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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关河令 第十二章 誓言

    第十二章誓言

    雪还在下,狄青到了八王爷府邸的时候,夜深沉如墨。

    八王爷没有睡。

    他静静坐在厅中,望着厅中那浓墨重彩的屏风,满是孤独。

    狄青第一次来到八王爷的府邸,有些奇怪府中的冷清。开门的是个老头子,年纪苍老得如同流逝的岁月,狄青认识那是赵府的管家,当年就是这个管家带着八王爷给狄青作证,方才让狄青免于大难。

    赵管家见到狄青的时候,并不多话,只是指向远处厅堂。那里孤灯寂燃,在雪夜中满是清宁。

    狄青静悄悄地走到了八王爷面前,并没有多问,只是安静的等待八王爷说出刘太后的遗言。

    狄青很多事情不想去猜测,他只要一个答案,足矣。

    人不是因为知道的少而烦恼,恰恰是因为知道的太多。狄青已明白了这个道理,因此他在赵祯痛哭的时候,只是默默的陪伴。赵祯哭累了,回去歇息,狄青心中希望正燃。他感觉到八王爷肯定不会睡,他猜的不错。

    八王爷平静的望着狄青,只是用手指指对面的椅子,又指指桌上的茶壶。

    狄青坐下来,为自己满了杯茶水,举起示意。八王爷点点头,和狄青隔空对饮了一杯,放下茶杯后,八王爷道:“狄青,我们本没有见过几次面。可我知道,你是个值得信任的人,因此很多事情,我可以对你说了。”

    狄青放下茶杯,本想说自己不值得信任,不然羽裳也不会变成今日的样子,可他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八王爷望着狄青萧瑟的面容,良久后,才叹了声,“太后说的不错,五龙乃香巴拉之物。”狄青一颗心已提起来,八王爷平静道:“五龙在你身上,是不是?”

    狄青心中微震,半晌才道:“是。伯父,你需要五龙吗?”

    八王爷摇摇头道:“现在不需要。可能以后会用得到,但究竟能否用得到,我也不知道。”他说的凌乱,知道狄青不明白,解释道:“我知道香巴拉是个极为神秘的地方,我也知道五龙是从香巴拉来的,但有五龙,不见得能找得到香巴拉。不然当年先帝持此物多年,也不会还找不到香巴拉。我眼见先帝手持五龙多年,知道它很是奇异。可这种奇异,绝非每个人都能感受得到!”

    狄青第一次听有人这么清晰的分析五龙,忍不住道:“那先帝感受到五龙的奇异了吗?”他其实也想问,八王爷有没有感受到五龙的奇特?

    八王爷苦涩道:“他当然感觉到了。若不是因为五龙神奇的感应能力,他如何能那么疯狂的痴迷神仙一道?”

    “他感受到了什么?”狄青惴惴不安的问。

    八王爷沉默良久,这才思索道:“据我所知,他最少从五龙之上感应过两次异样。第一次,他梦到了一座烧焦的山。山上有光,光中有人对他说,要教他千秋万代、永保基业之法。”

    狄青皱眉道:“这世上哪有这种方法?先帝是在梦中所见,做不了准的。”

    八王爷望着院外的飘雪,不理狄青的反应,喃喃道:“第二个感应,虽是荒诞,却真实的发生了。”

    “是什么感应?”狄青急问。

    八王爷眼中满是困惑,甚至还有了分畏惧,良久才说出四个字,“八月十五!”

    八月十五?什么是八月十五?

    狄青一震,记得郭遵当初就在刘太后面前说过这四个字。郭遵说完这四个字的时候,太后的态度好像就改变了。

    因为八月十五,所以郭遵、赵元俨、先帝都信香巴拉?

    八月十五,那到底是一天,还是一个代号,为何会有这般神奇?

    八王爷神色和飘雪一样的飘忽,自语道:“八月十五很简单,那一晚,月圆之夜,桂花正香,浓浓的香气总让人容易迷失本性。”

    狄青心中焦急,搞不懂八王爷为何突然谈起这些。

    八王爷心中却在想,那一晚,我和太后一夕风情,是因为花香……还是因为情欲?抑或是……他没有再想下去,嘴角满是嘲讽的笑,随后八王爷怅然道:“那天白日,我被召入宫。先帝对我……很好,他什么事都喜欢和我商量。他那天很是兴奋,对我说老天会赐给他一个儿子。先帝在那之前也曾有子,但均早夭折,他一直为帝业继承发愁,可那天他很自信,说就在那晚,他就会有儿子。”

    狄青目瞪口呆,半晌才问,“结果呢?”

    “结果那晚五龙突现奇异……具体如何,你其实可以问郭遵的,因为当时郭遵在场。后来我听说,先帝那晚临幸了李顺容,春风一度……再后来,李顺容就有了先帝的骨肉,也就是当今的天子。”

    狄青错愕不已,突然想到当年在永定陵时,李顺容曾说:“先帝迷恋上崇道修仙,有一日他服了仙丹……狂性大发,说什么老天说了,会赐给他一个儿子,他在宫中狂走,找上了我,然后我……就怀了益儿!”

    当初狄青听到那番话,并没有多想。如今一印证,李顺容说的有些出入,但很显然,八王爷说的更加详实可信。他没有想到过,郭遵也知道此事,怪不得郭遵当初在玄宫,见李顺容时的表情就有些异样。

    郭遵早知道赵祯的生母是李顺容?!

    往事如飞,狄青恨不得立即去找郭遵问个究竟。可命运就是捉摸不定,他在汴京,而郭遵还在西北。

    八王爷轻轻叹口气,心中在想,那晚刘娥再也忍受不了三哥的冷漠,本要阻挡三哥再信神,结果被三哥重重的打了一记耳光。那是三哥第一次打刘娥,也是最后一次打刘娥。那飘香的桂花树下,她见到了我,向我哭诉她的委屈。那晚的风很柔、花太香,我听到她的哭诉,为何就……他想到这里,哂然的笑,又想,想这些还有什么用。刘娥死了,我在她死后,马上揭穿了她的骗局,我是在恨她吗?她死都死了,我再搞这些有什么用?我难道真的和她说的那样,从来没有爱过她?哼……我不说,迟早也有人会说的。

    狄青思索许久,这才道:“因为八月十五这件事情,所以郭大哥,伯父还有先帝,均信了香巴拉一事?”

    八王爷缓缓点头道:“不错,我本来将信将疑的,可种种奇异让我不能不信。先帝对我说,五龙本是香巴拉之物,香巴拉是个能满足人愿望的地方,这本是虚妄之谈,我也不信的。可后来,我终于信了。先帝一直找不到香巴拉,可身体不行了,他就按照自己的心思,建了永定陵,仿造成香巴拉的样子,搜集了各种古怪的东西放在永定陵。”

    狄青神色恍惚,想到了玄宫中五道奇怪的门,里面的天书、佛骨、无面神像……

    他已隐约想到了什么,见八王爷古怪的望着自己,不由问,“先帝在玄宫放了那些东西做什么?”

    八王爷嘴角满是讥诮,淡淡道:“你还猜不到吗?”

    狄青脑海中有如紫电划过,霍然站起,眼角跳动,叫道:“他希望长生,他还想复活!”一言既出,狄青只觉得背心都是冷汗。

    这实在是太诡异荒诞的事情,狄青在那一刻,回想到太多太多的事情,也明白了很多事情。

    当初他和赵祯、李顺容三人入玄宫,在石桌上看到一个手印。狄青记得李顺容的表情不是惊惧,而是难以置信,李顺容当初说的是,“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狄青当时不明白,可现在想想,李顺容的意思当然是,赵恒绝不可能活转!

    因此李顺容急急的去了存放赵恒棺椁的地方,就是要验证赵恒是否出来过。怪不得他当时心有戚戚,总是提心吊胆,他当时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害怕,现在他明白了。

    他怕赵恒从棺材中钻出来!

    他十分害怕留下那手印的人是赵恒。

    怪不得李顺容很多事情说的支支吾吾,又说什么“真宗死后肯定很寂寞,他希望李顺容经常过去陪陪他。”

    狄青只觉得嗓子有些发干,苦涩道:“原来李顺容守在永定陵,不止是为守陵,她还在等有朝一日真宗复活,去接真宗出来?李顺容当然知道这些事情了?”

    八王爷点点头,嘲讽道:“不错,她也知道个大概,但她多半不信的。先帝认为神让李顺容为他生了儿子,就说明李顺容和他有缘,亦是和香巴拉有缘,这才将这事情让李顺容来做。不过……太后去了,李顺容也去了……天底下知道这秘密的除了你我外,郭遵可能会略有知晓。”八王爷稍顿了下,然后肯定道:“就因为这些事情,我肯定香巴拉会存在,不然五龙从哪里来的?但永定陵绝非香巴拉!”

    狄青脸如死灰,良久才道:“以先帝之能,如果还找不到香巴拉……”

    八王爷截断了狄青的话,沉声道:“狄青,你一定想说,先帝找不到,我们肯定也找不到香巴拉?”见狄青黯然点头,八王爷摇头道:“你错了,要找香巴拉,绝不是靠地位权势,而靠缘分。”

    狄青神色萧索,“这个缘,并非那么容易的事情。”

    “你放弃了吗?”八王爷陡然问。

    狄青一震,脑海中又闪过那盈盈浅笑、如花般的容颜。紧握着茶杯,狄青长吸一口气道:“我这一年多来,找了大半个西北,受骗无数次,仍旧一无所获。可是……伯父,我不会放弃!”

    他说的斩钉截铁,那俊朗的容颜,虽早有沧桑落寞,但更多的却是刚毅不屈。

    八王爷叹了口气,“你没有线索,我却有线索了。”

    狄青惊喜交集,急问,“什么线索?”

    八王爷抿了口茶水,缓声道:“太后临终前,曾说过,‘五龙本香巴拉之物,要找到香巴拉,一定要……’这句话就是线索所在。”

    狄青一直被五龙的迷离所吸引,到现在才想起今日来此,就是要问太后的遗言,惴惴道:“一定要什么?”

    “一定要找到份地图!”八王爷长吁一口气,一字字顿道。

    狄青感觉脑海中有什么划过,像是失落了极为宝贵的东西,忍不住道:“什么地图?”

    “香巴拉的地图!”八王爷轻声道,“我费尽周折,已打听到,有个姓曹的人手中有份香巴拉的地图。我已派人去买,只要地图到手,找香巴拉再不是虚妄之事!这地图绝非无稽之谈,我有八成的把握确定,那地图是真的!”

    蓦地见到狄青脸色苍白,八王爷忍不住道:“狄青,你怎么了?”

    狄青差点一头撞死在桌子上,他突然想起种世衡曾说过,有个姓曹的人有香巴拉的地图卖,但他根本不信了。难道那份地图,就是八王爷说的?

    难道说……那地图竟是真的?

    他在最接近香巴拉的时候,竟又和香巴拉擦肩而过?

    狄青失魂落魄,良久才把种世衡所言说了遍,沮丧道:“伯父,我本以为种世衡在骗我,没想到他说的竟是真的。我立即前往西北去找种世衡。”

    八王爷也有些诧异,喃喃道:“奇怪,我费尽艰辛才找到那曹姓之人,种世衡怎么会轻易知道这个消息呢?”他略作沉吟,摇头道:“贤侄,你莫要急,有时候急反添乱。我派出的人出发多日,想必已要回返,你若前往西北,说不定反倒错过。”

    狄青皱眉道:“那我现在怎么办?”

    八王爷叹口气道:“等!除了等之外,我也没有好办法。”

    狄青只能点头,忍不住问一句,“伯父,曹姓那人是谁,你如何能这么肯定,他手中有香巴拉的地图。”

    八王爷犹豫道:“我答应过他,不能泄露他的底细,我能肯定他有香巴拉的地图,也是很有原因。但这原因我暂时不能说,狄青,你信我,以后我迟早会说。”

    狄青见八王爷满是为难,也不好逼问,可还有个疑问,又问:“如果传说中的香巴拉是真的,那地图也是真的。那人为何不自己去找香巴拉得偿心愿,反倒要把香巴拉的地图卖出去呢?”

    八王爷微微一笑道:“这其中的关键不难解释。就像贤侄你,就算有平定西北之能,奈何有心有力没有机会。就算有地图,要寻找香巴拉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那曹姓之人,本是西北一望族后人,落魄至今,已无能去寻香巴拉了。”

    狄青舒了一口气,喃喃道:“原来如此。眼下看来,只能等下去了。”

    雪飘霜冷,日出日落。

    狄青虽知道要等,可也没有想到,他在郭府一等就等到了暮春时分。

    狄青人在汴京,闲职总是无事。不过赵祯隔几日就会找狄青入宫闲聊治国大事。

    那个曾经彷徨无助的君王,终于可以自己独掌大权,渐渐的忘却了曾经的忧伤,忘记了以往的不快,眉宇间,总有着意气风发的快意。

    狄青这一日又得赵祯宣召,忍不住的皱眉。他知道自己对治国一事本无兴趣,自知见识更说不上高明。赵祯召他,与其说是商议,毋宁说赵祯是一个人在高谈阔论。

    这段日子来,朝廷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两府中人更是改换了许多。赵祯拜昔日两位恩师张士逊、李迪为相,薛奎原封不动,仍为两府参政。

    狄青对这个安排不出意外,他当初也在宫中,知道薛奎当初在太后兖冕的事情上,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因此得到了赵祯的赏识。稍让狄青有些意外的是,吕夷简竟被从赵祯从两府中剔除,出判澶州!

    狄青能有今日的地位,还是得吕夷简的任命。狄青也知道,赵祯和吕夷简关系本是不差,如今赵祯当权,本当更加重用吕夷简才对。狄青隐约听说,因为郭皇后和吕夷简不和,屡次说吕夷简本是太后身边之人,为人两面讨好。赵祯心有忌讳,这才将吕夷简赶出汴京。

    可内情到底如何呢?没有谁能肯定。

    但谁都知道,天子这次对朝臣改动的原则是,当年和太后关系亲近的朝臣,多数贬用!

    因此开封知府程琳被赶出京城,两府的夏竦、陈尧佐等人也是亲近太后的党羽,亦被调离京城。

    相反,当初得罪太后的人,比方说范仲淹、宋绶、欧阳修、尹洙等人,尽数得以回转京城,加官重用。

    狄青对欧阳修、尹洙等人并不了然,也不算关心,他唯一感觉到有些高兴的是,范仲淹回京了。

    他还记得范仲淹。

    那个心忧天下、敢为人先的范仲淹……

    那个宁鸣而死、不默而生的范仲淹!

    狄青出走宫中,见过朝廷的重臣着实不少,可他唯独对算不上重臣的范仲淹很有印象。狄青虽不太懂国事,但也知道朝廷中像范仲淹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很多人离开了京城,很多人被调入京,狄青却不想再在京城呆下去。得赵祯宣召,狄青立即动身赶赴宫中,想问问赵祯什么时候把他重派到边陲。

    在无数人费尽心思不想离京的时候,只有狄青才反其道而行。

    就在出了郭府的时候,赵管家到了门前,对狄青道:“八王爷请你前往王府,有要事。”

    狄青立即把见赵祯的事情放在一边,先去八王爷的府邸。等入了王府,见当空燕子徘徊飞舞,暖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满是惬意,狄青心中却有些发冷。

    他虽一直没有听八王爷明说,但知道八王爷买地图一事肯定不顺利。

    入了厅中,见到八王爷阴暗的脸色时,狄青一颗心就沉了下去,但还能问道:“伯父……事情怎么样了?”

    八王爷脸现凝重,沉声道:“狄青,你一定要冷静。”

    狄青已隐约感觉答案不妙,竟还能笑出来,可笑容多少有些凄凉,“伯父,你放心吧。我承受得住!”他不知道经受了多少次希望失望的打击,这才能平淡的说出这句话来。

    八王爷眼露焦急之意,神色失落道:“我派的人找到了曹姓那人,但他死了。地图不见了!据我推测,杀他的人,一定是要抢那份地图。”

    狄青亦是失望,可更觉得那地图大有门道,反倒能沉住气问道:“伯父,你可知道,是谁杀了曹姓那人?”无论谁拿了那张地图,他狄青一定要抢回来!

    八王爷皱眉道:“我派的人,已查出曹姓之人死前,有个人曾经找过他,那人的嫌疑最大。我的手下打听到,找曹姓的那人叫做……叶喜孙!”

    凶手是叶喜孙?!

    狄青耳边鸣响,差点跳了起来,失声道:“叶喜孙,怎么会是他?”

    八王爷有些诧异道:“你认识他吗?”

    狄青眼前浮出那孤高冷傲一张脸,他当然认识叶喜孙,可叶喜孙怎么会杀曹姓之人?

    当初叶喜孙被夜叉追杀,是因为身带一物。难道说,当初夜叉追杀叶喜孙,也是为了香巴拉的地图?

    野利斩天、叶喜孙、夜叉,竟然都和香巴拉有了瓜葛!

    狄青心乱如麻,只感觉所有的一切,变得益发的迷雾重重。他沉吟片刻,反问道:“伯父,我见过叶喜孙两次,但对他还是一无所知。你可知叶喜孙是什么来历?”

    八王爷摇摇头,“我们只查到,他在客栈登记的名字叫叶喜孙,至于别的事情,一无所知。我甚至有些怀疑,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狄青也有这个怀疑,凝神片刻,狄青已下了决定,说道:“伯父,我不能再等了,我必须再去西北,寻访叶喜孙这人的下落。今日我就去求圣上,请他准我出京。”

    八王爷神色也有分疲惫,点点头道:“如此也好。你我分头找寻,说不定还能快一些。可是……圣上会派你出京吗?”

    狄青错愕道:“伯父为何这么说呢?”

    八王爷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你先对圣上说说出京一事。不过……他若不许,你莫要与他冲突,一切以商量为主。”

    狄青满怀疑惑的出了王府,总觉得八王爷好像不看好他会出京。

    心中苦笑,暗想别人都在求入京,就他要出京,难道也有难事吗?狄青到了大内,凭令牌通行无阻。

    他是宫中唯一不用当值,却可带刀横行的禁军。那些殿前侍卫早认得狄青,见狄青前来,眼中很有些羡慕,也知道狄青眼下身为天子身边的红人,刻意招呼。

    狄青虽忧心忡忡,却还能和那些人点头示意。到了帝宫后,赵祯正在踱来踱去,似乎考虑着什么,见到狄青笑道:“狄青,你怎么这晚才来?”

    狄青见赵祯心情好像不错,心中微喜,恭敬施礼道:“圣上,臣有事耽搁,来晚了些。还请圣上恕罪。”

    本以为赵祯会问问他有何事,狄青就借坡下驴,提及出京一事,不想赵祯并不询问,只是道:“你来了就好,你猜猜,朕今日找你来,有何要事呢?”

    狄青有些奇怪,见赵祯兴致正高,只好暂缓提议,试探道:“圣上召臣前来,莫不是关于西北的事情?”

    赵祯含笑道:“狄青,你果真明白朕的心事。我找你有两件事,其中有一件事就是关于西北。”

    狄青暗自寻思,心道一件事是关于西北,另外一件事是说什么?听赵祯已道:“西平王赵元昊去年兴兵犯我边境,保安军遭劫,如果不是你勇猛,和武英他们烧了后桥寨,那我大宋可丢尽了颜面。哼!我让西北榷场全停,他们无法和我们交易,损失更大。这不,赵元昊派使者贺真去求范雍,请我们重开榷场,他们又想向我们求和了。”

    狄青心中不安,谨慎道:“圣上,臣知党项人狼子野心,元昊更是蓄谋多年。这些年来,元昊网罗奇人异士,扩军备战,怎么会轻易休兵?我只怕其中有诈!”

    赵祯双眉一轩,击案道:“朕就知道,你肯定明白朕的心意,也能看穿赵元昊的用心。赵元昊此举,多半是麻痹于朕。朕早调刘平、石元孙两人前往西北备战,领兵提防党项人。”

    狄青询问道:“刘平、石元孙?臣孤陋寡闻,倒没有听过他们的名字。”

    赵祯道:“刘平乃将门之子,文武双全,以前是泸州刺史,曾平了几次夷人的叛乱。这次改对付党项人,料不会辜负朕的厚望。石元孙亦是将门虎子,可堪大任。”说的正高兴时,突然重重叹口气。

    狄青不解,问道:“圣上既然已找人开始对付元昊,因何叹气?”

    赵祯眉头紧锁,苦恼道:“你我君臣虽知道元昊野心极大,但朝中的那些老臣,闻元昊求和,求重开榷场,纷纷上奏折说,西北蛮人,适宜安抚,不宜刀兵。他们老糊涂了,一心求稳,不思进取。现在朝中反对朕动兵的声音很大,朕恨不得……再将他们悉数赶出京城。”

    赵祯虽这般说,心中也知这么做绝无可能。太后一死,他就已经对朝廷官员大刀阔斧的变革,亲近当初为他说话的臣子,逐走讨好太后的人。可无论哪种臣子,看起来都很厌战,他若再和这些臣子叫板,只怕不等对西北动兵,汴京就先乱起来。

    狄青知赵祯心中一直在恨元昊,见赵祯烦恼,狄青安慰道:“圣上也不必过于着急,这交战之事绝非一日两日能解决。西北之乱由来已久,要想平定的话,眼下最要紧的不是出兵,而是练兵备战。臣在西北有段日子,发现如今边军装备简陋,将不知兵,骑兵匮乏,可说弊端重重,若真的要出兵,实不相瞒,胜算并不大,这种情况必须要改变。”

    赵祯冷静下来,长吁了一口气道:“你说的对。”嘿嘿一笑道:“狄青,你所言和范仲淹、庞籍、欧阳修等人竟大同小异,看来你也有颇有才能呀。对了,上次范雍来奏折说,种世衡和你建议重建宽州,说如果建城,‘右可固延州之势,左可致河东之粟,北可图银夏之旧’你说的很好呀。满朝中,若论积极进取之人,你算一个。”

    狄青惭愧道:“臣不过是听种世衡所言,这才有所建议。真正出主意的是种世衡。”

    赵祯道:“朕收到范雍的奏折后,就好好的赞赏他一番,又把种世衡重新启用,任命他为修城的主城事。对了……”赵祯得意的笑起来,“城还没有建起来,不过朕已将城池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青涧城,青天的青,山涧的涧,这是狄青你为朕抗击西北党项人建的第一功。青涧……青建……哈哈。”

    狄青这才明白,赵祯如此起名,是说他狄青建了宽州。有些惶惑,也有些感动,狄青道:“圣上,城池谁建的无所谓。可圣上重用了种世衡这等有才之人,才是西北幸事。”

    赵祯在殿中踱来踱去,沉吟道:“朕已查明,种世衡也是朝臣,不过是因为得罪太后的人被贬。这种人,必定正直,朕当重用。”

    狄青心道,你是没有见过种世衡,不然也不会做出这种结论。不过圣上对西北如此重视,我若请戍边,他定会应允。

    赵祯说的高兴,没有看出狄青心事重重,又道:“能和你狄青相交的人,绝不会差。对了,你上次还说了包拯这人不错,朕查了汾州之案,发现任弁罪大恶极,就将他流放岭南去了。不过……包拯这人好像挺倔强……对朕的建议竟也敢反驳。”

    原来包拯知道暂时没有任弁勾结弥勒教徒的线索,只能以任弁公器私用,草菅人命的罪名诉罪任弁。赵祯总觉得任弁在山西有些功劳,并不想将任弁流放千里。但包拯坚持已见,反对赵祯的提议,最终在包拯的坚持下,两府还是将任弁流放三千里之外荒芜之地。

    大宋素来不斩文臣,流放岭南,任由任弁自生自灭,已是很重的惩罚。

    狄青道:“正直不畏权贵之士,多半如包拯这样了。试问一人若对上不能坚持,如何能对下坚持什么?比如说范仲淹范大人,当年若不是倔强,也不会被贬黜京城,但没有范大人他们的坚持……”狄青不再说下去,心道再说就要说太后了,这不是他应该提及的事情。

    赵祯点头,心道这狄青说的不错。想前段日子,太后去了,那些朝臣见朕对生母哀思无限,为讨好朕,纷纷指责太后的不是。反倒是曾因请求太后还政于朕而被贬的范仲淹,上书说什么,“圣上乃仁慈之君,莫纠缠昔日琐事。太后护天子十数年,天子宜念好忘恶,方为仁君之道。”

    这个范仲淹,太后当政的时候,就敢顶撞太后,如今他赵祯登基,也不讨好他赵祯。

    宁鸣而死、不默而生!

    赵祯想到这里,心中感慨,凝望狄青道:“狄青,你说的不错,朕就知道这点,才没有责怪包拯和范仲淹,反倒提拔了他们!不过朕如果要做英明之君,就要按规矩做事。你出身行伍,眼下只凭些许的功劳,朕就难很快的提拔你。”

    狄青笑道:“圣上不必以此为念,臣能有今日,已仗圣上提携了。”他才待请求戍边,赵祯已站在狄青的面前,盯着狄青道:“但你莫要忘记了,当初朕曾说过,若朕亲政,要做个千古明君,改大宋弊习,振大宋之国威。平西北之乱,收复幽云十六州!朕若是汉武帝,你就是击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灭突厥的李靖!”

    狄青微有心动,想起这些话就是当初赵祯最困难时,在孝义宫所言。不想赵祯此时此刻,竟然还记得此事。

    赵祯今日旧事重提,是不是就暗示他狄青,二人之间的情谊和誓言,并没有任何改变?

    狄青心却已淡,半晌才道:“圣上多半可以,但臣已不能。”

    赵祯凝望着狄青,一字字道:“为何不能呢?朕虽碍于规矩,不能立即提拔你,但朕有一法,可一洗你以往卑微的身份,让你扶摇直上!”

    狄青倒有些奇怪,不由问道:“圣上有什么办法呢?”

    赵祯笑而不语,扭头望向殿外,这时有宫人唱诺道:“常宁长公主到。”

    狄青忍不住回头望过去,见到宫外走来八个黄衫宫女。到了宫中后,八人分开两侧,向赵祯屈膝跪倒。

    片刻后,一身着淡黄衣衫的女子,轻盈的从那八个宫女中间走过,聘聘婷婷的走到了赵祯的身前,敛衽而拜,柔声道:“常宁拜见圣上。”

    环佩叮咚,柔声漫语,帝宫中如响起悦耳的乐声。

    那女子身材婀娜,声比黄莺,虽轻纱罩面,让人看不清面容,却更给人一种清露笼纱之朦胧袅袅。

    这时春风正暖,款款思浓……

    女子参拜着天子,妙目却向狄青扫去,眼中似乎有着比春风还浓的多情。

    狄青并没有留意到女子眼中的含义,只是想,长公主?这是圣上的妹妹吗?以前倒没有见过。她来拜见天子,想必有事了,我看来只能等他们兄妹说过话后,再说及戍边一事了。

    一念及此,狄青才待暂退,赵祯已微笑道:“常宁不必多礼,平身。来呀,赐座。狄青,你也坐。”

    有宫人搬过座位,让狄青、常宁公主对面而坐。狄青有些错愕,搞不懂赵祯要做什么。

    赵祯坐在上首,看着下手的狄青和常宁,似乎很得意。他微笑的望着狄青道:“狄青,朕说过,朕对你有些歉然。”

    狄青知道赵祯是说杨羽裳一事,心头黯然,低声道:“圣上,事情已过……”不待多说,赵祯已道:“不错,事情已过,徒思无益。但朕已想到弥补的方法,这就是朕要和你说的第二件要事。”

    狄青察觉到常宁长公主一直在望着他,眼中含义如柳絮随风,心头一震,脸色微变。

    赵祯并没有留意狄青的脸色,只是道:“狄青,你失去心爱之人,朕每念及此,耿耿于怀。常宁乃朕妹,当听说你的往事后,对你很有好感。朕见妹妹如此,又想补偿你,知道你一直孤身,就想着若将常宁许配给你,岂不是一举数得的好事?”

    狄青呆住,见赵祯兴致勃勃,心思如麻。他并没有留意,常宁公主秋波妙目正在凝视他,那眼中,没有欣喜,没有反对。

    赵祯续道:“狄青,你若娶了常宁,一来呢,就是皇亲,朕就可依宋律破格提拔你,你不用等军功升迁了。二来呢,你是皇亲,以后帮朕去指挥西北将领,痛击元昊,朕很放心。最后……你若娶了常宁,和朕再不分彼此,再过几年,朕就可以命你统帅西北兵马,先征西北,再伐契丹,开创大宋一代盛世,岂不是最好的结局?朕问过常宁,她已默许,现在……朕想听听你的心意。”

    赵祯满是期待,心中得意。

    这个想法由来已久,可他因一直忙着生母的名号问题而无暇顾及。李顺容死后虽被封为宸妃,但赵祯并不满意,终于在君臣的商议下,李顺容死后加封太后,葬礼可同刘太后平起平坐。

    赵祯忙完此事,整顿朝臣,就想着狄青护驾之功甚伟,这次回京,不如就留在身边。过个几年,狄青不凭军功,只凭皇亲这个牌子,就可以逐级升迁,到时候再去领军西北,可说是皆大欢喜。

    赵祯虽高高在上、荣耀万千,内心却是极为寂寞。有狄青在身边,他总觉得不算孤单,是以总想把狄青留在京城。这刻望着狄青,只等狄青点头。

    狄青望了眼常宁长公主,见她低头望着地面。扭头又望向赵祯,见赵祯若有期待。狄青缓缓站起,单膝跪地道:“圣上……臣不配。”

    常宁公主娇躯微颤,身上的环佩叮叮当当的响了数声。

    赵祯微愕,随即笑道:“朕不嫌你的出身,常宁一样不嫌。你没有什么不配……好了……”

    狄青不等赵祯决定,截断道:“圣上好意,臣心领。但臣不能接受!”

    赵祯怔住,那环佩的响声,慢慢的轻下来,歇了。宫中沉寂如水。

    良久,赵祯才道:“这是朕的一片好心。”赵祯心中恚怒,他本乘兴而来,见常宁公主对狄青满是好奇,又因对常宁很是喜爱,因此在常宁公主面前夸下海口,这次被狄青拒绝,极为不悦。

    狄青忙道:“臣知道圣上一片好心,但臣本行伍之身……”本待稍贬自己,不损公主的颜面,可转念一想,只怕无法彻底回绝,遂决然道:“臣不能娶妻!”

    赵祯见狄青这么个答案,一拍桌案,怒道:“你可知道抗旨的后果?”

    狄青垂头道:“臣知晓。”

    赵祯见狄青恭顺,放缓了口气道:“那你先回去,朕给你几天的时间,你好好考虑下朕的好意吧。”他只怕狄青脸皮薄,因此给狄青台阶下。

    狄青此刻才明白为何出王府的时候,八王爷有些担忧。难道说八王爷也知晓了此事?想到八王爷让他莫要和赵祯起冲突,狄青舒了一口气,一字一顿道:“臣不用考虑了,臣不能娶妻!臣请去西北!”

    赵祯怒拍龙案,霍然站起,冷视狄青道:“狄青,你莫以为朕不会斩你!”

    狄青神色萧索,再不发一言,可脸上满是倔强。

    这些年来,风霜雕琢下,他本已少了分棱角,多了分冷静,但他这时候不想冷静。在别人眼中,他或许有些傻,但他知道自己做什么,这就足够。

    他不需对羽裳承诺什么,可他和羽裳的约定,就算刀痕都没有那么深刻。

    赵祯冷冷的望着狄青,常宁静静的望着狄青,狄青只是坚定的望着前方的地面。

    三人沉默许久,赵祯吁了口气,烦躁道:“狄青,你退下吧。”

    狄青有些意外,但知道这时候任何话都是多余,起身向赵祯施礼后,又向常宁长公主作了一揖,不再多说什么,就那么默默的退下。

    赵祯待狄青远去,这才恨恨的再拍桌案道:“常宁,狄青不知好歹,朕定为你重重惩罚他。”

    常宁公主沉默半晌,慢慢起身,盈盈施礼道:“圣上,狄青没错的。”

    赵祯愣住,有些哭笑不得,半晌才道:“狄青没错,这么说错的是朕了?”

    常宁公主道:“圣上当然也没错。圣上,狄青拒绝了常宁,常宁并不恼怒,圣上也不用为常宁去责怪狄青。常宁方才一直在看着狄青,心中已知道,这天底下,只怕没有谁能取代杨羽裳在狄青心目中的地位,说实话,常宁当时听狄青拒绝,本是有所埋怨的。”

    赵祯微诧道:“那你现在不埋怨了?”

    常宁道:“狄青本是苍鹰,就应该有他展翅的地方。狄青是人杰,也无需皇亲的身份来助力。常宁不再想求什么,只盼狄青痴情一片,最终能有寄托。谁都没有错,如果真的有错,那错只错在,常宁在错误的日子和正确的人相遇。”

    她说完这句话后,眼中也有分黯然,再施一礼道:“常宁回阁了。圣上,常宁告退。”她娉婷的走出了帝宫,只留下环佩叮咚响声回荡在清风中,有如女儿难解的心思……

    狄青走出宫中,心中也有歉然。他知道那么拒绝一个女子,实在很让人下不了台,但他别无选择。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宁可常宁恨他,也不想和常宁有什么纠葛。

    茫然走在街上,不知走了多久,陡然闻花香传来。喧嚣人流中,他蓦地才发现,原来不经意间,已到了大相国寺前。

    这段日子来,他并没有前往大相国寺,这本是他和杨羽裳初遇的地方。他无需再来,因为往事早就深刻脑海。

    他心乱之下,不经意的到了这里,望着辉煌绚丽的大相国寺,并没有入内一观的念头。蓦地心中在想,“当初我若是不入大相国寺,就碰不到羽裳……我若碰不到羽裳,纵是一生孤苦,也是心中无怨。毕竟……羽裳就不会有事。”

    这个念头挥之不去,让他一直心中发疼。他虽知道,杨羽裳不会有悔,可他始终难以释怀。

    信步走过去,无意到了一花棚前,花棚前有个老汉见了狄青,招呼道:“客官……你不是狄……小哥吗?”

    狄青扭头望去,见那老汉满脸褶皱,已记起来此人姓高,点头道:“高老丈,你还卖花呢?”

    蓦地又想起,当初他就是在这里,见了羽裳第二面。那时懵懂的他,送了羽裳一盆花,花名叫做凤求凰。

    街市人来人往,春将暮,百花更艳,狄青却只是呆呆的望着不远处的凤求凰。

    花正娇,人却不在。长街繁,心在关山。

    不知哪里响起了幽弦,舞动了花树的残瓣。花有怜惜,撒在狄青寂寂的肩头,飘过狄青微颤的指尖……

    他缓步走过去,望着那凤求凰良久。高老汉一旁问道:“狄小哥,你若喜欢,就把花儿拿去吧。”高老汉还记得狄青昔日的恩情,却不知道当年的往事。

    狄青苦涩一笑,只是摇摇头,转身要走,就见到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正望着他。那眼眸中满是清幽明澈。

    宛若当年。

    数年一顾,相思朝暮。

    狄青内心呻吟了声,梦呓般说道:“羽裳……”他身躯晃了下,只以为是梦是幻,但回过神来,萧索更盛,眼中隐带惊奇,诧异道:“飞雪,怎么是你?”

    望着狄青的那人,正是飞雪。

    狄青从未想到过,新寨的那个飞雪,竟然来到了汴京。他又错将飞雪当作了羽裳。

    这本是很奇怪的事情,飞雪和羽裳完全是两类的人,但狄青每次见到飞雪的时候,都留意她的一双眼,而忽略了飞雪的容颜。

    飞雪静静的望着狄青,静静道:“为什么不是我?”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其中夹杂分难以捉摸的古怪。

    狄青一时间无法回答,虽有很多疑惑,但感觉都不必去问。飞雪为何来京城,为何到这里,为何好像一直对他很有兴趣的样子?

    是有兴趣,绝非情意,狄青清楚的明白这点。

    沉默望着飞雪半晌,狄青回道:“汴京其实也不错……”每次他见到飞雪,都有不同的印象,伊始他被飞雪询问名字,感觉她胆子大的出奇。后来虽知道飞雪不过是个寻常铁匠的孙女,但感觉此女有着迥乎寻常的灵黠。这次再见飞雪,又从她眼中,看出一种洞悉世情的了然。

    这女子,有着和她年纪完全不同的心智。

    飞雪终于移开了目光,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说道:“汴京好像不错,但我不喜欢。一个地方的好坏,不看它有多繁华,不看它有多少花,不看它有多少人,只看你的一颗心。”

    “只看你的一颗心?”狄青喃喃念着,心中又痛。

    飞雪说的不错,有羽裳的地方,哪里都是仙境,没有了羽裳,汴京和西北又有什么区别?

    “很多东西,别人觉得很好很好。但是你心里不喜欢,就是不好。”飞雪目光清澈,突然问道:“我送给你的面具,你可喜欢吗?”

    狄青半晌才道:“喜欢。”

    飞雪笑笑,“可想必有很多人不喜欢,甚至会怕、会厌恶。”她说的若有深意,耐人寻味。

    狄青皱起了眉头,半晌才道:“我记得,你若想让我帮你做一件事?你现在会和我说了吗?”

    飞雪澄净若秋水的眼波望过来,半晌后,目光中有了分遗憾,“说了你也不会答应。你现在连汴京都出不了,怎么会平白和我赶赴千山万水?”

    狄青微惊,不解飞雪如何看出他暂时无法离开汴京。这个女子,难道真有让人惊悚的直觉吗?飞雪要带他去哪里?

    千山万水?那是去哪里?

    狄青正诧异间,飞雪又移开了目光,望着那凤求凰,自语道:“今年花似去年好,去年人到今年老。始知人老不如花,可惜落花君莫扫。人生苦短,或许真的不如花开花落了……”

    狄青不知飞雪言中之意,更不解为何她看似年少,竟这多心思,才待离去,高老汉一旁突然道:“对了,狄小哥,你拿一盆花去吧。上次你不是送一盆花给那小姐吗?她很喜欢这花儿的。”

    狄青心口一跳,声音都有些颤抖,“你怎么知道她喜欢那花儿呢?”

    高老汉笑道:“我当然知道了。自从你送给她花儿后,她那段日子,就不停的来这里,问狄小哥的名字,什么时候会来,还会不会再来?可老汉怎知道这些呢?她一连好多天,都在这里转悠,狄小哥,她是在等你吗?我看她多半是在等你!那是个好女子,你不能错过呀。她有一次,还亲自帮我浇花除虫,养花的经验,不比老汉差呢。”

    狄青心中又颤,记得小月说过:“小姐一直都很爱护这花儿,照顾的很好。她都不让我照顾的……这几日,她不再照顾这花儿了……我们都在等着她,花儿也在等着她……”

    心中酸楚,狄青垂头无言,两滴水珠打湿了长衫。春风不解,依旧牵扯着衣袂。他只给了杨羽裳一盆花儿,可杨羽裳却回了他整个的春天。

    原来羽裳不止在雪夜梅前翘首企盼,怪不得羽裳称呼他傻大哥……

    他实在太傻太傻,因为他直到今天,旁人若不说,他还有太多不知道的事。

    春风暖,繁华乱,狄青孤单单的立在那里,如立在旷野大漠。听着高老汉还在热心道:“她后来见到你了吗?我告诉她你的名字,她看起来很开心呢。她很喜欢那凤求凰,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会看上许久……狄小哥,要不你再拿一盆吧,我保你把花儿送给她,她会喜欢。”

    狄青想说,“她会喜欢。”可他嗓子已哑,心口撕裂般的疼,许久后才低声道:“她不需要了。”他不知道用了多少气力才说出这句话,终究没有抬头。

    高老汉终于看出了有些不对,忙道:“不要也好。”说话间,旁边有个白胖胖的手伸出来,取了花盆。

    一人轻声道:“这花儿……本公子想要。”

    狄青听声音熟悉,飞快的用衣袖擦了眼角,抬头望去,也满是讶然。

    来人正是赵祯。他还是当年圣公子的打扮,手摇折扇,他身边站着一人,却是阎文应。赵祯望望阎文应手上的花儿,又看看狄青,缓步走过来道:“狄青,你可知道我为何想你留在京城?”

    狄青摇摇头,赵祯唏嘘道:“因为你和我相识这些年来,从不图谋我什么,我真的很需要你这样的人。”

    狄青有些感慨,但只是轻轻的摇摇头。

    飞雪一旁望着赵祯和狄青,目光仍是清澈无邪,似乎看出了什么,突然道:“可你知道他为什么一定要离开汴京吗?”

    赵祯微怔,转望飞雪,半晌才道:“你是和……我在说话?”

    飞雪凝视着赵祯,目光一如既往的平静,“不错,我就是在和你说话。狄青不欠你什么吧?”

    阎文应喝道:“大胆!”

    赵祯摆摆手,止住了阎文应的呼喝,惆怅道:“你说的不错,狄青的确不欠我。是我欠他的,因此我想弥补。”

    “你若是当他是朋友,就不该勉强他。”飞雪目光如水,沉静道:“只要你不勉强他,他就会感激你了。他不是贪心的人,只不过……他是个痴心的人。你到底是想人感激你一辈子,还是想人厌恶你一辈子?”

    狄青很是惊奇,暗想飞雪怎么这般明白他的心事?飞雪说这些,难道是为他排忧解难?

    赵祯目露沉思,看着飞雪的目光满是惊奇。

    飞雪又对赵祯道:“你当然也有喜欢的人。你若有可能,会不会也和狄青一样?将心比心,你就不该为难他!”

    赵祯脸色已变,想起了王美人,心头一跳。

    往事如沙,迷了眼,却难割流连。

    狄青感激的望了眼飞雪,又看了眼凤求凰,立下了决心,霍然上前,凝视赵祯道:“圣公子,我求你一事。当年我和羽裳在大相国寺相见,蒙她垂青,以心相许,狄青当年只送她一盆花,她却回了狄青海一样的深情。狄青这辈子,再也忘记不了羽裳。”他称呼圣公子,一来知道赵祯不想泄露身份,二来还是当赵祯和当年的玩伴一样。

    赵祯听到“圣公子”三个字时,神色悠悠。又望着狄青眼中的决绝,心中叹息,只是在想,“当年朕……为何就没有狄青的这种坚持,朕不如他!狄青只是有情,并非对朕无义,我又何必苦苦的为难?”

    “当年去巩县时,我曾说,‘羽裳,我一回来,就会向杨伯父提亲,娶你过门。狄青无财无势,只有一颗心!’这句话,羽裳记得,我记得!”狄青重复着当年的话,如同羽裳就在眼前。

    或许流年短暂,但承诺还在,也从不会改变。

    “我不知道羽裳还会不会醒来,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她睁眼,我更不知道,会不会找到香巴拉。”狄青眼帘湿润,一霎不霎的望着赵祯道:“可我知道一点,狄青的这颗心,永远不会改变。”

    他说的斩钉截铁,断冰切雪,“在我的心中,羽裳已是我的妻子,无论生死!狄青此生不求高官,不求厚爵,狄青可以什么都不要,可我不能不要羽裳给我的一片心。狄青不求什么,只求你准我出京,再战西北。狄青活也好,死也罢,战不负天下,情不负羽裳,狄青此生无悔无憾!”

    他说完后,深施一礼,再无言语。那伟岸的身躯如山岳沉凝,在花香中,写尽悲欢。他已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出京,没有人能阻拦。

    赵祯沉默的望着狄青的坚持,良久才道:“我这次来,本是要让你出京的。”

    狄青霍然抬头,眼中有了意外,更多是感谢!

    飞雪再望赵祯的神色,多少也有些讶然。她那清澈澄净的眸子中,有分轻雾弥漫……

    赵祯从阎文应手上拿过了那盆凤求凰,递给了狄青,感喟道:“我已送不了你什么,这盆花,就当我的一点心意吧。狄青,西北苦寒,你多保重了。”说完后,拍拍狄青的肩头,赵祯有些惆怅,本待还要说什么,终究只是转身离去。

    走在长街上,赵祯突然想要痛哭一场,只是在想,“当年我若在太后面前,也是这般坚持,结果会怎样?”

    可惜有些事情,永远不会有答案!

    狄青捧着那盆花,望着赵祯远去,一时间激荡无言。等回过神来,感激的向飞雪望去,想谢谢她方才的一番话,却发现飞雪竟已消失不见。

    她悄悄的来,静静的走,如烟非烟……

    长街长,烟花繁。捧花的男子立在那里,心在塞远,不知哪里笙歌再起,声破长天,飞飘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