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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五 章

    一蓬白雪般的长须飘躺在胸口之间,配合著修长高雅的身形,肃穆庄严的举止,形诸于外时如与月上下的澄明溪流,时如遥不可即的仰止高山,时如空灵深邃的古寂禅寺,彷佛已揉合了“净宗,天台,禅宗”这佛门三大宗派的纲要“澄清念虑,融汇三谛,顿悟见性”,使得“寒山剑派”自继始祖丰干禅师及神僧寒山子后,成就出第三个佛法修为已臻广大圆满的一代宗匠。拾得大师向尚坐长榻的列御寇合掌发话:“适才仓卒之间,未能向将军道谢,老纳这里补过。”一道生也竖起右掌,作揖谢礼:“将军身子刚痊,不若便盘桓一晚,待天明时才让贫道相送下山?”列御寇自在山下碰到诸葛先生,已觉其风范气度超然俗世,岂知踏足寒山,薄玄的稳如五岳、乐阙的狂歌形相、严剑师太的忘情弃爱、东园夫妇的隽逸清雅、解万兵的粗豪壮迈都深深植到他的脑海印象中。待至刻下拾得大师和一道生道长连袂进来,前者的祥和出世,后者的恬静无争,便如神仙中人,让他泛起笔墨所难以形容的虚幻感觉。偏生这些确是真实,不由得思潮暗涌,想起上柱国李靖曾跟他说过的一席话:“武林世界跟驰骋沙场的世界是截然不同的,李某有幸,能先后领略两者的感觉,夫复何求?”中一热,几欲想留在寒山,转念一想,猛然惊觉自己是一军之将,山下的同袍还在等候自己,连忙推辞:“本将军戎马半生,历经风霜,早已习惯这种生活。山下还有本部的弟兄驻扎相候,诸位的好意,本将心领!”向诸侠抱拳为礼,下了长榻,拍拍腰间的紫金刃,在七觉和十劫的引路下,步出寒山禅寺。寺外雪势寂然,雪意犹在。列御寇猛吸一口气,只觉神完气足,武林世界真是让人向往。七觉这时追了出来,与他并肩而行。列御寇边行边道:“小师父,不用相送了!”七觉微微笑道:“将军义薄云天,七觉佩服不已,便让小僧相送罢!”列御寇欣然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语气一转,悠然神往的道:“本将的上司,上柱国李公,往时也是武林中人。后来因其义兄‘虬髯先生’的一句话,才退出江湖,转而追随唐室,誓匡天下。”七觉合什道:“阿弥陀佛,刻下苍生正苦,倘能天下一统,再无兵战干戈,正是无量功德。”旋即奇道:“不知那‘虬髯先生’又是何方高士?”列御寇侃侃而谈道:“虬髯先生是另一位争霸天下的英雄人物,姓张,名仲坚,因排行第三,人称张三郎,由于长着一把赤虬浓髯,又称虬髯客,武功惊世骇俗,出神入化,与一名号曰‘稷下道陵’的道长最是相得。因闻关中太原奇气隐现,便要一睹究竟。“途中碰上一男一女,年在二十之间,均非寻常人士,男的仪形器宇,女的不可方物,不禁生出惺惺相惜之意,聚过岁次,便要结拜。虬髯先生行年三十,自是居长;那男的正是上柱国李公,居次;女的则是嫂子张氏,因以‘红拂藏剑’这招独门秘技驰誉武林,又名红拂女,居末。问起太原异士,李公首推唐室的二公子秦王。“及至太原,三侠谒见秦王。虬髯先生更邀了他的挚友稷下道陵一道前往。神将府内,但见那秦王顾盼生风,神朗气清,稷下道陵望而颓然,知道奇气所指,正是眼前这位矫矫不群的真命天子,便劝虬髯先生退出争天下的霸业,另辟天地。虬髯先生素对稷下道陵鉴相辨色的道术佩服得五体投地,听他下此断语,知道自己纵是武功盖世,兵法如神,也于事无补,改变不了天下局势,他亦属果敢决断之士,当下叮嘱他的义弟义妹要为明主效力,自己则扬长而去,从此绝迹天下,引为神话。”说罢不胜钦佩。七觉自忖,倘若给十劫听到虬髯先生的轶闻事迹,必会即蹈即舞,表现得神驰雀跃。但他生性持重端凝,听过之后只轻轻叹道:“天下间奇人异士之多,真教小僧这井底之蛙赞叹不已,虬髯先生这份胸襟,令人心折,将军见过他么?”列御寇哈哈一笑,道:“本将可没这个福气。三侠结义,已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本将还是一个没军功的无名小卒,简直不能相提并论。”随即黯然说道:“与虬髯先生有交情的人,普天之下不出四人,四人之中,尤以稷下道陵对他最为熟悉,可惜此人亦像虬髯先生般渺无踪影,实在叫人失落。”徐徐信步,已行出四、五十步的距离。一头战马长嘶一声,朝两人狂奔而来,正是与列御寇出生入死,形影不离的箭骓。列御寇伸手轻抚着它乌亮的鬃须,不是它,他与诸葛先生等闲不易脱出那神秘轿客的魔爪,恐怕早便葬身于雪林之内。右掌一按,翻上爱驹马背,转身对七觉说道:“小师父,后会有期了!”紧接着一声叱喝,胯下战骓四蹄奋踏,转眼之间,一人一马便消失在暮色四合下寒山山路的尽头处。独剩白袍披身的七觉仰望着黑鸦鸦的穹苍,不发一言。看着八派掌门里最年轻的诸葛渊静静的躺在长榻上面,双目紧闭,脸色红润,一众掌门本是七零八落的心一下子都放了下来。一道生轻捋垂胸白须,叹道:“邪人歹毒,狠下‘破气散’之余,还惟恐对方不死,又加送出另一股寒劲,诸葛师弟既不能运功抵御,寒劲便在他的经脉里横冲直撞,不受控制,是以寒劲差不多走遍他的全身,致令其肤色透青,脉息呈寒。”众人都听得目睚欲裂。拾得大师双手合什,慈悲为怀的道:“寒劲势恶,虽有内力的冲击和敝寺灵药‘琉璃丹’的中和,仍未能悉数化解,相信还要一段时日的治疗。所幸者,‘破气散’能尽数驱出体外,不留后患,诸葛师弟可以自身的内力保护心脉,性命方面,暂无忧矣。”薄玄问道:“不知两位师兄可有从诸葛师弟身上所伤,寻出甚么端倪来着?”一道生摇了摇头道:“下手的邪人,真气别辟蹊径,显是名不经传之辈,请恕老夫眼拙,瞧不出来。”这众人之中,自以九十高龄的一道生阅历最长,连他也不知就里,这干邪人是何方神圣,真不易猜。拾得大师见众人战意大减,知道诸葛渊重伤一事,已制造出不利形势,心中不禁暗地叹息。无巧不巧,停了才大半天的雪这时忽又翻天覆地的倾盖下来,夹着厉烈的寒风,在漆黑乌沉的夜色中,俨如天地惊变,日月破碎,彷佛要跟寒山上正笼罩着的一片愁云惨雾气氛看齐,落井下石地积压在众人本已沉甸甸的心情上。解万兵霍地拔出背门上的玄铁巨剑,夺门而出,穿过三重殿阁,疾奔到寺前的空地上。众人追了出去,只见解万兵擎着铁剑,陀螺般急转翻腾,在风雪的包围里,舞出一道道灼热的剑劲路线,纵横交错,刚劲凌厉,大有一夫当关、三军辟易的气势。众人这才知道他是藉舞剑而发泄内心的愤恨。不见多年,这位师弟的剑术造诣明显进步得多,使出来的每一式剑势,都将刚、热发挥得尽致淋漓,这正是整套炼铁剑法的要旨。十劫看得咋舌不已,心忖:“原来师叔的本事这么高,他跟我打,纯是闹着玩的……究竟要到何时,我才能达到这种境界哩?”回到房内,十劫想起今天发生的这许多事,寻思:“可惜见不着大师伯与那面谱剑客对阵,还有暗算诸葛师叔的轿中坐客,他们的武功想必是不错的,能够从中偷学到一招半式,已是终身受用不尽了。”正自胡思乱想,但听得啪啪两声,有人轻叩房门,忙道:“是谁?”七觉熟悉的声音已传将进来:“是师兄,方便进来么?”十劫应了一声,走过去开门,心中暗暗纳罕:“这么晚了,师兄找我干啥?”他与这位师兄自幼便一起相处,一起玩耍,本来甚是要好,但懂事以后,却不自觉的与他渐渐疏远,一来他只顾敲经念佛,不好武功,二来他总爱扳起一副严肃的脸孔,活脱师父般尽是对自己的错处诸多挑剔,这样不好,那样不妥。要跟他处室对谈,心中实在老大不愿。想着想着,还是开了房门,让身披雪白僧袍的师兄走入房里。席地坐好后,七觉凝视着对面的师弟,微微一笑道:“师兄很久没有这样跟你聊天罢?”十劫点了点头,却不言语。七觉又道:“师兄很怕人么?”十劫想了一会,缓缓摇头。七觉叹了口气,道:“你这是违心之话,师兄平时说话的语气也许是重了一些,但也是为师弟你着想的。其实师兄比你才大一两年,没甚么了不起,还不是普普通通一个比丘,跟大师兄他们相比,是差得远了。”他指的大师兄,便是一夜圆寂的大乘。大乘不论佛法和武功,都是冠绝同侪,甚得拾得大师的钟爱,但他急于求功,有违佛门顿悟随缘的契机,是以应了厄劫。十劫听了七觉这番话后,像是对他重新认识般,双目不由得直视过去,只见他剑眉下一对瞳仁漆黑深邃,闪着神采光芒,透出真诚的意味,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眼睛可以蕴含这样丰富的表情。以往他跟七觉走在一起,都是战战兢兢,步步为营,将自己真实的一面埋藏在心底最深处,是以从来未敢正视这位终日脸如寒霜的师兄。七觉彷佛知道他的脑海中正转着甚么念头,肃容说道:“师兄对佛学自幼便有着好奇之心,与师弟追求的武道全然是各走极端,这是咱们的最大分野,是以尽管咱们走在一起,也难找个话题聊聊。”十劫突然问道:“学佛要安分守己,专心致志,为何出家之人总会通晓武艺,岂非自相矛盾?”七觉对于这问题显是未曾思索,呆了一呆,才道:“这是一心不能二用的问题,但从佛门普渡宏法的角度来看,习武便有重大的意义了。外魔形相层出不穷,愈高深者,则能化万千魔相,吾等倘若佛法精湛,自可加以点化,不然便需出手降伏,这就是佛门中人习武的一大原由罢。”十劫幡然而悟,在佛教的典籍当中,确有伽蓝菩萨,韦驮护法此等降魔伏妖的金刚,又问:“师弟有时静下来,会想,咱们学佛究竟是为了甚么?难道真是普渡众生这样虚无飘渺么?”七觉一听,不禁哑然失笑道:“佛门所说的普渡众生,说穿了其实便是‘循循善诱’四字,是要让众生开启自己去恶向善之心。这就正如释迦世尊一样,纵是如何神通,也不能改变众生的业力,只能开导教化众生自己来修善、积福、消灾、免难,是以佛渡众生,其实还是众生自渡而已,否则就大大违背了自然的规则和因果的秩序了。”十劫明白这位平时不苟言笑的师兄,论识见,比起自己是高明得多,脸色一沉,连忙转过话题,顾左右而言他:“师兄来得唐突,这么夜了,不知找师弟何事?”七觉岂听不出他话中不悦的语气,更隐隐有逐客之意?自诸葛师叔身负重伤而回,一众师叔伯的心情明显低落了不少,师父眉宇间的忧色尤甚,知道正道八派陷入了日月无光的绝境,武林的命运再度危若累卵。他想起寒山剑派里,舍师父之外,便只剩下这位硕果仅存的十师弟,心想寒山之战后也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说不定大伙儿都无一幸免,便打算跟他聊聊天,聚聚话。八位师兄弟的生离死别,已使他懂得珍惜师兄弟间的感情。他早知十劫的性格要强好胜,桀骜难驯,虽习佛法,仍未能对他生出任何的影响。十劫能心悦诚服的长随拾得大师门下,一来是机缘,二来其实也是想追求佛门中高深莫测的武学,此刻听他言出不悦,心中也不动无明,双掌微一合什,浅浅的交待了几句话,洒然而去——版权保留,非授权请勿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