚台衙门内外情形。

       三人于子夜时分出发,去了两个时辰,回报说抚台衙门戒备森严,有成千兵丁点起灯火,彻夜守卫,巡查的军官有几名都是戴红顶子的二三品大员,他们不敢硬闯,等了良久,守卫的军官没丝毫怠懈,只得回来。

       群雄好生奇怪,猜测不出是何路道。马善均道:这几天杭州城里各处盘查极紧,各家赌场、娼寮,甚至水上的江山船,都有官差去查问,好多人无缘无故的给抓了去。难道跟文四当家有关不成?徐天宏道:想来不会。莫非京里来了钦差大臣,所以地方官要卖力一番。马善均道:没听说有钦差来浙江呀。

       众人计议多时,不得要领。

       次日周绮吵着要父母陪她去游湖,周仲英答应了。周绮向徐天宏连使眼色,要他同去。徐天宏不好意思出口,只作不见。

       常言道:知子莫若父,周仲英知道女儿心思,笑道:宏儿,我们从未来过杭州,你同去走走,别教我们迷了路走不回来。徐天宏应了。周绮悄声道:爹爹叫你就去。我叫你,就偏不肯。

       徐天宏笑着不语。他幼失怙持,身世凄凉,这时忽得周仲英夫妇视若亲子,未婚妻又是一派天真娇憨,对他甚是依恋亲热,虽在人前亦不避忌,不但自己欣喜,众兄弟也都代他高兴。

       陈家洛也带了心砚到湖上散心,在苏堤白堤漫步一会,独坐第一桥上,望湖山深处,但见竹木阴森,苍翠重叠,不雨而润,不烟而晕,山峰秀丽,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见西湖,比作是曹植初会洛神,说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酒,波纹如绫,才一举头,已不觉目酣神醉。不错,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

       他幼时曾来西湖数次,其时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领略到这山容水意,花态柳情。凝望半日,雇了一辆马车往灵隐去看飞来峰。峰高五十丈许,缘址至颠皆石,树生石上,枝叶光怪,石牙横竖错落,似断似坠,一片空青冥冥。陈家洛一时兴起,对心砚道:咱们上去看看。峰上本无道路可援,但两人轻功不凡,谈笑间上了峰顶。

       仰望三竺,但见万木参天,清幽欲绝,陈家洛道:那边更好。两人下峰,缓步往上中下三天竺行去。走出十余丈,忽有两名身穿蓝布长袍的壮汉迎面走来,见到他两人时不住打量,面露惊奇之色。心砚悄声道:少爷,这两人会武。陈家洛笑道:你眼力倒不错。语声未毕,迎面又是两人走来,一式打扮,正在闲谈风景,听口音似是旗人。一路上山,遇见这般穿蓝布长袍的武人共有三四十人,见到陈家洛时都感诧异。

       心砚看得眼都花了。陈家洛也自纳罕,心下琢磨:难道是甚么江湖帮会、武林宗派在此聚会不成?但杭州是红花会地盘,如有此事,决不会不通知我们。这些人见到我时俱露惊奇之色,那又为了甚么?转过一个弯,正要走向上天竺观音庙,忽听山侧琴声朗朗,夹有长吟之声,随着细碎的山瀑声传过来。只听那人吟道:锦绣乾坤佳丽,御世立纲陈纪。四朝辑瑞征师济,盼皇畿,云开雉扇移。黎民引领鸾舆至,安堵村村飏酒旗。恬熙,御炉中叆叇瑞云霏。

       陈家洛心想,这琴音平和雅致,曲词却是满篇歌颂皇恩,但歌中村村飏酒旗这五字不错,倘若普天下每一处乡村中都有酒家,黎民百姓也就快活得很了。

       循声缓步走了过去,只见山石上坐着一个缙绅打扮之人正在抚琴,年约四十来岁,旁边站着两个壮汉,一个枯瘦矮小的老者,也都身穿蓝布长衫。陈家洛心中突然一凛,觉得这抚琴之人似乎依稀相识,那人形相清癯,气度高华,越看容貌越熟,可是总想不起在哪里会过,刹那间心神恍惚,竟如做梦一般,只觉那人似是至亲至近之人,然又隔得极远极远。

       这时那老者和两个壮汉都已见到陈家洛和心砚,也凝神向他们细望,似欲过来说话。那抚琴男子三指一划,琴声顿绝。

       陈家洛拱手道:适聆仁兄雅奏,词曲皆属初闻,可是兄台所谱新声吗?那人笑道:正是。这锦绣乾坤一曲是小弟近作。阁下既是知音,还望指教。陈家洛道:高明,高明!词中安堵村村飏酒旗一句尤佳。那人脸现喜色,道:兄台居然记得曲词,请过来坐坐。陈家洛心想:甚么盼皇畿、黎民引领鸾舆至,大拍皇帝马屁,此曲格调也就低得很。但不知何故,对此人心中自生亲近之意,便走了过去,施礼坐下。

       那人看清了他面容,大为讶异,呆了半晌。陈家洛笑道:兄弟一路上山,遇见游客甚多,见到兄弟之时,人人面露诧异之色,适才兄台也是如此,难道小弟脸上有甚么古怪么?倒要请教了。那人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小弟有一亲戚,相貌和兄台十分相似,那些游客都是小弟朋友,是以都感惊奇。陈家洛笑道:原来如此。仁兄相貌我也熟极,似在哪里会过。小弟愚鲁,再也记不起来,仁兄可想得起么?

       那人呵呵大笑,说道:那真是有缘了。请问仁兄高姓大名。陈家洛名满江湖,不愿告知他真姓名,随口诌道:小弟姓陆,名嘉成。那是将陈家洛三字颠倒了过来,也问:请问兄台尊姓。那人微一沉吟,说道:小弟复姓东方,单名一个耳字,是直隶人氏。听兄台口音,似是本地人?陈家洛道:小弟正是此间人。那自称东方耳的人道:久闻江南山水天下无双,今日登临,果然名下无虚,不但峰峦佳胜,而且人杰地灵,所见人物,亦多才俊之士。

       陈家洛听那人谈吐不俗,又见那两个壮汉和那老者都对他执礼至恭,当他说话时垂手而立,不敢稍有懈怠,实不知他是何等人物,便道:兄台既然喜爱江南,何不就在此定居,也好令小弟时聆教益。东方耳呵呵大笑,说道:偷得浮生半日之闲,在此一游,已是非分,我辈俗人,此等清福岂能常享?兄台知音卓识,必是高手,就请弹奏一曲如何?说罢把七弦琴推到陈家洛面前。

       陈家洛伸指轻轻一拨,琴音清越绝伦,看那琴时,见琴头有金丝缠着来凤两个篆字,木质斑烂蕴华,似是千年古物,心中暗吃一惊,自忖此琴是无价之宝,这人不知从何处得来,说道:兄台珠玉在前,小弟献丑了。于是调弦按微,铿铿锵锵的弹了起来,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东方耳凝神倾听。

       一曲既终,东方耳道:兄台是否到过塞外?陈家洛道:小弟适从回疆归来,不知兄台何以得知?东方耳道:兄台琴韵平野壮阔,大漠风光,尽入弦中,闻兄妙奏,真如读辛稼轩词: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这曲《平沙落雁》,小弟生平听过何止数十次,但从未得若兄台琴引,如此气象万千。陈家洛见他果是知音,心中也甚欢喜。

       东方耳又道:小弟尚有一事不明,意欲请教。不过初识尊范,交浅言深,似觉冒昧。陈家洛道:但问不妨。东方耳道:听兄琴韵中隐隐有金戈之声,似胸中藏有十万甲兵。但观兄相貌又似贵介公子,温文尔雅,决非统兵大将。是以颇为不解。陈家洛笑道:小弟一介书生,落拓江湖。兄台所言,令人汗颜。

       那东方耳对陈家洛所言,似乎不甚相信,又问:兄台谅必出身世家,不知尊大人现居何官?兄台有何功名?陈家洛道:先严已不幸谢世。小弟碌碌庸才,功名利禄,与我无缘。东方耳道:聆兄吐属,大才磐磐,难道是学政无目,以致兄台科场失利吗?陈家洛道:那倒不是。东方耳道:此间浙江巡抚,是弟至交,兄台明日移驾去见他一见,或有际遇,也未可知。

       陈家洛道:兄台好意,至深感谢。只是小弟无意为官。东方耳道:然则兄台就此终身埋没不成?陈家洛道:与其残民以逞,不如曳尾于泥涂耳。东方耳一听此言,不觉面容变色。

       两名蓝衣壮汉见他脸色有异,都走上一步。东方耳稍稍一顿,呵呵笑道:兄台高人雅致,胸襟自非我辈俗人所及。

       两人互相打量,都觉对方甚为奇特,然而在疑虑之中又不禁有亲厚之情。东方耳道:兄台自回疆远来江南,途中见闻必多。陈家洛道:神州万里,山川形胜自是目不暇给。只是适逢黄河水灾,哀鸿遍野,小弟也无心赏玩风景。东方耳道:听说灾民在兰封抢了西征大军的军粮,兄台途中可有所闻?陈家洛一怔,心道:此人消息怎么如此灵通?我们劫粮后赶来江南,昼夜奔驰,途中丝毫没有耽搁,怎么他倒知道了?说道:事情是有的,灾民无衣无食,为民父母者不加怜恤,他们为求活命,铤而走险,也是情有可原。

       东方耳又是一顿,轻描淡写的道:听说事情不单如此,这件事是红花会鼓动灾民,犯上作乱。陈家洛故作不知,问道:红花会是甚么呀?东方耳道:那是江湖上一个造反谋叛的帮会,兄台没听到过吗?陈家洛道:小弟放浪琴棋之间,世事是一窍不通。说来惭愧,这样大名鼎鼎的一个帮会,小弟今日还是初闻。他微微一顿,说道:朝廷得讯之后,对红花会定要严加惩办的了。东方耳道:那还用说?谅这种人也不足成为大患。陈家洛不动声色,问道:兄台何所据而云然?东方耳道:方今圣天子在位,朝政修明。当道只要派遣一二异才,红花会举手间就可剿灭。陈家洛道:小弟不明朝政,如有荒唐之言,请勿见笑。据弟愚见,朝廷之中大都是酒囊饭袋之辈,未必能办甚么大事呢!此言一出,东方耳与他身旁的老者壮汉又各变色。

       东方耳道:兄台这未免是书生之见了。且不说朝中名将能吏,济济多士,即是兄弟身边这几位朋友,也均非庸手。可惜兄台是文人,否则可令他们施展一二,兄台如懂武功,便知兄弟之言不谬了。陈家洛道:小弟虽无缚鸡之力,但自读太史公游侠列传后,生平最佩服英雄侠士,不知兄台是哪一派宗主?这几位都是贵派的子弟吗?可否请他们各显绝技,令小弟开开眼界?东方耳向那两个壮汉道:那么你们拿点玩艺儿出来,请这位陆爷指教。陈家洛手一拱道:请!心想:只要他们一出手,就知是甚么宗派。

       一个壮汉走上一步,说道:树上这鹊儿聒噪讨厌,我打了下来,叫人耳根清静。手一挥,一枝袖箭向树上喜鹊射去,哪知袖箭将到喜鹊身旁,忽然一偏,竟没打中。

       东方耳见那人竟没射中,颇为诧异,那壮汉更是羞得面红过耳,手一扬,又是一箭向树上射去。这次各人看得清清楚楚,袖箭将射到喜鹊,不知从哪里飞来一粒泥块,在箭杆上一撞,又把箭碰歪了。东方耳身旁那枯瘦老者见心砚右手微摆,知道是他作怪,说道:这位小弟弟原来功夫如此了得,咱们亲近亲近。五指有如钢爪铁钩,向他手上抓去。

       陈家洛暗吃一惊,见这老者竟是嵩阳派的大力鹰爪功,手掌伸出,势道不快,却竟微挟风声,心想:此人武功在江湖上已是数一数二人物,如非一派之长,亦必是武林中前辈高人,怎地甘为东方耳的佣仆?心念微动,手中折扇一挥,张了开来,刚挡在老者与心砚之间。那老者手爪疾缩,主人对此人既以友道相待,毁了他的东西便是大大不敬,一面打量陈家洛,看他是否会武。但见他折扇轻摇,漫不在意,似乎刚才这一下只是碰巧。

       东方耳道:尊纪小小年纪,居然武艺高强,此僮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他并不会武,只是自幼投虫射雀,准头不错而已。东方耳见他言不由衷,也不再问,看着他手中折扇,说道:兄台手中折扇是何人墨宝,可否相借一观?陈家洛把折扇递了过去。

       东方耳接来一看,见是前朝词人纳兰性德所书的一阕《金缕曲》,词旨峻崎,笔力俊雅,说道:纳兰容若以相国公子,余力发为词章,逸气直追坡老美成,国朝一人而已。观此书法摹拟褚河南,出入黄庭内景经间。此扇词书可称双璧,然非兄台高士,亦不足以配用,不知兄台从何处得来?陈家洛道:小弟在书肆间偶以十金购得。东方耳道:即十倍之,以百金购此一扇,亦觉价廉。此类文物多属世家相传,兄台竟能在书肆中轻易购得,真可谓不世奇遇矣!说罢呵呵大笑。陈家洛知他不信,也不理会,微微一哂。

       东方耳又道:纳兰公子绝世才华,自是人中英彦,但你瞧他词中这一句:且由他蛾眉谣诼,古今同忌。身世悠悠何足问,冷笑置之而已。未免自恃才调,过于冷傲。少年不寿,词中已见端倪。说罢双目盯住陈家洛,意思是说少年人恃才傲物,未必有甚么好下场。陈家洛笑道:大笑拂衣归矣,如斯者古今能几?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这又是纳兰之词。

       东方耳见他一派狂生气概,不住摇头,但又不舍得就此作别,想再试一试他的胸襟气度,随手翻过扇子,见反面并无书画,说道:此扇小弟极为喜爱,斗胆求兄见赐,不知可否?陈家洛道:兄台既然见爱,将去不妨。东方耳指着空白的一面道:此面还求兄台挥毫一书,以为他日之思。兄台寓所何在?小弟明日差人来取如何?陈家洛道:既蒙不嫌鄙陋,小弟现在就写便是。命心砚打开包裹,取出笔砚,略加思索,在扇面上题诗一绝,诗云: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

       那会鹰爪功的老者见他随身携带笔砚,文思敏捷,才不疑他身有武功。东方耳称谢,接过扇子,说道:小弟也有一物相赠。双手捧着那具古琴,放到陈家洛面前,说道:宝剑赠于烈士,此琴理属兄台。

       陈家洛知道此琴是希世珍物,今日与此人初次相见,即便举以相赠,不知是何用意,但他是相府子弟,珍宝见得多了,也不以为意,拱手致谢,命心砚抱在手里。

       东方耳笑道:兄台从回疆来到江南,就只为赏桂花不成?陈家洛道:有一位朋友有点急事,要小弟来帮忙料理一下。东方耳道:观兄脸色似有不足之意,是否贵友之事尚未了结?陈家洛道:正是。东方耳道:不知贵友有何为难之处。小弟朋友甚多,或可稍尽绵力。陈家洛道:大概数日之后,也可办妥了。兄台美意,十分感谢。

       两人谈了半天,仍不知对方是何等人物。东方耳道:他日如有用得着小弟处,可持此琴赴北京找我。现下我等一同下出去如何?陈家洛道:好。两人携手下山。

       到了灵隐,忽然迎面来了数人,当先一人面如冠玉,身穿锦袍,相貌和陈家洛十分相似,年纪也差不多,秀美犹有过之,只是英爽之气远为不及。两人一朝相,都惊呆了。

       东方耳笑道:陆兄,这人可与你相像么?他是我的内侄。

       康儿,过来拜见陆世叔。那人过来行礼。陈家洛不敢以长辈自居,连忙还礼。

       忽听得远处一个女人声音惊叫一声,陈家洛回头一看,见周绮和她的父母及徐天宏刚从灵隐寺出来,想是她突然见到两个陈家洛,不胜惊奇。陈家洛只当不见,转过头去。徐天宏低声向周绮道:别往那边瞧。

       东方耳道:陆兄,你我一见如故,后会有期,今日就此别过。两人拱手而别。数十名蓝衫壮汉在东方耳前后卫护。

       陈家洛转过头来,微微点头。徐天宏会意,对周仲英道:义父,总舵主差我去办事,你与义母、妹子多玩一会。周绮老大不高兴,一声不响。徐天宏远远跟在那些壮汉后面,直跟进城去。

       到得傍晚,徐天宏回来禀告:那人在湖上玩了半天,后来到巡抚衙门里去了。陈家洛说了刚才之事,两人一琢磨,料想这东方耳必是官府中人,而且来头一定极大,如非京中出来密察暗访的钦差大臣,便是亲王贝勒之类的皇亲宗室,瞧他相貌不似旗人,恐怕多半是钦差。那枯瘦老者如此武功,居然甘为他用,那么此人必非庸官俗吏了。陈家洛道:莫非此人之来,与四哥有关?我今晚想去亲自探察一下。徐天宏道:是,最好请哪一位哥哥同去,有个照应。陈家洛道:请赵三哥去吧,他也是浙江人,熟悉杭州情形。

       二更时分,陈家洛与赵半山收拾起行,施展轻功,向抚衙奔去。两人在屋瓦上悄没声息的一掠而过。陈家洛心道:久闻太极门武功是内家秘奥,赵三哥的轻功果然了得,闲时倒要向他请教请教。赵半山心中也暗暗佩服:总舵主拳法精妙,与铁胆周老英雄比武时已经见过,哪知他轻功也如此不凡,不知他师父天池怪侠在十年之间,如何调教出来。

       不一刻将近抚台衙门,两人同时发觉前面房上有人,当即伏低,但见两个人影在屋顶来回巡逻。赵半山等他们背转身,手一扬,一枚铁莲子向数丈外一株树上打去。那两人听见树枝响动,飞身过来查看。陈家洛和赵半山乘机矮身,窜进抚衙。

       当下躲在屋角暗处,过了一会没见动静,才慢慢探头,一看之下,不由得大惊,原来下面明晃晃地,火把照耀,如同白昼。数百名兵丁弓上弦,刀出鞘,严密戒备,几名武将绕着屋子走来走去。可是说也奇怪,这许多兵将却大气不出,走动时足尖轻轻落地,竟不发出脚步声音。虽有数百人聚集,却是静悄悄地,只听得墙角蟋蟀唧唧鸣叫,偶尔夹杂着一两声火把上竹片爆裂之声。

       陈家洛见无法进去,向赵半山打个手势,一齐退了出来,避过屋顶巡哨,落在墙边,低声商量对策。陈家洛道:咱们不必打草惊蛇,回去另想法子。赵半山道:是。正要飞身上屋,忽然抚台衙门边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一名武官,后面跟着四名旗兵,那五人沿街走去,走了数十丈又折回来,原来也是在巡逻。两人见这派势,心中暗暗惊异。

       等那五人又回头向外,陈家洛低声道:打倒他们。赵半山会意,窜出数步,发出三枚钱镖,三名旗兵登时倒地。陈家洛跟着两颗围棋子,打中那武官和另一名旗兵穴道。两人纵身过去,将五人提到暗处,剥下旗兵号衣,自己换上了,将官兵抛在墙角。

       两人又乘屋顶巡哨转身,跳入围墙,在火把照耀下大模大样走进院子,里面成千名官兵来来往往,怎分辨得清已有外敌混入?更进内院,只见院内来往巡卫的都是高职武官,不是总兵便是副将,只是人数远比外面为少。两人找到空隙,一缩身,窜入屋檐之下,攀住椽子,屏息不动,待得数名武官转过身来,早已藏好。隔了半晌,陈家洛见行藏未被发觉,双脚勾住屋梁,挂下身子,舐湿窗子,张眼内望。赵半山守在他身后卫护,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防敌人。他二人当真是艺高人胆大,于如此戒备森严之下窥敌,实是险到了极处。

       陈家洛见里面是一座三开间的大厅,厅上站着五六个人,都是身穿公服的大官,一人背向而坐,看不见他相貌,只见这几个大官恭恭敬敬的,目不邪视。

       这时外面又走进一个官员,向坐着那人三跪九叩首的行起大礼来。陈家洛大吃一惊,心想:这是参见皇帝的仪节,难道皇帝微服到了杭州不成?正疑惑间,只听那官说道:臣浙江布政司尹章垓叩见皇上。陈家洛听得清清楚楚,心道:果然是当今乾隆皇帝,怪不得这样大势派。

       只听皇帝哼了一声,沉声说道:你好大胆子!尹章垓除下朝冠,连连叩头,不敢作声。皇帝隔了半晌,说道:我派兵征讨回疆,听说你很不以为然。陈家洛又是一惊,心道:怎么这皇帝的声音好熟?

       尹章垓一面叩头,一面说道:臣该死,臣不敢。皇帝道:我要浙江赶运粮米十万石,供应军需,你为甚么胆敢违旨?

       尹章垓道:臣万死不敢,实因今年浙江歉收,百姓很苦,一时之间征调不及。皇帝道:百姓很苦,哼,你倒是个爱民的好官。尹章垓又连连叩头,连说:臣该死。皇帝道:依你说怎么办?大军粮食不足,急如星火,难道叫他们都饿死在回疆么?尹章垓叩头道:臣不敢说。皇帝道:有甚么不敢说的,你说吧。尹章垓道:万岁爷圣明,教化广被,回疆夷狄小丑,其实也不劳王师远征,只须派一名大臣宣之以德,边民自然顺化。皇帝哼了一声,并不说话。

       尹章垓又道:古人云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上若罢了远征之兵,天下皆感恩德。皇帝冷冷的道:我定要派兵征伐,那么天下就是怨声载道了。尹章垓拚命叩头,额角上都是鲜血。皇帝嘿嘿一笑,说道:你倒有硬骨头,竟敢对朕顶撞!一转身,陈家洛这一惊更是厉害。

       原来这皇帝竟是今日在灵隐三竺遇见的东方耳。陈家洛虽然见多识广,临事镇静,这时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只听得乾隆皇帝道:起去!你这顶帽儿,便留在这里吧!

       尹章垓又叩了几个头,站起身来,倒退而出。乾隆向其余大臣道:尹某办事必有情弊,督抚详加查明参奏,不得循私包庇,致干罪戾。几个大臣连声答应。乾隆道:出去吧,十万石军粮马上征集运去。那几名大臣诺诺连声,叩头退出。

       乾隆道:叫康儿来。一名内侍掀帘出去,带了一个少年进来。陈家洛见这人就是和自己形貌相似之人。他站在乾隆身旁,神态亲密,不似其余大臣那样畏缩。

       乾隆道:传李可秀。内侍传旨出去,一名武将进来叩见,说道:臣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叩见圣驾。乾隆道:那红花会姓文的匪首怎样了?陈家洛听得提到文泰来,更是凝神倾听,只听李可秀道:这匪首凶悍拒捕,受伤很重,臣正在延医给他诊治,要等他神智恢复之后才能审问。乾隆道:要小心在意。李可秀道:臣不敢丝毫怠忽。乾隆道:你去吧。李可秀叩头退出。

       陈家洛轻声道:咱们跟他去。两人轻轻溜下,脚刚着地,只听得厅内一人喝道:有刺客!陈家洛与赵半山奔至外院,混入士兵队中。只听得四下里竹梆声大作,日间陈家洛在天竺所见那枯瘦老者率领蓝衣壮汉四处巡视。那老者目光炯炯,东张西望。

       陈家洛早已背转身去,慢慢走向门旁。那老者突然大喝:你是谁?伸手向赵半山抓来。赵半山双掌如封似闭,将他一抓化开,疾向门边冲去。那老者急追而至,挥掌向他背心劈落。这时赵半山已到门口,听得背后拳风,一矮身,正要回手迎敌,陈家洛已将身上号衣脱下,反手搂头向那老者盖了下去。

       老者伸手拉住,两人一扯,一件号衣断成两截。

       陈家洛挥动半截号衣,一运气,号衣拍的一声大响,直向那枯瘦老者打去,脚下毫不停留,笔直向门外窜出。那老者也真了得,伸手一抓,又在半截号衣上抓了五条裂缝,如影随形,紧跟其后,刚跨出门,迎面一名兵上头前脚后,平平的当胸飞至,原来是赵半山抓住掷过来的。老者左臂一格,将那兵士撇在一旁,追了出去,就这么慢得一慢,眼见刺客已冲出抚衙。后面二三十名侍卫一窝蜂般赶出来。

       老者喝道:大家保护皇上要紧,你们五人跟我去追刺客。向五名侍卫一指,施展轻功,追到街上。只见两个黑影在前面屋上飞跑。

       那老者纵身也上了屋,一口气奔过了数十间,和敌人相距已近,正要喝问,忽然前面屋下数声呼哨,敌人似乎来了接应。

       老者仍是鼓劲疾追,见前面两人忽然下屋,站在街心。那老者也跳下屋来,双掌一错,迎面向陈家洛抓去。

       陈家洛不退不格,哈哈笑道:我是你主人好友,你这老儿胆敢无礼!那老者在月光下看清楚了对方面貌,吃了一惊,缩手说道:你这厮果然不是好人,快随我去见圣驾。陈家洛笑道:你敢跟我来么?

       老者稍一迟疑,后面五名侍卫也都赶到,陈家洛和赵半山向西退走。那老者叫道:追!西湖边是旗营驻防之处,杭人俗称旗下,老者自忖那是官府力量最厚的所在,敌人逃到湖畔,那是自入死地,于是放心赶来。

       追到湖边,见陈家洛等二人跳上一艘西湖船,船夫举桨划船,离岸数丈,那老者喝道:朋友,你究竟是哪一路的人物,请留下万儿来。

       赵半山亢声说道:在下温州赵半自,阁下是嵩阳派的吗?

       那老者道:啊,朋友可是江湖上人称千臂如来的赵老师?赵半山道:不敢,那是好朋友闹着玩送的一个外号,实在愧不敢当。请教阁下的万儿?那老者道:在下姓白,单名一个振字。此言一出,赵半山和陈家洛都矍然一惊。原来白振外号金爪铁钩,是嵩阳派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大力鹰爪功三十年前即已驰名武林,不在江湖上行走已久,一向不知他落在何处,哪知竟做了皇帝的贴身侍卫。

       赵半山拱手道:原来是金爪铁钩白老前辈,怪不得功力如此精妙。白老前辈如此苦苦相迫,不知有何见教?白振道:听说赵老师是红花会的三当家,那一位是谁?突然心念一动,说道:啊,莫不是贵会总舵主陈公子?赵半山不答他的问话,说道:白老前辈要待怎样?

       陈家洛折扇一张,朗声说道:月白风清,如此良夜,白老前辈同来共饮一杯如何?白振说道:阁下夜闯抚台衙门,惊动官府,说不得,只好请你同去见见我家主人,否则在下回去没法交待。我家主人对阁下甚好,也不致难为于你。陈家洛笑道:你家主人倒也不是俗人,你回去对他说,湖上桂子飘香,素月分辉,如有雅兴,请来联句谈心,共谋一醉。我在这里等他便是。

       白振今日眼见皇上对这人十分眷顾,恩宠异常,如得罪了他,说不定皇上反会怪罪,可是他夜惊圣驾,不捕拿回去如何了结?只是附近没有船只,无法追入湖中,只得奔回去禀告乾隆。

       乾隆沉吟了一下,说道:他既然有此雅兴,湖上赏月,倒也是件快事,你去对他说,我随后就来。白振道:这批都是亡命之徒,皇上万金之体,以臣愚见,最好不要涉险。乾隆道:快去。白振不敢再说,忙骑马奔到湖边,见蒋四根抱膝坐在船头,似是在等他消息,便大声道:对你家主人说,我们主人就来和他赏月。

       白振回去复命,走到半路,只见御林军的骁骑营、卫军营、前锋营各营军士正开向湖边,再走一会,杭州驻防的旗营、水师也都到了。白振心想:皇上不知怎样看中了这小子,为了和他赏月,兴师动众的调遣这许多人。忙赶回去,布置侍卫护驾。

       乾隆兴致很高,正在说笑,浙江水陆提督李可秀在一旁伺候。乾隆问道:都预备好了?去吧。他已换了便装,随驾的侍卫官也都换上了平民服色,乘马往西湖而来。

       一行人来到湖边,乾隆吩咐道:他多半已知我是谁,但大家仍是装作寻常百姓模样。这时西湖边上每一处都隐伏了御林军各营军士,旗营、水师,李可秀的亲兵又布置在外,一层一层的将西湖围了起来。只见灯光晃动,湖上划过来五艘湖船,当中船头站着一人,长身玉立,气宇轩昂,叫道:小人奉陆公子差遣,恭请东方先生到湖中赏月。说罢跳上岸来,对乾隆作了一揖。这人正是卫春华。

       乾隆微一点头,说道:甚好!跨上湖船。李可秀、白振和三四十名侍卫分坐各船。侍卫中有十多人精通水性,白振吩咐他们小心在意,要拚命保护圣驾。

       五艘船向湖心划去,只见湖中灯火辉煌,满湖游船上都点了灯,有如满天繁星。再划近时,丝竹箫管之声,不住在水面上飘来。一艘小艇如飞般划到,艇头一人叫道:东方先生到了吗?陆公子久等了。卫春华道:来啦,来啦!

       那艘小艇转过头来当先领路,对面大队船只也缓缓靠近。

       白振和众侍卫见对方如此派势,虽然己方已调集大队人马,有恃无恐,却也不由得暗暗吃惊,各自按住身上暗藏的兵刃。只听得陈家洛在那边船头叫道:东方先生果然好兴致,快请过来。

       两船靠近,乾隆、李可秀、白振、以及几名职位较高的侍卫走了过去。只见船中便只陈家洛和书僮两人,白振等人都放下了心。

       那艘花艇船舱宽敞,画壁雕栏,十分精雅,艇中桌上摆了酒杯碗筷,水果酒菜满桌都是。陈家洛道:仁兄惠然肯来,幸何如之!乾隆道:兄台相招,岂能不来?两人携手大笑,相对坐下。李可秀和白振等都站在乾隆之后。

       陈家洛向白振微微一笑,也不说话,一瞥之间,忽见李可秀身后站着一个美貌少年,却不是陆菲青的徒弟是谁?怎么和朝廷官员混在一起,这倒奇了,心感诧异,不免多看了一眼。李沅芷向他嫣然一笑,眼睛一眨,要他不可相认。

       心砚上来斟了酒,陈家洛怕乾隆疑虑,自己先干了一杯,挟菜而食。乾隆只拣陈家洛吃过的菜下了几筷,就停箸不食了。只听得邻船箫管声起,吹的是一曲《迎嘉宾》。乾隆笑道:兄台真是雅人,仓卒之间,安排得如此周到。

       陈家洛逊谢,说道:有酒不可无歌,闻道玉如意歌喉是钱塘一绝,请召来为仁兄佐酒如何?乾隆鼓掌称好,转头问李可秀道:玉如意是甚么人?李可秀道:那是杭州名妓,听说她生就一副骄傲脾气,要是不中她意的,就是黄金十两,也休想见她一面,更别说唱曲陪酒了。乾隆笑道:你见过她没有?

       李可秀十分惶恐,道:小小人不敢。乾隆笑道:今天让你开开眼界。

       说话之间,卫春华已从那边船上陪着玉如意过来。乾隆见她脸色白腻,娇小玲珑,相貌也不见得特别美丽,只是一双眼睛灵活异常,一顾盼间,便和人人打了个十分亲热的招呼,风姿楚楚,妩媚动人。她向陈家洛道个万福,莺莺呖呖的说道:陆公子今天好兴致啊。陈家洛伸手掌向着乾隆,道:这位是东方老爷。玉如意向乾隆福了一福,偎倚着坐在陈家洛身旁。

       陈家洛道:听说你曲子唱得最好,可否让我们一饱耳福?

       玉如意笑道:陆公子要听,我给你连唱三日三夜,就怕你听腻了。跟人送上琵琶来,玉如意轻轻一拨,唱了起来,唱的是个《一半儿》小曲: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陈家洛拍手叫好。乾隆听她吐音清脆,俊语连翩,风俏飞荡,不由得胸中暖洋洋地。

       玉如意转眸一笑,纤指拨动琵琶。回头过来望着乾隆,又唱道:几番的要打你,莫当是戏。咬咬牙,我真个打,不敢欺!

       才待打,不由我,又沉吟了一会,打轻了你,你又不怕我;打重了,我又舍不得你。罢,冤家也,不如不打你。

       乾隆听得忘了形,不禁叫道:你要打就打吧!陈家洛呵呵大笑。李沅芷躲在父亲背后抿着嘴儿,只有李可秀、白振一干人绑紧了脸,不敢露出半丝笑意。玉如意见他们这般一副尴尬相,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乾隆生长深宫,宫中妃嫔歌女虽多,但都是端庄呆板之人,几时见过这般江湖名妓?见她眉梢眼角,风情万种,歌声婉转,曲意缠绵,加之湖上阵阵花香,波光月影,如在梦中,渐渐忘却是在和江洋大盗相会了。

       玉如意替乾隆和陈家洛斟酒,两人连干三杯,玉如意也陪着喝了一杯。乾隆从手上脱下一个碧玉般指来赏了给她,说道:再唱一个。玉如意低头一笑,露出两个小小酒窝,当真是娇柔无限,风情万种。乾隆的心先自酥了,只听她轻声一笑,说道:我唱便唱了,东方老爷可不许生气。乾隆呵呵笑道:你唱曲子,我欢喜还来不及,怎会生气?玉如意向他抛个媚眼,拨动琵琶,弹了起来,这次弹的曲调却是轻快跳荡,俏皮谐谑,珠飞玉鸣,音节繁富。乾隆听得琵琶,先喝了声彩,听她唱道:终日奔忙只为饥,才得有食又思衣。置下绫罗身上穿,抬头却嫌房屋低。盖了高楼并大厦,床前缺少美貌妻。娇妻美妾都娶下,忽虑出门没马骑。买得高头金鞍马,马前马后少跟随。

       招了家人数十个,有钱没势被人欺。时来运到做知县,抱怨官小职位卑。做过尚书升阁老,朝思暮想要登基

       乾隆一直笑吟吟的听着,只觉曲词甚是有趣,但当听到朝思暮想要登基那一句时,小由得脸上微微变色,只听玉如意继续唱道:一朝南面做天子,东征西讨打蛮夷。四海万国都降服,想和神仙下象棋。洞宾陪他把棋下,吩咐快做上天梯。上天梯子未做起,阎王发牌鬼来催。若非此人大限到,升到天上还嫌低,玉皇大帝让他做,定嫌天宫不华丽。

       陈家洛哈哈大笑。乾隆却越听脸色越是不善,心道:这女子是否已知我身份,故意唱这曲儿来讥嘲于我?玉如意一曲唱毕,缓缓搁下琵琶,笑道:这曲子是取笑穷汉的,东方老爷和陆公子都是富贵人,高楼大厦、娇妻美妄都已有了,自不会去想它。

       乾隆呵呵大笑,脸色顿和。眼睛瞟着玉如意,见她神情柔媚,心中很是喜爱,正自寻思,待会如何命李可秀将她送来行宫,怎样把事做得隐秘,以免背后被人说圣天子好色,坏了盛德令名,忽听陈家洛道:汉皇重色思倾国,那唐玄宗是风流天子,天子风流不要紧,把花花江山送在胡人安禄山手里,那可大大不对了。乾隧道:唐玄宗初期英明,晚年昏庸,可万万不及他祖宗唐太宗。陈家洛道:唐太宗雄才大略,仁兄定是很佩服的了?乾隆生平最崇敬的就是汉武帝和唐太宗,两帝开疆拓土,声名播于异域,他登基以来,一心一意就想模仿,所以派兵远征回疆,其意原在上承汉武唐皇的功业,听得陈家洛问起,正中下怀,说道:唐太宗神武英明,夷狄闻名丧胆,尊之为天可汗,文才武略,那都是旷世难逢的。陈家洛道:小弟读到记述唐太宗言行的《贞观政要》,颇觉书中有几句话很有道理。乾隆喜道:不知是哪几句?他自和陈家洛会面以来,虽对他甚是喜爱,但总是话不投机,这时听他也尊崇唐太宗,不觉很是高兴。

       陈家洛道:唐太宗道:舟所以比人君,水所以比黎庶,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他又说:天子者,有道则人推而为主,无道则人弃而不用,诚可畏也。乾隆默然。陈家洛道:这个比喻真是再好不过。咱们坐在这艘船里,要是顺着水性,那就坐得平平稳稳,可是如果乱划乱动,异想天开,要划得比千里马还快,又或者水势汹涌奔腾,这船不免要翻。他在湖上说这番话,明摆着是危言耸听,不但是蔑视皇帝,说老百姓随时可以倾覆皇室,而且语含威胁,大有当场要将皇帝翻下水去之势。

       乾隆一生除对祖父康熙、父亲雍正心怀畏惧之外,几时受过这般威吓奚落的言语?不禁怒气潮涌,当下强自抑制,暗想:现在且由你逞口舌之利,待会把你擒住,看你是不是吓得叩头求饶。他想御林军与驻防旗营已将西湖四周围住,手下侍卫又都是千中拣、万中选、武功卓绝的好手,谅你小小江湖帮会,能作得甚么怪?于是微微笑道:荀子曰: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参也,万物之总也,民之父母也。帝皇受命于天,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仁兄之论,未免有悖于先贤之教了。

       陈家洛举壶倒了一杯酒,道:我们浙江乡贤黄梨洲先生有几句话说道,皇帝未做成的时候,荼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如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这几句话真是说得再好也没有!须当为此浮一大白,仁兄请!说罢举杯一饮而尽。乾隆再也忍耐不住,挥手将杯往地下掷去,便要发作。

       杯子掷下,刚要碰到船板,心砚斜刺里俯身一抄,接了起来,只杯中酒水泼出大半,双手捧住,一膝半跪,说道:东方老爷,杯子没摔着。

       乾隆给他这一来,倒怔住了,铁青着脸,哼了一声。李可秀接过杯子,看着皇帝眼色行事。乾隆一定神,哈哈一笑,说道:陆仁兄,你这位小管家手脚倒真灵便。转头对一名侍卫道:你和这位小管家玩玩,可别给小孩子比下去了,嘿嘿。

       那侍卫名叫范中恩,使一对判官笔,听得皇上有旨,当即哈了哈腰,欺向心砚身边,判官笔双出手,分点他左右穴道。心砚反身急跃,窜出半丈,站在船头,他年纪小,真实功夫不够,一身轻功却是向天池怪侠袁士霄学的,但见范中恩判官笔来势急劲,自知武功不是他对手,只得先行逃开。范中恩双笔如风,卷将过来。心砚提气一跃,跳上船篷,笑道:咱们捉捉迷藏吧!你捉到我算我输,我再来捉你。

       范中恩两击不中,气往上冲,双足一点,也跳上船篷,他刚踏上船篷,心砚一鹤冲天,如一只大鸟般扑向左边小船,范中恩跟着追到。两人此起彼落,在十多艘小船上来回盘旋。范中恩始终抢不近心砚身边,心中焦躁,又盘了一圈。眼见前面三艘小船丁字形排着,心砚已跳上近身的一艘,他假意向左一扑,心砚嘻嘻一声,跳上右边小船。哪知他往左一扑是虚势,随即也跳上了右边小船,两人面面相对,他左笔一探,点向心砚胸前。

       心砚待要转身闪避,已然不及,危急中向前一扑,发掌向范中恩小肚打去。范中恩左笔撩架,右笔急点对方后心,这一招又快又准,眼见他无法避过,忽然背后呼的一声,似有一件十分沉重的兵刃袭到。他不暇袭敌,先图自救,扭腰转身,右笔自上而下,朝来人兵器上猛砸下去,当的一声大响,火光四溅,来人兵器只稍稍一沉,又向他腰上横扫过来。这时他已看清对方兵器是柄铁桨,使桨之人竟是船尾的艄公,刚才一击,已知对方力大异常,不敢硬架,拔起身来,轻轻向船舷落下,欺身直进,去点艄公的穴道。

       蒋四根解了心砚之围,见范中恩纵起身来,疾伸铁桨入水一扳,船身转了半个圈子,待他落下来时,船身已不在原位。他啊哟一声尚未喊毕,扑通一响,入水游湖,湖水汩汩,灌入口来也。心砚拍手笑道:捉迷藏捉到水里去啦。

       乾隆船上两名会水的侍卫赶紧入水去救,将要游近,蒋四根已将铁桨送到范中恩面前,他在水中乱抓乱拉,碰到铁桨,管他是甚么东西,马上紧紧抱住。蒋四根举桨向乾隆船上一挥,喝道:接着!范中恩的师叔龙骏也是御前侍卫,忙抢上船头,伸手接住。范中恩在皇上面前这般大大丢脸,说不定回去还要受处分,又是气,又是急,湿淋淋的怔住了,站着不功,身上的西湖水不住滴在船头。龙骏曾听同伴说起心砚白天在三竺用泥块打歪袖箭,让御前侍卫丢脸,现在又作弄他的师侄,待他回到陈家洛身后,便站了出来,阴森森的道:听说这位小兄弟暗器高明之极、待在下请教几招。

       陈家洛对乾隆道:你我一见如故,别让下人因口舌之争,伤了和气。这一位既是暗器名家,咱们请他在靶子上显显身手,以免我这小书僮接他不住,受了损伤,兄台你看如何?乾隆听他说得有理,只得应道:自当如此,只是仓卒之间,没有靶子。

       心砚纵身跳上杨成协坐船,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成协点点头,向旁边小船中的章进招了招手。章进跳了过来。杨成协道:抓住那船船梢。章进依言抓住自己原来坐船的船梢。这时杨成协也已拉过船头木杠,喝一声起!两人竟将一艘小船举了起来,两人的坐船也沉下去一截。众人见二人如此神力,不自禁的齐声喝彩。

       骆冰看得有趣,也跳上船来,笑道:真是个好靶子!荡起双桨,将杨成协的坐船划向花艇。心砚叫道:少爷,这做靶子成么?请你用笔画个靶心。

       陈家洛举起酒杯,抬头饮干,手一扬,酒杯飞出,波的一声,酒杯嵌入两人高举的小船船底,平平整整,毫没破损,众人又是拍手叫好。白振和龙骏等高手见杨成协和章进举船,力气固是奇大,但想一勇之夫,亦何足畏,待见陈家洛运内力将瓷杯嵌入船底,如发钢镖,这才暗皱眉头,均觉此人难敌。

       陈家洛笑道:这杯就当靶心,请这位施展暗器吧。骆冰将船划退数丈,叫道:太远了吗?龙骏更不打话,手电暗扣五枚毒蒺藜,连挥数挥,只听得叮叮一阵乱响,瓷片四散飞扬,船底酒杯已被打得粉碎。心砚从船后钻出,叫道:果然好准头!

       龙骏忽起毒心,又是五枚毒蒺藜飞出,这次竟是对准心砚上下左右射去。

       众人在月光下看得分明,齐声惊叫。那龙骏的暗器功夫当真厉害,手刚扬动,暗器已到面前,众人叫喊声中,五枚毒蒺藜直奔心砚五处要害。心砚大惊,扑身滚倒,骆冰两把飞刀也已射出,当当两声,飞刀和两枝毒蒺藜坠入湖中。心砚一滚躲开两枚,中间一枚却说甚么也躲不开了,正打在左肩之上。他也不觉得如何疼痛,只是肩头一麻,站起身来,破口大骂。红花会群雄无不怒气冲天,小船纷纷划拢,拥上来要和龙骏见个高下。

       清宫众侍卫也觉得这一手过于阴毒,在皇帝面前,众目昭彰之下,以这卑鄙手段暗算对方一个小孩,未免太不漂亮,势将为人耻笑,但见红花会群雄声势汹汹,当即从长衣下取出兵刃,预备护驾迎战。李可秀摸出胡笳,放在口边就要吹动,调集兵士动手。

       陈家洛叫道:众位哥哥,东方先生是我嘉宾,咱们不可无礼,大家退开。群雄听得总舵主发令,当即把小船划退数丈。

       这时杨成协和章进已将举起的小船放回水面。骆冰在看心砚的伤口。徐天宏也跳过来询问。心砚道:四奶奶,七爷,你们放心,我痛也不痛,只是痒得厉害。说着要用手去抓。骆冰和徐天宏一听大惊,知道暗器上喂了极厉害的毒药,忙抓住他双手。心砚大叫:我痒得要命,七爷,你放手。说着用力挣扎。徐天宏心中焦急,脸上还是不动声色,说道:你忍耐一会儿。转头对骆冰道:四嫂,你去请三哥来。骆冰应声去了。

       骆冰刚走开,一艘小船如飞般划来,船头上站着红花会的杭州总头目马善均。他跳上徐天宏坐船,悄声道:七当家,西湖边上布满了清兵,其中有御林军各营。徐天宏道:有多少人?马善均道:总有七八千人,外围接应的旗营兵丁还不计在内。徐天宏道:你立刻去召集杭州城外的兄弟,集合湖边候命,可千万别给官府察觉,每人身上都藏一朵红花。马善均点头应命。徐天宏又问:马上可以召集多少人?马善均道:连我机房中的工人,一起有两千左右,再过一个时辰,等城外兄弟们赶到,还有一千多人。徐天宏道:咱们的兄弟至少以一当五,三千人抵得一万五千名清兵,人数也够了,况且绿营里还有咱们的兄弟,你去安排吧。马善均接令去了。

       赵半山坐船划到,看了心砚伤口,眉头深皱,将他肩上的毒蒺藜轻轻起出,从囊中取出一颗药丸,塞在他口里,转身对徐天宏凄然道:七弟,没救了。徐天宏大惊,忙问:怎么?赵半山低声道:暗器上毒药厉害非常,除了暗器主儿,旁人无法解救。徐天宏道:他能支持多少时候?赵半山道:最多三个时辰。徐天宏道:三哥,咱们去把那家伙拿来,逼他解救。一言把赵半山提醒,他从囊中取出一只鹿皮手套,戴在手上,纵身跃起,三个起伏,在三艘小船舷上一点,已纵到陈家洛和乾隆眼前,叫道:陆公子,我想请教这位暗器名家的手段。

       陈家洛见龙骏打伤心砚,十分恼怒,见赵半山过来出头,正合心意,对乾隆道:我这位朋友打暗器的本领也还过得去,他们两位比试,一定精彩热闹,好看非凡。皇帝听说有好戏可看,当然赞成,越是比得凶险,越是高兴,转头对龙骏道:去吧,可别丢人。

       龙骏应了。白振低声道;那是千臂如来,龙贤弟小心了。

       龙骏也久闻千臂如来的名头,心中一惊,自忖暗器从未遇过敌手,今日再将名震江湖的千臂如来打败,那更是大大的露脸了,越众而前,抱拳说道:在下龙骏,向千臂如来赵前辈讨教几手。赵半山哼了一声道:果然是你,我本想旁人也不会使这等卑鄙手段,用这般阴损暗器。

       龙骏冷笑一声,道:我只有两条臂膀,请千臂如来赐招。

       他意含讥诮,说瞧你千条臂膀,又怎样奈何我这两条臂膀。赵半山反身窜出,低声喝道:来吧!龙骏道:我比暗器可只和你一人比。赵半山怒道:难道我们兄弟还会暗算你不成?龙骏道:好,就是要你这句话。身形一晃,窜上一艘小船的船头。他知道船上全是红花会的扎手人物,虽然赵半山答应无人暗算,但自己以卑鄙手段伤了对方一个少年,究怕人家也下毒手报复,是以不敢在船梢有人处落脚。

       赵半山等他踏上船头,左手一扬,右手一挥,打出三只金钱镖、三枝袖箭,头一低,背后又射出一枝背弩。龙骏万料不到他一刹那间竟会同时打出七件暗器,吓得心胆俱寒,当下无法躲避,已顾不得体面,缩身在船底一伏,只听得拍、拍、拍一阵响,七件暗器全打在船板之上。船梢上那人骂道:龟儿子,你先人板板,这般现世,斗甚么暗器?

       龙骏跃起身来,月光下赵半山的身形看得清楚,发出一枚菩提子向他打去。赵半山一听破空之声,知道不是毒蒺藜,侧身让开,身子刚让到右边,三枚毒蒺藜已迎面打到。

       赵半山迎面一个铁板桥,三枚毒蒺藜刚从鼻尖上擦过,叫了一声好!刚要站起,又是三枚毒蒺藜向下盘打来。龙骏转眼之间,也发出七件暗器,称做连环三击。赵半山人未仰起,左手一粒飞蝗石,右手一枚铁莲子,将两枚毒蒺藜打在水中,待中间一枚飞到,伸手接住,放在怀里,眼见他暗器手段果然不凡,暗忖此人阴险毒辣,定有诡计,可别上了他当,手一扬,三枚金钱镖分打他上盘神庭穴、乳下天池穴,下盘血海穴。龙骏见他手动,已拔起身子,窜向另一条小船。

       赵半山看准他落脚之处,一枝甩手箭甩出,龙骏举手想接,忽然一样奇形兵刃弯弯曲曲的旋飞而至,急忙低头相避,说也奇怪,那兵刃竟又飞回赵半山手中。他伸手一抄,又掷了过来。龙骏从未接过他这独门暗器回龙璧,一吓之下,心神已乱,不提防迎面又是两粒菩提子飞来,左眉尖阳白穴、左肩缺盆穴同时打中,身子一软,瘫跪船头。

       众侍卫见他跌倒,无不大惊。与龙骏齐名大内的一苇渡江褚圆仗剑来救,剑护面门,纵身向龙骏跃去,人在半空,见对面也有一人挺剑跳来。

       褚圆跃起在先,早一步落在船头,左手捏个剑决,右手剑挽个顺势大平花,横斩迎面纵来那人项颈,想将他逼下水去。

       哪知那人身在半空,剑锋直刺褚圆右腕,正所谓善攻者攻敌之必守,虽在夜中,这一剑又准又快,霎时间攻守易势。褚圆急忙缩手,剑锋掠下挽个逆花,直刺敌足,这一招是达摩剑术中的虚式分金。那人左足虚晃一脚,右足直踢褚圆右腕。褚圆提手急避,未及变招,那人已站在船头。月光下只见他身穿道装,左手袖子束在腰带之中。

       褚圆原是和尚,法名智圆,后来犯了清规,被追缴度牒,逐出庙门,他索性还了俗,改名褚圆,仗着一手达摩剑精妙阴狠,竟做到皇帝的贴身侍卫。他原在空门,还俗后又长在禁城,江湖上之事不大熟悉,但见来敌剑法迅捷,生平未见,却不知道那是七十二手追魂夺命剑独步天下的无尘道人,当即喝问:来者是谁?无尘笑道:亏你也学剑,不知道我么?褚圆一招金刚伏虎接着一招九品连台,一剑下斩,一剑上挑。无尘笑道:剑法倒也不错,再来一记金轮度劫!话刚出口,褚圆果然抢向外门,使了一招金轮度劫。他剑招使出,心中一怔:怎么他知道?

       无尘微微一笑,剑锋分刺左右,喝道:你使浮丘挹袖,再使洪崖拍肩!话刚说完,褚圆果然依言使了这两招。这哪里是性命相扑,就像是师父在指点徒弟。褚圆素来自负,两招使后,退后两步,凝视对方,又羞又怒,又是惊恐。其实无尘深知达摩剑法的精微,眼见褚圆造诣不凡,剑锋所至,正是逼得他非出那一招不可之处,事先却叫了招数的名头。这一来先声夺人,褚圆一时不敢再行进招。

       骆冰在船梢掌桨,笑吟吟的把船划到陈家洛与乾隆面前,好教皇帝看清楚部属如何出丑。其时赵半山已将龙骏擒住,徐天宏在低声逼他交出解药。龙骏闭目不语。徐天宏将刀架在他颈中威吓,他仍是不理,心中盘算:我宁死不屈,回去皇上定然有赏,只要稍有怯意,削了皇上颜面,我一生前程也就毁了。在皇上面前,谅这些土匪也不敢杀我。

       无尘喝道:我这招是仙人指路,你用回头是岸招架!褚圆下定决心,偏不照他的话使剑。哪知无尘剑锋直戳他右颊,褚圆苦练达摩剑法二十余年,心剑合一,势成自然,已是根深蒂固,敌剑既然如此刺到,不得不左诀平指转东,右剑横划,两刃作天地向,正是一招回头是岸。

       无尘一招仙人指路逼褚圆以回头是岸来招架,意存双关,因道家求仙,释家学佛,自己指点对方迷津,叫他认输回头。褚圆一招使出,见无尘缩回长剑,目光似电,盯住了自己,不由得进固不敢,退又不是,十分狼狈。无尘喝道:我这招当头棒喝,你快横江飞渡!说罢,长剑平挑,当头劈下。褚圆身随剑转,回剑横掠,左手剑诀压住右肘,这一招不是达摩剑术中的横江飞渡是甚么?

       乾隆略懂武艺,虽身手平庸,但大内奇材异能之士甚多,他从小看惯,见识却颇渊博,见无尘喊声未绝,褚圆已照着他的指点应招,心中又好气又好笑,却又不禁寒心,暗忖:褚圆在大内众侍卫中已算一等高手,可是与这些匪徒一较量,竟然给人家耍猴儿般玩弄,一旦真有缓急,这些人济得甚事?他可不知道无尘剑法海内无对,褚圆遇到他自是动弹不得。也是今晚适逢其会,让乾隆见识到天下第一剑的剑法,他竟以为匪帮中如此人材极伙,那也是想得左了。

       乾隆又看几招,再也难忍,对白振道:叫他回来。白振叫道:褚兄,主人叫你回来。褚圆巴不得有此一叫,只因满清军法严峻,临阵退缩必有重刑,他进退两难,正在万般无奈之际,忽有皇命,如逢大赦,忙回剑护身,便欲回跳。无尘喝道:早叫你走,你不走,现在想走,嘿嘿,道爷可不放了!长剑闪动,褚圆只见前后左右都是敌剑,全身立被裹于一团剑气之中,哪敢移动半步,只觉脸上身上凉飕飕地,似有一柄利刃周游划动。

       白振见褚圆无法退出,纵身向两人扑将过来,伸出双爪,便来硬夺无尘长剑。无尘见他来得凶猛,剑锋一圈,反刺对方下盘。白振的武艺比之褚圆可高明得多了,左手两根手指搭着剑锋,右手一掌向他左肩打去。无尘缺了左臂,不免吃亏,敌人攻向左侧,只有退避,无法反击,身子一侧,右剑直刺敌人咽喉,这一剑当真迅捷无伦。白振出手神速,竟然不输无尘剑招,斜身避剑,右掌继续追击对方左肩,无尘向后退出一步,右手手腕已被他抓住。赵半山、徐天宏、骆冰等等看得亲切,不由得齐声呼叫。

       剑光掌影中无尘左脚飞起,直踢对方右胯。白振向左一避,借势仍夺长剑。无尘左脚未落,右脚跟着踢出。白振万想不到他出腿有如电闪,生平从所未见,手爪一松,急忙后退。无尘右腿落空,左腿跟上,这一下白振再也躲避不了,右股上重重着了一脚,一个踉跄,险险跌入湖中。他下盘稳实,随即站定,身子倾斜,却仍屹立船边,双手疾向无尘双目抓到。无尘侧头避让,肩头已被他手掌击中。无尘骂了一声,连环迷踪腿一腿快如一腿,连绵不断,左脚甫起,右脚跟着飞出。白振立即变招,眼见对方一腿又到,忙拔身纵高。这两位大高手武功均以快速见长,此刻兔起鹘落,星丸跳跃,连经数变,旁人看得眼也花了。

       骆冰坐在后梢,见白振跃起,木桨抄起一大片水向他泼去。白振本拟落在船头,空手和无尘的长剑拚斗一场,忽见一片白晃晃的湖水迎头浇来,情急之下,在空中打个筋斗,倒退落回花艇,总算他身手矫捷,饶是如此,下半身还是被浇得湿淋淋的十分狼狈。

       岂知比起褚圆来,直是算不了甚么。原来褚圆得他来援,逃出了无尘剑光笼幕,跳回花艇,惊魂甫定,正要站到乾隆背后,忽然玉如意嗤的一声笑了出来,只见乾隆皱起眉头,陈家洛似笑非笑,各人神色都是十分奇特。他心中一愕,一阵微风吹来,顿感凉意,一看自身,这一惊非同小可,原来全身衣服已被无尘割成碎片,七零八落,不成模样,头上又是热辣辣地,一摸头脸,辫子、头发、眉毛均被剃得干干净净,又惊又羞,忽然间裤子又向下溜去,原来裤带也给割断了,忙伸双手去抢裤子,噗的一声,手里长剑跌入湖中。

       乾隆眼见手下三名武艺最高的侍卫都被打得狼狈万状,知道再比下去也讨不到便宜,对陈家洛道:陆兄这几位朋友果然艺业惊人,何不随着陆兄为朝廷出力?将来光祖耀宗,封妻荫子,才不辜负了一副好身手。像这般沦落草莽,岂不可惜?原来乾隆颇有才略,这时非但不怒,反生笼络豪杰以为己用之念。陈家洛笑道:我这些朋友都和小弟一样,宁可在江湖闲散适意。兄台好意,大家心领了。乾隆道:既然如此,今晚叨扰已久,就此告辞。说罢望着尚在赵半山船中的龙骏。陈家洛叫道:赵三哥,把东方先生的从人放回吧!骆冰叫道:那不成!心砚中了他的毒蒺藜,他不肯给解药。说着又将船划近了些。乾隆向李可秀轻轻嘱咐几句,转头对龙骏道:拿解药给人家。龙骏道:小的该死,解药留在北京没带出来。

       乾隆眉头一皱便不言语了。陈家洛道:赵三哥,放了他吧!赵半山心想总舵主还不知道毒蒺藜的厉害,可是亦不便公然施刑,而且此人如此凶悍,只怕施刑也自无用,即使从他身边搜出解药,不明用法,也是枉然,此刻只要一放走,再要拿他便不容易,何况心砚命悬一线,又怎能耽搁?但总舵主之令却又不能不遵,当下十分踌躇。

       徐天宏道:三哥,那两枚毒蒺藜给我。赵半山不明他用意,从怀里将两枚毒蒺藜掏出,一枚是从心砚肩上起下,一枚是比暗器时接过来的。徐天宏接过,左手一拉,嗤的一声,将龙骏胸口衣服扯了一大片,露出毛茸茸的胸膛,右手一举,噗噗噗,毒蒺藜在他胸口连戳三下,打了六个小洞。

       龙骏啊哟一声大叫,吓得满头冷汗。徐天宏将毒蒺藜交还赵半山,高声对陈家洛道:陆公子,请你给几杯酒。我们要和这位龙爷喝两杯,交个朋友,马上放他回来。

       陈家洛道:好。玉如意在三只酒杯中斟满了酒。陈家洛道:三哥,酒来了。拿起酒杯掷去,一只酒杯平平稳稳的从花艇飞出。赵半山伸手轻轻接住,一滴酒也没泼出。众人喝彩声中,其余两杯酒也飞到了赵半山手里。

       徐天宏接过酒杯,说道:龙爷,咱们干一杯!龙骏伤口早已麻痒难当,见到酒来更如见了蛇蝎,惊惧万状,紧闭嘴唇,死咬牙关。要知酒一入肚,血行更快,剧毒急发,立时毙命。徐天宏笑道:喝吧,何必客气?小指与无名指箝紧他鼻孔,大拇指和食指在他两颊用力一捏,龙骏只得张嘴,徐天宏将三杯酒灌了下去。

       龙骏三杯酒落肚,片刻之间胸口麻木,大片肌肉变成青黑,性命已在呼吸之间,他自知毒蒺藜毒性可怖之至,哪里还敢倔强,性命要紧,功名富贵只好不理了,颤声道:放开我穴道,我我我拿解药出来。赵半山一笑,一揉一拍,解开他闭住的穴道。龙骏咬紧牙关,从袋里摸出三包药来,说道:红色的内服,黑色的吸毒,白色的收口。话刚说完,人已昏了过去。

       赵半山忙将一撮红色药末在酒杯里用湖水化了,给心砚服下,将黑药敷上伤口,不一会,只见黑血汩汩从伤口流出。骆冰随流随拭,黑血渐渐变成紫色,又变成红色,心砚,啊哟,啊哟的叫了起来,赵半山再把白色药末敷上,笑道:小命拾回来啦!

       徐天宏恨龙骏歹毒,将三包药都放入怀中,大声道:你的解药既然留在北京,即刻回京去取解药,也还来得及。赵半山见到龙骏的惨状,心有不忍,向徐天宏把药要了过来,给他敷服。

       陈家洛向乾隆道:小弟这几个朋友都是粗鲁之辈,不懂礼数,仁兄幸勿见责。乾隆干笑几声,举手说道:今日确是大增见闻。就此别过。

       陈家洛叫道:东方先生要回去了,船靠岸吧!艄公答应了,花艇缓缓向岸边划去。

       数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拥卫,船上灯笼点点火光,天上一轮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绿,有若碧玉。陈家洛见此湖光月色,心想:西湖方圆号称千顷。昔贤有诗咏西湖夜月,云:寒波拍岸金千顷,灏气涵空玉一杯。丽景如此,诚非过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