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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求而不得共悲怆

    杜凉夜并没有去保护范大人巡城,而是直接回家睡觉了。

    一来,她身体不舒服,头昏脑热;二来。她已经知道了这位范大人的底细,且护卫已经够多了,派头十足,她实在不想再去扮演白痴。现在,她倒满心希望出点儿乱子,最好有人把这位范大人给当场刺杀了,倒要看看他是露面不露面?

    她愤愤地在心里冷笑一声,合眼翻身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分外沉,直到怜香上楼推门方才将她惊醒,睁眼一看,日影已经移至南纱窗下,约摸是午时了吧,心底不由得十分惊讶:这个时候,自己居然真睡得着?

    怜香拿了饭菜和一碗浓热姜汤进来,她接过姜汤仰头喝了,立刻便又扑倒在床上。怜香生怕她睡着了,连忙叫道:小姐,小姐,该吃饭了。

    她的整张脸埋在温软锦被里,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倒并不感觉到饿,只是身上热得厉害,两边太阳穴奇疼无比,伸手摸去只觉得那根筋突突直跳,整个脑袋像是要爆裂开来,越发用被子紧紧裹住,闷得自己近乎窒息,忽觉有人轻轻拉她的衣袖。

    不想吃,拿下去吧。

    她抬头轻舒一口气,随即闻到一股熟悉的香气,幽凉凛冽,直沁心肺,心知是无双到了,但也懒得应付他,自顾自卧在锦被上,侧头软绵绵地问:你跑来干什么?

    无双调皮地眨眨眼:知道你不舒服,就来看望啰你怎么好像一点也不感动?

    他说着已经爬上床来,伸手去拨她那头披散的乌发,触到她的耳后肌肤,不由得吃了一惊:啊,烧得这么厉害?伸手又去摸她的脸。

    杜凉夜躲开他的手,转身白他一眼,嗔道:别胡闹!

    无双一怔,睁圆乌眸盯住她一个劲地猛瞧:小小脸颊因高烧而染上两团嫣红,额头的一圈发根里尽是细密汗珠,清亮双瞳中少了往日的冷冽,便显得一双丹凤眼格外地妩媚动人,像含了两滴晶莹春水。她的容色极浓烈分明,眉眼黑得浓重,肤色白得剔透,红唇绯丽,清俊艳绝。无双一向知道她漂亮,却不知道她竟漂亮至此,忍不住脱口赞道:你果然还是温柔点更好看

    杜凉夜闻言轻哼一声,无双便识趣地闭上嘴。

    她微微合起眼睛,有气无力地问:你是想说我不够温柔,还是不够好看啊?

    因为高烧的缘故,嗓音较往日略显沙哑低沉,声音也较往日格外得温软动听。无双见识过她的爽朗明秀,也领略过她撒泼骂人的狠劲,唯独不曾见过她这副娇弱柔美,不胜东风的模样,不禁心神俱醉,讷讷道:我是说你今天非常温柔,也非常好看。

    杜凉夜的嘴边浮起一丝略带嘲讽的笑意,哼道:我渴了,倒杯水来。

    无双立刻照办,倒了一杯茶水递过来。看着她喝了,问道:还要不要?

    杜凉夜摇摇头。

    无双接过杯子放下。将适才怜香留下的午饭端了过来,央道:来来,吃点饭嘛。

    杜凉夜拥着一床艳丽锦被翻身朝里,道:没胃口。

    无双再次爬上床,凑到她背后软言好语地劝说起来,杜凉夜素知他的口才了得,堪比滔滔江水川流不息,连忙打断他:我头疼,想再躺一会儿,你明天来玩,好吗?

    无双顿时像只泄了气的球,睁圆一双乌眸,充满哀怨地看着她。

    这是他的惯技!

    杜凉夜合上眼睛不予理会,隔了好一会儿。没听见他有什么动静,到底耐不住好奇地转过来一看,却见他静静侧卧在自己身边,一头长发流水般淌至胸前,两只漆黑灵动的澈亮眼珠定定看住自己,模样极为乖巧可人。

    她心里一软,想起昔日那个十四岁的飞扬少年,是怎样费尽心机变着花样地讨好她。可是转念又一想,在另一方面,他可是不遗余力、锲而不舍地调查自己呢。呵呵,你道他果然纯白良善么?那他就不是天下无双阁的阁主了。

    他的手段比之自己,绝对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一早就知道,这个少年惹不得,不但惹不得,而且惹不起。他那张俊秀无俦的脸是一个神秘的魔咒,是要迷惑世人,诱人上当的。

    无双似乎感应到她的心思,破颜绽开笑容,宛如一个春天。

    杜凉夜的心就更软了。

    他生来就有这种颠倒众生的本领,你明知他的笑容可能有毒。依旧甘之如饴,妖孽一般,世上再找不出第二个来。

    凉夜。

    嗯。

    如果有一天,我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请你一定要相信

    嗯?

    我比你更难过。

    好!

    两人睡在枕上,相对看着,忽而一起笑起来。

    头还疼吗?

    嗯。

    我帮你揉一揉。

    他说着伸手按住她的太阳穴揉起来,力道不轻不重,疼痛果然稍稍舒缓。

    她似笑非笑道:哦,看来是真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无双不满地咋咋嘴:难道我平时待你不好吗?

    她待要说话,廊下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怜香推门而入,一眼看着床上的两人,顿时惊呼起来,掩面狂奔下楼,倒把床上的二人搞得懵然,面面相觑一会儿,忍不住大笑出声。

    大约是午时过半的光景,秋阳漫洒西窗,透过那扇白描牡丹的素雅窗纸,渗透至地板便消失不见,热力也极为有限,杜凉夜掖了掖被子,道:好了,我真的要睡一会儿,你先回去,明日再来

    明日?他似有若无地笑一下,明日的事谁知道呢?没准我走不开,或许你有别的事呢趁我今天有空就多陪陪你嘛。说着八爪鱼一样黏上来。

    好好!她无奈道,你乖乖躺着,不要吵我。

    她说完依旧翻身朝里,沉沉睡过去。无双被她传染了困意,打了一个哈欠,有意无意地朝着窗外瞥了一眼,也翻身向里,闭目睡去。

    窗外,怜香终究没按住好奇之心,折返了回来。

    她琢磨着:这人是男的女的?男人断没有这样艳的,若说是女人吧,那衣服分明是男的。想到衣服,她忽然又想起早上树阴里的人影。于是,连忙将脸凑到窗纸上,向着室内仔细瞧了瞧,那人的衣服确实是早上看到的华丽到叫人过目不忘。

    许是姜汤起了作用,杜凉夜一觉醒来,感觉全身爽利许多。身旁的无双已经不见踪影,唯有枕畔袖袍之间残留暗香几缕,纱窗外日影西斜,楼西角的一株银杏被日光投映在窗纸上,剪影如画。

    她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方才起身沐浴。

    沐浴完毕。换了一件浅玫瑰色的男式长袍,自膝部而下绣着大朵大朵的莲花,花瓣浅白嫩红,色泽深浅自然,行动之间衣摆荡拂,大有步步生莲之效。怜香素来不喜她作男装打扮,却也不禁看得两眼发直。这时,忽又见她走到铜镜跟前坐定,一笔笔描画起那两道浓黑秀长的眉,顿时惊得合不拢嘴,暗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小姐居然打扮起来了?莫不是烧糊涂了?

    但不知是什么缘故,她的手一直抖得厉害,怎么也描画不好。怜香只道她是生手,待要出言帮她,可自镜子细细打量一番她的五官,便忍不住发出由衷之言,道:小姐的眉其实不用画,这样最最好看,哪怕再黑一分都不好。

    杜凉夜闻言手中的笔一顿,凝视镜中的自己。确实。白肌青瞳,绯艳红唇,容色纯粹分明到极处,确是不用画的。她扔掉手中的笔,起身道:你说得对。去,把我的剑拿来。

    嗯?

    我要出门。

    可是,您的头发

    头发也不必绾了。

    怜香转身自壁上取下她的宝剑,双手捧至跟前,她迅疾抄起宝剑,习惯性地做个花势,怜香不自觉地往后一躲。杜凉夜看着她一笑,忽然叹道:跟着我这样的人,实在是误了你。

    怜香闻言不禁吓了一跳,待要辩白几句,却见她已经步出房门,自朱红色的栏杆处潇洒地一个翻身跃下楼去,姿态轻盈妙曼。玫瑰色的袍带激荡开来,端的是风流倜傥。

    这是一个暮色深重的晚秋黄昏。

    杜凉夜一边顺着小巷漫步,一边缓缓吟道:天边金掌露成霜。云随雁字长,绿杯红袖称重阳,人情似故乡

    她的嘴角浮起淡淡的苦笑,慢慢摊开手掌,细碎的菊花瓣从指缝间纷纷落下,萦余一手清香。然后,她翻身进了一座粉墙碧瓦的小楼。

    小楼里很安静,是晚秋的傍晚那股特有的静。

    杜凉夜的体内升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她带剑径直步入小楼,屋内的光线很暗,一抹斜阳自后窗口射进来,隐约可见光影里微微浮动的轻尘。空气里有淡淡的香气,特殊的香气,有安神静心的功效。

    杜凉夜熟悉这种香气。

    她顺着楼梯一阶阶地走上去,步伐轻盈而谨慎,越往上光线越亮,金黄色的余晖一点点亲吻她的顶发,眉眼、脖颈、腰身,直至她整个人站在阳光里。

    然后,她就像被人钉住了双脚般一动不动地站着。

    西廊下的软椅里躺着一个人,身着薄荷色的丝质长衫,降落的斜阳给他整个人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使他看起来宛如天神般令人心生敬畏。

    他面朝夕阳,姿态相当的慵懒,而且随意,仿佛睡着了。但,杜凉夜知道他没有他即使真的睡着了,也绝对比很多人清醒时要精明得多。

    周遭很静,夕阳很美,晚风舒缓。杜凉夜的额头却已微微见汗。

    这时,椅子里的人说话了。

    他的语调缓慢而低沉,嗓音微微有一些沙哑,仿佛初睡刚醒的样子。

    他们说,今天范学士巡城登山的时候,一直都没有看见你的人影,我就在猜想,你已经知道了

    杜凉夜忽然跪倒下去,朗声说道:您不该这样做!此行险恶异常,万一

    能有什么万一?比这凶险的事,我见得多了!几个毛贼算什么?!他极不耐烦地打断她,我最近真是听够了这些唠叨,怎么连你也变得啰唆起来了?好了起来吧!说到这里语气已然温和了一些。

    杜凉夜应声而起。

    你来得正好,陪我过这个重阳节,我正嫌一个人太寂寞了他说着站起身来,身材有点儿出人意料的高,威武挺拔,那是经年戎马练就而出的强健体魄,只是似乎比往日更清瘦了些?杜凉夜不由暗暗地想。

    他没有回头,而是凭栏而立,向着茫茫暮色笼罩之下的洛阳城静静眺望。

    杜凉夜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涌起一股绝望的悲哀这是一个稍纵即逝的、绝好的机会,此后也决不会再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但是,她只能静静地站着,紧紧握住掌心的剑。

    她不敢!她害怕!

    可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明明触手可得的她不由自主地盯住他的后颈。

    这时,他忽然道:过来,到这儿来!

    杜凉夜应声缓步上前,来至廊外,只见天边残阳如血,以会春楼为中心的西城区附近人头攒动,黑压压一大片,连同那些鳞次栉比的房屋尽悉被红光所笼,团团彤霞映照得洛河如染,波光潋滟。头顶上的天空却出奇的清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洁净得仿佛被清水洗过。

    她心里生出一丝诡异的感觉。

    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要调你来洛阳了吗?

    知道了。

    你知道该怎么做?

    知道。他不喜欢别人犹豫不决,故而她语音清坚地回答他。

    你甘心?

    杜凉夜沉默一下,方才道:您曾经教过我,这世上,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我确实不甘心,但是,我没有办法。

    他点点头,道:这是实话。

    杜凉夜忽然觉得无限委屈,前所未有的,空前绝后的、绝望与不甘涌上来,滚烫热泪轰然如倾,啪嗒啪嗒滴落在地砖上。格外的响。

    他终于转过身来,无限怜悯地看住她。

    他有一张历经风霜但依然不失英俊的容颜,即便是微笑着,也会给人一种冷萧刚毅的感觉。好似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纵然悬在壁上,仍不免夜夜自啸龙吟。

    夜儿,你不要哭,我知道你痛,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他的声音忽然满是苦涩,鹰準般锐利的眼睛里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复杂神情,有时候,人生就是这样的无奈,不是欠缺点儿运气,就是欠缺点别的什么。有一样东西,你离它只有一步之遥,看起来触手可及,但你就是得不到你能有什么办法?

    他的语音里有形容不出的寂寥、无奈和痛苦。

    杜凉夜止住了眼泪。她知道,他所说的那样东西代表着什么。

    它代表着这个国家的最高统治地位。他南征北战多年。历尽千辛万苦,一手打下的这片江山,却拱手让于他人。他离帝位只有一步之遥,却只能在旁边眼睁睁地看着这本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得不到慕容秋水,与他得不到帝位这两件事在某种程度上并没有区别,都是一种求而不得的痛苦。所不同的是,他的痛苦更深切,也更悲怅。

    太阳彻底地沉落下去,月亮星辰还没有升起来。于是,在这昼夜交替的缝隙里,洛阳城用华然盛放的万家灯火重新将这一片深邃的夜空点亮,使它具有一种特别的,异于白日的妖媚。

    晚饭就在西廊下摆了一方小小桌子,菜式也很简单,却不失精致。螃蟹是绝对少不了的,为了应景,还特意搬了若干品种的菊花上来,匠心独具地摆成各种繁复优美的花式,以供他们欣赏。哦不,是供他。至于她,虽然在功能效用方面要大一些,但实际上,跟这些被搬来搬去的菊花并无不同。

    像是感应到她的想法,他忽然道:今晚这些菊花都是为你准备的。

    这确实是意料之外。

    她略微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正迎上他的灼灼目光,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失礼,连忙低下头去,冰雪两颊升起一抹嫣红,微微发起烫来。

    他轻笑一声:吃饭了!

    说着率先坐下来,伸手就提起一只肥硕的大螃蟹,忽然瞥见她仍然在旁边恭恭敬敬地站在,这般拘束谨慎,拘泥礼数,实在不像她往日的作风,不由得蹙眉道:你今天是怎么了?

    杜凉夜一愣:没有啊。

    真的?

    哦,早上有点儿发烧,现在好了。

    他心里讶然于这个回答,有些哭笑不得,却丝毫不外露一点儿,只是定定看住她,隔了一会儿,脸上终于带出点笑影来,没好气地说:我是叫你坐下来吃饭,平日那股机灵劲都哪里去了?

    杜凉夜讪讪地在他对面坐下来,却如坐针毡。

    你在害怕什么?

    没有。

    他忽然变脸,扔掉手里的一只蟹腿,用雪白的巾帕擦手,他的手指修长而有力,尽管已然养尊处优几年,但经年军旅生涯造就的掌心厚茧仍未全部蜕去。

    夜儿,你在我身边也有七八年了吧,你应该非常清楚,在这个世界上,有能力改变事情的只是少数人。他目光倏忽变得锋锐起来,我有权去赦免一个人,但是你没有。夜儿,你没有。你可以顺从我,敬畏我,但是,绝对不能够背叛我。

    杜凉夜在他凌厉的注视下依旧面无表情,只是微微垂下眼眸。她那双浓密卷曲的睫毛一旦覆盖下去,就仿佛覆掩了整个人间,你再走不进她的世界。

    这是她无言的反抗!

    他知道,但是他也有点儿无可奈何。有一天,当你行走在权力的顶峰,你就会发现,要想找到一个旅伴是多么困难的事。而他仍然记得,那个十二岁的女孩望向自己的眼神。那是真正的纯粹的赤子目光,不染一丝一毫的尘埃,不带一丝一毫的功利,纯净清澈如雨后晴空。

    那道目光对于他的整个人生而言,都是空前绝后的。他不是舍不得毁掉她,他是舍不得毁掉自己的回忆有关那些年少激扬的青春岁月,有关征战杀伐、驰骋战场的快意,有关建功立业的雄心豪情所有这些,它所编织而成的,是一个少年最瑰丽的梦。

    如今,除却一个名号,他基本上算是得到了自己曾经极度渴望得到的所有东西。然而,他却也因此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生命中那一段最最美好、最最珍贵的年华,如同一江春水,滚滚东流去,再不复返了。岁月把他变成了一个背影仓皇的中年人。

    这多么悲哀!

    他的心里哀伤如潮涌,但没有人看见,他也决不能让任何人看见。正如他自己所说,人们所要做的就是顺从他,敬畏他。他不需要同情或怜悯这也正是他纵容宠溺杜凉夜的原因。她由始至终都把他当作一个英雄来敬仰,他需要这种敬仰,越往后越需要。

    他在心底无声地叹息一声,仰头饮尽杯中的酒。

    杜凉夜把盏为他重新斟满。

    他换了一副温和的口吻:夜儿,我可以原谅你三年前私自放走曲澜等人,但是,你不能一再犯错。我再次给你机会,你不可辜负我。

    我知道你自小就心高气傲,可是夜儿。你必须搞清楚,你的这股傲气是谁在供养着它?它又滋长在什么样的环境里?

    他的语气淡淡的,声音低缓而意味深长。

    杜凉夜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唯有垂眸不语。

    他沉静冷然地看着她,饮了一口酒,续道:你们汉人有一句话叫做:强极则辱,情深不寿。夜儿,你这一生吃亏就吃亏在你太要强了,不懂得柔韧迂回之道。有一些气,实在没有去争的必要,你就是一个女人,这是改变不了的铁的事实。女人的战场不在这儿。

    他顿一下,补充道:男人才是女人的战场。这句话把杜凉夜说得扑哧一声笑起来。

    她一笑,那双丹凤眼就成了两道漂亮的弯弯的月牙儿,有着说不出来的娇俏可爱。这个笑容顿时取悦了他,但他不会外露一点儿。他天生就有这种不露声色的本领。

    他重重哼了一声,佯怒道:不服气?哼!我年轻的时候也像你一样,听不进老人们的话

    您现在依然很年轻!杜凉夜微笑着说。

    是吗?他淡淡地问。

    是的。在我心里,您永远年轻、英俊。

    他哼笑了一声,嗓音浑厚,有着某种类似金石般的质感,又像是坚冰层下湍急的水流之音,使人听起来莫名要起一股冷萧之感,无从分辨他的真实情绪。但杜凉夜却知道,他是真高兴的。果然,他放柔语气道:不是发烧吗,喝两杯酒吧,活血去寒。

    她依言饮了一杯。他便沉默用餐,不再说话。杜凉夜因为忌讳别人的闲言碎语,故而在他跟前格外显得庄重肃严,即便心知他是真宠自己,也从来不多一句嘴。她在别的方面一向天地不怕,唯独这一点是她的死穴,生平最恨。

    她陪他饮了几杯酒,饭菜却是一筷也没动,一整天不曾进食,好像也不知道饿,只是感到胃部有些隐隐的痛。她放下手里的银杯,不着痕迹地看了看天色。

    夜空澄碧无云,晴朗得近乎诡异。

    这是一个特殊的夜晚,也是一个疯狂的夜晚。

    倘若杜凉夜能够活过今晚的话,那么她毫不怀疑,在往后的岁月里,这将是她最难于忘记、最刻骨铭心的一个晚上。

    她毫不怀疑!

    这时候的温良辰也有着同样的感觉。

    毋庸置疑,今晚这场戏将是她的表演生涯里最为紧张刺激的一场戏。

    她不必亲见,只靠听觉也能想象得出外面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形。但实际情况比她想象的更加疯狂,早在几天前就蜂拥进洛阳城的人们,怀抱着一种即使不能进去看,站在外面听听也不错的想法,把会春楼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围了个水泄不通。

    说起来,也难怪人们这么狂热,温良辰的表演能将沉静端庄与活泼伶俐融于一身,气韵天成,确实有她无可替代的独特魅力。有别于其他戏子的风流袅娜,她那一种美是世俗的,温婉的,当她举目看向你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种温度,这种温度令你对她倾诉的一切感同身受,可以成功渡你到理解和同情的彼岸。她的美丽是不动声色的,不易察觉的,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她死心塌地的追随者、爱慕者,而你自己尚不自知。

    登台的时辰还没到,自沉重的帷幔后面看出去,台下黑压压的一片尽是人头。一双双眼睛不论大小都分外明亮。只是,这些人里头,究竟有几个是真正的看客就不得而知了。

    只怕一个也没有!

    温良辰自嘲地笑了笑。

    前排视线最佳的位置上坐着府台杜大人,身着蓝衫便服的文士打扮,手捧一盏青瓷茶盅,凑过头去和旁边的范大人交谈,不知道范大人说了句什么话,两人一齐笑起来。这种笑容看在温良辰的眼里。就有了一种心怀鬼胎的意味。于是,她也忍不住笑了。

    悦意正在准备道具,转身看见她的笑容,不禁微微发怔,心想:这都什么时候了,老板居然还笑得出来?

    温良辰仿佛看透了她的心思,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悦意面露忧色,道:今晚外面的人实在是忒多了,很多清狗的爪牙混入其中,要想脱身,只怕没以往那么容易

    温良辰一笑,道:我今晚压根就没打算脱身。

    悦意顿时大吃一惊,脱口道:为什么啊?

    温良辰回到镜子跟前,将红的胭脂、暖的粉调和开来为自己上妆,一边说道:咱们的身份已经暴露了

    悦意又是一惊:不可能吧?

    温良辰自镜子看见她的表情,淡淡一笑,道:你看看这台底下坐着的,有哪一个是正经来听戏的?咱们搭台唱戏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你见过哪个客人来听戏,会把自己的衣服里揣得鼓鼓囊囊的?呵呵!真正懂行的人啊,都在外头呆着呢!凡是在里头坐着的,都不是要打赏咱们,而是想要咱们打赏他都等着拿咱们的人头去领赏呢。

    她一边刷着胭脂,一边说话,语气轻松俏皮得像扯家常,仿佛与自己毫不相干似的。悦意知道她的脾气秉性,形势越是凶险越是严重,她反而越放松。用她的话说就是,情况不可能更糟糕了,多想无益,不如索性放开来。

    清狗这一次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我们也唯有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不是还有慕容公子他们嘛

    他们是他们,我们是我们。温良辰快速打断她。

    可是悦意有些犹疑,但终于还是问了出来,老板,你不是和他谈好了吗?

    温良辰冷冷一笑,道:谈好了又怎么样?三年前,许掌门还不是和他们谈好了,但是结果呢?她的目光倏忽变得冷厉,仿佛看到某个令自己痛恨至极的人。

    结果是,许掌门一行七人惨遭杀害,而曲澜和慕容秋水却成了漏网之鱼。

    她转过身来,正面看住悦意,一字一句地给予告诫:悦意,任何时候都不要寄希望于他人,在这个世道上,托付就意味着葬送。

    悦意被她严厉的神色所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如果我们不能出去的话,那么渑池的英雄大会

    温良辰立刻打断她:你还是想想怎么多杀几个清狗吧?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众人催促温良辰出场的呼唤声,惊天动地,有如潮倾。

    琴师老秦领着戏班的几人进入后台站定,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有一种相同的表情,那是共过患难贫贱,历经生死而结下的兄弟情谊,他们有着共同的目标和理想。

    温良辰站起身,柔和而坚定的目光掠过众人的脸,沉声道:要说的我都已经说了,最后再强调一点:如果今晚我们当中有谁能够脱身的话,切记不要恋战,不要相互拖累,能走一个是一个。她顿一下,补充道,就朝慕容秋水指的那条路上走!

    大家相顾无言。

    他可靠吗?老秦开口问道。

    我仔细勘查过了,那确实是唯一的出路。她的脸上着了浓妆,看不出什么表情,唯有一双春水般的明眸里露出嘲讽的笑意,道,反正情况也不可能更坏了,死马当作活马医吧!

    众人无声地点点头,陆续退了出去。

    这时,外面的呼喊声越来越高,戏台下坐着的人们反倒是鸦雀无声,异常的安静,既不激动也不热情,完全不像是来听戏的,更像是来凭吊缅怀什么人的。蓦然,开场锣鼓声起,锵锵之音尖锐刺耳,一阵强过一阵,催逼得人心都紧了。

    温良辰忍不住长叹一声:今晚这些无辜百姓,怕是要因我而遭殃了。

    她那一双明澈的眼渡里隐有光华流转,素白的水袖甩开重又寸寸叠起,两道寒芒自袖中一闪而没,然后,回眸对悦意灿然一笑,莲步轻移弱柳扶风般飘上台去。

    悦意看着她的背影,竟有些痴痴的,站立一会儿,听得耳畔的歌声忽高忽低,宛如波浪起伏,时而清亮,时而低沉,仿佛看得见那声波的滟滟光色。她的思绪也跟着忽远忽近的,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温良辰的情景也是在舞台上,那时的她对戏剧完全是个外行,单单觉得她好看,嫣红的两片胭脂夹着琼鼻,长长的水袖甩出扬起,纤指若拈花,台下便是掌声雷动。她远远地望着舞台上的女子,心里充满了羡慕,再没有想到,这样鲜亮多彩的底下,竟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