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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拜访过袁清娴后,甄裕即刻联手六扇门,首先以玄武湖为中心,彻查附近的居民和摊贩,询问是否有人见到有尾随李菊儿的可疑人士,同时在全城张贴缉捕令,将罪犯描述为身高在五尺七寸上下、行踪诡异的男子,并在六扇门外悬挂铜匦,民众可将心中所疑之人封于密信中,投入铜匦。若凭此抓获鬼蛱蝶,举报者可获重赏。

    然而事态并没有料想得那样顺利,他不仅在玄武湖附近一无所获,铜匦内虽不乏密信,经调查之后,信中人的嫌疑却都被排除了。

    眼见着距李菊儿被害已有两日,甄裕竭尽心力,实在无计可施。在证实一封密信其实只是两个孩子的故意捉狭后,他既气愤又苦闷地回到了六扇门,可行至门前,却迈不开步子往里走,只觉脸上无光,不知怎么面对叶晓。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在身后有人恭敬道:冒昧请问,您可是濯门的甄裕甄公子?

    甄裕扭头看去,只见面前站着一位二十多岁的青年,脚踏马靴,腰间佩剑,一看便是江湖中人。

    在下正是,请教你是?

    当真是您。青年疲惫的面孔露出欢喜之意,晚辈福建玳瑁派第二代弟子温继华,专程从福建赶来。

    原来是玳瑁派的高徒,当真失礼。甄裕向他抱了一拳,温兄弟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晚辈是为了荆浩风荆大侠之事而来的,原本是想拜访六扇门,但从一位狄捕头口中告知现在您正负责此案,遂在此等你。

    这狄烈真是的,装得和案子无关一般。甄裕忍不住埋怨了几句,请,咱们进去喝口茶再说。

    甄公子无需多利,晚辈前来传告一件紧急之事,刻不容缓。

    紧急之事?甄裕心弦慢慢绷紧。

    甄大哥可听说过我师叔骆明泉?温继华脸上忽然露出悲戚的神色。

    骆大侠侠名远播,怎能不识。甄裕缓缓述来,五年前,他曾在福建与荆浩风联手,迎战臭名昭著的鹫峰山双魔天禄子与辟邪子,结果天禄子被当场击毙,辟邪子身负重伤,虽侥幸逃脱,却从此行踪全无,应该也遭了天谴。这一战至今仍为武林传颂。骆大侠若得知荆大侠去世的消息,一定伤心得很。

    我师叔和荆大侠情同手足,得知荆大侠的死讯后即刻赶往南京,他当时身在扬州,乘船去的南京,不料因此被恶贼所害,我们玳瑁派誓不罢休。温继华忽然泪水潸然。

    骆大侠遭了毒手!甄裕震惊不已。

    前天巨鲸帮的大船在长江中捞起了一具漂浮着的无头尸体,在尸身上发现了我们玳瑁派特有的赤符。温继华哽咽着说,他们帮主当即飞鸽传书到福建。师父得到消息后,派我连夜乘船赶去,经过查验,那那确实是骆师叔的尸体,他老人家死得好惨。

    尸身上可看得出死因么,可知凶手是何人?

    肋骨尽折,四肢都被扭断,后背被硬生生击出一个凹洞,指头也一根根地被反弯着扳断。那狗贼显然是从背后偷袭的,手段残忍至极。温继华咬牙切齿。

    如此摧残人骨骼的残忍招式,似乎是鹫峰山玄鹫窟惯用的伎俩。甄裕推想道。

    公子明鉴。温继华激愤填膺,我一验那伤口,便知晓杀死我师叔的恶贼便是鹫峰山玄鹫窟双魔之一的辟邪子,当年天禄子被我师叔与荆大侠联手击毙,他却侥幸逃脱,不知所踪,如今重出江湖,定是为他师兄天禄子来报仇了。这天杀的狗贼定是早已藏身在我师叔所乘的船上,趁其不备,暗施偷袭,将我师叔杀死,割下头颅,将尸体抛入江中。

    甄裕闻言大蹙眉头,江湖传言辟邪子早已伤重而亡,想不到这邪徒竟又卷土重来,他既是要为天禄子报仇,先对骆明泉下手,而后便会。

    荆浩风已死,辟邪子定会对他的家人下手!甄裕脱口而出。

    晚辈正是为此赶来,但是武功低微,恐非辟邪子敌手,遂来六扇门求援,盼对荆大侠家人施以护御。温继华恳切道。

    惭愧,我怎么没想到!甄裕一拍大腿,荆浩风生前嫉恶如仇,结怨无数,只是先前那些恶人忌惮他的武功,不敢报复,此时得闻他身亡的消息,岂能善罢甘休,一定把仇怨都发泄到他亲友身上。我们早该派人保护袁夫人。

    甄裕不敢耽搁,和温继华即刻赶往袁清娴的住处。

    然而离着泊尘居还有老远,眼前的景象忽然让两人大吃了一惊。原来河滩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多了许多江湖装束的人士,他们或动手打桩,或挣开帆布,围绕着泊尘居搭建帐篷。远处尚有不少人骑马赶至。袁清娴和妹妹正忙着给他们端茶倒水。

    看见袁氏姐妹安然无恙,甄裕明显松了口气,但对眼前景象却十分好奇,此刻恰好有一骑驰至身边。甄裕唤住他问:大哥风尘仆仆地,不知所为何事?

    马上的虬髯大汉瞧了他一眼道:你这小子没听说么,鬼蛱蝶又在南京现身了,连荆浩风荆大侠都遭了那魔头的毒手,咱们可不能袖手旁观,如今已有不少英雄豪杰赶过去了,一来盼能将那魔头揪出来,二来也要保得荆大侠的家人周全。说完话,猛一甩鞭,泼剌剌去了。

    甄裕和温继华四目交投,惊喜非常。温继华欣悦道:原是晚辈杞人忧天了,我自扬州乘船而来,竟不知南京城附近的英雄好汉早闻讯从陆路赶赴至此。

    甄裕连连点头:如今有这些武林人士保护,便无需担心她们姐妹的安危了。

    那我便放心了,此事既有着落,在下要带着师叔的遗体回福建向师门复命去了。温继华欣慰地说。

    甄裕这才想起骆明泉的身后事尚未处置,温继华虽饱含悲痛,却以荆浩风家人安危为重,不辞辛苦赶来,此番热忱实在令人肃然起敬,当下恭敬地朝他深深作了一揖。

    甄公子多礼,我这就去了,来日情势有变,盼您即刻传讯于玳瑁派,如需援手,鄙派亦在所不辞。温继华告辞后便即离开。

    甄裕目送他离去,然后回首远望着泊尘居,只见不到半个时辰,十几座帐篷便已搭毕,聚在泊尘居边的江湖人士数目也将近百人。他甚感宽心,觉得自己没有再留在这里的必要,便要就此离开,哪知就在转身的那一刹那,忽然想到了一个莫大的蹊跷。

    日落时分,梁郁秋忙完了工地的事,便往家的方向走去,沿途在食街上买了现成的葱油饼和牛肉汤。其实他并不觉得街上买的要比自己做的更好吃,但却能省下时辰和精力,可以做更多自己喜欢的事。

    离家还有一里多远,葱油饼和牛肉汤便已经消灭在了肚子里,他已经养成了边吃边走的习惯,也没觉得这对身子有什么坏处,况且最重要的是,边行路边进食不会占用更多的时间,回到家自己便可以全身心地投入到与书本的较量中。

    但当梁郁秋走到江岸边的时候,却不由愣住了,只见并不宽阔的浦滩上,竟然搭起了十多个大帐篷,将泊尘居围护在当中,一众劲装结束的江湖人士穿梭其间,嘈闹非常。

    梁郁秋微微皱眉,顿作猜想,他们来到此处是为了荆浩风,却不一定是要找出鬼蛱蝶,因为要保护一个已死的大侠远比对付一个活着的大魔头容易。

    他不再多想,径直往家走去,可踱至自己那间小竹屋前方不远处,却发现竟有两个陌生人站在门外,一人正弯腰拨弄着门锁,另一个大汉则拿着剑鞘撞击着窗户,似乎想在上边戳出个孔来。

    两位有何贵干?梁郁秋按捺不快,口气尽量显得平和。

    那两人倏地一惊,手忙脚乱地回过身来,这才显露出容貌,拨弄门锁的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模样清秀,瞳子里却藏着一股狡气。拿剑鞘的三十岁上下,长相粗豪,神情倨傲。

    您,您是这儿的屋主么,我们方才并不知这儿有人居住,实在抱歉。那青年拱手道。

    现在知晓了。梁郁秋从两人身子之间穿过,去开门锁。

    且慢。一柄铜制的剑鞘横亘到了面前。

    梁郁秋强抑怒火,转过身,随即便见那粗豪大汉横眉竖眼地瞪着自己。

    怎么,难道要明火执仗地抢劫不成?梁郁秋也瞪视着他们。

    误会误会。青年陪起笑脸,将那大汉的剑鞘拉开,尚未自报门户,在下安徽洪泽帮的韩禄,这位是山东泰山派的孟大轲,我们俩都是正派武林人士,绝非什么强盗匪类。

    哦,是这样。梁郁秋仍旧面无表情。

    似乎对梁郁秋听闻自己名号后的反应十分失望,韩禄和孟大轲面上都显露出一丝不悦。只是那韩禄变脸极快,不悦之色稍晃即泯,仍旧恭敬地说道:先生一定留意到了今日这附近的变化,周遭突然凭空多了这么多来历不明的陌生人出来,您不害怕么?

    若他们都是像二位这般的正派武林人士,有何可怕。梁郁秋望向不远处那些帐篷间的江湖人士,漫不经心地回答。

    韩禄和孟大轲相互对看,似乎都想从对方眼里验证出梁郁秋这句话里是否含着讽刺意味。韩禄咳嗽一声,忽现哀伤神色道:不瞒先生,我们这些人都是南京城附近的武林正道门派弟子,其中有的幸与荆大侠交友,大多却缘悭一面,但大伙全都敬仰他的英名,以他为侠义的楷模,这次听闻他为侠义而逝,不无悲愤填膺。总有一日,我们要将那鬼蛱蝶碎尸万段,以告慰他的英灵。

    说得倒好听,什么敬仰英名,侠义楷模,铁犀盟横行之时,你们在哪,鬼蛱蝶肆虐之际,你们又在哪,这时只怕是抵不过舆论所迫,不得已才赶来,又或是想趁此机会,扬一扬声名,逞一逞侠气。梁郁秋心生鄙视,默不作声。

    又听那韩禄继续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道:荆大侠游历江湖时,惩治过的邪恶之徒不计其数,也结下了无数仇怨。荆大侠在世,他们不敢来寻仇,如今他英年早逝,那些狗贼必然闻风而至,伤害荆大侠的亲人。泊尘居已经变得危机四伏,我们这些人正是为此自发而来,誓要保得荆大侠的夫人和遗腹子周全。

    你们去保护那个女人便是,与我有何相干?梁郁秋不愿大好时辰被这两人耗费,便想径直回屋。

    您可真别不当回事,或许那些邪徒已经开始纷至沓来,他们心狠手辣,蛮不讲理,可不会管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兄弟好心劝你一句,赶快离开这儿,去找个偏远的安全之处,免得池鱼被殃及,怎么死都不知道。韩禄踏前一步,拦到他身前。

    你们俩没携带帐篷,又舍不得花钱去买,便想找个现成的。梁郁秋实在不耐烦了,径直正视两人说道。

    韩禄脸色微变。孟大轲支吾道:你你胡说什么,我们,我们是在为你着想。

    是吗。梁郁秋冷哼一声,你们看我这屋子距那泊尘居又近,又能遮风挡雨,稳枕温衾,比那些四处漏风的帐篷好了不知多少,便起了觊觎之心,唬骗兼施,千方百计想让我搬走,好让你们占得此屋,这可当真是个好法子,两位比起那些守着帐篷的鲁钝之辈来,聪明了百倍不止。

    韩禄和孟大轲显然被猜中了心思,脸上一阵红一阵白。韩禄兀自嘴硬:好你个刻薄无情的家伙,不伸侠义援手也就罢了,还把好心当作驴肝肺,诬蔑我们坑蒙拐骗,我二人名门正派的堂堂豪杰,天枕地被,餐风宿露惯了,岂能贪图你这破屋子。

    如你所言,那是最好。梁郁秋正眼都不瞧两人,转身开锁,两位请便,恕不远送。

    不识时务的家伙!只听身后孟大轲发出一阵大吼,随即便觉劲风来袭,掠背生痛。

    唉,到头来还是要动手,不知还要耽搁多久,梁郁秋心中一阵烦闷,反手拍出,将背后长剑夹在腋下,同时脚踵骤旋,调面相向。

    孟大轲显然没料到梁郁秋竟会武功,只觉一股巨大的扭转之力从剑鞘上传了过来,如何也拿捏得住,登时撒手倒撤,踉踉跄跄地跌开。

    梁郁秋将他的剑鞘抛到地上,本想就此罢休,不料左首一阵呼喝,那韩禄又不知好歹的飞击而来,他用的是掌法,掌风柔绵,阴鸷险毒,倒是恰合此人的作派。

    眼见掌力袭到面门,梁郁秋才伸出右手,顺着韩禄左手中指的纵线,一直滑过掌心和手腕,闪电般探入袖口之中,掌心向上,五指连戳,反复击打他前臂的穴道。

    要知道凡是高手,手指关节的功夫并不逊色于肩肘腕间的连动,此刻梁郁秋整只手掌都掩藏进袖口当中,完全看不到如何发招。韩禄何时见过这等诡谲的招式,大惊失色下,施展右手来抓取梁郁秋藏在自己左手袖的那只手掌。

    梁郁秋脚步丝毫不动,右手散开黏劲,宛若泥鳅一般在韩禄袖中滑来滑去,以致韩禄完全摸不着边际,随之恼羞成怒,抡拳猛攻,反而把他自己的手臂打得麻痛不止。

    韩禄驱敌不成,别无他法,只得疾步后撤,要将梁郁秋的手臂从自己袖口抽离。梁郁秋冷笑一声,迈着小步跟上,始终将手掌贯入韩禄的袖口,五指轮番使劲,专挑他手臂上的筋脉和要穴点戳。

    韩禄甩袖撤步,全不顶用,只疼得满头大汗,哭丧着脸,好像被欺负惨了的孩子。梁郁秋却愈显镇定,瞄准时机,突然间左手五指并成一簇,如同一尖梭般突然探入韩禄的右手袖,把他双臂都掌控得死死。

    韩禄几乎要大哭出来,尖声叫道:孟大轲,还不,还不快来助我!

    不远处的孟大轲已经被梁郁秋的武功惊呆了,听闻韩禄叫喊才回醒过来,急忙抡起两个铁钵般的大拳头,对准了梁郁秋背后招呼过来。

    梁郁秋听风辨位,鄙恶道:每次都从背后偷袭,这就是所谓的侠义之道?突然双手抓牢韩禄衣袖,双足冲天而起,带着韩禄上跃了一人多高,落地之时,恰好对准了奔到自己原处方位的孟大轲,呼拉一声将他兜入自己与韩禄四条臂膀围成的圈环之中。

    孟大轲眼前一眼,尚不清楚发生何事,便被兜入圈环,倏尔才发觉自己正对韩禄,背对梁郁秋,当即便要转身。梁郁秋双臂一紧,膝盖抵住孟大轲的腿弯,将他紧紧箍在自己和韩禄之间。孟大轲和韩禄几乎被夹得脸皮相贴,互将肋骨扼得勒勒作响。

    两人开始还强忍着抵受,过了一阵子终于熬不住痛,连声求饶。

    梁郁秋冷冷道:还想要这屋子么?

    两人胸口窒闷,口吐不清:不不要了,请请您高抬抬贵手!

    下次再瞧见你们两个敢踏进这屋子径圆五丈之内,莫怪我下手不分轻重。说完这句,梁郁秋双臂骤弛,将两人一并弹出。两人摔开老远,身子立稳之后,才发现自己所站之地,不多不少,恰好距梁郁秋的屋子五丈之遥。他们面色惨白,身子发颤,顷刻也不敢久留,低声嘶叫着转身狂驰。

    梁郁秋漠视两人远去,打开门锁回到屋中,连喝下两杯水,心中的焦躁却没有减弱半分,总觉得有些不妥,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之前从不曾在人前显露武功,这次竟被那两个蠢家伙激得泄了底,当真不值当。

    住在泊尘居附近的都料匠懂得武功这件事,不久后一定会传入那个姓甄的濯门弟子耳中,到时那人会怎么想,必定会加深怀疑,更仔细地探查自己吧,也许自己以后的一举一动都会在监视之下。

    所以不能再拖延了,剩余的那些事一定要在明早之前做完,梁郁秋做出决定,稍觉心安,开始摒除杂念翻看书本,可并没有过多久,屋外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好不容易静下的心又给扰乱了,梁郁秋眉头大皱,紧握拳头,用力打开房门,可刹那间神容僵滞,凝若冰雕。

    伫立在他眼前的,并不是那些来捣乱的江湖人士,而是一位全身素缟,娴婉却哀伤的妇人,正是荆浩风的遗孀袁清娴。

    梁先生,对不住。袁清娴裣衽行礼,歉疚满面,方才听说有两位江湖上的朋友与您起了冲突,万分,万分抱歉。

    梁郁秋摄定心神,平淡道:确是那两人不懂教养,但为何要你来道歉?

    这些江湖上的朋友都是听闻浩风的死讯,唯恐恶人来袭,好心来相援的。浩风不畏邪恶,视死如归,我是他的妻子,自当慷慨以对,岂能贪生怕死,寄于旁人的庇护之下苟活。况且护得一时,却护不了一世,该来的总会来的。袁清娴露出坚强的神色道。

    这些话你对他们说去,与我说有何用?梁郁秋做出不耐烦和她说话的表情。

    袁清娴并不在意,仍旧微笑着解释:这些朋友陆续前来的时候,我便说感谢他们的心意,但不必劳烦他们日夜守护。可他们却不听苦劝,执意要留在这儿,说至少要杀几个浩风的仇家再回去,否则没法向师门和百姓交待。

    果然,一群鼓吹侠义,实质却是寻求成名机会的狗东西。梁郁秋心中咒骂着,脸上还是不动声色。

    这些朋友到底都是泊尘居的客人,所犯过错自当由我来承担,如果他们以后还不慎扰到先生的休憩,万盼您大人大量,消气谅解,待他们离开后,袁清娴若还有命留在世上,定再向您登门致歉。这儿,这儿有些才出炉的糕点,手艺粗陋,仅能裹腹,先生敬请承纳。袁清娴又鞠了一躬,将一只竹篮子放在门槛边,拜别离去。

    梁郁秋一直望着她走回泊尘居,又见她与妹妹袁苗进进出出,忙忙碌碌,不停取出酒水和食粮出来招待那群江湖人士。而那群所谓的敬仰荆浩风的英雄豪杰,只顾大碗喝酒,大口啖肉,好像觉得自己不辞辛劳来保护,受到如此招待便是理所当然一般。

    梁郁秋看在眼中,好不厌恶,真想如方才教训韩禄和孟大轲一般将这群人都痛殴一顿。但终于他还是咽下这口气,反身回屋,关门时却发现阖不上门板。

    他这才恍悟袁清娴送来的那篮糕点还放在门槛上,当即俯身拾起,开启竹盖,顿时暖香扑鼻,沁人心脾。篮中有三碟不同样式的糕点,色彩醇素清爽,模样小巧玲珑。

    如果不是新近丧夫,她一定能做出样式更好看,味道更香浓的糕点,梁郁秋心绪忽然复杂起来,更冒出一个古怪的念头:如果她知晓自己在九月初五那晚对荆浩风所做的一切,不知,会作何感想。

    回到客房后,甄裕脑中一直思潮起伏,难以心安,实在猜不透一个纠结的疑团。

    温继华离开前,曾详细述说了骆明泉被害的经过,照他所说,骆明泉在扬州得知荆浩风死讯,即刻赶去南京,途中给辟邪子所杀,不久后尸体就被发现,也就是说九月初六骆明泉就已被害。辟邪子杀死骆明泉后,应该不用半天便能赶到南京城,也就是说最迟在昨天一定能赶到泊尘居。

    如果那群武林人士在昨日就已经守护在泊尘居旁,或许能吓退辟邪子,使其不敢现身。但甄裕之后上前询问了那些武林人士,可得的结果却是他们之中最早赶到的时辰是在今日凌晨。

    蹊跷就在于此,辟邪子能在九月初七赶到,此刻泊尘居外并无护御,他有足够的时间下手,但是为什么袁清娴姐妹至今安然无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是辟邪子改变了主意,还是他遭遇了什么不测?

    甄裕实在难以猜透这个谜团,也无从探查这个谜团是否和荆浩风的死有关。他此刻才发现先前实在高估了自己。他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却仍然找不到与鬼蛱蝶有关的一丝线索。

    这就是所谓的以毒攻毒吧,也许只有怪人才能领悟疯魔之心。不知怎么的,脑中忽然响起了叶晓的话。

    甄裕,抛开面子吧。他苦笑了一声,无奈地说服自己,反正又不是第一次。

    后门紧阖,门扇上没有孔洞,应该是已经在门后用插销锁死;窗口的槅条是精铁铸成的,刀剑也劈不开;整圈围墙的上端埋设着密布的铁钉,钉子上裹着绿色的黏液,荧荧发亮,明摆着是涂满了药性猛烈的毒液。

    在屋外绕了一整圈,本想以一种不失礼的方法进屋,最后却发现连破窗和翻墙也不顶用,甄裕终于打消了硬闯的念头,无可奈何地带着叶晓回到了正门,望着那道厚重的铁闸门发愣。

    仅是一道铁闸门做的闭门羹,倒是没教甄裕那么吃惊,让他着恼的是门前的那堆怪东西:数十只周边有槽,能够绕轴转动的小轮,还有一条长达三余丈的皮索。

    除此之外,铁闸门上还挂着这样一张古怪字条,写着这样一段古怪的话:此门须以七百斤之力方能开启。滑轮圆心有凸起,可契合铁门孔洞,皮索之端有挂钩,可插入铁门下缘。凡欲入门之客,可将诸滑轮与皮索任意组合,自制省力之机括,以一人之力开启铁门,否则改日再会,恕不远送。

    甄裕与叶晓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以一人之力,如何能举七百斤,就算自己和叶晓力气相合,也不过三百余斤,靠这些破轮子糙绳子,如何能再添四百斤力。

    屋子里那怪人是不是脑筋错乱了,想出这么个毛病兮兮的鬼主意来。甄裕低声咒骂着,来回踱着步子。

    叶晓气鼓鼓的道:这个怪人就是你说的那个神通广大的钩赜派弟子,我看真是个疯子。

    甄裕急忙放低音量:小声点,他会听到的。

    听到又怎么样,我还要把这些鬼东西都丢到湖里去!她说着当真抓起两个轮子,啪啪两声丢入不远处的湖水中。

    甄裕阻拦不及,苦着脸,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却听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闸门内传了出来:少了两个滑轮,虽然难度增加了不少,仍可以组合出提起五百斤的机括,不过再少一个滑轮,那便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了,你们可要好好权衡。

    那声音平平淡淡的,听不出丝毫生气,也没有半点让步的意思,甄裕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人说话的那副模样,不由苦笑不得,开口叫道:姓华的,老朋友好不容易来一趟,你就这样整这些劳什子东西来为待客么,我有急事相求,可没闲功夫陪你玩耍。

    你哪次来不是有事相求,身为濯门弟子,时而锻炼锻炼脑子,对破案解谜甚有益处,脑子长进了,你就不必三番四次来找我了。那声音仍旧不紧不慢地回答。

    甄裕向叶晓尴尬地笑笑,低声道:不瞒你说,之前濯门接手的许多匪夷所思之案都是在他帮忙之下才告破的。

    叶晓面露半信半疑之色:那我把鬼蛱蝶的案子说出来,故意说他破不了,激他出来。

    甄裕摇摇头:对于这没心没肺的家伙,激将法根本不能奏效。

    其实甄裕心里并不是担心进不了门,而是并没有能将那个人带回南京的信心,途中自己便细细想过,这个钩赜派弟子不理会江湖纷争,只喜欢探奇索异,钩玄觅隐,哪儿发生了难以解释的异象,他一定会拼命去把迷题揭开。但他只是专注于解谜,并不是对所有杀人案都有兴趣,这次发生的鬼蛱蝶之案并没有涉及任何神工鬼力的诡异谜团,他不见得会答应。

    不过事到如今,只有软磨硬泡,骗也得把他骗去南京城。想到这儿,甄裕让叶晓先不动声色,自己上前摆弄起那些滑轮和绳索,故意装作苦思冥想,费了老半天功夫,这才愁眉苦脸道:华玄,我可是拼了老命了,还是想不出来,你当真这么狠心,让我在门外过夜,我一个大老爷们倒没什么,但身边这个柳悴花憔、面黄肌瘦的小姑娘,不知道撑不撑得住。

    叶晓闻言朝甄裕挤眉弄眼,似乎对他褒已贬彼的说法很是介意,但她很快露出惊讶的神色,因为隔了许久,那个人都没有回应。

    两人对望一眼,不由都把耳朵贴上了铁闸门。

    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这就是破解的枢要。

    恰在这时,那声音在背后响起。

    两人同时转身,一个面色黝润,身材匀整的青年男子朝面而立,面无神情,眼神炯炯,却平直地凝视前方,好像正对着空气说话。

    甄裕看了一眼叶晓,透过神情便知她应该已经知道了那副模样是怎样的一副模样。

    男子说完了话,迎面走来。

    甄裕张开双臂,做出暌违多时,热情会晤的姿态,朝他拥抱过去,眼睛却去瞄他的双手,不由一阵纳罕:这家伙是从后门出来的,手上却没拿着钥匙,显然不是来替自己开门的。

    男子却毫不理会甄裕,径直走过他身侧,到了铁闸门前,开始将皮索勒上滑轮,一个个连接起来,口中喋喋:方才我说的那段道理,出自墨子的《经说》,意思是在一根正中间有支点的横杆上,一端为砝码,一端为重物,当砝码等重于重物时,横杆平衡,但砝码加重后,此端必定下垂,但只要将支点向砝码端稍作移动,又会变回平衡之状。

    甄裕恍然道:以前我在濯门修习之时,曾学过西方学术,知道这叫做杠杆,是一位叫阿基米德的希腊人发现的。

    错了,墨子更早,比阿基米德还早了两百多年。男子摇摇头,将手中已经连成好大一串复杂的滑轮组安置到铁闸门上的孔洞中,再将皮索的首端挂钩插入铁门底部,然后开始慢悠悠地拉动皮索末端。

    甄裕和叶晓初始还不知他的意图,须臾之后,登时双目圆瞪,矫舌难下。

    只见那男子丝毫不费力,拉扯皮索使之绕转过逐个滑轮,有的滑轮绕轴而转,有的则悬空着向上移动,如此鬼使神差似的,竟然将那重达七百斤的铁闸门缓缓拉升了起来。

    华玄,你,你何时练成了这,这等惊人的内功?直到见那男子把铁闸门拉到最高点,甄裕才缓过神,结结巴巴地开口。

    看来真的是对牛弹琴,我方才说了那么大段道理,你竟是一句也没听进去。华玄面露失望之色,把铁闸门固定住,侧过身,做了个恭敬进门的手势。

    听了华玄详悉的解释,甄裕终于明白了原来滑轮就是变了形的杠杆,那些轴心没有固定,随铁闸门一起上升的滑轮其实就是支点两侧不对等的横杆。因为这样的滑轮由两根皮索吊着,相当于每段皮索直承担重物的一半,此后每加一个滑轮,两边的皮索就会各分担一半的力,也就等同于多了一个人来帮忙,只不过拉升之时,拉拽的皮索长短也多了一倍。

    华玄把皮索重,皮索和轮槽间的阻力都考虑进去,经过测算后,再将滑轮与皮索按照一定的顺序组合后,于是只要使出很少的气力,便能将那重达七百余斤的铁闸门拉起。

    甄裕拍了拍脑袋,露出心悦诚服的神情,同时瞥了叶晓一眼,只见她不断地东张西望,显然惊讶于屋子里竟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器具。

    这些道理墨子早就说尽了,这不过是拾人牙慧。华玄似乎没有看出两人按捺着的焦虑,顾自滔滔不绝,不过我最近在思虑的是,是否可以把这道理应用到武学当中。你想想看,如果能创出一种蕴含杠杆的武功招式,可以随意挪动当中的支点,当支点离你远而距对手近的时候,即便功力相当,他所要花费的气力也要比你大很多;同样的道理,当对手发出巨大的劲道来袭时,你只需挪移支点,使之向对手靠拢,你只需以很少的力气便能守御住门户。只要在招式中运用杠杆之巧,便能随心所欲地操控攻守,焉能无事半功倍之效。

    华玄说的话,甄裕愣是没听进去几句,他脑子都在想怎么向华玄陈述鬼蛱蝶,如何把案子说得匪夷所思,玄之又玄,好诱其到南京城去。

    是了,这次你们来找我所为何事?华玄似乎终于发现了两人的心不在焉,带着疑惑问道。

    你,你好,我是六扇门的,久,久仰华先生大名,冒昧来访,扰您清修,敬请见谅。叶晓抢在甄裕之前说道。

    原来如此,我原来还猜想她是你的师妹,不想竟是六扇门的,这次又是什么案子,竟需濯门与六扇门两强联袂?华玄眉头微皱。

    听说过鬼蛱蝶么?甄裕终于说了出来,长吁了口气。

    鬼蛱蝶?华玄好像有了些兴致,鬼蛱蝶,大如扇,四翅,共径六七寸,褐质间杂色,晃然。下两翅有翠点,尤光彩。以花为食,好飞荔枝上。这是种很罕见的蝴蝶,我只在古籍上见过图案,却没看到过实物,怎么了,有人被鬼蛱蝶所害?不对啊,鬼蛱蝶并没有毒性。

    甄裕与叶晓相顾无语,看华玄这个样子,显然他根本没有听说过那个令人闻而生畏的魔头鬼蛱蝶,不过两人同时也觉得情有可原,像他这样一个与世隔绝,隐居探隐的钩赜派弟子,难免会对江湖之事孤陋寡闻。

    不是那虫子,是一个人,不,应该是个魔鬼。甄裕这时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说故事的天分,述说鬼蛱蝶的案情时只能平铺直叙,连描绘高潮起伏的语气都掌控不了。

    你说已经死了六个人,耽误了三年,还是没有抓到凶手?出乎他的意料,华玄的神情与听到那些怪怖离奇的超乎想象之案的时候没有两样,只是面色略起了变化,眼神微蕴怒色,话语中还带着稍许责备。

    甄裕自嘲似地一笑:以前没劳烦你,那是因为我们太过自负,总以为能在鬼蛱蝶下次作案前将其擒获,哪里知道大大低估了那魔头的道行,这次连大侠荆浩风都命丧其手,再不揪出鬼蛱蝶来,无论是濯门还是六扇门都将羞愧无地,无颜再面对黎民百姓。

    现在有哪些线索了,圈定嫌疑了吗?华玄问道。

    甄裕喜出望外:嫌疑还没找到一个,线索也少得可怜,但已经确定了鬼蛱蝶杀害荆浩风的时辰和手法,还有发现他的个头应该和我差不多,武功上乘,凶器是一柄状若虫翼的怪刀,而且他对侠义嗤之以鼻。

    鬼蛱蝶,以花为食,他既以此代名,自然要做名副其实之事。华玄面作沉思状。

    那些被害女子的名字里的确都带着花字,但相貌妍媸有别,韶艾闺妇兼之,更奇怪的是,他作案的时期没有定律,时而隔月,时而隔年,不知有何居心。

    如果排除鬼蛱蝶是在耍弄查案者的可能,那些女子身上必定还藏着某些你们尚未发现的特殊之处,以致他需要苦苦寻觅,是才不定期地作案。

    如果当真如你所说,只要能发现这些共通的特殊点,我们便能早一步发现鬼蛱蝶下一个要杀害的对象,提前设伏,将其抓获。叶晓插口。

    华玄摇头:守株待兔,永远不是破案的好法子,鬼蛱蝶若是已经收手,岂非再也无法等着他自投罗网。

    这倒也是,但恼人的是,依据现在这点连蛛丝马迹都算不上的线索,完全无法摸索到整个脉络,那个鬼蛱蝶很可能身处明处,默默看着我们发笑。甄裕露出无奈的表情,这当然是做给华玄看的。

    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这虽是老生常谈,却彰显了一个道理,没有人可以把案子做得全无痕迹,况且是连环之案。

    你,你说的没错是了,还有另一个难解的谜团。甄裕被华玄说的席话说得无言以对,只有另开话题,他把辟邪子行踪诡异的疑点也告诉了华玄。

    华玄凝眉思考了一阵,忽然摇摇头,站起身子,将两人送到门槛外。

    这么快就下逐客令了,还没说几句呢甄裕慌张地说到一半,登时转忧为喜,因为他发现华玄已经取来包囊,开始收拾细软。

    要拨开这些迷雾不能纸上谈兵,必须到现场查验他慢悠悠地说。

    叶晓面露惊喜地看了甄裕一眼,小声说:他肯随我们回南京城。

    甄裕笑着点点头,只见华玄拣了两件换洗衣裳塞进包囊,便走到两人身边,阖上门前却恋恋不舍地看了屋内一眼。

    不会耽误你钻研学问吧?甄裕好不歉疚。

    钩赜派弟子也不是冷酷无情之辈。华玄淡淡地说,有些东西,比探求玄赜更加重要。

    甄裕霎那间发现,自己并非真正了解眼前这个钩赜派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