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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7章 虎山行

    送入虎口

    四月十一,晴。

    中原的四月,正如三月的江南,莺飞草长,正是春光最艳,春色最浓的时候,只可惜这时候春又偏偏已将去了。

    夕阳最美时,也总是将近黄昏。

    世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尤其是一些特别辉煌美好的事。

    所以你不必伤感,也不用惋惜,纵然到江湖去赶上了春,也不必留住它。

    因为这就是人生,有些事你留也留不住。

    你一定要先学会忍受它的无情,才会懂得享受它的温柔。

    车窗是开着的,春风从垂帘间吹进来,把远山的芬芳也带进车厢里来了。

    唐玉斜倚在车厢里,春风刚好吹上他的脸。

    他心情愉快,容光焕发,看起来实在比大多数女人都像女人。

    风吹垂帘,刚好能看见骑在马上,跟在车旁的赵无忌。

    他们已经在路上走了,如果他高兴,赵无忌现在已是个死人。

    这四五天里他至少已经有过十次机会可以下手,就连现在都是个很好的机会。

    从车窗里看过去,赵无忌简直就是个活靶子,从后脑,到后腰,从颈子后面的大血管,到脊骨下的关节,每个地方都在他的暗器威力范围之内,只要他出手,要打哪里,就可以打哪里。

    他没有出手,只因为他还没有十分把握。

    赵无忌不但武功高,反应快,而且并不笨,要对付这种人,绝不能有一点疏忽,更不能犯一点错。

    因为,这种人绝不会给你第二次机会的。

    所以你一定要等到绝对有十分把握,可以一击命中的时候再出手。

    唐玉一点都不急。

    他相信这种机会随时都会出现的,他也相信自己绝不会错过。

    他并没有低估赵无忌。

    经过了狮子林,花月轩那一次事之后,他当然也看得出赵无忌是个什么样的角色。

    他当然也不会低估自己。

    这次他的计划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看起来好像是因为他的运气不错,

    所以才会有此机缘巧合,赵无忌才会自投罗网。

    可是他并不认为他是靠运气成事的。

    他认为运气好的意思,只不过是能够把握机会而已。

    一个能够把握机会的人,就一定是个运气很好的人。

    他的确没有错过一次机会。

    花月轩的那次行动已经功败垂成,而且败得很惨。

    可是他立刻把握住机会,出卖了胡跛子,所以他才有机会和赵无忌交朋友,才能让赵无忌信任他,愿意跟他交朋友。

    对他来说,出卖一个人,简直比吃块豆腐还简单,是不是能把握住那次机会,才是最重要的。

    只要能把握住那次机会,他甚至不惜出卖他的老子。

    因为那的确是成败的关键。

    他相信那天绝不会有人怀疑他跟胡跛子是一路,更不会有人想到他就是唐玉。

    如果有人一定要认为这是运气,这运气也是他自己造成的。

    他对自己很满意。

    无忌骑的马,当然是匹千中选一的好马。

    千中选一的意思,就是说你从一千匹马中,最多只能选出这么样一匹马。

    大风堂的马厩也和大多数城市里的妓院一样,分成上,中,下三等。

    上等妓院的女人,绝不是普通人能够骑得上去的。

    上等马厩里的马也一样。

    大风堂门下的子弟,如果不是有极重要,极危险的任务,也休想能骑上上厩中的马。

    无忌不是普通人。

    无忌是赵简赵二爷的独生子,赵二爷是大风堂的创始人,也是大风堂的支柱。

    如果没有赵二爷,大风堂说不定早就垮了,如果没有赵二爷,也许根本就没有大风堂。

    无忌也许还不懂怎么去选择朋友,可是他对马一向很有研究,也很有眼光。

    他选择一匹马,甚至比一个精明的嫖客选妓女更挑剔。

    这匹马他是从三十二匹千中选一的马里选出来的。

    唐玉也看得出这是匹好马,可是他的兴趣并不在这匹马身上。

    他好像对这匹马的皮鞍很感兴趣。

    那是用上好的小牛皮做成的,手工也很考究精致,针脚缝得很密,如果不仔细去看,很难看得出上面有针眼。

    可是不管什么样的马鞍都一定要用皮线缝边,再把蜡打在针脚上,磨平打光,让人看不出上面的线脚和针眼来。

    唐玉看着骑在马鞍上的赵无忌,忽然想到了一件很有趣的事。

    ──如果制造这副马鞍的皮匠在缝边的时候,曾经不小心弄断过一根针。

    ──如果他一时大意,没有把弄断了的针尖从针脚里拿出去,就开始打蜡上光,把这半截针尖也打进针眼,看不见了。

    ──如果这半截针尖有一天忽然又从针脚里冒了出来。

    ──如果这时候正好有个人坐在这副马鞍上。

    ──如果这时候正好是暮春,衣裤都不会穿得太厚。

    ──那么这半截针尖冒出来的时候,就会刺穿他的裤子,刺到他的肉。

    ──被针尖刺了一下,并不是什么严重的事,他也许连痛都不会觉得痛,就算觉得有点痛,也绝不会在意。

    ──可是这半截针尖上如果碰巧有毒,而且碰巧刚好是唐家的独门毒药,那么这个骑在马鞍上的人,走了一段路之后,就会觉得被针刺过的地方开始有点痒,就会忍不住要去抓一抓。

    ──如果他去抓了一下,那么再走两三百步之后,这个倒霉的人就会

    莫名其妙的从马上摔下来,不明不白的死在路上。

    ──如果,这个倒霉人,就是赵无忌

    唐玉笑了。

    这些如果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就算那个皮匠的针没有断,唐玉也可以替他弄断一根,那绝不是太困难的事。

    唐玉实在忍不住要笑,因为他觉得这个想法实在很有趣。

    无忌忽然回过头,看着他,道:你在笑什么?

    唐玉道:我想起了一个笑话。

    无忌道:什么笑话?

    唐玉道:一个呆子的笑话。

    无忌道:你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唐玉道:不能!

    无忌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这个笑话太好笑了,上次我说给一个人听的时候,那个人笑得把肚子都笑破了一个大洞,好大好大的一个洞。

    无忌也笑了:真的有人会笑破了肚子?

    唐玉道:只有他这种人才会。

    无忌道:他是哪种人?

    唐玉道:他也是个呆子。

    他又道:只有呆子才爱听呆子的笑话,也只有呆子才喜欢说呆子的笑话。

    唐玉还在笑,无忌却笑不出了。

    一个呆子,听另外一个呆子说一个呆子的笑话。

    这件事本来就是个笑话。

    可是,你若仔细想一想,就会觉得这个笑话并不太好笑了。因为这个笑话里不但充满了讽刺,而且还充满了悲哀。

    一种人类共同的悲哀。

    一种无可奈何的悲哀。

    如果你仔细想一想,非但笑不出,也许连哭都哭不出来。

    无忌道:这不是笑话。

    唐玉道:本来就不是。

    无忌道:我还是想听一听你那个笑话。

    唐玉道:好,我说。

    他想了想,才说出来。

    从前有个呆子,带着个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大姑娘,走到大街上,大姑娘忽然跌了一跤,跌了个四脚朝天。

    无忌道:下面呢?

    唐玉道:下面没有了。

    无忌道:这就是你的笑话?

    唐玉道:是的。

    无忌道:这个笑话不好笑。

    唐玉道:如果你真见一个打扮得标标致致的大姑娘,扭扭捏捏的跟一个呆子走在大街上,呆子没有跌跤,大姑娘却跌了一跤,你会不会觉得好笑?

    无忌道:如果我真的看见了,我也会觉得好笑。

    唐玉道:我的笑话都是这样子的,听起来虽然没什么好笑,可是如果真的有人把这个笑话做出来,那就很好笑了。

    他已经开始笑,笑得很愉快:那时候你的肚子说不定也会被笑出一个洞来的,也许只不过是很小的一个洞。

    无忌道:不管是大洞,还是小洞,总是个洞。

    唐玉道:完全正确。

    夜。

    今天下午在路上,和赵无忌那段有关一个笑话的谈话,直到现在还是令唐玉觉得很愉快。

    猫捉住老鼠后,定不会马上吞下去的。

    唐玉有很多地方都很像一只猫,赵无忌现在已经像是只老鼠一样落入他的掌握,他也不妨把这只老鼠先捉弄个够,然后才吞下去。

    这才是他最大的乐趣。

    这是家很不错的客栈,每间客房的门窗都严密合缝,窗纸上也绝没有破洞。

    隔壁那间房里的赵无忌,已经很久没有声音了,仿佛已睡着。

    唐玉坐下来,从头上拔下根金钗,再从贴身的小衣袋里拿出个绣花荷包。

    现在他还是穿着红裙,扮做女装,这两样东西正是每个大姑娘身上都会经常带着的,谁也看不出一点值得怀疑的地方。

    但是每天晚上,到了夜深人静时,他都要把这两样东西拿出来仔细检查一遍,甚至比守财奴算账时还要谨慎小心。

    每次他都要先关好门窗,用温水洗手,再用一块干净的白布把手擦干。

    然后他才会坐在灯下,拔起这根金钗,用两根长而灵巧的手指,捏住钗头,轻轻一转。原来金钗是空心的,里面装满了金粉一样的细砂,正是唐家名震天下的断魂砂,细小如粉末,分量却特别重。

    暗器的体积越小,越不易躲避,分量越重,越打得远。

    他用的无疑是唐门暗器中的极品。

    钗头也是空的,里面装的是一种无色透明的油蜡,见风就干。

    他只要把钗头捏碎,这种油蜡就会流到他手上,保护他的手。

    他从来不喜欢像他的兄弟们那样,把暗器装在那种像活招牌一样的革囊里,耀武扬威的挂在身上,就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是唐家的子弟。

    他也不喜欢用那种又厚又笨的鹿皮手套,他认为戴着手套发暗器,就好像戴着手套摸女人一样,非但有欠灵敏,而且无趣已极。这种事他是绝不肯做的。

    荷包里装着一团线一包针,两个吉祥如意金锞子和一块透明发亮的石头。

    线是用暹罗乌金炼成的,极细,极韧,不但随时都可以扼断一个人的脖子,而且可以吊得起一个人,如果他万一被困在危崖上,就可以用这团线吊下去,这根线绝不会断。透明的石头,是一种叫做金刚石的名贵宝石,据说比最纯的汉玉都珍贵,连最不贪心的人都可以买动。

    有钱能使鬼推磨,到了必要时,也许只有这块石头才能救他的命。

    可惜议价的人并不多,这种东西的名贵,并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出的。

    所以他定还要带上两个金锞子应急。

    每一件事,每一种情况,每一点细节,他都想得很周到。

    荷包是缎子做的,正反两面都用发亮的金线和珠片绣了朵牡丹花。

    花心居然是活动的,随时都可以摘下来。

    唐玉脸上忽然露出种神秘而得意的微笑,这两朵牡丹的花心,才是他最秘密,最得意的暗器。

    这种暗器的威力,江湖中非但还没有人亲眼见过,甚至连做梦都想不到。

    赵无忌纵然能揭穿他的身份,就凭这两枚暗器,他也可以让赵无忌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只不过,不到绝对必要时,他是绝不会动用这两枚暗器的。

    因为直到现在为止,他们还没有完全掌握到制造这种暗器的秘诀。

    他们在这种暗器上投下的资本,数目已非常惊人,甚至还牺牲了七八位专家的性命,连唐家专门负责制造暗器的第一位好手,都几乎因此惨死。

    可是直到他离开唐家堡时,这种暗器一共才制造出三十八件,经过检验,保证能够使用的,还不到二十件。

    根据他们自己的计算,每一件的价值都绝对在千金以上。

    幸好他们对这种暗器的性能,已渐渐有把握可以控制,制造的技术也在渐渐改进。

    等到他们能够大量制造这种暗器的时候,大风堂就要被彻底摧毁。

    他对这一点绝对有信心。

    现在唐玉已经把每样东西都检查过一遍,每样东西都仍然保持完整良好。

    他认为完全满意之后,他就把烛台上的溶蜡,涂在他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的指尖上,用这三根手指,从那包绣花针中抽出一根针来。

    这根针看起来和普通的绣花针也没什么不同,可是连他自己都不敢去碰它。

    他一定要先用蜡封住皮肤上的毛孔,否则就算皮肤不破,毒气也会从毛孔中渗入,这三根手指就非要剁下来不可了。

    既然做马鞍的那个皮匠并没把一根针留在线脚里,唐玉就决心帮他这个忙。

    这计划虽然并不十分巧妙,也未必有绝对可以成功的把握,可是这计划有一点好处──这次就算不成功,赵无忌也绝不会怀疑到他。

    因为每个人都可以在半夜溜到那马厩里去,把一根毒针插入马鞍上的针眼里,再用蜡把针眼封住。

    这些事赵无忌的每一个对头都能做得到。他的对头实在不少,他怎么会怀疑到他的朋友?何况,这个朋友还帮过他的忙,替他抓住了一个眼看就要逃走了的对头。

    唐玉甚至已作了最坏的打算。

    就算赵无忌怀疑到他,他也有很好的理由反驳!

    我们天天在一起,如果我要害你,随时随地都可以找到机会,我为什么要用这法子,这法子又不能算很好。

    这理由无论对谁来说,都够好了,唐玉实在想得很周到。

    每一件事,每一种情况,每一点细节,他都仔细想过,只有一件事,他没有想到。

    他没有想到居然另外还有一只羊,一定要来送入他的虎口。

    有了周密的计划之后,做起来就不难了。

    你走遍天下,所有客栈里的马厩,都绝不会是个防卫森严的地方。

    赵无忌的马鞍,也像别人的马鞍一样,随随便便的摆在一个角落里。

    对唐玉这种人来说,做这种事简直比吃白菜还容易。

    夜已深。

    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行路的旅客们,当然早已睡了。

    唐玉从马厩回来的时候,居然还有闲情来欣赏这四月暮春的夜色,

    月已将圆,繁星满天,夜色实在很美,他心里居然仿佛有了点诗意。

    一种和他这个杀人的计划完全格格不入的诗意。

    可是等他走回他那间客房外的院子里时,这点诗意又变成了杀机!

    房里有灯。

    他出来的时候,明明已将灯烛吹灭,这种事他是绝不会疏忽的。

    是谁点燃了他房里的灯?

    三更半夜,谁会到他房里去?

    如果这个人是他的仇敌,为什么要把灯点起来,让他警惕?

    难道这个人是他的朋友?

    这里他只有一个朋友,也只有这个朋友知道他在哪里。

    三更半夜,赵无忌为什么要到他房里去?是不是已经对他有点怀疑?

    他的脚步没有停,而且还故意让房里的人能听到他的脚步声。

    所以他也立刻听到房里有人说:三更半夜,你跑到哪里去了?

    这不是赵无忌的声音。

    唐玉立刻就听出了这是谁的声音,可是他实在想不到这个人会来的。

    谁也想不到连一莲会到这里来,更想不到她不找赵无忌,却来找唐玉。

    可是她偏偏来了,偏偏就在唐玉的房里。

    看见这个穿红裙的姑娘走进来,她就开始摇头,叹气,道:三更半夜,一个大姑娘还要到外面去乱跑,难道不怕别人强奸你?

    说出强奸这两个字,她的脸居然没有红,她自己实在很得意。

    她的脸皮,实在厚了不少,也老了不少。

    只可惜她别的地方还是很嫩,非但还是认为别人看不出她女扮男装,也看不出别人是男是女?

    她还是相信这个穿红裙的大姑娘是个大姑娘。

    唐玉笑了。

    他笑起来的样子就好像一只老虎看到了一只羊自动送入他的虎口。

    奇迹

    唐玉的笑容温柔而妩媚,还带着三分羞涩,无论他心里在想什么,笑起来都是这样子的。

    这种笑容也不知害死过多少人。

    连一莲又叹了口气,道:幸好你总算太太平平的回来了,否则真要把人活活的急死。

    唐玉道:谁会急死?

    连一莲指着自己的鼻子道:当然是我。

    唐玉嫣然道:你急什么?

    连一莲道:我怎么会不急?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我对你有多么关心?

    唐玉的脸居然好像有点红了,其实却已经快要笑破肚子。

    ──这丫头居然想用美男计,来勾引我这个良家妇女。

    唐玉忍住笑,低着头问道:你有没有看见我师哥?

    连一莲立刻摇头,道:我根本没有找他,我是特意来看你的。

    唐玉头垂得更低,道:看我?我有什么好看?

    连一莲道:我也不知道你什么好看,我就是忍不住想要来看看你,简直想得要命。

    唐玉越害羞,她的话就说得越露骨,胆子也越来越大。

    她居然拉住了唐玉的手。

    ──既然大家都是女人,拉拉手又有什么关系?

    她当然不在乎。

    唐玉当然更不在乎。

    虽然他还不知道这丫头心里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可是不管她想干什么,他都不在乎。

    反正吃亏的绝不是他。

    就算她只不过是想来逗逗这个穿红裙的姑娘,这回也要倒霉了。

    看见唐玉害羞的样子,连一莲几乎也快要笑破肚子。

    ──这位大姑娘一定已经对我很有意思,否则怎么肯让我拉住她的手?

    连一莲忍住笑,道:我们出去走走好不好?

    唐玉道:三更半夜的,为什么还要出去?

    连一莲道:你师哥就住在隔壁,我不想让他知道我来了!

    唐玉道:为什么?

    连一莲道:我怕他吃醋。

    唐玉已经开始明白了。

    ──原来这丫头看上了赵无忌,生怕我跟赵无忌勾三搭四,所以来个釜底抽薪,勾引我,如果我真的看上了她,当然就会把赵无忌甩开了,她正好去捡便宜。

    唐玉心里虽然好笑,脸上却作出了很生气的样子,说道:我只不过是他的师妹而已,他根本就管不着我,他凭什么吃醋?

    连一莲笑得很愉快,道:其实我也知道你不会看上他的。

    唐玉道:你怎么知道?

    连一莲笑道:我哪点不比他强?你怎么会看上他?

    唐玉的脸更红了。

    连一莲道:你跟不跟我出去?

    唐玉红着脸摇头,道:我怕。

    连一莲道:你怕什么?

    唐玉道:怕别人强奸我。

    连一莲道:有我在你旁边,你还怕什么?

    唐玉道:我就是怕你。

    连一莲又笑了。

    她忽然发现这个看起来羞人答答的大姑娘,实在是个狐狸精。

    她是个女人。

    可是现在连她都好像有点心动了,连女人看见都会心动,何况男人?

    如果有个男人天天都跟她在一起,不被她迷死才怪。

    赵无忌是个男人。

    赵无忌天天都跟她在一起。

    连一莲下定决心,绝不让任何一个狐狸精把赵无忌迷住。

    如果有人说她看上了赵无忌,她是死也不会承认的。

    她这么做,只不过因为赵无忌对她总算还不错,而且放过她一马。

    她既不愿欠他这个情,恰巧又正好没有别的事做,所以就顺便来替赵无忌调查调查,这个大姑娘是不是狐狸精。

    这位不动声色就能杀人的大姑娘,不但可怕,而且实在有点可疑。

    这是她自己的说法。

    所以就算有人对她说的恰巧,正好,顺便觉得很怀疑,她也不在乎。

    因为这本来就是说给她自己听的,只要她自己觉得满意就够了。

    软绵绵的四月,软绵绵的风,唐玉软绵绵的倚在她身上,好像连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连一莲索性把这个大姑娘搂住,搂得紧紧的,甚至已经可以感觉到这个大姑娘的心跳。

    她自己的心好像也在跳。

    大姑娘好像在推她,却没有真的用力推。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

    到一个好地方去。

    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个好地方。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好人。

    连一莲自己也不能不承认,自己实在不能算是个好人。

    她的行为简直就像是个恶棍。

    但是这个地方却实在是个好地方──那种只有恶棍才会带女孩子去的地方。

    地上绿草如茵,就像是一张床,四面浓密的木叶和鲜花,刚好能挡住外面的视线,空气中充满了醉人的花香。

    一个女孩子,如果肯跟男人到这种地方来,通常就表示她已准备放弃抵抗。

    连一莲自己也很得意:你凭良心讲,这地方怎么样?

    唐玉红着脸道:只有你这种坏人,才会找到这种地方。

    连一莲笑道:就连我这种人,也找了很久才找到的。

    唐玉道: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要把我带到这里来?

    连一莲并不否认。

    这次她的确早已有了计划,连下一步应该怎么做,她都已计划好了。

    她忽然把唐玉拉了过来,在这个冒牌的大姑娘嘴角亲了一下。

    唐玉整个人都软了。

    她整个人都倒在这个冒牌的恶棍怀里,于是两个人就一起倒了下去,倒在床一样的草地上。

    如果说连一莲一点都不紧张,那也是假的。

    她非但没有抱过男人,连女人都没有抱过。

    她的呼吸也已有点急促,脸也开始发烫,这个冒牌的大姑娘吃吃的笑着,倒在她怀里,顶在她胸口,顶得她心都要跳了出来。

    这个冒牌的大姑娘才是个真的恶棍,有了这种好机会,当然不肯错过的。

    这个冒牌的恶棍,却是个真的大姑娘,真的全身都软了。

    一个恶棍要让一个大姑娘全身发软,绝不是件很困难的事。

    他当然知道一个大姑娘身上有些什么地方是要害。

    连一莲也知道现在已经非采取行动不可了。

    这个大姑娘的手在乱动,动得很不规矩。

    她虽然不怕她碰到她的要害,却不愿让她发现她是个冒牌男人。

    她忽然出手,使出她最后一点力气,扣住了唐玉臂关节的穴道。

    她用的手法虽然不如分筋错骨手那么厉害,性质却很相像。

    这次唐玉真的不能动了,吃惊的看着她,道:你这是干什么?

    连一莲的心还在跳,还在喘气。

    唐玉道:难道你真的想强奸我?

    连一莲总算镇定下来,摇着头笑道:你不强奸我,我已经很高兴了,我怎么强奸你?

    唐玉道:那么你何必用这种手法对付我,我又没有推你!

    连一莲叹了口气,道:我也知道你不会推我的,我只不过想要让你老实一点,因为我不想像那个妙手人厨一样,糊里糊涂的死在你手里。

    唐玉道:我怎么会那样子对你?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对你对你的意思?

    他好像真的受了委屈的样子,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连一莲的心又软了,柔声道:你放心,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唐玉道:你究竟想怎么样?

    连一莲道:赵无忌的武功是家传的,我从来没有听说他有个师妹,怎么会忽然变出了个像你这么样的师妹来?

    唐玉忽然叹了口气,道:你看起来明明不笨,怎么会连这种事都不懂!

    连一莲道:这种事是什么事?

    唐玉道:师妹也有很多种,并不一定要同师练武的,才算师妹。

    连一莲道:你是他哪一种师妹?

    唐玉道:你为什么不问他去?

    他好像有点生气了:只要他自己承认我是他哪种师妹来,不管我是他哪种师妹,别人都管不着。

    他说的实在很有理,连一莲实在没法子反驳。

    唐玉又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可以放心,我跟他之间,绝对没什么,他连我的手都没有碰过。

    连一莲道:你以为我是在吃醋?

    唐玉道:难道你不是?

    连一莲也有点生气了。

    一个人的心事被人揭穿了的时候,总会有点生气的。

    她板着脸道:不管怎么样,我总觉得你的来历有点可疑,所以我要

    唐玉道:你要怎么样?

    连一莲道:我要搜搜你。

    唐玉道:好,你搜吧,我全身上下都让你搜。

    他红着脸,咬着嘴唇,一副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样子。

    如果连一莲真的是个男人,如果她的胆子大些,真的把他全身上下都搜一搜,就会发现这个大姑娘是冒牌的了。

    只可惜连一莲的胆子既不够大,也没有存心揩油的意思。

    唐玉身上的要害,她连碰都不敢去碰。

    所以她只搜出了那个绣花荷包,她当然看不出这个荷包有什么不对。

    这荷包就是唐玉的精心得意杰作,就算是一个比连一莲经验更丰富十倍的老江湖,也绝对看不出其中的巧妙。

    唐玉咬着嘴唇,狠狠的盯着她,道:你搜完了没有?

    连一莲道:嗯。

    唐玉道:嗯是什么意思?

    其实他也知道,嗯的意思,就是觉得有点抱歉的意思。

    因为,她的确搜不出一样可疑的东西来。

    唐玉冷笑道:我知道你根本不是真的想搜我,你只不过只不过想乘机欺负我,找个藉口来占我的便宜。

    说着说着,他的眼泪好像已经要流了出来。

    连一莲忽然笑了。

    唐玉道:占了别人的便宜就笑,亏你还好意思笑得出。

    连一莲道:你真的以为我占了你的便宜?

    唐玉道:难道你没有?

    连一莲道:好,我告诉你。

    她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我也是个女人,我怎能占你的便宜?

    唐玉吃惊的看着她,好像这个秘密真的让他吃了一惊。

    连一莲笑道:我常常喜欢扮成男人,也难怪你看不出。

    唐玉忽然用力摇头,道:我不信,你打死我,我也不信。

    连一莲笑得更愉快,更得意。

    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自己易容改扮的技术实在很高明。

    她带着笑问:你要怎么才相信?

    唐玉道:我要摸摸看。

    连一莲虽然有点不好意思,可是让一个女人抚摸,也没有太大的关系。

    所以考虑了一下之后就答应了:你只能轻轻摸一下。

    她甚至还抓着唐玉的手去摸,因为她怕唐玉的手乱动。

    唐玉笑了。

    连一莲红着脸,放开他的手,道:现在你还生不生气?

    唐玉笑道:不生气了。

    他的手又伸了过来,连一莲失声道:你还想干什么?

    唐玉道:我还想摸。

    连一莲道:难道,你还不信我是女人?

    唐玉笑道:就因为我相信你是个女人,所以我还要摸。

    连一莲终于发觉有点不对了。

    这个大姑娘的眼神忽然变得好奇怪,只可惜她发觉得迟了一点。

    唐玉已闪电般出手,捏住了她手臂关节处的穴道,笑嘻嘻的说道:因为你虽然是个冒牌的男人,我正好也是个冒牌的女人!

    连一莲叫了起来:难道你是个男的?

    唐玉笑道:如果你不信,你也可以摸摸看。

    连一莲几乎晕了过去。

    这个大姑娘居然是个男人!

    刚才她居然还抓住这个男人的手,来摸她自己,居然还抱住他,亲他的嘴。

    想到这些事,连一莲简直恨不得一头撞死。

    唐玉还在笑,笑得就像是刚偷吃了三百只小母鸡的黄鼠狼。

    连一莲却连哭都哭不出。

    唐玉道:你不能怪我,是你要勾引我,要把我带到这里来的。

    他笑得愉快极了:这里实在是个好地方,绝不会有人找到这里来。

    连一莲道:你你想干什么?

    唐玉道:我也不想干什么,只不过想把你刚才做的事,也照样做一遍。

    连一莲又羞,又急,又气,又怕。

    最该死的是,她心里偏偏又觉得有种说不出的奇怪滋味。

    她真想死了算了。

    只可惜她偏偏又死不了。

    唐玉的手已经伸进了她的衣服。

    她搜过他,他当然也要搜搜她,只不过他搜她的时候,当然不会像她那么客气了。

    连一莲大声道:你杀了我吧!

    其实她自己也知道这句话说得很无聊,唐玉当然绝不会这么便宜她的。

    唐玉就算要杀她,一定也要先做很多别的事之后才动手。

    那些别的事,才真的要命。

    连一莲哭出来了。

    她本来不想哭的,可惜她的眼泪已完全不听她指挥。

    唐玉的手在移动,动得很软,很慢。

    动得真要命。

    他微笑道:我知道你在怕什么,因为你一定还是个处女。

    听见处女这两个字,连一莲哭得更伤心了。

    唐玉道:可是你也应该看得出,像我这样的男人,对女人并没有太大兴趣,所以只要你听话,我说不定会放了你。

    这些话,好像并不是故意说出来哄她的。

    他这个男人实在太像女人,说不定是真的对女人没什么兴趣。

    连一莲总算又有了一线希望,忍不住问:你要我怎么听话?

    唐玉道:我也有话要问你,我问一句,你就要答一句,只要我听出你说了一句谎话,我就要

    他笑了笑:那时我就要干什么,我不说你也知道。

    连一莲当然知道。

    就因为她知道,所以才害怕。

    唐玉道:我问你,你究竟是什么人,跟赵无忌是什么关系,你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师妹,怎么会对他的事知道得这么多,为什么还要来调查我的来历?

    连一莲道:如果我把这些事都说出来,你就会放了我?

    唐玉道:我一定会放了你。

    连一莲道:那么你先放了我,我就说出来,一定说出来。

    唐玉笑了。

    就在他开始笑的时候,他已经掀开了她的衣服,微笑道:我一向不喜欢跟别人讨价还价的,如果你再不说,我就先脱光你的衣服。

    连一莲反而不哭了。

    唐玉道:你说不说?

    连一莲忽然大声道:不说。

    唐玉反而感到有点意外,说道:你不怕?

    连一莲道:我怕,怕得要命,可是我绝不会说出来。

    唐玉更奇怪:为什么?

    连一莲用力咬着嘴唇,说道:因为我现在已经知道你是个男人,知道你要害赵无忌,不管我说不说,你都不会放过我的。

    这一点她居然已想通了。

    唐玉忽然发觉这个女孩子虽然胆子奇小,但却聪明绝顶。

    连一莲道:不管我说不说,你反正都会都会强奸我的。

    她居然自己说出了这两个字。

    因为她的心已横了,人已豁了出去,大声说道:你动手吧,我不怕,我就当作被疯狗咬了一口,可是我死也不会放过你!

    唐玉实在想不到她怎会忽然变成这样子,如果别的男人看见她这样子,也许就会放过她了。

    可惜唐玉不是别的男人。

    他简直不能算是个人。

    连一莲终于晕了过去。

    就在唐玉伸手去拉她腰带时,她已晕了过去。

    连一莲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两天之后的事了。

    她居然还没有死,居然还能再张开眼睛,已经是怪事。

    ──有些事比死更可怕,更要命,也许她不如还是死了的好。

    可是那些事并没有发生。

    ──她还是个处女,那种事是不是发生过,当然,她知道得很清楚。

    那个不是人的人为什么会放过她?

    她真的想不通了。

    她醒来的时候,是在一辆马车里,全身仍然软绵绵的,全无力气,连坐都坐不起来。

    是谁把她送上这辆马车的?现在准备要送她到什么地方去?

    她正想找个人问,车窗外已经有个人伸进头来,微笑道:大小姐你好。

    这个人不是那冒牌的大姑娘,也不是赵无忌,她虽然不认得这个人,这个人却认得她。

    连一莲道:你是谁?

    这人道:是个朋友。

    连一莲道:是谁的朋友?

    这人道:是大小姐的朋友,也是老太爷的朋友。

    连一莲道:哪个老太爷?

    这人说道:当然是大小姐的老太爷呀!

    连一莲的脸色变了。

    这个人不但认得她,好像连她的底细都知道。

    她的身世并不悲惨,却是个秘密,她不愿让任何人知道这秘密,更不愿让赵无忌知道。

    她立刻又问道:你也是赵无忌的朋友?

    这人微笑,摇头。

    连一莲道:我怎会到这里来的?

    这人道:是个朋友送来的,他叫我把大小姐送回家去。

    连一莲道:这个朋友是谁?

    这人道:他姓唐,叫唐玉。

    听见唐玉这名字,连一莲又晕了过去。

    第二条羊

    四月十二,晴。

    唐玉起来的时候太阳早已照上窗户。

    平常到了这种时候,他们早已起程动身了,今天却直到现在还没有人来催他,难道无忌也像他一样,今天起床也迟了些?

    其实他睡得并不多,他回来得很迟,上床时已经快天亮了。

    他最多只睡了一个多时辰,可是看起来精神却显得特别好。

    一个人心情愉快的时候,总是会显得容光焕发,精神抖擞。

    他的心情当然很愉快,因为昨天晚上他又做了件很得意的事。

    想到连一莲发现他是男人时,脸上那种表情,直到现在他还是觉得很好笑。

    他相信连一莲醒来时一定会觉得很奇怪,一定想不通他为什么会放过她。

    本来他也不想放过她的。

    可是就在他拉下她腰带时,忽然有样东西从连一莲身上掉了出来。

    看到这样东西,他立刻就猜出了连一莲的真实身份。

    他不但知道这个女孩子的来历,而且还知道她和赵无忌之间的关系。

    但是他不能杀她,也不想杀她。

    因为这个女孩子活着远比死了对他有用。但是他也不能把她放走,因为他绝不能让她和赵无忌见面。

    这本来是个难题,幸好他正好在这里,所以这难题也很快就解决了。

    这里虽然还是大风堂的地盘,却已近边界──大风堂当年和霹雳堂划定的地区边境。

    霹雳堂和唐家结盟之后,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彻底毁灭大风堂。

    现在他们的行动虽然还没有开始,可是在各地都已有埋伏布置。

    尤其是在这里。

    这里是大风堂最后的一个据点,却是他们发动进击时的第一站。

    他们暂时虽然还不能像大风堂一样,在这里正式开舵,暗地早已有了布置,甚至连大风堂分舵里都已有人被他们收买。

    ──大风堂绝对想不到这个奸细是谁的。

    ──因为这个人不但一向老实可靠,而且还是大风堂在这里最高负责人之一。

    他们收买了这个人,就好像已经在大风堂心脏里种下了一株毒草。

    唐玉微笑着,穿上了他的红裙。

    现在连一莲当然已经被唐家埋伏在这暗卡中的人送走了。

    他们做事一向迅速可靠。

    昨天晚上,他把她送去的时候,心里也并不是完全没有一点惋惜。

    她还是个处女。

    她年轻,美丽,健康,结实。

    她的胸脯饱满坚挺,皮肤光滑如丝缎,一双修长雪白的腿,在夜色中看来更迷人。

    如果说他不心动,那是骗人的。

    他虽然不能杀她,可是先把她用一用,对他也许反而有好处。

    一个处女,对她第一个男人,总是会有种特别奇妙的感情。

    到了生米已经成熟饭时,女人通常都认命的。

    只可惜他已经不能算是个真正的男人了。

    自从练了阴劲后,他身上某一部分男人的特征,就开始退化。

    他的欲望渐渐已只能用别的法子来发泄,一些邪恶而残酷的法子。

    唐玉走到外面的大院里来时,大车已套好,马也上了鞍。

    看到马上的鞍,想到鞍里的针,他的心情当然更愉快,几乎忍不住要笑出来。

    赵无忌知道他就是唐玉时,脸上的表情一定更有趣。

    奇怪的是,一向起得很早的赵无忌,今天居然还没有露面。他正想问赶车的马夫,赵无忌已经来了,却不是从房里走出来的,而是从外面走进来的。

    原来他今天起得比平常还早,只不过一起来就出去了。

    ──一清早他就到哪里去了?去干什么?

    唐玉没有问。

    他从来不过问赵无忌的私事,他不能让赵无忌对他有一点怀疑。

    他始终遵守一个原则。

    ──尽量多听多看,尽量少说少问。

    反正马已上好了鞍,赵无忌也已经快上马了,这次行动,很快就将结束。

    想不到赵无忌走进来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吩咐那个马夫:把马鞍卸下来。

    唐玉在呼吸,轻轻的,慢慢的,深深的呼吸,他紧张时就会这样子。

    他不能不紧张。

    因为赵无忌看起来像也很紧张,脸色,神情,态度,都跟平时不一样。

    ──难道他已发现了秘密?

    唐玉微笑着走过去。

    他的呼吸已恢复正常,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可亲,但是他心里已经作了最坏的准备。

    只要赵无忌的神色有一点不对,他立刻就要先发制人。

    他随时都可以发出那最后的一击。

    那一击绝对致命。

    无忌的脸色的确很沉重,显然有点心事。

    但是他对他这个朋友,并没有一点防范的意思,只不过长长叹了口气,道:这是匹好马。

    唐玉道:确实是匹好马。

    无忌道:到了连朋友都不能救你的时候,一匹好马却说不定能救你的命。

    唐玉道:我相信。

    无忌道:好马都有人性,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的,所以只要能够让它舒服一点,我就会让它舒服一点。

    他忽又笑了笑:如果我是一匹马,要我在没事的时候也背个马鞍,我也一定会觉得很不舒服很不高兴。

    唐玉也笑了。

    无忌又解释:今天我们既然不走,就正好让它舒服一天。

    其实他不必解释,唐玉也听出来了。

    他并没有怀疑他的朋友,只不过怜惜这匹好马而已。

    可是今天他为什么不走呢?

    无忌道:我们一定要在这里多留一天,因为有个人今天晚上要到这里来。

    他的表情又变得有点紧张:我一定非要见到这个人不可。

    这个人当然是很重要的人,他们这次见面,当然有很重要的事要商议。

    ──这个人是谁?

    ──这件事是什么事?

    唐玉也没有问。

    无忌却忽然问他:你不想知道我要见的这个人是谁?

    唐玉道:我想知道。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问?

    唐玉道:因为这是你的私事,跟我完全没有关系。

    他笑了笑又道:何况,如果你想告诉我,我不问你也一样会告诉我的。

    无忌也笑了。对这个朋友的明理和懂事,他不但欣赏,而且觉得很满意。

    他忽然又问:你早上喝不喝酒?

    唐玉道:平常我是不喝的,可是如果有朋友喝,我一天十二时辰都可以奉陪。

    无忌看着他,长长叹息,道:能够交到你这样的朋友,真是我的运气。

    唐玉又笑了。因为他实在忍不住要笑,几乎真的要笑破肚子。

    幸好他常常在笑,而且总是笑得那么温柔亲切,所以谁也没法子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

    有酒,有人,却没有人喝酒,他们甚至连一点喝酒的意思都没有。

    无忌道:我并不是真的想找你来喝酒。

    唐玉微笑道:我看得出。他的笑容中充满了了解和友谊。我也看得出你一定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无忌手里拿着酒杯,虽然连一滴酒都没有喝,却一直忘记放下。

    唐玉道:无论你心里有什么烦恼,都可以告诉我。

    无忌又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我想你一定知道我跟大风堂的关系。

    唐玉并不否认,道:令尊大人的侠名,我小时候就听说过。

    无忌道:你当然也听人说过,大风堂是个什么样的组织。

    唐玉道:我知道大风堂的总堂主是云飞扬云老爷子,另外还有三位堂主,令尊大人也是其中之一。

    这些都是江湖中人都知道的事,他尽力不让赵无忌发现他对大风堂知道的远比别人多。

    说不定他还可以从赵无忌嘴里听到一些他本来不知道的事。

    无忌道:其实大风堂的组织远比别人想像中更庞大,更复杂,只凭他们四个人,是绝对没法子照顾得了的。

    他果然没有让唐玉失望,接着道:譬如说,大风堂虽然也有收入,可是开支更大,云老爷、司空晓风、上官刃,先父却都不是善于理财的人,如果不是另外还有个人在暗中主理财务,帮补亏空,大风堂根本就没法子支持下去。

    这正是唐玉最感兴趣的事。

    无论做什么事都需要钱,大风堂既然不愿像别的帮派那样,沾上娼与赌这两样最容易赚钱的事,当然就得另找财源。

    赚钱并不容易,理财更不容易。

    视钱如粪土的江湖豪杰们,当然不会是这一行的专家。

    他们也早已猜到,暗中一定另外有个人在主持大风堂的财务。

    无忌道:江湖中绝对没有任何人知道他的身份姓名,连大风堂里知道的人都不多,因为他答应做这些事的时候,就已经和云老爷子约法三章──

    任何人都不能干涉他的事务和账目。

    任何人都不能透支亏空。

    他的身份绝对保密。

    无忌道:云老爷子答应了他这三件事后,他才肯接下这个烫手的热山芋。

    唐玉静静的听着,表面上绝对没有露出一点很感兴趣的样子。

    无忌道:因为他本来并不是武林中人,如果别人知道他和大风堂的关系,就一定会有麻烦找上他的。

    唐玉叹了口气,道:也许还不仅麻烦而已,如果我是大风堂的对头,我一定会不惜一切,先把这个人置之于死地!

    这句话真是说得恰到好处。

    能够说出这种话来的人,就表示他心中坦荡,绝不会做出这种事。

    无忌叹道:如果他有什么意外,对大风堂实在是很大的损失,所以

    他的表情更紧张,声音压得更低:所以我今天不能不特别小心。

    唐玉道:今天要到这里来的人,就是他?

    无忌道:今天晚上子时之前,他一定会到。

    唐玉虽然一向都很沉得住气,可是现在却连他自己都已感到他的心跳加快了。

    ──如果能除掉这个人,简直就等于砍掉大风堂的一条腿。

    ──这个人今天晚上就要来。

    对唐玉来说,这实在是很大的诱惑。

    可是他一直在警告自己,表面上绝不能露出一点声色来。

    无忌道:他虽然不是武林中人,却是个名人,关中一带的票号钱庄,最少有一半都跟他有来往,所以别人都叫他财神。

    财神。

    这两个字一入唐玉的耳朵,就好像已经用刀子刻在他心里了。

    只要有了这条线索,找到这个人已不难。

    唐玉立刻作出很严肃的样子,道:这是你们大风堂的秘密,你不应该告诉我的。

    无忌道:我一定要告诉你。

    唐玉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你是我的朋友,我信任你,而且

    他凝视着唐玉,慢慢的接着道:有件事我非要你帮忙不可。

    唐玉立刻道:只要我能做到的,我一定替你做。

    无忌道:这件事你一定能做得到,也只有你能做得到。

    唐玉没有说什么。他已隐隐感觉到,又有一只羊要自动送入他的虎口。

    酒杯还在手里,还没有放下去。

    无忌终于喝了一口,又香又辣的大曲,沿着他舌头,慢慢流入他的咽喉。

    他总算觉得比较振奋了些,总算说出了他的烦恼──

    大风堂在这里也有个分舵。

    因为这里是大风堂最后一站,也是对敌的前哨,所以这里的分舵不但组织较大,属员也较多。

    一山不容二虎。

    可是这两位舵主却相处得很好,因为他们都只知道为大风堂做事,并没有争权夺利的私心。

    在大风堂最机密的档案里,对他们的记录是──

    姓名:樊云山。

    绰号:玉面金刀客,半山道人。

    年龄:五十六。

    武器:紫金刀,三十六枚紫金镖。

    师承:五虎断门刀。

    妻:彭淑贞。(殁)

    子:无

    嗜好:少年颇近声色,中年学道。

    司空晓风对他的评语是:

    聪明仔细,守法负责,才堪大用。

    另一位是──

    姓名:丁弃。

    绰号:独臂神鹰。

    年龄:二十九。

    武器:剑。(断剑)

    师承:无

    妻:无。

    子:无。

    嗜好:好赌,好酒。

    司空晓风有知人之明,也有知人之名,大风堂档案里每一个人的纪录后面,都有他的评语。

    只有丁弃是例外。谁也不知道是司空晓风不愿评论这个人,还是这个人根本无法评论。

    唐玉道:我知道这个人。

    无忌道:你也知道?

    唐玉道:近几年来,独臂神鹰在江湖中的名气很大,而且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

    他笑了笑:想不到他也投入了大风堂。

    唐玉的笑容一向温柔可亲,可是这次却仿佛带着点讥诮之意。

    因为丁弃的名气虽然不小,可惜他的名气并不是那种值得别人羡慕尊敬的。

    他的家世本来很好。

    他的父亲是武当门下的俗家弟子,丁家是江南的世家,有名望、有财产。

    但是他十五岁的时候,就被他父亲赶出了家门。

    武当四大剑客中,最负盛名的金鸡道人,是他父亲的同胞师兄,看在他父亲的面上,收他为弟子。

    想不到他在武林中人人视为圣地武当玄真观里,居然还是一样我行我素,酗酒滋事。

    有一次他居然喝得大醉,竟逼着他的师父的一个好朋友下山去决斗。

    他的右臂就是在这次决斗中被砍断的,他也被逐出了武当,连他的剑都被折断。

    从此之后,他就失去了下落。

    想不到七八年后他又出现了,带着他那柄断剑出现了。

    他独臂,断剑,练成了一种辛辣而诡秘的剑法,单身上武当,击败了他以前的师父金鸡道人。

    所以他自称神鹰。

    他仍然我行我素,独来独往,这几年来,的确做了几件令人侧目的事。

    可惜他做的这些事,就像他的为人一样,也不能让别人佩服尊敬。

    幸好他自己一点都不在乎。

    无忌明白唐玉的意思,也看出他笑容中的讥诮之意。

    但是无忌自己的看法却不──样:不管他以前是什么样的人,自从入了大风堂之后,他的确是全心全力在为大风堂做事。

    唐玉微笑,道:也许他已经变了,已经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无忌道:他是的。

    唐玉道:玉面金刀客为什么又叫做半山道人?这两个名字应该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无忌道:樊云山中年丧妻之后,就开始学道,所以玉面金刀就变成了半山道人。

    唐玉笑道:想不到大风堂的舵主中,居然有个学道的人。

    无忌也不禁微笑。

    可是他的笑容很快就又消失:大风堂的纪律虽严,却从不过问别人的私事,丁弃的喝酒,樊云山的学道,对他们的职务并没有影响,他们一直是大风堂的舵主中,最忠心能干的两个人。

    他的声音更低沉,慢慢的接着道:但是现在我却发现这两个人中,竟有一个是奸细。

    唐玉好像吓了一跳:是什么?

    无忌道:是奸细。他显得悲惨而愤怒:这两个人之中,已经有一个被大风堂的对头收买了。

    唐玉好像还不能相信,所以忍不住要问:你怎么知道的?

    无忌点头道:因为我们派到对方那边去打听消息的人,全都被出卖了。

    他又解释:他们本来都有很好的掩护,有的甚至已在那边潜伏了很久,一直都没有被发现,可是最近

    他的声音忽然哽咽,过了很久,才能接下去说:最近他们忽然全都被捕杀,竟没有一个人能活着逃回来。

    唐玉也在叹息。

    其实这些事他不但全部知道,而且知道得比谁都清楚。

    那几次捕杀,他不但全都参加了,而且杀的人绝不比任何人少。

    无忌接着又道:有关他们的事,一直都是由樊云山和丁弃负责联络的,他们行动秘密,也只有这两个人知道,所以

    唐玉接着道:所以也只有这两个人才能出卖他们?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这两个人中,谁是奸细?是樊云山?还是丁弃?

    这句话居然是从唐玉嘴里问出来的,连唐玉自己都觉得很好笑。

    收买这个奸细的人就是他,负责和这个奸细联络的人也是他。

    如果赵无忌知道这件事,脸上会有什么样的表情?心里会有什么样的感觉?

    唐玉居然能够忍住没有笑出来,本领实在不小。

    无忌一直在看着他,忽然道:这两个人中,究竟谁是奸细,只有你才能告诉我。

    如果是别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会吓得跳起来。

    唐玉却连一点反应都没有,他知道这句话一定还有下文。

    无忌果然已接着道:因为只有你才能替我把这个奸细找出来。

    唐玉道:为什么?

    无忌道:这两个人你都不认得?

    唐玉道:当然不认得。

    无忌道:如果我说你是唐家的人,他们会不会相信?

    唐玉还是不动声色,道:他们好像没有理由不信。

    无忌道:唐家既然可以买通大风堂的舵主,大风堂是不是也一样可以买通唐家的人?

    唐玉道:好像是的。

    他回答得很小心,每句话都加上好像两个字,因为他还不十分明了赵无忌的意思。

    无忌道:所以现在樊云山和丁弃都认为我已买通了唐家一个人,我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跟这个人见面,我们约好了今天见面。

    唐玉道:如果你这么样说,他们好像也没有理由不信。

    无忌道:我还再三强调,这个人是个非常重要的人,有样非常重要的东西要交给我,所以我们一定要全力保护他,绝不能让他落在别人手里。

    唐玉道:他们知不知道,这个人是谁?

    无忌道:不知道。

    唐玉道:既然不知道,怎么去保护他?

    无忌道:因为我也没有见过这个人,所以我们早已约好了辨认的方法。

    唐玉道:什么方法?

    无忌道:他一来就会到大街上一家叫同仁堂的药铺里去,买四钱陈皮,四钱当归,然后再到对面一家卤菜店去,买四两烧鸡,四两牛肉,他坚持要掌柜的把分量称准,一分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唐玉道:这样的人的确不多,很容易就能认得出来的。

    无忌道:然后他就用左手提着陈皮和烧鸡,右手提着当归和牛肉,从大街的东边往左转,走到一个桑树林子里,把左手的陈皮和烧鸡吊在树上,右手的当归和牛肉丢到地下,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去跟他见面了。

    唐玉笑道:用这种法子来见面,倒真的很有趣。

    无忌道:不但有趣,而且安全。

    他又解释:除了跟我约好的这个人之外,谁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唐玉笑道:如果还有别人做这种事,那个人一定有毛病,而且,毛病还很重。

    无忌道:所以我相信樊云山和丁弃绝不会弄错。

    唐玉道:既然是你跟他约好的,你就应该到那里去等,为什么叫他们去?

    无忌道:因为我只知道他今天日落之前会来,却不知是什么时候。

    唐玉道:你的行踪很秘密,当然不能够整天守在街上等,所以,只有叫他们去。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他带来给你的是些什么东西?

    无忌道:是一个人的名字。

    唐玉道:就是那个奸细的名字?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直到现在为止,你还不知道这名字是樊云山?还是丁弃?

    无忌道:可是那奸细自己心里一定有数。

    唐玉道:他当然不能让那个人把这名字交给你。

    无忌道:绝不能。

    唐玉道:所以他只要一看见那个人,就一定会想法子把他杀了灭口。

    无忌道:他不惜一切,都一定要把这个人杀了灭口。

    唐玉道:其实唐家并没有这么样一个人要来。

    无忌道:不错。

    唐玉道:所以这个人就是我。

    无忌道:我只有找你帮我这个忙,因为他们都不认得你,而且只知道我的同伴是个穿红裙的姑娘。

    唐玉道:所以我只有换件衣服,改成男装,偷偷的溜出去,到大街上去买点陈皮当归,烧鸡牛肉,就可以替你把那个奸细钓出来了。

    他叹了口气,苦笑道:这法子实在不错,简直妙极了,唯一不妙的是,如果那条鱼把我这个鱼饵吞下去了怎么办?

    无忌道:我也知道这样做多少有点冒险,可是我想不出别的法子,我一定要在财神到这里之前把那个奸细查出来。

    唐玉道:所以你只有找我?

    无忌道:我只有找你。

    唐玉又叹了口气,道:你实在找对人了。

    他表面在叹气,其实却已经快笑破肚子,他实在没想到赵无忌这条肥羊也会自动来送入他的虎口,而且还另外带了一只羊来。

    赵无忌这个计划本来的确很巧妙,除了用这个法子之外,的确很难把那奸细找出来,只可惜他实在找对人了。

    唐玉当然不会把真正的奸细找出来的,这个奸细当然也绝不会想要把唐玉杀了灭口。

    他们正好趁这个机会,把不是奸细的那个人杀了灭口。

    他们正好把罪名全都推到这个人身上,真正的奸细就可以高枕无忧,继续出卖他的朋友了,因为以后绝不会有人怀疑他。他们还可以趁这个机会把赵无忌和那个财神也一网打尽。

    这真是一举数得,妙不可言,连唐玉自己都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所以不是奸细的那个人,也变成了一条羊,被赵无忌送入了唐玉的虎口。

    第三条羊

    四月十二日,晨。

    平常这时候,樊云山已做完了他的气功课,从丹室出来吃早饭了。

    今天他比平常迟一点,因为今天一早就有个他预想不到的客人来,跟他谈了很久,说了些让他觉得心烦的话。

    ──这个分舵里居然有奸细,居然连赵简的儿子都知道了。

    他主持这分舵已多年,现在居然要一个年轻小伙子来告诉他这件事,而且还教他应该怎么做,这使得他很不满意。

    他对年轻人一向没有好感,他一向认为年轻人办事不牢,没有一个可靠。

    这也许只不过因为他自己已经不再年轻,虽然这一点他是绝不肯承认的。

    他对赵无忌当然还是很客气,直送到大门外,才入丹室。

    丹室就是他炼丹的地方,也是完全属于他自己的小天地,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任何人都不能进去。

    炼丹不是炼金。

    虽然有些人认为炼丹也和炼金一样荒谬,也并不在乎。

    炼丹就是烧汞,也叫做服石,是件高雅而神奇的事,非常非常高雅,非常非常神奇,那些俗人们当然不会懂。

    只有像刘安那样的贵族,韩愈那样的高士,才懂得其中的奥妙和学问。

    他通常都在他的半山轩里吃早饭,通常都是红薇和紫兰去伺候他。

    红薇和紫兰虽然年轻,却很规矩。

    可是今天他远远就听见了她们的笑声,其中居然还有男人的声音。

    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到樊大爷的私室去,跟他的丫头调笑?

    他用不着看,就知道一定是丁弃。

    因为谁都知道丁弃是他的好朋友,只有丁弃才可以在他家里穿堂入户,自由出入,甚至还可以吃他的早饭。

    他进去的时候,丁弃已经把厨房特地为他准备的燕窝鸡汤吃了一大半,正在跟他两个年轻又漂亮的丫头说笑话。

    如果别人敢这么样做,樊云山说不定会打断他的腿。

    丁弃却是例外。

    他们不但是好朋友,也是好伙伴。

    看见他进来,丁弃就大笑,道:想不到你居然也是吃人间烟火的,而且居然吃得这么好。

    樊云山也笑了:学道的人也是人,也一样要吃饭的。

    丁弃笑道:我以前还认为你只要吃点石头就行了。

    樊云山没有再接下去,虽然是好朋友,也不能拿他炼丹这件事来开玩笑。

    这件事绝对神圣不可侵犯的。

    幸好丁弃已改变话题,忽然问道:赵公子是不是也到这里来过?

    樊云山道:他来过。

    丁弃道:你也已知道那件事?

    樊云山点头。

    他当然应该知道,至少他也是这里的舵主之一。

    丁弃笑道:我到这里来,倒不是为了要来喝你的鸡汤的。

    樊云山道:你现在就要去等待那个人?

    丁弃道:你不去?

    樊云山道:我还得等等,莫忘记我也要吃饭的。

    丁弃笑了:好,你吃饭我先去。

    樊云山也觉得很好笑,现在同仁堂和卤菜店根本还没有开门,那个人就算来了,也没地方去买陈皮当归,牛肉烧鸡。

    年轻人做事总是难免沉不住气,年轻人的眼睛也太不老实。

    他忽然发现又应该替红薇和紫兰做几件新衣裳穿了。

    去年做的衣裳,现在她们已穿得太紧,连一些不该露出来的地方,都被绷得露了出来。

    这当然不是因为衣服缩小了,而是因为她们最近忽然变得成熟了起来,男人看见她们的时候,都忍不住要多看两眼。

    丁弃是个男人。

    他的眼睛实在不能算很老实。

    他已走出门,忽然又回头,道:我发现学道的人非但可以吃饭,而且还有个好处。

    樊云山道:什么好处?

    丁弃道:学道的人随便干什么,都不会有人说闲话,如果我也像你一样,几个年轻的小姑娘来伺候我,别人就要说我是个色狼了。

    他大笑着走出去。

    樊云山本来也在笑,可是一看到丁弃走出去,他的笑容就不见了。

    他实在受不了这个年轻人的狂妄和无礼。

    虽然他们的地位一样,他的资格总比较老些,丁弃至少总应该对他尊敬一点。

    不幸的是,丁弃这个人竟似乎从来都不懂礼貌这两个字是什么意思。

    现在他终于开始吃他的早饭了。

    红薇和紫兰,一直站在他旁边,看着他,红着脸偷偷的笑。

    他当然懂得她们的意思。

    一个发育良好,身体健康的女孩子,刚刚尝到那种事的滋味后,总是特别有兴趣的。

    何况他自从服石之后,不但需要特别强烈,而且变得特别勇猛,甚至比他新婚时更勇猛,绝对可以满足任何女人的需要。

    每天吃过早饭之后,他通常都会带两个年轻的女孩子,到他的丹室去,传授给她们一点神仙的快乐。

    现在她们好像已经有点等不及了。

    樊云山慢慢的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向他的丹室──

    这次从丹室出来的时候,他虽然显得有点疲倦,心情却好了很多,甚至连丁弃的无礼,也变得没有那么讨厌了。

    享受过一番神仙的乐趣之后,无论谁都会变得比较轻松愉快,宽怀大度。

    现在他只需要一壶好茶,最好当然是一壶福建武夷山的铁观音。

    他立刻想到了武夷春。

    武夷春是家茶馆。

    这家茶馆是福建人开的,福建人都讲究喝茶,都喜欢喝铁观音。

    这家茶馆的铁观音,据说真是产在武夷绝顶,派人用快马运来的。

    这家茶馆在采芝斋隔壁。

    采芝斋是家很有名的糕饼茶食铺,就在同仁堂老药铺隔壁,王胖子开的那家卤菜店对面。

    所以樊云山今天如果不到武夷春来喝茶,那才真的是怪事。

    世界上的怪事绝不会太多,所以他来了!

    茶馆里的人认得樊大爷的人当然不少,知道他是大风堂舵主的人却没有几个。

    如果他常常仗着大风堂的威名在外面招摇,现在他已经是个死人。

    丁弃一定也来了,一定就在附近,他没有看见丁弃,却看见了小狗子。

    小狗子不是狗,是人。

    虽然大家都把他当作狗一样呼来叱去,他毕竟还是个人。

    他是高升客栈十一个店小二里面,做事做得最多,钱拿得最少的一个。

    现在也不知是哪位客人,又叫他到王胖子的卤菜店买卤菜了。

    樊云山知道这个赵公子就住在高升客栈,还带着个穿着大红裙子的大姑娘。

    这位赵公子原来也是个风流人物。

    小狗子提着几色卤菜回去了。

    一个卖橘子的小贩,挑着担子走到王胖子的卤菜店门口。

    王胖子出来买了几斤橘子给他的女儿吃。

    他的女儿并不胖,因为她只喜欢吃橘子,不喜欢吃肉。

    王胖子是这个卖橘子小贩的老主顾。

    卖橘子的小贩走得累了,又累又渴,就走到茶馆里来,找茶馆里的伙计,讨碗茶喝。

    茶当然不能白喝。

    他用两个橘子换了一壶茶喝。

    茶馆里的伙计把橘子收到后面,分了一个给掌柜的小儿子,就提了个大水壶出来替客人冲水。

    樊大爷是老客人,也是好客人,他当然要特别巴结。

    他第一个就来替樊大爷冲水,还特地带了个热手巾把子来。

    樊云山觉得很满意。

    他喜欢别人的恭维奉承,所以他的小账总是给的特别多些。

    伙计千恩万谢的走了,他打开这把热手巾,里面就有样东西掉下来,落入他的手心里,好像是个卷起来的纸条。

    茶喝得太多,当然难免要去方便方便。所以又喝了几口茶之后,他就站了起来,到后面去方便了。

    这些都是很正常的。

    这些事无论被谁看见,都绝不会觉得有一点可疑的。

    就算被一个疑心病最大的老太婆看见,也绝不会想到,就在这件事进行之中,已经有一件很重要的消息,从住在高升客栈里一个穿着红裙的大姑娘那里,传到了樊云山手里。

    唐玉现在穿的已经不是红裙子了。

    现在他穿的是一套赵无忌的衣裳,青鞋、白袜,蓝衫。质料剪裁虽然都很好,却绝不会让人觉得刺眼。

    赵家并不是暴发户,无忌一向很懂得穿衣服,这一点连唐玉都不能不承认。

    唐玉从来不会喜欢一个快要死在他手里的人,可是他居然有点喜欢赵无忌。

    他觉得赵无忌这个人很奇怪,有时候看起来虽然很笨,其实却很聪明,有时候看起来虽然很聪明,却偏偏又很笨。

    唐玉决定替他买口上好的棺材,叫樊云山把他的尸身送回和风山庄去。

    他们毕竟是朋友。

    我要买四两烧鸡,四两牛肉。

    唐玉用极道地的官话告诉王胖子:一分也不能多,一分也不能少。

    到同仁堂去买陈皮和当归的时候,他已看到坐在武夷春喝茶的樊云山。

    这个一向循规蹈矩,做事一丝不苟,从来都没有出过一点差错的人,居然会是个奸细,实在是谁都想不到的事。

    他们的对象本来是丁弃,但是唐缺却坚决认为樊云山绝对比丁弃容易打动。

    唐缺的理由是:

    ──像樊云山这种人,对丁弃那种不拘小节的年轻人一定很不满。

    ──这地方本来是樊云山一个人的地盘,现在大风堂又派了个丁弃这样的年轻人来,而地位居然跟他完全平等,无论他要做什么事,都不能不跟这毛头小伙子去商量,这对一个已经习惯做老大的人来说,也是件不可忍受的事。

    唐缺对炼丹居然也有研究!

    他知道炼丹是件极奢侈的事,也知道服过丹之后,不但性情会因身体的燥热而改变,连性欲都会变得极亢奋。

    这也正是有道之士,为什么会冒险去炼丹的原因。

    所以唐缺认为:

    ──如果我们能提供给樊云山一点炼丹的灵药和秘诀,把几个随时可以让他散热的女孩子送给他,而且保证一定会替他教训教训丁弃,他一定什么事都会做的。

    后来的事实,果然证明他的看法完全正确。

    唐缺看人的眼光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一点连唐玉都不能不佩服。

    唐玉也看见了丁弃。

    丁弃实在可以算是个很好看的年轻人,只可惜太随便了一点,看起来简直有点像是个市井的混混儿。

    在四月天,他身上居然就穿起夏布袍子,把右面一只空荡荡的衣袖束在一根用青布做的腰带里,乱蓬蓬的头发显然也有好几天没梳过。

    他甚至还把他那柄断剑插在腰带上,连剑鞘都没有配一个。

    一向非常讲究穿衣服的樊云山,对他这副样子当然看不顺眼。

    只要一看见他,樊云山就会觉得全身都很不舒服。

    四两牛肉,四两烧鸡都已经切好了,用油纸打成了小包。

    唐玉用左手提着陈皮和烧鸡,用右手提着当归和牛肉,走过了长街,开始往左转。

    他相信樊云山一定已接到了他要小狗子送出来的消息。

    为了避嫌疑,他一直都陪着赵无忌待在房里,只不过关照小狗子去打扫他那间客房,监督着小狗子把痰盂倒了出去。

    赵无忌一定绝不会想到,小狗子也早就被他们买通了。

    ──只要一个人对自己的生活觉得不满意,你就有机会收买他的。

    这是唐缺的理论。

    唐玉发觉唐缺的理论总是很有道理。

    桑树林已经在望。

    唐玉相信樊云山当然绝不会想杀他灭口,但是他们也绝不会先出手对付丁弃。

    赵无忌当然会在暗中监视他们。

    所以他们现在唯一的问题是,要怎么样才能让丁弃出来对付他!

    只要丁弃一出手,他就是奸细了,随便他怎么否认都没有用的。

    就算他们不杀他,赵无忌也绝不会饶他。

    唐玉微笑。

    他已经有把握要丁弃出手。

    为了保护他这个非常重要的人,丁弃和樊云山都跟着他走了过来。

    ──丁弃不是奸细。

    ──丁弃当然已开始在怀疑樊云山。

    ──如果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有勾结,他交给赵无忌那个名字,当然就不会是真的奸细的名字。

    ──如果他交出来的名字是丁弃,丁弃也没法辩白。

    ──丁弃当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只要发觉这个重要的人和樊云山之间的情况有一点不对,一定就会出手。

    这其中的关键看来虽很复杂,其实却像一加一等于二同样简单。

    所以唐玉忽然转过头去,看着樊云山笑了笑,好像是要他放心!

    我交给赵无忌的名字,绝对不会是你。

    天气晴和,阳光明朗。

    丁弃也许有很多不太好的毛病,眼睛却连一点毛病都没有,在这么好的天气里,连一里外的麻雀是公的,还是母的,他都能看得出。

    这也许是他自己吹牛,可是唐玉这样笑,他总不会看不见。

    他转过头,就看见樊云山也在笑,他忍不住问:你认得这个人?

    樊云山摇了摇头。

    丁弃说道:看起来,他却好像认得你?

    樊云山还在笑,虽然没有承认,但是也不再否认。

    他并不怕被丁弃看出他们之间的秘密,他本来就想要诱丁弃出手。

    想不到的是,丁弃的出手远比他意料中快得多。

    他的笑容还没有消失,丁弃的掌缘已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上。

    唐玉刚想把左手提着的陈皮和烧鸡挂上树枝,樊云山已倒了下去。

    他知道丁弃会出手的,可是他也想不到樊云山竟会被丁弃一击而倒。

    这一击不但迅速准确,最可怕的是,出手之前,完全没有一点警兆。

    既然已决定攻击,他就绝不再犹豫,绝不让对方有一点预防准备。

    唐玉忽然发觉自己以前一直低估了他,这个人实在比别人想像中更危险。

    丁弃居然还没有扑过来,还站得远远的,用一双鹰一般的眼睛盯着他。

    唐玉慢慢的把陈皮和烧鸡挂上树枝,才回过头:你就是独臂神鹰?

    丁弃道:我就是。

    唐玉道:你知道我是什么人?

    丁弃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也知道我有样东西要交给赵无忌?

    丁弃道:我知道。

    唐玉道:你不想让我交给他?

    丁弃道:我不想。

    唐玉道:你想把我杀了灭口?

    丁弃并不否认。

    唐玉叹了口气,重重的把右手提着的当归和牛肉,丢在地上,说道:

    那你就动手吧。

    丁弃道:你为什么不动手?他冷笑,既然你是唐家的人,为什么还不把你们独门暗器拿出来?

    唐玉明白了。

    丁弃不敢逼近来,只不过因为怕他的暗器──这个重要的人既然是从唐家来的,身上当然带着有唐家的独门暗器。

    唐玉本来就是唐家的人,本来就带着唐家的独门暗器。

    如果他把他的暗器使出来,就算有十个丁弃,也一样要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可惜他不能拿出来。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赵无忌。

    赵无忌是从一棵粗大的桑树后出现的,现在已逼近丁弃。

    他的动作并不快,却极谨慎,绝没有发出一点让丁弃警觉的声音。

    丁弃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唐玉身上。

    面对着一个身上很可能带着唐家独门暗器的人,天下间绝没有任何人敢疏忽大意。

    唐玉忽然叹了口气,道:可惜。

    丁弃道:为什么可惜?

    唐玉道:现在你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个活靶子,如果唐家真的有人在这里,就算是个三岁小孩子也可以把你打出七八个透明窟窿来。

    他又叹了口气,说道:只可惜我身上连一样暗器都没有,我根本就不是唐家的人。

    丁弃的脸色变了,就像是一条忽然发现自己落入虎口的羊,不但惊慌,而且恐惧。

    他想拔剑。

    他的手刚握住剑柄,无忌的铁掌已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上,用的手法跟他刚才击倒樊云山时,同样的迅速准确。

    唯一不同的是,无忌有两只手,另一只手上还有把刀,短刀。

    三寸六分长的刀锋,已完全刺入了丁弃的腰。

    虎口

    刀柄还在丁弃腰上,正是绝对致命的部位,刀锋已完全看不见了。

    唐玉抬起头,吃惊的看着赵无忌,他实在想不到赵无忌的出手会这么狠。

    他看起来实在不像这么狠的人。

    ──左颈后的那一击已经够了,为什么还要加上这一刀?

    赵无忌忽然说道:我本来并不想杀他的。

    他显然已看出唐玉心里在想什么:我也知道应该留下他的活口来。

    唐玉道:为什么杀了他?

    无忌道:因为这个人太危险。

    这一点唐玉也同意。

    无忌道:要对付这种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

    唐玉道:因为他也绝不会给你反击的机会。

    无忌道:如果他有两只手,他一定也会再给樊云山一刀。

    幸好丁弃只有一只手。

    樊云山的胸膛仿佛还有起伏,仿佛还有呼吸,却不知他的心是不是也在跳?

    无忌弯下腰,把他的身子扳过来,把耳朵贴上他的胸膛,希望能听到他的心在跳。

    唐玉在看着无忌。

    无忌的背对着他,距离他还不到三尺。

    这才真是个最好的靶子,连三岁的小孩子都不会打不中的靶子。

    唐玉的手缩入了衣袖。

    现在他是男装,当然不能再把那根金钗插在头发上。

    他把那根金钗插在衣袖里。

    他的手缩进去,就捏住了金钗,只要他指尖一用力,钗头里的油蜡就会流出来,保护他的手,他就可以把钗头扭断。

    他手里立刻就有一满把毒砂,唐家威镇天下的五毒断魂砂。

    只要他将这把毒砂洒出去,就算他是闭着眼睛洒出去的,无忌都死定了。

    幸好他这把毒砂没有洒出去,因为他还没有忘记财神。

    现在他心目中最大的一条羊已经不是赵无忌,而是财神。

    只有赵无忌才能把这条羊送入他的虎口。

    财神还没有来,他怎么能死?

    唐玉的手又慢慢的从衣袖伸了出来,反正财神已经快来了,赵无忌已经在他掌握之中。

    他一点都不急,只不过觉得有种奇异的渴望和冲动,就好像一个贪欢的寡妇,在渴望着男人的拥抱。

    樊云山的心还在跳,本来跳得很慢,很微弱,现在已渐渐恢复正常。

    他甚至已经可以站起来。

    看见了丁弃,他还是显得很悲伤,黯然道:他是个聪明人,只可惜太聪明了些,如果他笨一点,也许就不会落得这种下场。

    这是句很有哲理的话,无忌却不想跟他讨论人生的哲学。

    无忌道:他是个奸细。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他想杀你,如果他活着,非杀了你不可。

    樊云山道:我知道。

    无忌道:可是他已经死了。

    樊云山道:既然他已经死了,不管他生前做错过什么事,都可以一笔勾销,我一定会好好料理他的后事。

    无忌微笑,拍着他肩,道:你记不记得我们今天晚上还有个约会?

    樊云山道:我不会忘。

    无忌道:也记得我们约的是谁?

    樊云山道:财神!

    无忌道:他的行踪一向不愿让太多人知道,这次很可能也是一个人来。

    樊云山道:我懂。

    无忌道:所以他的安全,我们一定要负责。

    樊云山道:我一定会尽量调动本门弟兄中的好手保护他,但是

    无忌道:但是你还不知道我们约好在什么地方见面?

    樊云山道:是的。

    无忌道:其实,你应该可以想得到的。

    他笑了笑,又道:财神通常都在什么地方?

    樊云山立刻明白了:财神通常都在财神庙。

    唐玉一直在注意着无忌。

    他发现无忌跟樊云山说话时,已经带着命令的味道,樊云山居然也看作理所应当的事。

    有些人好像天生就是做首脑的材料,赵无忌好像就是这种人。

    幸好他已经快死了,而且死定了。

    唐玉看着他的时候,已经好像是在看着个死人。

    无忌道:走,我们现在就到财神庙去。

    唐玉道:我们?

    他尽量压制着心里的兴奋,道:我也去?

    无忌微笑道:难道你不想去见见财神?

    唐玉也笑了:有没有人不想去见财神的?

    无忌道:没有。

    唐玉笑得更愉快,道:我可以保证连一个都没有,不但以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每个人都想见到财神,所以每个地方都有财神庙。

    据说天上地下所有的钱财,都归财神掌握,无论谁只要能见到财神,都会发大财的。

    奇怪的是,财神却偏偏好像是个很穷的神,甚至比那位终年为衣食奔波,在陈蔡之间几乎连饭都没得吃的孔老夫子都穷!

    孔庙通常都是金碧辉煌,庄严雄伟的大庙。

    财神庙却通常都是个很穷的庙,又穷又破又小。

    这实在是个讽刺,很好的讽刺。

    因为它至少使人明白了一点──钱财虽然可爱,却并不值得受人尊敬。

    这个地方的财神庙也一样,又穷又破又小,那位长着张黑脸,跨着匹黑虎的财神像,金漆都已剥落,衣服上都好像打着补丁。

    有件事我始终不懂,唐玉四面打量着,接着道:为什么财神看起来总是这么穷?

    这问题他只不过是随便说出来的,并没有希望得到答案。

    无忌笑了笑道:如果你看见真正有钱的人,你就会懂了。

    唐玉又问道:为什么?

    无忌道:那些人的钱虽然多得连数都数不清,自己却还是视钱如命,穿的衣服上打满补丁,吃的是咸菜干和泡饭,身上挂满了钥匙。

    唐玉道:他的身上为什么要挂满了钥匙?

    无忌道:因为他们生怕别人揩油,连柴米油盐都要锁在柜子里,有些人的内衣裤穿得发臭了还不肯洗。

    唐玉又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无忌微笑道:因为衣服洗多了会破的。

    唐玉也笑了:难道财神也会像他们这样,把一个钱看得比门板还大?

    无忌道:不是视钱如命的人,怎么能做财神!

    现在已是黄昏。

    他们刚吃过一顿很舒服的饭,在春天温暖的夕阳下,慢慢的逛到这里来。

    他们的心情都很愉快。

    无忌道:如果我是财神,就绝不会花几两银子去吃顿饭。

    唐玉笑道:因为财神不是能乱花钱的。

    无忌道:绝对不能。

    唐玉叹了口气,道:幸好我们都不是财神。

    无忌道:可是你很快就要见到一个财神了,一个活财神。

    唐玉道:今天他一定会来?

    无忌道:一定。

    唐玉实在很想告诉赵无忌──这个财神,就是你的瘟神,只要他一来,你就要送命。

    他实在很想看看赵无忌发现真相时的表情。

    樊云山已经来了。

    他的脸色,并不太好,丁弃在他脖子后面的那一击,直到现在,还是让他觉得很不好受,但却绝对没有影响到他做事的效率。

    我已经把本门弟兄中的高手,全部调到这里来,现在这条路上都已有我们的人防守。

    无忌对他的办事能力很满意,唐玉更满意。

    樊云山调来的人手,当然都是他们自己的人,那其中还有几个好手。

    现在赵无忌已经在他们包围中,他根本用不着再等机会,就凭他和樊云山两个人,已足够要他的命!

    何况他身上还有那个荷包──荷包上的牡丹,牡丹的花心。

    只要一想到那种暗器的威力,他就会变得像是个孩子般兴奋激动,几乎忍不住要伸手进去摸一摸。

    但是他一定要忍住。

    无忌又在问道:在外面防守的兄弟们,是不是都已经知道了我们要等的人是谁?

    樊云山道:我只告诉他们,除了一个穿黑披风,提红灯笼的人之外,无论谁走到这条路上来都要把他挡回去。

    他再三保证:除了他之外,绝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

    这不仅是在对无忌保证,也是在对唐玉保证。

    既然没有任何人能混进来,当然也没有人能来救赵无忌。

    现在他已完全孤立。

    唐玉在心里叹了口气,这计划实在是无懈可击,连他自己都觉得十分满意。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樊云山刚点起盏油灯,就听见外面传来一阵仿佛蝉鸣般的吸竹声。

    财神来了!

    这位财神看起来既不穷,也不寒酸。

    他身材高大,头发灰白,脸色红润,看起来仪表堂堂气派极大,穿着也极考究,正是那种无论谁看见都会很信任的人。

    如果你有钱,你一定也会把钱存进他的钱庄里去。

    但是无忌替他引见樊云山和唐玉时,他的脸色却很难看。

    无忌道: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财神板着脸,冷冷道:我是不是说过,除了你之外,我不见别人?

    无忌道:是的。

    财神道:他们是不是人?如果他们是人,就请他们走。

    无忌怔住。他想不到这位财神连一点面子都不给他,幸好樊云山和唐玉都很知趣,都已经在告辞了。

    无忌更抱歉,很想说几句让他们听了觉得比较舒服一点的话。

    唐玉已过来握住他手,微笑道:你什么都不必说,因为我们是好朋友。

    他真是个好朋友。

    他把无忌的手抓得好紧。

    无忌好像也觉得有点不对了,正想甩掉他的手,已有另一只手猛切在他左颈后的大血管上。

    那当然是樊云山的手。

    他倒下去的时候,正好看见财神怒喝着向唐玉扑了过去。

    但是他知道那是没有用的。

    财神绝不是唐玉的敌手,连唐玉一招都挡不住。

    无忌再张开眼时,财神果然已经被人用绳子绑了起来。

    他自己也当然被绳子绑住,而且还被点住了穴道,──唐玉一放开他的手去对付财神时,樊云山已点了他的穴道。

    看见他的眼睛张开,财神就在冷笑,道:你这两个好朋友,真是好朋友。

    无忌叹了口气,道:只不过你刚才根本不必请他们出去的。

    财神道:为什么?

    无忌道: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人。

    唐玉笑了,大笑。

    他笑得实在愉快极了:我是个人,只可惜你永远想不到我是什么人。

    无忌道:哦?

    唐玉指着自己的鼻子,道:我就是唐玉,就是你恨不得把他活活扼死的那个唐玉。

    无忌不说话了。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现在唐玉总算看到了他的表情,他连一点表情都没有。

    到了这种地步,他还有什么表情?

    唐玉道:我本来并不一定要杀你的,我也知道活人一定比死人有用。

    无忌道:现在,你为什么要改变主意?

    唐玉道:因为有一个人告诉我,一定非把你杀了不可。

    无忌道:谁告诉你的?

    唐玉道:就是你自己。

    他笑得更愉快:你自己已教给我,如果要对付一个很危险的人,就绝不能给他反击的机会,你这个人刚好是个很危险的人,我这个人刚好很听话。

    无忌道:你为什么还不动手?

    唐玉道:因为我不想你做个糊涂鬼,我们总算是朋友。

    这只老鼠既然已经被抓住了,他为什么要一下子就吞到肚子里去?

    猫捉老鼠,本来就不一定是为了饥饿,而是为了这种乐趣。

    他正在享受这种乐趣:本来说不定还会有人来救你的,可惜你自己偏偏又要再三关照,除了这位财神之外,绝不许任何人来。

    樊云山道:他不是关照我,而是命令我,就算是我的老子来了,也不能放进去。

    他故意叹了口气,又道:恰巧我也是个很听话的人。

    唐玉也叹了口气,道:大风堂有了你这样的人,真是他们的运气。

    他看着无忌:可是不管怎么样,你总算对我不错,你的后事,我一定也会叫樊云山好好去办的,你临死之前还想什么,只要告诉我,我说不定也会答应。

    无忌沉默着,忽然道:我只有一件事想问你。

    唐玉道:什么事?

    无忌缓缓道:上官刃是不是在唐家堡?

    唐玉道:是的。

    他毫不考虑就说了出来,因为无忌已经等于是个死人。

    在一个死人面前,什么事都不必隐瞒着的。

    唐玉道:上官刃不但在唐家,而且很快就要变成唐家的人了。

    无忌道:为什么?

    唐玉道:因为他很快就要入赘到我们唐家,做唐家的女婿。

    无忌道:你们为什么要招他做女婿?

    唐玉道:他是个很有用的人,只有他才能替我们带路。

    无忌道:带路?

    唐玉笑道:这里是大风堂的地盘,如果我们要到这里来,是不是要找个带路的人?

    无忌道:是的。

    唐玉道:你还能不能找到一个比上官刃更好的带路人?

    无忌道:不能。

    现在这件事好像已经应该结束了,财神已经进了庙,羊已入了虎口。

    奇怪的是,无忌居然又笑起来了。

    他笑得实在不像一条已经在虎口里的羊。

    他笑得简直有点像是只老虎。

    他笑得简直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谁在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