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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当年此处定三分

    三人离了会馆,已有恍若隔世之感。老陈仰望天际,但见蓝天依旧、白云如常,「舜天王街」一样是人来人往,唯一不同的是口袋已空,心也茫然,浑身家当给歹徒拐骗一空,整整惨赔了十万两银子。

    此时崔风宪还躺在船上,等着众人回去安顿,可船上的货物黄金全不见了,却该怎么办呢?老陈、老林相顾无言,想起日后的种种为难处,唯有泪千行。

    崔轩亮还在擦着口水,回思方纔丈母娘的说话,不禁害羞低笑,道:「陈叔,方纔魏夫人和咱们说话时,你怎不提叔叔的名字啊?」老陈狂怒道:「提二爷的名字?你要我怎么提?跟魏夫人说崔家生了个白癡儿子么?少爷!你到底还想不想结这门亲事啊?」

    崔轩亮皱眉道:「她她很喜欢我啊,你们没察觉么?」老陈怒道:「她喜欢你?那你娶她啊!混蛋东西!「山东宋莲香,谁见谁遭殃」,这般人物,你也敢和她打情骂俏?你要命不要啊!」

    崔轩亮咦了一声,这才晓得丈母娘叫做「宋莲香」,好像是个北方姑娘,无怪身材高挑、双腿修长。尤其那双眼儿又大又亮,像是会说话似的,让人骨头发酥。正想打探岳母有何情史,却见老陈目露凶光,真要杀人了,崔轩亮吓了一跳,只得躲到老林背后,蹑足而行。

    老陈、老林垂头丧气,一路向岛北走去,打算先回船上与二爷会合再说。堪堪走过了一个街口,崔轩亮闻得一阵香气,只见路边有不少摊子,全是卖吃食的,他吞了口馋涎,道:「陈叔,我肚子饿。」老陈暴怒道:「少爷!都火烧眉毛了!你还只顾着吃?你是猪么?」

    崔轩亮皱眉道:「你凶什么凶啊?不就是歹徒骗走了咱们的货吗?有啥大不了的啊?」老陈、老林见他闯了大祸,却跟个没事人似的,更是怒火陡生,痛斥道:「少爷!你可知那批货值得多少钱?十万两白银啊!你都不肉痛么?」

    崔轩亮耸肩道:「有啥好痛的,等我娶了魏思妍以后,这烟岛不就是我的地方了?那时我有岳母、有老婆、还有好多的丫嬛,到时咱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还在乎这区区十万两么?」想到快活处,竟然哈哈大笑起来了。

    「少爷」老林忽然长歎一声,道:「你跟我说,你姓什么?」

    崔轩亮讶道:「我姓崔啊,你记不得了么?」老林叹道:「我记得,怕是少爷你自己记不得了吧。」崔轩亮皱眉道:「什么啊,我自己的姓,为何会记不得?」老陈怒道:「你还敢说?想你是崔家唯一的血脉,自小深受二爷疼爱,如今却日夜算计着魏家的财产,似你这般窝囊废的行径,难不成真是人家的招女婿么?」

    崔轩亮茫然道:「招女婿?那是什么啊?」老陈狂怒道:「就是入赘啊!混蛋!你若想改名换姓,出卖祖宗,那便趁早说!大家不妨在此鸟兽散,我可不想看着你入赘魏家!成了一条死王八蛋哈巴狗、外带窝囊废!」

    「窝囊废!」、「窝囊废!」两名老汉疾言厉色,每句话都是不留情面,崔轩亮给夹头夹脑骂了一顿,不由眨了眨眼,却也不知自己有何不对之处,忙道:「好啦,我我保证不入赘就是了,你们别生气嘛。再说那个林思永不是说要帮咱们抓贼吗?我看没到傍晚,货就给找回来了」

    老陈骂道:「那要是货没回来呢?咱们该怎么办?」崔轩亮笑道:「那就多等两天啊,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老林怒道:「少爷!你闲我不闲啊!咱们现下一没货,二没钱,可船上兄弟四十来张嘴,餐餐等着吃,你想怎么办?」

    崔轩亮喃喃地道:「要真没办法,那咱们回中原去吧反正老家总有饭吃」

    老陈怒道:「回中原?你想回去便回去么?船上的清水呢?米呢?麵呢?肉呢?咱们样样都缺啊!现下钱给你弄丢了,咱们拿什么去买?难不成要去抢么?」

    那崔轩亮给数落了一顿,不由也火了,大声道:「你们老是骂我!难道我真喜欢把货弄丢么?好!要抢劫是吧?本少爷第一个带头冲!」他心下难受,眼看不远处站着几名年轻少女,长相颇为可爱,便急急奔上前去,打算先劫财、后劫色,也好给大家做个榜样。

    「少爷!少爷!」两名老汉大惊失色,赶忙将他抱住,慌道:「你又想干什么?你闯的祸还不够么?」崔轩亮抢劫不成,索性大哭了起来:「你们老是骂人,乾脆让我死吧!那可趁你们的心了!」眼见路边有棵大树,便挺起脑袋,直冲而上,打算一头撞死。直吓得两名老汉求爷爷、告奶奶,这才把他劝了下来。

    三人当街拉扯,这个哭、那个叫,丢人现眼已极。老陈无可奈何,还是去买了琉球特产的香猪蹄,让少爷品嚐品嚐,想来小祖宗吃饱喝足后,定会转个心情。

    渣巴渣巴,果不其然,崔轩亮有吃有喝,这会儿便又眉开眼笑了,他手拿香猪蹄,边走边嚼,吃了个香甜无比,眼见两名老汉兀自愁容满面,便问道:「哪,这猪蹄挺好吃的,不输婶婶做的,你们要不要吃些?」

    崔轩亮哼道:「大钱我也有啊。我方纔给你们骂了一顿,这便想起来了,我房里还藏着三百两黄金。」两名老汉怒道:「少爷!都什么时候了,你能否学着正经些?」崔轩亮啃着猪蹄,喀喀有声,又道:「谁不正经了?你们忘了么,那个朝鲜武官叫申什么什么申玉柏的,昨儿不是扔了箱金子给我么?你们都不记得了?」

    崔轩亮哼了一声,他左顾右盼,忽见路边有只野狗,便蹲了下来,把手上的猪骨喂了它,哼道:「我才没那么傻呢。什么骨气不骨气的,我才懒得理。这钱是叔叔用命换来的,我当然得交给婶婶,留给她养老。后来我便把金子藏到舱里、好好收着啦。」他斜目瞧着两个老头,道:「我这般干法,是不是又是窝囊废了?」

    老陈大喜过望,一把抱住了他,大声道:「不是!少爷这回不是窝囊废!你做的再对也不过啦!」崔轩亮哼道:「那你们以后还骂我不骂?」两名老汉忙道:「不骂了、不骂了,少爷英明神武,谁还敢骂你啊?」

    都说吉人自有天相,靠着朝鲜人送来的三百两黄金,足可换得六千三百两龙银,稍解燃眉之急。全船上下总算不必沦为苦力,与那「小方」争饭吃了。

    时候已过正午,经历连番事情,谁也没心思说话了。众人一路无话,连着走出了十里,渐渐人烟渐少,面前已是一处滨海旷野。怪石林立,惊涛裂岸,比之先前「舜天王街」的热闹气象,另有一番野趣。

    老陈、老林都不是诗情画意的人,崔轩亮更是不学无术之辈,三个大男人站在岸边赏景,都有煞风景之感。崔轩亮撇眼去看,只见老陈嗨了一声,随地吐痰,老林则拿起了石子,朝大海里乱扔,行径粗鄙恶俗,莫过於此。崔轩亮心下感慨,忖念道:「要是小茗、小秀陪在这儿,那可多好?」转念又想:「若是魏夫人在这儿陪着我,岂不更妙?」慢慢出神忘我,想着三人行的快活,忽听老陈道:「你们瞧那儿。」

    崔轩亮心下一喜,以为是魏夫人现身了,赶忙回头去看,却见远处站了两名男子,脚踏木屐,发式怪异,腰上还悬着日本剑,赫是两名东瀛武士。

    这两名武士沈默寡言,也在远眺大海,距离三人约有十丈远近。老陈虽非武林中人,可早年曾随三宝公下过南洋,警觉心自也远胜常人,他拉了拉少爷的袖子,道:「快走吧,别耽搁了。」

    三人不敢久留,急急而去,三人前脚一动,那两名东瀛武士迈步便行,双方始终相距十丈。老陈越看越感纳闷,便拉来了老林,低声道:「这两人可是在跟踪咱们?」

    老林皱眉道:「你成了惊弓之鸟啦?人家只是刚巧走在后头,你便觉得不对劲了?」老陈低声道:「小心驶得万年帆,我看咱们暂且别动,让他们先过去。」

    老林道:「瞧你怕的。好吧,刚巧尿急,这便来歇歇吧。」看看左右并无羞涩少女,想来也无人会放声尖叫,便当众解开裤带,自管走上沙滩,大剌剌地迎风而尿。那崔轩亮却甚害羞,低头走到了大石头旁,悄悄解手。

    老陈不动声色,只管悄悄向后瞄望,只见一名东瀛人蹲了下来,好似木屐的绳带断了,正自蹲地绑缚,另一人则朝自己这个方位望来,一见自己回头,便背转了身子,不愿与自己朝相。老陈心下一凛,眼见崔轩亮蹲在海边洗手,便走了过去,低声道:「少爷,你方纔在街上时,可曾见到这两人?」

    崔轩亮没好气地道:「我怎么知道?他俩又不是女人,我怎会多看一眼?」

    老陈暗暗咒骂,自知问了也是白问。那老林什么也不管,一时尿得满手,便湿淋淋地走了回来,道:「尿好啦,咱们要走了吗?」老陈忙道:「不忙,咱们先坐会儿。」说着拣了块大石,率先坐下,老林与崔轩亮不好拂逆,只能陪伴在旁,席地而坐,等那两名东瀛人离去。

    说也奇怪,那两人不知是木屐坏了,还是给点中穴道了,始终不曾动上一步,老陈越看越疑,便道:「大家捡块称手石头,准备防身。」

    崔轩亮微微一凛,道:「陈叔,到底怎么了?」老陈低声道:「这两人不怀好意,准有什么图谋。」崔轩亮哦了一声,急急转身,便对着两名东瀛人大吼:「你俩鬼鬼祟祟地干什么?为何一路跟着咱们?」

    吼声才出,那东瀛人立时起身,好似绑好了木屐,便与同伴并肩而行,旋从老陈、老林面前走过,竟然抢到前头去了。崔轩亮茫然道:「陈叔,现下怎么样了?轮到咱们跟踪他们了么?」老陈搔了搔脑袋,道:「没事就好,咱们也走吧。」

    三人揭过了事情,便也缓缓而行,那两名东瀛人始终走在前头,不曾回头察看,想来真是路人而已,却是错怪他们了。

    老陈放下心来,又过数里,但见日光隐去,天色渐渐阴霾,转眼乌云密佈,好似要下雨了,老林慌道:「糟啦,大雷雨要来了,咱们得找个地方避避。」

    雷声隐隐,一道闪电从海面上横划过去,虽还没听到雷声,却已十分慑人。只是四下一片旷野,尽是沙滩荒芜,却不知该往何处避雨,崔轩亮忽地大喜道:「别急啊,看,那儿可以躲雨。」两名老汉顺着目光去看,却见海边生了一颗大树,长於平野之上,颇见高耸。两名老汉怒道:「少爷!你是真蠢还是假傻,你到树下避雷雨,是想给天打雷劈么?」

    崔轩亮笑道:「生平不做亏心事,哪会给天打雷劈?快走啦。」

    话声未毕,猛听轰隆一声雷响,闪电划破天际,直落树顶,气势磅礴无比,那大树给雷电一击,顿时烧了起来。崔轩亮吓得呆了,忍不住浑身发抖,两名老汉忙道:「走了!走了!前头一定有市集,咱们快跑吧!」

    平地焦雷,轰然有声,三人沿着海滨奔跑,一连奔出数里,天幸大雨还没降下,否则定要成了落汤鸡。正喘息间,忽听崔轩亮叫道:「有了!前头有房子!」

    众人向前急奔,前头果然现出了房舍,只见路边立了个石碑,上书「太平町」,石碑对面则是一座木造牌坊,涂以红漆,朝牌坊里头看去,眼前却是一座木造精舍,佔地虽不广,建筑却颇有古意。

    眼看这牌坊颇为古幽,崔轩亮不免又有了好奇心,便在那儿探头探脑,笑道:「这是什么地方啊?」老陈沈吟道:「不晓得,这好像是庙」正猜测间,却听老林咦了一声,道:「你们瞧后头。」

    老陈依言转头,不觉也吃了一惊,只见背后竟又上来了两名东瀛武士,这二人不知是何时跟着自己的,却没给发觉。老陈浑身冷汗,急急去看前方,却见牌坊后头露出了衣衫一角,那儿竟还躲着两名武士,正是先前走在前头的那两人。

    两名老汉大吃一惊,方知这四名武士前后包夹,竟将己方三人团团包围了。

    情势宛如甕中捉鳖,老陈、老林本事低微,只有崔轩亮一人练有武艺。可单靠他两只拳头,却要怎么抵挡四柄凶刀?老林颤声道:「怎么办?要望回跑么?」老陈心下惴惴,却也不知如何是好,那崔轩亮却只打了个哈欠,想来压根儿不知身在险地。

    轰隆一声雷鸣,大地惊动,骤然间水声哗哗,这场大雨来得又猛又快,崔轩亮发一声喊:「下雨啦!快跑!快跑!」说话之间,便已奔过了牌坊,直朝精舍而去。老林惊道:「怎么样?咱们要跟上去么?」老陈咬牙道:「没法子了跟着上吧」

    惶惶然间,三人一前二后,急急奔到了精舍底下避雨,虽只一瞬间,身上却都给淋湿了,转看那四名东瀛武士,却不曾跟上来,反而一同转身,手按刀柄,守於牌坊之下。老林惊道:「他们他们这是干啥啊?」老陈也呆了:「我我怎么知道?」

    两名老汉看傻了眼,崔轩亮却是什么也不管,他满头是水,正擦着脸,忽听铃铛声响,清脆动听,众人转头去看,这才见到殿里站了一名女子,她双足白袜,并未着鞋,看她背对众人,正自拉动一只粗绳,发出噹噹声响。

    众人仰头来看,只见那绳子绑於神殿的门楣上,顶端置一铃铛,是以稍一拉动绳索,便能带得铃铛摇晃作响,转看殿内,那女子面前却有座神案,其上供奉三道神札,正中是「天照大御神神札」、右侧是「玉依姬命神札」,左侧是「天神地祇八百万神神札」,崔轩亮满心讶异,忙问道:「陈叔,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啊?」殿内寂静,稍一开口,便激得满屋子回音,老陈忙压低了嗓子,道:「小声些,咱们闯到了东瀛人的神社。」

    神社是日本神道教的祭祀之地,此教不同於佛教,多半供奉东瀛固有神明,至於外头的牌坊则是称做「鸟居」,意思便是一道界限,将尘世与神社分隔开来。看众人闯过了牌坊,自也来到了东瀛人心中的灵界。

    众人都是第一回来到神社,自不知人家习俗如何,便都安静下来,凝心观看那名女子。

    殿中一片寂静,惟听雨声淅沥沥的落下地来。只见那东瀛女子悄立殿中,慢慢将一头黑发髻了起来,露出了白皙后颈,那身服饰全不同於汉家女,身穿裙装,腰上绑着围带,腰臀给这么一衬,显得更加分明。

    见得这美女身段如此柔媚,崔轩亮自又眨了眨眼,他拉住了老林的衣袖,附耳道:「这女人穿的衣裳,就是东瀛人的和服么?」老林低声道:「应该是吧,不过我听人说了,这不叫和服,东瀛人称这身衣裳为「吴服」。」

    和服本名「吴服」,又称「唐衣」,意思便是自中华吴越传来的古服。自大化革新以来,在东瀛已有千年历史。听得这身服饰是从中原得来,崔轩亮自是睁大了眼,忙道:「如此说来,咱们古人都穿这身衣裳了?」老林皱眉道:「这这我就不清楚了」

    正要再说,猛听「啪」、「啪」两声大响,众人吓了一跳,凝目去看,这才见到那东瀛女子正自合掌拍击,带得殿内一片响亮。老陈怕惊扰了人家,忙竖指唇边,示意众人噤声。

    轰隆一声,天边飞过雷电,带得大地轰然巨响,殿外暴雨交加,殿内却是寂静无声,那女子击掌过后,便又双手合十,默默祝祷。老陈暗暗转头去看殿外,却见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虽说大雨倾盆,仍是谨守方寸,不曾离开牌坊一步。

    老陈暗暗推算,自知这女子必与外头武士有些牵连,看这批人若非是她的随从,便是她聘来的保镖,总之双方必有尊卑主从之别。依此观之,这些人之所以与己方遭遇,定有什么缘故,绝非邂逅巧逢。

    既来之、则安之,对方始终按兵不动,己方也只能见机行事了。正想间,那女子祝祷已毕,便向殿内神札深深一揖,看她从头至尾并未叩拜,仅以拍手作揖为礼,想来东瀛习俗如此,不足为奇。

    一片寂静中,那女子总算转过身来了,她见了老陈、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却也不曾吃惊,只向众人颔首示意,众人与她目光相接,不觉都是微微一凛,均想:「这女子定是贵族。」

    面前的女子与方纔的魏夫人岁数相若,都是三十出头年纪,只是魏夫人多了几分精明森厉,这女子却多了一份淡雅神闲,一身吴服衬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气质。让人不敢逼视。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自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陈、老林见她足着罗袜,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后退开,崔轩亮却是中原第一浪子,只消见了女人,纵是身处危邦险地,亦做等闲,当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过去,喃喃便道:「你好,咱们刚巧路过贵宝地,过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轩亮」那女子报以一笑,道:「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是么?」

    听得那女子一口汉话道地纯正,崔轩亮喜得跳了起来:「你你认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问向众人:「诸位朋友,用过饭了么?」

    崔轩亮拼命摇头,正要大喊肚饿,却给老陈拉住了,乾笑道:「这位小姐,你你为何认得咱们?」那女子微笑道:「我们受过崔风宪崔二爷的恩情,一直铭感在心。」

    老陈、老林相顾一惊:「你你受过咱们二爷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谢。崔风宪崔老爷子不愧是中原大侠,风采非凡,难得他的家人来此,小女子自当竭诚招待。」说着转身肃客:「诸位,请随我来「齐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庑而去,老陈、老林眉来眼去,彼此都是犹豫不决。老林附耳道:「看这女人的模样,像是故意把咱们引来的。」老陈沈吟道:「确实是,居然还知道二爷的事儿」正要去找崔轩亮,这小孩却不见了,两个老头吃了一惊,忙四下喊叫:「少爷!少爷!」

    正惊慌间,却见廊庑远处走了个颤巍巍的背影,正尾随那女子而去,瞧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岂不是崔轩亮是谁?老陈、老林苦笑两声,只得直追而上,嚷道:「少爷!别乱走啊!」

    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看崔轩亮身在险地,却是浑然忘我,想来一会儿便给人煮来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樱口亲嚐,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饴。

    那神社并不大,不过奔出几步,便已来到了一处厢房,想来便是什么「齐室」了。两名老汉停下脚来,只见崔轩亮羞答答地站在门前,正朝纸门内窥望,老陈、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着少爷,一齐朝门内看去。

    东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并无座椅,只如唐人般铺以草席。众人凝望那东瀛女子,只见她气质出众,入座前双手向后,先兜住了吴服裙摆,这才缓缓屈膝,将双足坐於臀下。

    眼看那女子坐不动身,腰身挺直,跪姿端庄,当真说不出的温顺秀美。崔轩亮心下一动,正要朝房内行去。忽见那女子欠身道:「公子爷,可否请您先脱靴?」

    看房内席榻一尘不染,崔轩亮却还穿着靴子,脚上沾满烂泥,若要踏入屋中,难免送上几个黑脚印。他「啊」了一声,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儿死拔皮靴,闹得手忙脚乱。

    东瀛人最重规矩,常为丁点礼俗之事与宾客争执。这脱鞋便是其中一桩。老林见少爷脱鞋了,便也蹲了下来,正要除下两只臭鞋,却给老陈拦住了,听他道:「敌友不明,别忙着进去。」此时殿外大雨倾盆,雨中却还站着四名东瀛武士,牢牢把守了神社门口。那女子若还有什么居心,众人岂不尽数葬身於此?

    那东瀛女子晓得众人的顾忌,含笑便道:「两位大哥莫要担心,那几位都是我的家臣。不会害你们的。」听得「家臣」二字,两名老汉心下一凛,都晓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东瀛极有身分的贵族。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夫人,你为何差人跟踪咱们?」

    那女子摇了摇头,道:「我没有。」老陈冷冷地道:「怎么没有?那四人盯在咱们屁股后头,足足跟了十多里,这不是跟踪是什么?」那女子轻声道:「这不是跟踪。」老陈哼道:「不是跟踪,那是什么?」那女子淡然道:「此为保护之意。」

    众人相顾愕然,那女子却不说话了,只取出炭炉,置放在矮几上,随即在房中烧起了茶水。老陈深深吸了口气,道:「你你方纔自称受过我家二爷的恩惠,是真是假?」

    那女子有问必答,微笑道:「这位爷台,我是有身分的人,为何要骗你们?」这话颇为有力,看众人两手空空,方纔给人拐走十万两,早已一文不名,哪值得谁来大费周章?老陈心里有几分信了,便道:「你你从「舜天王街」便跟着咱们了?」

    那女子坦然道:「没错。你们少爷闯进「三山会馆」时,便给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没能替崔少爷保住财货,说来真是过意不去了。」崔轩亮讶道:「这位姊姊,你你那时也在会馆里吗?我怎没瞧到你?」那女子微笑道:「那时会馆里各方人马齐聚,我不便现身,崔公子当然也不会见到我。」崔轩亮咦了一声,看那时会馆里空荡荡的,别说自己没瞧见这美女,连男人也不曾见到一个,却是哪里来的大批人马?莫非是鬼不成?老陈越听越是纳闷,便道:「如此说来,姑娘差这四人尾随跟踪,真是想一路保护咱们?」

    那女子显得很忙,她一边搧火煮茶,一边道:「阁下所料不错不过有件事,你说得不大对。」老陈皱眉道:「什么事?」那女子转过眼来,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个人,而是十六个人。」

    老陈震恐骇然,老林也是脸上变色,这会儿连崔轩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你你为何要差人保护咱们?莫非莫非有谁想害我们么?」

    「是」那女子取起了圆扇,搧风旺火,淡淡地道:「贱妾敢以性命担保,若没有他们一路保护,诸位无法生离「舜天王街」。」众人大吃一惊,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陈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谁要害我们?」那女子道:「就是害死尚六爷的同一批人。」

    老林吓得跳了起来,老陈则是用力咳嗽,道:「这么说来,你你是故意把我们引来这儿的,是么?」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没错。一来我要谢谢诸位,二来也是为诸位消灾解厄,以免你们路上受了伏击。」她不再多说了,便朝崔轩亮招了招手,柔声道:「崔公子,请进来用茶吧。我有几句话要与你说。」

    崔轩亮一给美女招手,三魂六魄立时离体而出,他双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扑到人家身上,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轻笑,道:「公子爷,您的位子是在对座。」

    崔轩亮神思不属,便又死盯着那名女子,双脚慢慢退后,忽然绊到了矮几,听他哎呀一声,跌了个四脚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来,忽然「咦」了一声,大惊道:「这这是哪里?我怎会在这儿?」

    听得此言,老陈、老林自是掩面叹息,那女子则是甜甜一笑,转过了俏脸,一时更添丽色,崔轩亮看入眼里,哪管此地是天上地下,自己是死是活,便又迷迷糊糊起来了。

    殿外雨势惊人,屋内便点燃了烛火,晕黄灯影映照下,只见面前的姊姊端鼻樱口,气质娴雅,满身贵族之气,可看她此时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样当真温柔委屈,便似向男人下跪一般。纵是小茗、小秀这些丫嬛在此,怕也有所不如。

    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暗想:「难怪叔叔老是夸东瀛女人,看这位姊姊如此乖巧听话,谁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份了。」

    崔轩亮身高腿长,这会儿坐下后,两腿便左右乱伸,所过之处,莫不臭气薰天。老陈、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子却颇能忍耐,只管低头煮茶,自问老陈、老林:「两位爷台,你们不进来么?」老陈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们就走。」

    那女子微笑道:「爷台,七月时节,烟岛的雨时常一下两三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陈听得说话,心下一惊,就怕自己惨遭劫持。正担忧间,那女子却已双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轩亮的手上,柔声道:「公子爷,先请用茶。」崔轩亮接过了茶杯,闻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一时心跳加剧,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这么香?」

    天下女子之美,其首在眸,看那魏夫人有一只漂亮眼睛,顾盼流波,一颦一笑,让人流连忘返。可惜她的眼儿锋芒太露,难保不咄咄逼人。反观这位东瀛姊姊,她幽雅恬静,天生有股体香,不必一字言语,亦得温柔婉约,足让天下男子怦然心动。

    看今日何等运气,一路撞见天下美女,或长袖善舞,专能兴旺事业;或乖巧文静,擅於相夫教子。若有人把她俩一起娶回家了,一主外、一主内,两大夫人联手服侍下,那不只是做皇帝的福气而已,怕还要成仙了。

    想到心摇神驰处,崔轩亮自是飘飘然起来,他举起茶杯,咕嘟一口喝了,只听噗地一声,竟又把茶水狠狠呸出房外,惨然道:「好烫啊。」

    看崔轩亮毫无教养,宛如无赖,若在东瀛国内,必为万夫所指。那女子却只笑了笑,便又替他斟满了一杯,柔声道:「公子爷慢用,别烫着了。」

    崔轩亮舌头疼痛,脑袋便又清醒了。他一边搧着烫嘴,一边吐着舌头,疼道:「姊姊,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啊?我都还没问你哪。」

    那女子淡淡一笑,道:「贱妾的名字中有个「荣」字,公子爷若是不弃,不妨称我一声「荣夫人」。」乍闻「夫人」二字,那是名花有主了,崔轩亮张大了嘴,好似给雷劈电斩,已是作声不得,良久良久,方纔长歎一声,道:「又嫁人了」

    那女子微起意外之色:「我又嫁人了?公子此言何意?」

    崔轩亮爽然若失,看他今日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明明连遇美女,却都是人家的老婆,云英已嫁,早经攀折,却要他如何不悲、如何不苦?他叹了口气,慢慢收了长腿,盘膝而坐,双眼微微闭起,宛如老僧入定。

    荣夫人担忧道:「公子怎么了?可是病了么?」正要摸摸他的额头,崔轩亮却伸手挡住了,转向了照壁,道:「男女授受不亲,别碰我。」

    众人咦了一声,看崔轩亮平日里嘻皮笑脸,逢得女子靠近,必定乔痴装呆,矇骗欢心,什么时候道得出「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老陈、老林一脸骇然,颤声道:「少爷,你你怎么了?生病了么?」崔轩亮仰天喟然,道:「没事我只是醒来了。」

    都说「哀莫大於心死」,崔轩亮平日里一见美女,魂飞魄散,可今日连番遇到美女,个个都已成亲生子,饱受打击下,终於四大皆空起来,此刻脑筋清楚,说起来自也井井有条,只是这幅模样太过罕见,不免让老陈、老林大为惊讶了。

    崔轩亮提起茶壶,自斟自饮,他见老陈、老林俯首贴耳,当下哼了一声,道:「夫人,你的汉话说得挺流利的,是在哪儿学的啊?」荣夫人微笑道:「跟我父亲学的。」崔轩亮点了点头,沈声道:「原来是向令尊学的。这么说来,夫人算是家学渊源了。」

    听得崔轩亮出口成章,连「家学渊源」四字也能道出,老陈老林自是一脸骇然,荣夫人则是微微笑道:「不瞒崔公子,家父曾在中国住了许多年,汉文底子极为深厚,我自小耳濡目染,慢慢就学会了。」崔轩亮严肃道:「无怪夫人字正腔圆,便如咱们汉家姑娘一样。」

    荣夫人向前一揖,含笑道:「公子爷谬赞了。我的汉话是南腔,不比北京姑娘的官腔好听。」这话若在平时听了,崔轩亮自要嘻嘻哈哈,少不得胡说两句,可此际却只哼了一声,提起茶杯,慢慢地喝着,彷彿帝门御前带刀的架式。

    看崔轩亮一进门便如市井无赖,满面呆滞,丢尽了丑,可此刻却是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那荣夫人浅浅一笑,以手托腮,打量着对座的少年。崔轩亮见她这幅模样,忍不住又嚅嚅囓囓起来:「你你干啥盯着我?」

    荣夫人笑而不答,只提起茶壶,替他斟上了水,道:「公子爷,你是来烟岛求亲的,对么?」崔轩亮惊讶道:「你怎么知道的?」荣夫人道:「我当然知道。令尊是魏宽岛主的结义兄弟。魏思妍小姐又是花样年华,你两家郎才女貌、门当户对,令叔岂能不来求这桩亲事?」

    听得「魏思妍」三字,崔轩亮立时想到丈母娘,随即热火上升,俊脸发红,低声道:「姊姊,你你认得魏思妍么?」荣夫人淡淡地道:「见过几次。不过这位小姑娘性子很傲,对谁都是不假辞色。许多少年英侠想要一亲芳泽,却都苦无机缘。」

    崔轩亮闭上了眼,揣想魏家妹子的姿容,叹道:「姊姊,你你若与魏小姐相比,却是谁美些?」荣夫人笑了笑,道:「魏小姐国色天香,追求者众,贱妾却是老迈之身,岂能与之争辉?」崔轩亮睁开双眼,随即低头一笑,道:「姊姊最漂亮了,一点也不老呢。」

    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心中没口子地痛骂:「又来了。」

    狗改不了吃屎,崔少爷故态复萌,便又在那儿神不守舍了,听他低声笑道:「姊姊,你你说我这次过来求亲,有无机会呢?」这话问得太白,不免让荣夫人掩嘴笑了,听她道:「崔公子放心,我猜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应当会和你投缘才是。」崔轩亮大喜道:「真的么?」

    荣夫人含笑道:「当然了。崔公子样貌堂堂,又是名门之后,加上你的性子随和,很容易和女孩儿打成一片。魏小姐若是见了你,定会把你当成好朋友的。」

    崔轩亮摩拳擦掌,兴奋道:「你说对了!我这人性子最随和了,姑娘们要我坐、我便坐,要我跪、我便跪,世上没男人比得上我呢!」荣夫人惊喜道:「是啊,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公子能超脱世俗成见,宠辱由人,如此心性,果然是千中选一,万年罕见哪。」

    崔轩亮内心狂喜,跳起身来,正要手舞足蹈,却听老陈、老林痛声咒骂:「窝囊废!」

    窝囊废脸上一红,便又乖乖坐了下来。那荣夫人委实按耐不住,终於放声笑了起来。

    看这崔轩亮真有本领,无论什么样的女人与之相见,全都会给逗得乐开怀。老陈看在眼里,也不知该哭该笑,只得用力咳了咳,道:「夫人,你的丈夫呢?怎么我们说了这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

    荣夫人叹了口气,道:「多劳爷台问候。不过外子现在养病,这几日不便出来见客。」

    众人讶道:「什么?你的丈夫生病了?」荣夫人道:「他的病是老毛病了。每隔一阵子便要发作。只是这次病情极为猛烈,恐有性命之忧。」崔轩亮啊了一声,忙道:「姊姊,你适才在神社里参拜,便是为你的丈夫祈福么?」荣夫人微起哂然之意,只闭上了眼。并未回话。

    眼见荣姊姊的丈夫病危,崔轩亮不免大为痛惜了。痛的是荣姊姊好生可怜,年纪轻轻便要做了寡妇,惜的是她这般貌美青春,日后漫漫长路,谁来怜她爱她?想着想,一股自告奋勇的心情,竟是油然而生。直想扑上前去,将之紧紧搂在怀中,好生怜惜一番。

    屋里静了下来,荣夫人抬起头来,眼见崔轩亮双眼发直,再次死盯着自己,不由又是一奇,道:「公子爷怎么了?」崔轩亮鼻中喷气,脸上涨红,吞了几口唾沫,都还说不出话来,老陈只得咳了一声,道:「这位夫人,你此行来到烟岛,也是专程给魏岛主拜寿的么?」

    荣夫人微笑道:「爷台误会了,我不是来给魏宽拜寿的,我和他并不相熟。」崔轩亮哦了一声,道:「原来你不是来拜寿的啊,那那你来烟岛做什么的?可是做买卖么?」

    「都不是。」荣夫人有问必答,含笑道:「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的?」崔轩亮眼珠儿溜溜一转,立时想起了天绝僧,愕然道:「等等,你你不会也是来找姓方的吧?」荣夫人本在替他斟茶,陡听此言,茶水一泼,溅了少许出来,她抬头凝视崔轩亮,强笑道:「公子何出此言?」

    崔轩亮笑道:「我认识一个朋友,他恰好也是来找这个姓方的。」

    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倒着茶水,道:「公子的这位朋友是何来历,可以告诉贱妾么?」崔轩亮嗯了一声,正想开口明说,可话临口边,却又转了个念头,当下摸了摸脑袋,靦腆道:「姊姊,你问我什么,我就说什么,这好像不大公平,你说是么?」

    荣夫人见他耍赖,不由掩嘴一笑:「公子爷,我一路差人保护你,如此心意,难道还嫌不足么?」崔轩亮嘻嘻贼笑,搔了搔脑袋,道:「不足。」

    眼看少爷又成了登徒子,老陈不由满面恼火,荣夫人则是露出了甜美笑容,问道:「那崔公子要如何才肯说?可以告诉贱妾么?」

    崔轩亮怦然心动,她瞧着荣夫人柔美的脸蛋,瞧了瞧她樱红秀美的嘴唇,又朝人家丰满的胸脯瞧了一眼,霎时脸皮烧烫,正想狮子大开口,忽见老陈、老林都在怒目望着自己,模样颇煞风景,嚅嚅囓囓间,只得把话吞了回去。

    荣夫人并无逼问之意,她见崔轩亮的茶杯空了,便又给他添上了茶水,双手奉了过去。说道:「崔公子,你可知道,我为何在这儿等着你?」崔轩亮支支吾吾,摇了摇头,荣夫人自问自答,微笑道:「实在告诉你,因为我相信你是下一个烟岛的岛主。」

    老陈、老林吃了一惊,崔轩亮也是微起愕然,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当烟岛的岛主,好处是很多的。这座岛有无数的金银珠宝,还有享受不完的权势风光,只是你可知道,这座岛最大的宝藏是什么?」

    崔轩亮搔了搔头,低声道:「是美女么?」荣夫人俯身向前,含笑道:「崔公子,你是个情窦初开的少年,心里想的、嘴里谈的,都离不开漂亮女人。可你有没想过,等你到了魏宽的年纪,你心里挂念的会是什么?」

    崔轩亮茫然道:「什么啊?」荣夫人笑而不答,又道:「崔公子,你以前见过魏宽么?」崔轩亮喃喃便道:「没没有。」荣夫人微笑道:「那你叔叔可曾告诉过你,为何魏宽会选择烟岛隐居?」

    崔轩亮是个做春梦的人,哪知魏宽在想些什么?便只迷惑摇头,说道:「没有,我叔叔跟我说过要我不许打听魏叔叔以前的事蹟。」荣夫人淡淡笑道:「崔公子,你可知令叔为何有这个吩咐?」崔轩亮喃喃地道:「不知道」

    荣夫人遥望殿外的雨瀑,轻轻地道:「因为他是个狱卒。」

    众人心下一凛,齐声惊道:「狱卒?」饶那崔轩亮是个浪子,此际也已留上了神,当即正色道:「姊姊,你到底想说什么?」荣夫人笑了一笑,她低头搧起了茶炉,道:「崔公子,知道「梦海」这两个字的由来吗?」

    崔轩亮正想摇头,忽然想到了天绝僧的说话,便道:「我知道,那是因为你们日本人相信梦海里藏着一样宝物,对不对?」

    荣夫人微笑道:「没错。日本千年以来,始终相信这片海里藏了一个美梦,足使日本改头换面,摆脱今日的处境。」她提起茶壶,为崔轩亮再斟一杯茶,又道:「崔公子,那你可知道,你们中国为何称梦海为「苦海」?」

    崔轩亮愣住了,他过去倒也没想过这个题目,如今乍然一问,只得喃喃忖想,道:「那是因为苦海里藏了一个一个大妖怪,朝廷才不许咱们擅进。」

    荣夫人微笑道:「崔公子,你真相信这个说法么?」崔轩亮皱眉道:「什么意思?」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也许苦海里根本没有妖怪,只有一个美梦,而贵国朝廷不愿你们去追逐这个梦,故而屡番告诫你们:「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崔轩亮咦了一声,道:「为什么要这样?」荣夫人微笑道:「你猜啊。」

    屋外雨势猛暴,伴随着雷声闪电,煞是惊人。屋内三人都静默下来了,人人都觉得荣夫人话外有话,大有深意,从魏宽到梦海,由梦海到苦海,字字句句环环相扣,丝缕相连,可片刻之间,却又难以拼凑明白。

    众人听着屋外的雨声,心里都是朦朦胧胧的。荣夫人含笑道:「崔公子,现下雨势还大,你一时半刻也走不了,不如听贱妾说个故事,好么?」

    崔轩亮松了口气,道:「好啊,我最喜欢听人家说书了!姊姊的故事可是东瀛的么?」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这个故事是关於三国的。」崔轩亮心下更喜,道:「魏蜀吴、关张赵,我最爱听三国话本了。」

    那女子微笑道:「公子爷会错意了。我口中的三国,指的不是曹刘孙的三国,而是方今日本、中国与朝鲜这三大国,不知公子可爱听?」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心下一凛,均知她说到了正题上。那崔轩亮却是个白癡,一时侧卧榻上,以手支额,笑道:「快说吧!我等着听哪!」

    荣夫人静静搧着炉风,一边说道:「崔少爷,你是中国人,可知异邦子民怎么描绘你们?」崔轩亮微笑道:「大。」荣夫人微笑道:「没错。就是大。我丈夫曾经游历天下,只想找到一个比中国更大的国家。为此,他远去天竺,后至蒙古。可当他到了当地后,却又发觉不是如此,因为几千年来,天竺始终多方割据,似大实小,蒙古更是根基松散,外强中乾。却独独中国数千年屹立不摇,无论怎么击破它、拆散它,它最终都会追求江山一统。如此聚合之力,放眼天下万国,委实找不出第二个。」

    崔轩亮常受叔叔的教养,自也是忠君报国之士,听得此言,立时哈哈笑道:「是啊!中国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国!这可让你们知道了。」

    荣夫人接口道:「没错。中国的大,是中国人自己都不能想像的。中国是一切文物的起源,它给朝鲜日本太多太多,而朝鲜日本还给它的却太少太少。中国的人多、中国的地广,即使朝鲜与日本相加,都还不及它的一半大。所以若把这东海比喻成一户人家呢,这中国一定是家中长子,不只如此,它还是嫡长子,是正室所生,一生下来,便坐着至尊之位。」

    崔轩亮哈哈笑道:「是啊,咱们中国本就是老大哥,一定会照顾日本弟弟的。」

    荣夫人眼中闪过怒色,她垂下眼去,淡淡地道:「公子爷,昔年日本曾有几个豪傑,每回议论贵国之事,总说日本是哥哥,想要提拔中国这个可怜弟弟,不知您听来感受如何?」

    「大胆!」崔轩亮勃然大怒,喝道:「谁敢这样说?」荣夫人淡然道:「公子爷息怒,做大哥的本就是这样的,天生惹人厌。」崔轩亮皱眉道:「什么意思?」

    荣夫人凝视对座,说道:「自大化革新以来,日本上下对贵国极尽崇仰,然而深藏於心中的想法,却不曾有过改变。在日本人眼中瞧来,中国确实是大国,这个大哥不只个子大、年纪大、本领大、连心胸也很宽大,也因为它太大太大了,所以中国才显得非常非常地」她提起茶壶,淅沥沥地倒茶入杯,轻轻地道:「自大。」

    崔轩亮嘿了一声,拂然道:「荣姊姊,你这话不嫌过分么?」

    荣夫人微笑道:「公子,我明白你的心事,没人乐见自己的国家受人讥刺的。可中国不同,中国是个大国,大到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大到可以关起门来,自己过活几千年。大到即使没落了,也还带了几分王孙公子的骄气。所以我说中国人真是自大。这不是褒、也不是贬,而是贱妾的肺腑之言。」

    确实如此,中国真是个自负的国家,千年来强邻如匈奴突厥、契丹女真,莫不横行天下、盛极一时,每个称霸之时,莫不想撕下老大哥的假面具,让它俯首称臣。可匆匆千年已过,中国南面为王、巨大如故,可昔年的威武强邻又安在?

    崔轩亮怔怔想着荣夫人的说话,忽道:「姊姊,咱们中国人这般自负,究竟是好是坏?」

    荣夫人微笑道:「老大之所以是老大,不是一两年的事,而是千年以上的见证。故而在中国人眼中,一切邻邦的强盛,都如暴发户一般,横发横破,比比皆是,何须大惊小怪?所以中国人一向眼高於顶,他绝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更不屑去学旁人的本事。便算邻居有什么好处给他,他也要嗤之以鼻,当作笑话看待。」崔轩亮笑道:「这不能怪咱们啊,谁要你们是东夷西戎、南蛮北狄,名字都有个犬字边,像是畜生一样呢。」

    荣夫人给白损了一顿,却也没怒气沖天,只淡淡一笑:「也好,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她取碗饮茶,轻轻啜饮一口,道:「公子爷,你有没想过,这世上许多邦国子民,谁最在乎旁人的观感?」崔轩亮喃喃地道:「观感?」荣夫人道:「观感就是看法。公子爷,你有没想过,世上哪个国家的子民,最在意旁人对自己的看法?」

    中国一向视异邦为夷狄猪狗,哪管他们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屑一顾了。可要说谁最在乎旁人的看法,此事却从未深思。崔轩亮道不出个所以然,正想自承无知,忽听老陈咳了一声,顿时醒悟道:「啊!是东瀛么?」

    荣夫人颔首道:「没错,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便是日本。」崔轩亮喃喃地道:「为什么?」荣夫人微笑反问:「崔公子,你可知日本国名的由来?」

    崔轩亮想了半晌,喃喃便道:「我我听叔叔说过,好像东瀛人始终以为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对么?」荣夫人颔首道:「你说对了。日本就是日之乡、太阳升起的地方。只是崔公子可曾想过,为何日本人会这么想?」

    崔轩亮咦了一声,看世上的太阳皆从东方升起,举世无一例外。想来东瀛子民立於海边,观看日出之际,太阳必也是从东方升起,只是说也奇怪,他们为何会以「日出国」的子民自居?莫非是给太阳晒昏了头不成?

    崔轩亮越想越觉得纳闷,喃喃便问:「姊姊,你快说吧,到底为什么啊?」荣夫人淡淡地道:「这是因为中国的缘故。」崔轩亮讶道:「中国?怎么你们称呼自己为日本,也和咱们有关?」荣夫人道:「当然有关了。公子有没想过,中国的太阳是从哪儿升起的?」

    崔轩亮喃喃忖忖,猛地醒悟道:「对了!是从日本!」荣夫人微笑颔首:「没错。东瀛诸岛居於大陆的东方,从中国远眺而去,扶桑之岛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美丽得让人心悸。正因如此,日本人才以日出国子民自居。」

    崔轩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佔咱们便宜么?」荣夫人淡然道:「崔公子误会了,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轩亮愕然道:「悲哀?」荣夫人轻声道:「几千年来,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长相,他们必须从外人的眼中来找到自己。」

    老陈、老林对望一眼,却也明白了荣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中国。对天竺来说,日出之地并不在伏桑之岛,而是在东方暹逻。对波斯大食而言,太阳升起的地方更不在海外东瀛,而是在中土。说来日本之所以自称为「日本」,正是因为「中国」。

    只有对中国,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这是一份难以言喻的心情。当年圣德太子致书隋炀帝,遂以「日出国」对「日落国」相称,从此为东瀛子民津津乐道。然而日本人并不晓得,其实汉人压根不在乎这种说法,更不以为自己是身处於日落之地。当他们游目四顾时,他们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他们还位於罗刹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东方。所以在很早很早之前,汉人就为自己定下了国名,「中国」,他们是在无极宇宙的正中心、浑沌天地的最中央。中国自信自负,乃是人间的中心,它绝不在乎旁人怎么看待自己。

    做一个中国人,该是幸福的。他们坚信故乡是天下最美的地方,世上所有的好东西,全数出於中土。既然家乡的文物优於一切,又何必向外国去抢?也因如此,中国无意效仿蒙古西征,也无意去探索异邦,甚至异邦是否有兴趣探索它,它也懒得知道。它唯一的嗜好,就是广招门徒,也好把普天下的蛮夷统通变为华夏子民。

    在东瀛人看来,中国人太自负了,千年来它一直招揽门人,它的徒弟越教越多、信众越收越广,他们一点一点向外蔓延,辽东湖广、安南朝鲜,所过之境,人人都用起了筷子、读起了汉书,车同轨、书同文,到得普天之下一切文物都与中国相同的一天,中国就哈哈笑了,只是它不知道,其实日本正在暗自流泪。

    世上最在乎旁人观感的,便是日本。日本写汉字、读汉书,甚且也仰慕汉唐国风,几与中国一个面貌。可是他们并不想做中国的徒弟。当年圣德太子自称「日本」,正是为了与中国平起平坐。他们宁可成为中国的敌人,也不想被中国轻视。

    殿外大雨淋漓,宛如日本的千年之泪。崔轩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处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啊,为何你们日本人这样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说三道四的,便让他们说啊,又不是欠了谁的银子,怕什么啊?」

    荣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爷,你这句话说对了,我们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银子。」崔轩亮本是随口胡说,岂料真有此事,不觉愕然:「真的吗?你们欠谁了啊?」

    荣夫人微笑道:「这笔债,便是你们中国人所说的「恩」。国恩君恩、父母之恩,上从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来就欠了一笔债。这笔债是互相亏欠的,因而每个人也都是对方的债主。正因如此,每当你犯了过错,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气壮地破口大骂,说你如何忘恩负义、如何愧对天下、愧对国人,倘使你还相应不理,这时人家就会来指责你的父母兄弟,直到逼得他们无地自容为止。」

    崔轩亮苦笑道:「太可怕了,那那该怎么平息众怒呢?」荣夫人淡淡地道:「自尽。日本人宽恕死者。你只要切腹谢罪了,他们便不再追究你的过错。」崔轩亮喃喃地道:「难怪叔叔说日本武士成天切腹,原来是这个道理。」

    荣夫人淡淡地道:「日本人之所以谦卑好礼,并不是真的对谁心存敬意,而是怕旁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所以才会把自己藏在礼节的大伞里。也是这样,日本人变得很脆弱,往往会因为一句讥笑而杀人,也会因为一句讚扬而切腹,所以我的丈夫常说,日本人太自卑了。」

    崔轩亮惊道:「自卑?」荣夫人叹道:「是。只有自卑的人才会从别人的眼里找自信,也只有自卑的人,才会这般在乎旁人的观感。」

    崔轩亮一辈子给叔叔辱骂,倒也没曾自卑,他呆呆想着荣夫人的说话,道:「姊姊,你你的丈夫到底是什么人啊?像是很有见识呢。」这句话已是第二次来问,荣夫人却始终避而不答。她默默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声道:「公子爷,若说中国是自负的大哥,你知道日本像是什么吗?」

    崔轩亮笑道:「像什么?二哥吗?」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若与中国相比,日本的性子便像个老么。」崔轩亮皱眉道:「老么?」

    荣夫人微微一笑,道:「老么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任一个家里,老大的身材总是最高最壮,所以也时常忽视弟妹的想法。相形之下,老么最瘦小,所以也显得最机灵、最敏锐。他比谁都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一句奉承、一句辱骂,都足以让他刻骨铭心。」

    说到这儿,荣夫人忽地放下了茶碗,问向了崔轩亮:「公子爷,你也是老么吗?」

    「不不是。」崔轩亮脸上一红,摇了摇头:「我我是独生子。」

    荣夫人颔首道:「难怪了,你看来有些任性,模样像是老么,可又没老么那般机灵。原来是独生子了。」崔轩亮脸上一红,道:「这样说来,老么都很聪明么?」

    荣夫人微笑道:「说聪明,那也未必。只是老么个子小,从小便给哥哥们追打欺侮,所以也学得很机灵,该哭的时候哭,该闹的时候闹,若不如此,便是死路一条。也因如此卑微,老么的自尊也最强,终其一生,他都在努力找回自己的自尊。」

    崔轩亮讶道:「找回自尊?怎么找啊?」

    荣夫人道:「老么的自尊,是从兄长的手上失去的,所以要找回自尊,便得从兄长的手上赢回来的。这是长大成人唯一的法子。所以咱们日常见到的老么,总是任性赌气,好胜要强。每逢与人争竞之时,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小胜负、无关痛痒的小输赢,他都要全力以赴,好似是生死之战」说到此处,她忽然笑了一笑,道:「崔公子,似这般既好胜,复自卑的性子,您觉得像不像日本人呢?」

    天下最好胜的,便是日本人。每逢打败仗、摔一跤,一旦为人所知,立时要以死谢罪。若是无人察觉,则是讳莫如深,抵死不认。看在中国人的眼里,当真卑鄙阴险、复又偏激怪诞之至。如今听来,原来他们的自尊早已失落了。再不以性命保卫尊严,却该如何自处?

    崔轩亮叹道:「难怪你们老是想挑战咱们中华上国,好啦好啦,让你们赢一赢吧。真是可怜哪。」荣夫人摇头道:「可怜我们,倒也不必。因为自卑之人,必然自强,这就是为何家里的老么毫不起眼,可成就却总是能击败大哥,成为真正当家作主的人。」

    老陈、老林听到这里,心下莫不一凛,均知日本有意与中国争雄。老陈嘿嘿一笑,道:「这位夫人,您自己呢?您是家里的大姊,还是么妹啊?」荣夫人淡淡地道:「我和崔公子一样,也没有兄弟姊妹。」崔轩亮哦了一声,道:「你你也是独生女么?」荣夫人含笑道:「不是,我是私生女。」崔轩亮啊了一声,道:「野种?」

    这话说得重了,难免惹得人家不快。老陈、老林都是咳了一声,彼此眉来眼去。那荣夫人并未发怒,只望向了殿外雨廉,神色静默,若有所思。

    崔轩亮怕自己惹人生气了,他急於转过话头,忙道:「姊姊,那那你的丈夫呢?他他可是家中老大么?」荣夫人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丈夫也是个」说到此处,凝视着崔轩亮,轻声道:「野种。」

    崔轩亮吞了口唾沫,看这荣夫人与丈夫一般,俱是没名没份的私生子女,却不知他俩缘何结识?莫非是同病相怜不成?正臆测间,忽听老陈道:「少爷,这雨老是下个不停,没个了局,我看咱们还是走了吧。」

    崔轩亮也想走了,忙道:「姊姊,你你可以借咱们几把伞么?」

    荣夫人微笑道:「当然可以,不过崔公子得听完我的故事。」崔轩亮皱眉道:「你不是说了大哥和小弟么?怎还没说完啊?」荣夫人微笑道:「当然没完。咱们还漏了一个,三兄弟当中,最容易给人忘掉的那个。」

    崔轩亮啊了一声,醒悟道:「你你说得是老二?」

    荣夫人淡然笑道:「正是二哥。他打生下来,便是爹不疼、娘不爱,上头便有个万众瞩目的大哥,下头有个出人意料的弟弟,上下交逼之下,身为老二的人往往无所适从,崔少爷,你可知东海之中,这位二哥是谁呢?」

    崔轩亮喃喃地道:「姊姊,你说得是朝鲜,对么?」荣夫人含笑覆述:「没错,当大哥的威风凛凛,做小弟的机灵聪明,却只有这个二哥无声无息。这三国之中的老二,便是中国古来最坚定的友邦,「白袍之国」,朝鲜。」

    殿外雷声隆隆,闪电交错而过,宛如一条神龙,照得房内明亮一片。崔轩亮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之间,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以及背负在「目重公子」身上的那柄「神功震主」,一一飞跃眼前。

    想到了明国勋海上搜捕倭寇,下手狠辣无比,虽说时隔境迁,崔轩亮仍不禁暗暗心悸,道:「荣姊姊,朝鲜人好像挺怕你们日本人的,是不是啊?」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并不怕日本。他们只是极其提防日本。」崔轩亮皱眉道:「提防?他们好端端地,干啥提防你们?便要找个人提防,也该是咱们中华上国吧?」

    荣夫人微笑道:「不,朝鲜不会提防中国的。当大哥,是要挑大担子的,它对中国可以礼让、可以忍受,却不至於提防它。可是对日本,它不得不防。」

    崔轩亮讶道:「为什么这样?」荣夫人叹道:「做个二哥,处境总是艰难无比,他上有一个目中无人的大哥,下有一个好胜要强的小弟,所以他总是自怨自艾、患得患失,总觉得天下一切都不公。可相形之下,老么却是自由自在,高兴的时候便去找哥哥们玩耍,闯祸的时候,他便可以躲回爹娘的怀里,不受大哥、二哥的害。」

    崔轩亮喃喃地道:「爹娘?姊姊的意思是」荣夫人静静地道:「天地山海,便是日本的爹娘。想当个老么,便得先找一个靠山。在日本而言,大海正是它的靠山。」

    崔轩亮讶道:「这这靠山管用吗?」荣夫人道:「千年以来,无人能侵略日本,仗着海天阻隔,纵是成吉思汗的兵威,也无法打到日本。可日本高兴的时候,却可以越过大海,去找大哥、二哥打交道。一旦兄弟阋墙的时候,它便可以逃回大海,纵使老大、老二暴跳如雷,却也无计可施。」

    听得老么如此任性可恶,崔轩亮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是个独生子,不受小弟之害了。他喃喃又道:「姊姊,那那朝鲜为何又要提防日本了?可是因为它专来捣蛋么?」

    荣夫人静静地道:「公子爷,你可晓得,日本是如何看待朝鲜的?」崔轩亮暗暗揣想,按着荣夫人的说法,这日本宛如么儿,朝鲜却是家中行二,当即道:「这这老么对老二,应该不怎么尊敬吧?」荣夫人叹道:「岂止不尊敬?近千年以来,我国上下始终认为朝鲜毫无主见,实不配称做一个国家。」

    听得这话毒辣无比,若让「目重公子」耳闻,势必当场杀人不可。崔轩亮乾笑道:「他们干什么了?为何要被你们耻笑?」荣夫人静静地道:「朝鲜採用中国的纪年,穿戴中国的衣冠,沿袭中国的科举,可无论怎么模仿,他们都不是中国人。所以日本上下始终轻视朝鲜,当他们是中国的附庸,可有可无。为此朝鲜君臣也恨透了日本,近年朝鲜国王发明「训民正音」,使朝鲜有自己的文字,或多或少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崔轩亮叹道:「你们日本人说话可真难听,不怪朝鲜人讨厌你们。」

    荣夫人淡淡地道:「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些话若是骂着你们中国人,你们也只当倭奴国自取其辱,不屑一顾。可在朝鲜听来,却成了千年之耻。」

    中国人自尊自大、日本人自卑自强,可怜朝鲜既没有中国的地大物博,也没有日本的海洋庇护,一面得应付大哥的拳头,一面得忍受小弟的讥嘲,长年处於夹缝中,难免流於自怨自艾了。崔轩亮呆呆听着,又道:「荣姊姊,若是中国和日本相争,朝鲜会站到哪一边?」荣夫人道:「他没得选。每回老大与老么相争,无论输赢如何,受害最深的一定是他。」

    崔轩亮愕然道:「为什么?」荣夫人道:「在平日看来,做大哥的必是面目可憎,颐指气使,自尊自大。二哥虽有反抗之心,却因孤掌难鸣,只能忍气吞声。是以每到了老么不服管教、向着大哥咆哮叫嚣之时,做二哥的必然见猎心喜,就盼老么能大闹一场,也好让大哥收敛些,是以多半会暗中助他一臂之力。可一旦事情真个闹得不可收拾,第一个害怕的定然也是这个二哥。」崔轩亮皱眉道:「他怕什么?带头闹事的又不是他?」

    荣夫人道:「身为老二,天生就没有靠山,真要闹到大哥震怒动手,老么一定掉头就跑,逃个无影无踪,只留下二哥独自挨揍。是以每到了生死关头,做老二的别无选择,一定会回到大哥身边,向着小弟冷言冷语,奉劝他乖乖听话,莫要自寻死路云云。」

    崔轩亮苦笑道:「那那老么不是气坏了么?」荣夫人道:「没法子。做二哥的多半外强中乾、色厉内荏,所以家中的老么多半会瞧不起二哥,觉得他们都是墙头草,风吹两头倒,没点用处。可在大哥的心中,他也不会感激忠心耿耿的二弟,他只会记得向自己吵闹咆哮的老么,觉得这个最小的弟弟敢作敢当,比起唯唯诺诺的老二,怕还强上许多。」

    老大身高体壮,老么坐拥靠山,却只有这个二哥全无倚靠,难免成了个受气包。崔轩亮自己没有兄弟,便也不解这些手足故事,老陈、老林一旁听着,却是频频颔首,只不知他俩家中排行老几了。

    崔轩亮苦笑几声,又道:「荣姊姊,我看你这话有些言过其实了。我认得的几个朝鲜人,个个都是武功高强,办事也厉害得紧,可不像你说得这般差劲吧?」

    荣夫人道:「我并没有说朝鲜人差劲。他们只是沈潜而已。身为老二,他们深闇明哲保身之道,几千年来都隐藏着自己的本事,以免引发中国猜疑。」

    崔轩亮惊道:「原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那那要是这个二哥下定决心造乱,那便轮到他称王了吧?」荣夫人摇头道:「恰恰相反,要是老二造反,那得利的也只是老么,绝轮不到二哥出头。」崔轩亮讶道:「为什么?」

    荣夫人道:「老二不是老么,他没有任何靠山,所以一旦决心向大哥挑战时,那就是不是小孩儿拌嘴而已,而是真正的生死之搏,这时老大也不会对他客气,一出手便会取他性命。试问两位兄长一个惨死、一个重伤,这不轮到么弟当家作主了么?」

    崔轩亮骇然醒悟:「难怪难怪我从没听说朝鲜要进犯中国」荣夫人道:「千年以来,朝鲜便不打算争夺老大的位子。要想击败中国,一统天下,便算以契丹女真的国力,那也未必办得到。是以朝鲜打一开始,便选择做老二,对中国事事礼让容忍。只不过它再谦卑十倍,也无法忍受日本爬到它的头上。」

    崔轩亮皱眉道:「为何要这样?」荣夫人道:「老二与老么的争竞,箇中的苦痛辛酸,实不足为外人道。试想老二输给了家大业大的大哥,还能说是自己身材不如人,情有可原。可要输给了两手空空的小弟,那便不是身材不如人,而是脑袋不如人了。是以千年以降,朝鲜人始终告诫自己,他们可以输给天竺、大食、蒙古,甚且输给普天下任一国,可他们永远不能输给日本。这并非是为了利害得失,而是为了争一口气。」

    崔轩亮颔首道:「难怪难怪那个明国勋这般痛恨倭寇,原来是这个道理啊。」听得「倭寇」二字,荣夫人慧眼低敛,长长的睫毛轻轻颤动,道:「公子爷,你觉得朝鲜人喜欢中国么?」崔轩亮吃了一惊,忙道:「这我我不知道」

    荣夫人幽幽地道:「公子爷,我猜朝鲜人并不恨中国,可也称不上感激二字。我想「怨」这个字,也许恰当些。」

    听得事情扯到自己头上了,崔轩亮自是满身冷汗,老陈、老林也是低头无语,只听荣夫人幽幽地道:「比起日本,朝鲜对中国真是忠心耿耿。几千年来,它不曾背叛过这个大哥,也不曾入侵过中国一次,每当有外敌进犯中原,他甚且会与兄长并肩抗敌,纵使自己身受重伤,也是义无反顾。可你晓得,每当大哥掌权了、强大了,他是怎么对待自己这位亲兄弟的?」崔轩亮身子发抖,颤声道:「怎么对待」

    荣夫人轻声道:「好点的时候,那是忘记了。坏点的时候,则是率众来并吞他的家产,这就是朝鲜忠心耿耿的代价。」崔轩亮啊了一声,他握紧了拳头,大声辩驳道:「才不会!咱们中国人最仁厚了!才不会这样忘恩负义!」

    荣夫人淡然道:「青史所载,中国累次进犯朝鲜,前有汉武帝,后有唐太宗,历代兵祸,不胜枚举,公子爷何须抗颜强辩?」崔轩亮怒道:「我才没强辩!反正反正你看着!总有一日,咱们中国定会倾全国之力,给朝鲜一个大回报!」

    这话已然一语成谶了。「南刀北鞘,以合为和,是称大和」。大和刀出,朝鲜立将遭遇一场空前未有的大浩劫,届时汉城沦陷,王族被斩,国内百姓更要死伤大半。而中国也将丧师数十万,靡饷百万,倾举国之力援救朝鲜。说来这场战火已迫在眉睫,然则当前三国政局平稳,谁又算得到大祸即将临头?

    两人静默下来,已有话不投机之感。荣夫人轻声道:「公子爷,你生我的气了?」崔轩亮哼了一声,道:「姊姊,你长得漂亮,待人又温柔客气,可你老骂着中国,那便比骂我还教我难受,你若要做我的朋友,便不许这样说咱们。」

    荣夫人微笑道:「崔公子别动气,你可曾想过,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些故事?」崔轩亮微微一愣,道:「是啊,你你为何要和我说这些?」

    屋外雨势不见分毫减缓,反而越发猛烈,面前的荣夫人静默下来,她不再煽火煮茶,只凝视着屋外,轻声道:「千年之前,中国、日本、朝鲜,三国间曾有一场大兵灾,当时贵国与新罗联手,将我国天智天皇的舰队击溃於白江口,此后朝鲜屈膝、日本臣服,也定下了三国的顺序,只是从那年开始,三国便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直到现今。」

    崔轩亮少读史书,自也不解这些千年往事,喃喃便道:「姊姊,你到底想说什么啊?」

    荣夫人轻轻一笑,来到了崔轩亮身边,附耳道:「永乐帝已死,魏宽也垂垂老矣,再也无力统治梦海」她俯身向前,眼中现出一抹兴奋光彩,道:「崔公子,你想要与我一起逐梦吗?」崔轩亮吓了一跳,愕然道:「什么梦啊?」

    荣夫人微微一笑,道:「梦海之梦。」话声甫毕,突然将崔轩亮压倒席上,老陈、老林大吃一惊,喝道:「你想干什么?」荣夫人把手一扬,抽出一柄匕首,抵住崔轩亮的喉头,微笑道:「崔公子,把钥匙给我。」

    崔轩亮如同五雷轰顶,立时想到怀里的那柄钥匙,寒声道:「姊姊,你你不是我的朋友么?」荣夫人架住了他,随即伸出手来,慢慢探入崔轩亮的怀里,附耳一笑:「崔公子,我并不想害你,我想做的,只是要打开梦海的宝藏。」

    崔轩亮全身发抖,看自己稍早前给歹徒矇骗,意外闯入尚忠志府里,一片紊乱中,什么都没拿到,却只捡到了一柄钥匙,那时随手放入怀中,并未深思,孰料这柄钥匙竟然干系了梦海的宝藏?

    荣夫人压在崔轩亮的身上,一边探手怀中,掏摸寻找,一边附耳含笑:「崔公子,老实跟你说吧天下所有人都在探询梦海宝藏的真相,可真正知道内情的,只有三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尚忠志,你可晓得另一人是谁?」

    听得尚忠志涉及其中,崔轩亮不觉牙关颤抖,已知此事大大不妙,颤声道:「是是谁?」荣夫人轻声道:「是魏宽。」

    崔轩亮哭丧着脸,道:「魏叔叔」荣夫人柔声道:「崔公子,魏宽已经老了,他必须把岛主之位交出来。我从少女时便在等这一刻,足足等了二十多年你晓得么?只消能让我打开梦海的宝藏三国从此便能混壹、合为一体」说话间指端冰凉,终於触到了那柄钥匙,崔轩亮忍泪道:「姊姊,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荣夫人取出了钥匙,微笑道:「我要中国皇帝的宝座。」听得此言,众人全呆了,那荣夫人正要坐起,猛听轰隆一声雷响,天边飞过了一道闪电,说时迟、那时快,屋内照壁爆了开来,眼前刀光影晃动,站着一名紫面大汉,厉声道:「八嘎!」

    噹地一响,东瀛太刀斩落,已与荣夫人的匕首对了一招。

    荣夫人全身剧晃,虎口迸裂出血,这一刀竟是如斯之重,非但震脱了匕首,手上的钥匙也随之坠下,掉回崔轩亮的衣袋里。那紫面大汉虎吼一声,反手一刀,便朝崔轩亮砍来。

    崔轩亮吓得面色惨白,毕竟他是生平第一次遭遇东瀛太刀,眼看白晃晃的刀锋将至,骇然之下,竟不知该如何挡架,那荣夫人娇叱一声,把手一挥,抛出了矮几上的茶壶。看那壶里满是沸水,宛然是件极厉害的暗器,那紫面大汉怪吼一声,竟然提刀斩落,哗地一声,茶壶从中剖开,沸水飞洒堂内,溅到他自己的赤脚上,想必疼痛攻心。荣夫人则是急急掀起了草蓆,将自己与崔轩亮护住了。

    那紫面大汉骁勇之至,怒吼嚎叫之中,提刀再斩,却听荣夫人一声断喝:「趴下了!」

    众人急急伏倒,但听头顶风声不绝於耳,照壁上、矮几上,迭声作响,好似射出了什么暗器。那紫面大汉连连挥刀,叮叮噹噹之声不绝於耳,一步步退了出去,老陈、老林吓得屁滚尿流,崔轩亮也是六神无主,荣夫人却是临危不乱,她呼地一声,吹熄了烛火,低声道:「崔公子,神殿后头有条小路,可以直通岛北,请你先走一步。我改日再去找你。」

    崔轩亮颤声道:「姊姊,这些人是是」廊庑间脚步急乱,外头不知来了多少人,猛听砰地大响,纸门已给人撞倒,荣夫人脚尖一点,便将矮几踢了起来,如盾牌般挡在面前,听她厉声道:「走!」崔轩亮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老陈、老林已然一左一右夹了他,喊道:「少爷!快快逃命啊!」

    三人大喊大叫,逃入了院中,此时雨势甚急,地下满是泥泞,众人还待向前逃命,却听老陈啊了一声,脚下一滑,竟已跌到了草丛里,崔轩亮与老林忙来搀扶,才把腰弯了,却听嗖嗖连声,头顶上飞过了几道亮晶晶的白光,闻来满是腥臭气味。

    崔轩亮怕得发抖,回头一看,一名灰衣蒙面人掩身而至,远处还有大批东瀛武士提刀乱斩,四下已如屠场,自己却要如何逃出生天?只能拉住了老陈、老林,三人缩在草丛之中,不敢稍动,就怕给暗器射中了。

    崔轩亮扯住了老陈的衣袖,附耳道:「咱们从神社后头走,荣夫人说那儿有条小路。」老陈、老林答应了,三人便在地下蠕蠕爬动,正害怕间,忽见草丛里也躺了一人,来到近处一看,惊见那人睁着双眼,嘴角流血,身做武士打扮,看服饰竟是荣夫人的手下,竟已死在这儿了。

    「死人啦!」老林吓得魂飞天外,已然高高跳起。看他没练过轻功,这一跳却真是高了,少说也有三五尺,颇见不俗。只是这么一来,藏身之处便已暴露,但见天空人影一闪,大雨中飞来一个灰衣刺客,已然直扑而来。

    适才神社前本有四名守卫,人人带刀,岂料竟都给杀了,想来敌人的武功定然高得出奇。崔轩亮一不解来人是谁,二也不知自己该如何抵挡,只能哭叫呐喊:「救命啊!来人救命啊!」三人呼天抢地,眼看神社后头是一处竹林,便已逃了进去,那灰影来势极快,方纔落地,便已追到崔轩亮背后不远,随即右手暴长,便朝背心抓来。

    「雷霆起例!」

    八方五雷掌出手了。崔轩亮腾跃半空,便在半空发出家传绝学,这招掌法是他练得烂熟的,此时命在危急,顺手便使了出来。那刺客毫不惧怕,提起右掌,顺势来卸崔轩亮的掌招,左手却朝他的肘弯处按下,竟是招极厉害的擒拿手。

    砰地大响过后,那灰影鬼与崔轩亮的掌力相触,竟如大车轮一般,又弹又滚,转眼便翻了出去。

    「八方五雷掌」是挡不住的,这套掌法当年初试啼声,便与魏宽的「元元功」打成平手,威力岂同小可?那灰影刺客不识这掌法的来历,果然吃了大亏。崔轩亮得了这个上风,却也不敢趁胜追击,一时高举双手,奔入了竹林之中,兀自大哭道:「救命啊!不要杀我啊!不要杀我啊!」

    崔轩亮武功不弱,此时却只拔腿直奔,全然不敢应战。老陈、老林看在眼里,还能不抱头鼠窜么?三人大喊大叫,叫得震天价响,便从竹林小径逃命而去。

    竹林清幽,小径旁绿影丛丛,每逢背后风吹草动,崔轩亮便是一声怪喊:「雷霆起例!」直打得竹林坍塌,竹叶纷飞,至於背后是否真个有人追来,他少爷只顾狂奔滥逃,哪还知道?

    堪堪奔出了五里,总算离开了竹林。三人浑身湿透,跑得快断气了,却还不敢停步,崔轩亮边哭边跑,正要摔倒在地,忽然一双手掌拍到了肩头,直吓得他飞身起跳,淒厉哭吼:「雷霆起例!」

    正要拍出掌力,却听一个嗓音惊道:「干什么!干什么!别乱打人啊!」三人听这嗓音颇为耳熟,不由急急转头,齐声喊道:「王大夫!」

    背后站着一名小老头儿,手上打着一柄伞,正自斜觑着自己,却不是九华山的「鬼医」王魁,却又是谁?崔轩亮大哭大叫:「王大夫!救命啊!」欣喜之下,便朝王魁抱来。

    崔轩亮通体肮髒,身上满是烂泥,王魁却打着油伞,若要给他抱了上来,不免落得一般黑。他啧了一声,赶忙向后避开,道:「你们干什么了?可是见鬼啦?」

    崔轩亮哭道:「是啊!咱们见到鬼了!一路追杀咱们!您快带着咱们逃命啊!」王魁笑道:「逃什么逃?你瞧瞧这附近,哪来半个鬼啊?」

    崔轩亮啊了一声,左瞧右望,这才发觉自己身在一处闹街,路上人来人往,口音有山东山西、河南河北、两广两湖,不少人携带刀剑,竟都是些中原武林人物。崔轩亮大哭大笑:「得救了!得救了!」激动之下,又朝王魁抱去。

    王魁道:「好了、好了,快别闹了,先去瞧瞧你叔叔吧。别老是缠着我。」崔轩亮心下大惊,忙道:「我我叔叔怎么了?他病情有变么?」王魁笑道:「没事。我方纔给他把过脉,没想才半天不见,他便自行通了气,老头儿行医一辈子,还没见谁的伤势能复原得这般快」崔轩亮松了口气,道:「你你真看过他了么?」

    王魁道:「那还有假么?我才吃了午饭,你们船上便来了几个船伕,一个姓黄、一个姓李,说要请我过去看看你们二爷便把我请到了烟宝大客栈」

    老陈讶道:「客栈?什么客栈?」王魁朝街边一处客栈指去,笑道:「哪,烟宝大客栈,一宿二十两。你们船上的老老小小全住进去了,出手还真阔气啊。」

    老陈呆呆仰头,只见那「烟宝客栈」金碧辉煌,建筑宏伟,想来价钱定然昂贵无比。他啊了一声,大惊道:「那箱金条!」老林大怒补充:「那箱朝鲜人给的金条!」

    崔轩亮惊惶纠正:「不是你们的金条!那是我一个人的金条啊!」霎时哭叫奔前:「还我的钱来!那是我的私房钱啊!不能乱用啊!」

    三人忿恚呐喊,有哭有骂,顾不得前一刻还在生死关头,便已全数冲入客栈,来到了堂内,只见面前一处大天井,楼下食堂静谧清雅,靠窗处还有人弹奏琵琶,悠扬动听,抬头向上,却见二楼处站了几个苦力,各自倚着栏杆闲话,看一人獐头鼠目,正是船伕老黄,一人面皮腊黄,却是老李,一旁还躺着只小狮子,正自呼呼大睡。与四下的雅趣不相称之至。

    「混蛋!」三人不顾堂里清静,便骂出了粗口,直冲二楼而去,怒吼道:「老黄!老李!你俩作死么?」

    栏杆边儿的正是崔风宪的老部属,老黄、老李,算是老陈、老林之下的三四号人物。二人见同伴气急败坏而来,自是微微一惊,道:「你们怎么啦?怎地弄成这鬼模样?」

    老陈顾不得浑身烂泥,便已戟指怒骂:「少说废话!快说!二爷人呢!是不是给你们卖了?」老黄竖指噤声,道:「小声些,二爷在里头睡着。方纔王大夫才看过他了」说着推开了一处房门,示意三人来看。

    老陈、老林大怒奔前,来到了房里一看,却见厢房里安安静静,床上躺了个老头,赤着两只臭脚,鼾声如雷,睡得正自香甜,不是崔风宪是谁?

    老陈咦了一声,道:「他他会打呼了?」三人趋前探视,只见崔风宪气血红润,比上午时的面色好了许多,老林一脸讶异,忙拉来了老黄,低声道:「怎么回事?王大夫给他吃了仙丹啦?」老黄道:「没有啊。王大夫方纔也是啧啧称奇,说二爷不晓得练过什么神奇内功,居然一个上午便通了气,他可是一辈子没见过。」崔轩亮讶道:「到底什么是通气啊?」

    话声未毕,猛听扑噜一声,房内臭气薰天,那崔风宪竟是放了个屁出来。众人捏着鼻子走出,便也懂了通气之意。

    老黄见他们三人狼狈无已,皱眉便道:「你们究竟怎么啦?闹成这德行?货呢?」老李也道:「是啊,货呢?你们见到尚六爷了么?」一提此事,人人唉声歎气,老陈摇头道:「别提了,尚六爷死啦。」众人悚然一惊,道:「死了?怎么死的?」老林苦笑道:「说来话长啰,咱仨还险些给人剁成肉泥了。你们快去暖壶酒来,给咱们压压惊。」

    众人惊疑不定,自去客堂勺酒,那老黄正待离开,却给揪住了衣襟,只听老陈森然道:「他妈的,我前脚一出门,你们后脚就住上房!黄狗子!你哪来的钱进客栈的?」

    老林一听此言,立时转了回来,斜目凶狠:「是啊,你是不是偷用了咱们的金条?」老黄一脸迷惑,皱眉道:「什么金条啊?」老陈、老林大怒道:「还装傻!便是朝鲜人送来的金条啊!装在箱子里的!是不是给你盗用了?」老黄茫然道:「什么箱子啊?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崔轩亮哭道:「你别装了,就是那只桃木箱啊!我收在舱里的!那是我私人的钱啊。」

    老黄醒悟过来,道:「哦就是少爷房里那只木箱啊我想想收哪儿去了」他见众人瞪着自己,自是满心慌乱,东翻西找间,忽然指着厢房地板,喜道:「哪,是不是这只箱子?」

    「对、对、对!」崔轩亮大急奔前,掀箱去看,只见金条好端端放在箱里,满满地一根未少。老陈、老林对望一眼,二人都是一脸狐疑:「怪了,你们没盗用金条,这客栈的房钱又是怎么付的?你们你们该不会把船卖了吧!」

    老黄惶恐道:「你俩别胡说,这这房钱是一位公子爷付的。」

    「公子爷?」三人相顾愕然,异口同声来问:「他是谁啊?」这说话声响太大,登时吵到了病人,只听扑噜一声,客房里臭气薰天,老陈惊道:「不得了,二爷又通气了。」老黄捏起了鼻子,将棉被一角掀了起来,道:「不是通气,是拉屎了。」

    众人凝目来看,见得黄白之物,登时大喜过望,道:「真是屎哪!」

    凡人若是受了脏腑刀伤,第一个难关便是排气,其次则是通便,过了这两关之后,便能食补疗养,病情自能好转。老陈找来了一件乾净裤子,喜道:「少爷,快给二爷替上吧。」

    崔轩亮颤声道:「为何是我?」老陈啧了一声,还未说话,老林已然骂了起来:「少爷!你的孝道呢?你小时候拉屎拉尿,哪一次不是二爷给你换裤子?现下轮到你尽孝道了,你便想推三阻四么?」

    崔轩亮心中有愧,想起了为亲嚐粪的故事,便鼓起了勇气,朝床边靠近几步,他偷眼去看棉被底下,只见叔叔的裤子沾满秽物,肮髒骇人,崔轩亮全身发抖,不敢进前,众船伕催促道:「少爷,快啊,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粪么?」

    崔轩亮拼出小命,一手捏着鼻子,一手便望叔叔的裤带去拉,忽然间手上一阵滑腻,捞中了软黏之物,直吓得他尖叫跳起,大哭道:「不要啊!好髒啊!不要!不要!」跟着冲向老陈,举手便望他脸上擦去。

    闹了半晌,最后还是靠着老陈、老林齐心协力,这才给二爷换上新裤、另又替上了新被,只是崔轩亮少不得也给痛骂一顿,顿成天下第一不孝恶徒。只是这少爷怕极了髒,只消不必手触软屎,别说背负不孝恶名,便算说他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八德俱忘,那也是甘之如饴了。

    好容易忙完了,众人怕吵了病人,便又回到天井说话。老陈立在栏杆边儿,向着楼下探看,看那大堂里衣香鬓影,来往客人衣着华贵,一旁还佈置了假山,漫天大雨从天井直落而下,带得假山假水烟雨濛濛,真如江南风光也似,他越看越火,顿时破口大骂:「这一晚多少钱?」老黄低声道:「二十两要吧。」老陈暴怒道:「你发财了是么?这般铺张?不怕给二爷打断了腿?」老林忙道:「你方纔说这客栈的房钱是一位公子爷买的,真有其事?」

    老黄忙道:「当然是真的,这位公子爷是上午来的。那时你们前脚一走,他后脚便到了,他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得知他受伤了,便想过来探病。咱们看他模样不像坏人,这便让他进舱去了。」老陈骂道:「什么叫模样不像坏人?说!他究竟给你们多少打赏?」

    老黄脸上一红,道:「一人一片金叶子。每位弟兄都拿了。」老林大惊道:「什么?一人一片金叶子?那那我的呢?」正要伸手来讨,却给老陈痛斥道:「混蛋!给点钱便让你们磕头啦!」

    眼看老黄嚅嚅囓囓,不敢应答,老陈冷冷又问:「好啦!那公子爷的名帖呢?总有留下来吧?」老黄脸红过耳,低声道:「他他什么都没留,咱们问他是谁,他也不肯说,只说自己是二爷的朋友」老陈怒吼道:「混蛋!连人家姓啥叫谁也不知道?那公子长得什么模样?你总有眼睛来看吧?」

    老黄忙道:「那公子爷瞧不大出年纪,好像是四十来岁,长得倒很体面,个头有少爷这般高,身上穿了件大绸,身上也没带刀剑」老林附耳过来,低声道:「这人不是魏宽。」

    老陈点了点头,看魏宽要做六十大寿了,那公子爷却是四十岁上下,两人年岁相差得如此之大,那老黄便算老眼昏花十倍,也不至看走了眼。当即沈吟道:「那他又是怎么包下这几间房的?」老黄畏缩地道:「他他看过二爷后,说他伤势太重,这几日不能住海上,便包下了烟宝客栈的十间上房,要咱们全数住进来,这几日吃什么、用什么,全算在他身上。」

    老林奇道:「他奶奶的,世上竟有这种好事?这财神爷到底是谁?该不会是「靖海督师」白璧暇吧?」老陈摇头道:「不会是他,这人和二爷毫无交情,干啥为咱们坏钞?」

    众人心想不错,看那白璧暇看上不看下,乃是个真正的官场中人,崔风宪退隐已久,朝廷中毫无势力,岂能劳动此人过来?老林喃喃自语,忽然双手一拍,道:「等等,不是白璧暇,该不会是白璧瑜吧?」老陈嗤了一声,道:「别瞎猜了!方纔黄狗子不是说了么?这公子爷长得很体面,你想他脸上还能长着胎记么?」

    老林连连称是,却没了头绪,崔轩亮想着想,忽然啊了一声,道:「等等,这位公子爷该不会就是那个「目重公子」吧?」老林讶道:「目重公子,你你说得是那个朝鲜明国勋?」

    崔轩亮道:「是啊,我看那批朝鲜人还算有点良心,会不会他们伤了叔叔以后,自觉过意不去,这便来赔不是了?」

    老陈颇有同感,低声道:「这也说得通说不定真是这人」

    明国勋背负了一口大棺材,走到哪儿都带着,显目之至,只是适才听老黄说了,那人却是空手而来,不曾携带刀剑。老陈实在猜不透内情,眼见天井旁还站着一群船伕,自在那儿闲聊说笑,当即喝道:「老张、小李、吴三、蔡七,全都滚过来!」几名船伕吓了一跳,忙涎着笑脸来了,道:「陈爷,怎么啦?」

    老陈冷冷地道:「大夥儿听好了,咱们二爷何许人物,岂能白白受人家的恩惠?你们记得了,这几日那位公子爷若再过来探病,你们定得知会我一声,至少得留下人家的姓名,那才不会陷二爷於不义,知道了么?」

    众人明白崔风宪的脾气,便都答应了。几名船伕四下看了看,眼见老陈、老林浑身烂泥,却又两手空空,不由问道:「对了,你们不是去送货了么?这货款呢?可曾收回来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三人听得此言,顿时满面通红,全成了闷声大萝蔔,众船伕虽是满面狐疑,却也不敢多问。老陈乾咳几声,道:「其他人呢?都去哪儿了?」老黄唯唯诺诺:「大夥儿拿了金叶子个个眉开眼笑,这会儿全去试手气啦」

    老陈嗜赌如命,乍闻此言,自是大惊起跳:「什么?这附近有得赌么?」众船伕笑道:「当然有了。还有窑子哪。走,咱们这就瞧瞧热闹去」

    来到烟岛,就等这一刻。老陈、老林各有罩门,须臾之间,众人一轰而散,那崔轩亮更是游戏人间之辈,早已回房梳洗打扮,怀里藏了两根金条,消失无踪而去。至於一会儿回来时叔叔是死是活,只能看老天保佑了。

    「呼总算清静了。」崔轩亮换上了光鲜衣裳,恢复了阔少的气派,当下手持金条,昂首阔步,带同了小狮子出门游历。

    烟岛是个好地方,可一早下船,便给折磨得不成人形,先是搬货、后是送货,弄得一身苦恼疲累,最后还遇上了大凶杀,险些没把命给送了。

    辛苦了一整日,岂能不慰劳慰劳?崔轩亮站在客栈门口,暗暗抱定了主意,今晚定得干些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好得让自己后悔一世,那才叫不虚此行。

    来到了街上,此地乃是岛北,街上人来人往,尽是汉人,想来此地定是中国人聚居之地,若有东瀛刺客来此闹事,难保不给砍成烂泥。崔轩亮安下心来,他带着小狮子,方纔跨出门去,却给淋得一身湿。

    漫天大雨地哗啦啦直下,崔轩亮暗暗不悦,道:「还在下雨,真是烦。」

    时在傍晚,这雨却还落个不停,弄得岛上既无明艳晚霞、亦无七彩夕阳,只阴沈沈的十分潮热。崔轩亮不曾带伞,待想回房去拿,却又怕吵醒了叔叔,万一给抓个正着,再想出门蹓躂,那可是难上加难。

    两害相权取其轻,崔轩亮眺头远望,只见对街有间酒楼,离这客栈也不甚远,索性也不用伞了,当下发一声喊,便已冒雨飞奔而过,好容易淋得满头湿,来到酒楼里一看,惊见门里坐了三四个赤膊酒客,人人吆五喝六,说爹道娘,谅非善类。他心下发毛,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又怪叫一声,再次闯过了一条街口,躲到了一座布庄下。

    大雨淋漓,那小狮子随着他冲锋陷阵,落得满身湿。一人一兽站在布庄门口,动弹不得,崔轩亮朝布庄里张望,这回没见到什么坏人,却只有一群老婆婆,人人穿金戴银,自在那说东道西。崔轩亮看了半晌,不由眉头深锁,心道:「怪了,这年轻姑娘都上哪儿去了?怎都没瞧见半个?」

    他四处张望街景,只见街上若非推车苦力,便是小贩少年,至於丽人倩影,却是飘渺无踪。他摇了摇头,心道:「看这模样,还是先去找小茗、小秀吧,她俩此时定也到了岛上,只不知住在哪儿?」想起两名丫嬛随着徐尔正,若要见到她们,难免撞见徐老头,遇见这人还不打紧,到时见了白璧暇,少不得又有气受。万一撞上白云天那少年剑侠,更不如一头撞死自己,倒还落得爽快。他心下烦乱,转念又想:「算了,乾脆去找我丈母娘吧,先和她打声招呼,等她疼爱我之后,就可以见到魏思妍了。」

    魏夫人长得美,魏小姐只要有娘亲的一点零头,那就是大美人了。心念一动,脚步未举,却发觉自己压根儿不知「梦庄」何在,若要过去,难免迷路。想想魏宽的寿宴是在七月十五,今儿恰是初二,只消十天半个月过后,自能见到魏思妍了,却又何必急於一时?

    崔轩亮心里有些烦了,忖道:「怪了,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么度日的?为何个个都没烦恼?只有我一个人会迷路。」他打了个哈欠,伸手去掏口袋,先摸了摸金条,嘴角含笑,忽然脸上变色,慢慢拿出了一只钥匙,上头还刻着「张三丰」三字。

    崔轩亮双眼大睁,忖道:「完了!我怎还带着这鬼东西?不会有人来抢吧?」慌忙间四下去望,就怕又有东瀛武士、山中刺客现身而出,自己不免要一命呜呼了。

    想想那「荣夫人」当真荒唐之至,她一个日本女人,居然妄想起中国的天子宝座?莫非她自己想坐上去不成?可她岂不知中国亘古几千年,也不过就武则天一个女皇,人家还是靠了唐太宗的庇护,方能得权掌势,她却是想靠谁?靠日本天皇不成?

    梦海之梦,春秋大梦,这帮日本人来到了中国,又算老几呢?连西楚霸王都只是个自了汉,还轮得到倭寇逞威风?崔轩亮哼了一声,手持钥匙,猛见对街脚步劲急,水花四溅中,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来,崔轩亮吓得全身发抖,忽见布庄旁放了一只水缸,却是平日走水时救火之用,一时不加细想,忙把钥匙急急一抛,扔了进去。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但听扑通一声,钥匙沈入了水缸之中,崔轩亮松了口气,眼看对街人影来势不减,他心下一惊,正要转身狂奔逃命,却听脚步轻盈,对街身影越奔越近,随即传来一声嘤咛娇喘,喊道:「好大的雨!」

    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崔轩亮张大了嘴,呆呆听着这四个字,再也动弹不得。

    这嗓音怎能这般动听呢?这不只是少女的羞声,还是京城少女的卷舌京腔,莺啼燕叱,九转轻回,说不出的清脆可爱,比之魏夫人、荣夫人的嗓音,竟都略胜一筹。崔轩亮深深吸了口气,一时也不想逃命了,只奋力转首,拼死去看面前的景象。

    一片呼吸急促中,只见对街一名少女掩着秀发,从街边直奔了过来,正正停在了崔轩亮身旁。她甩了甩满手水珠,道:「唉,昨儿才洗的头发,又都弄湿了。」

    今日腥风血雨,给贼人窃盗殴打,四下逃窜,如今总算来了第一桩好事,崔轩亮一颗心扑通通地跳着,他深深吐纳,悄没声地横移两步,随即斜过了眼,仔细窥看身旁的姑娘。

    小姑娘长得不坏,看她年岁与自己相若,约莫也是十六七岁,再怎么着,这女孩也不可能成亲生子,想当然尔,这是如假包换、云英未嫁、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

    整日都撞着有夫之妇,落得有眼无手,如今终於可以大展鸿图了。崔轩亮自知好的来了,只想过去搭讪几句,可双方素昧生平,毫不相识,自己却该如何启齿?他内心念头急转,平日练武时用不上的聪明,一发都展露出来了。须臾间上从天象、下至地理,无一不在盘算之中。奈何头绪纷纷,莫衷一是,就怕自己一击不中,那就万事俱往了。

    机会只有一个,错过就没有了。正呆滞间,忽见小狮子浑身乱抖,霎时水珠四溅,便朝少女身上飞去。「啊」地一声轻呼,少女身穿绸缎罗裙,若给弄髒了,岂不糟糕?崔轩亮忙奔了过去,替她挡下了满天水花,跟着把脚一跺,痛斥畜生:「不许胡来!」

    那少女本还等着闪避水珠,陡见一名高大男子靠近,挡到了自己身前,似想保护自己,不由脸上一红,忙道:「谢谢谢。」

    「不客气。」崔轩亮英雄救美了,他站到少女身边,关切地道:「姑娘可给弄湿了么?」

    那少女仰起头来,见得崔轩亮的俊脸,双颊微红间,忙别开了脸蛋,不曾回话。崔轩亮晓得自己有了好开场,便想设法再去请教芳名,当即微微咳嗽,道:「好大的雨。」

    姑娘一问三不知,颇见靦腆娇羞。崔轩亮低头沈吟,正想着顺水推舟的法子,那小狮子却已摇头晃脑,自行走到那少女边儿,朝她的腿边闻闻嗅嗅。

    「啊」那少女低头一看,掩嘴惊呼:「这是什么东西?可是猫么?」

    小狮子立大功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到来,崔轩亮自是急急把握,立时道:「猫儿没那么大。」那少女一脸讶异,便低头瞧着小狮子,道:「那那这是老虎么?」

    听得少女答腔了,崔轩亮狂喜不已,一时心头怦怦直跳,忙道:「虎头上有个「王」字,姑娘瞧瞧,它头上可有这个大字?」那少女瞧了半晌,摇头道:「没有。」崔轩亮呵呵笑道:「是啊,不是猫、不是虎,那姑娘再猜猜吧?这是什么东西?」

    那少女想了半晌,摇了摇头,示意不知。崔轩亮卖足了关子,顿时哈哈大笑,便自行揭开了谜底,道:「跟你说吧,这是只大狮子吆。」

    「狮子!」那少女掩嘴低呼,道:「这这就是佛经里的狮子?」

    天下有雄狮出没之处,唯有木骨都束、天竺两处地方,而狮虎并存之地,却又只有佛国天竺。当时世人为了佛经之故,久闻狮王狮吼之名,可平时却只见过舞龙舞狮,这般蹲地撒尿的活物,却还是头一回见过。

    都说少见多怪,那少女没见过狮子,乍然一见,不免好奇。便在小狮子身旁蹲下,似想抚摸小狮子的脑袋,却又不大敢,崔轩亮忙蹲了下来,向那少女道:「姑娘,我这小狮子性情温驯,绝不会咬人,你来拍拍它吧。」

    那少女低声道:「这是你养的么?」崔轩亮笑道:「是啊,它和我像亲兄弟哪。」那少女怯怯地伸手,轻轻拍了拍小狮子的脑袋,便又赶紧缩手回去,崔轩亮忙蹲了下来,拉住了小狮子的前脚,让它如幼儿般站起,道:「来,你再摸摸它,真没事的。」

    那少女大起了胆子,顺着小狮子的头颈来摸,只觉毛硬短刺,不怎么顺手,那小狮子倒也懂事,才给摸了两下,便靠到那少女腿边,打起了狮呼噜。

    那少女颇为惊喜,笑道:「它好像猫呢,呼噜呼噜地叫。」便也梳起了小狮子的短毛,与它玩了起来。崔轩亮便也抓紧了时机,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这名女孩。

    扑通、扑通,阵阵心跳中,只见眼前的少女生了张瓜子脸,身着葱绿长裙,发上一只银点凤嘴花,神色带了几分清纯。

    世上少女含苞待放,天生娇羞,这点儿稚嫩心情,便是魏夫人、荣夫人也有所不及。崔轩亮掌心出汗,正癡望间,忽见那少女眼角偏移,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

    扑通、扑通,崔轩亮心头加急,面颊潮红,便也低下头去,用眼角悄悄觑着人家。

    雨水如瀑,从屋簷上落了下来,少男少女怯生生的,中间隔了只小狮子,只在相互打量。正紧张间,忽然二人目光遇个正着,那少女心下大羞,赶忙站起身来,躲到台阶上去了。

    那少女娇小玲珑,明明站到了台阶上,却还够不到自己的肩头,身材与自己差了偌大一截,崔轩亮躲在背后瞧着,忽然吞了口唾沫﹐咕嘟一声发出,竟尔惊动了那名少女﹐只见她急忙转头﹐与自己目光相接﹐随即脚步挪移﹐避到廊下另一头去了。

    崔轩亮啊了一声﹐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依着往日经验,每回自己嘿嘿一笑之后,若不见少女花容失色、便要听人家高呼救命。到时若是告上官府﹐还得劳动叔叔来救。他叹了口气,自知什么都没了,可要想转身离开,却又舍不得。毕竟双方萍水相逢,一旦分道扬镳了,再相见却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他鼓起了勇气,慢慢又挨了过去﹐低声道:「姑姑娘对不起,敢问你你是本地人么?」

    那少女不应不答,只低下头去,假作不知。崔轩亮低声道:「姑娘我我是安徽蚌埠人,你有听过这地方么?」

    雨声哗哗,二人站在布庄门口,那少女始终背转着身子,压根儿不想答理。若是常人在此,定会以为这段姻缘无望了,可崔轩亮天生有种毅力,远非常人可比,当下蹲了下来,自顾对小狮子道:「我是好人,对不对?」

    小狮子睁着威武狮眼,嘴角下弯,颇见茫然,崔轩亮便拉起了狮子脚,学着狮子吼声,呜呜几声怪叫之后,便说起了狮子话:「你是好人今年十七岁,尚未成亲。」

    崔轩亮每回拿出这招,必然逗得少女放声大笑,戒心尽去。只是此刻说了半天废话,背后竟是毫无动静,一无银铃般的笑声,二也无高呼救命之象。崔轩亮偷眼瞄后,只见那少女背对着自己,也不知是否听到了说话。他毫不死心,便又与小狮子唱起了戏:「你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说着又提起了狮爪,装出了怪腔怪调,自问自答:「你叫崔轩亮,器宇轩昂的轩,高风亮节的亮」

    乡下招式不大管用。人家理也不理,睬都不睬﹐八成心里还讥讽着。崔轩亮自讨没趣,正想放弃间,猛听那少女一声惊呼,道:「崔轩亮?」崔轩亮咦了一声,忙转身来看,只见那少女张大了慧眼,竟是在瞪着自己。崔轩亮见她眼神不大对劲﹐颤声便道:「是我我好像姓崔」

    那少女忙道:「你爹爹以前可是个朝廷命官,名字叫做「崔广成」的?」

    崔风训,字「广成」,说来这二字正是他在军中用过的号。崔轩亮听那少女说破自己的身世,不觉大喜欲狂:「是啊!是啊!我爹爹便是永乐朝名将,燕山八虎之一,崔风训、崔广成!姑娘!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看小狮子立功之后,这会儿便轮到爹爹扬威异邦了,正等着那少女自道身世,谁知她瞧了崔轩亮一眼,忽然脸上微红,啐道:「我才不跟你说,你这人不正派,不是好东西。」

    听得自己不是好人,崔轩亮心头居然高兴了,忙道:「姑娘,你你别误会我我平常很正经的,只是猛一下遇上了你,这才这才」

    那少女白了她一眼,娇嗔道:「什么?如此听来,你是给我带坏的?」崔轩亮脸上更红,心头更喜,嘴中只想说些逗人的,可一时半刻又想不出。只能低声道:「姑娘﹐你你究竟贵姓大名,可否示下?」那少女微笑道:「好啦,同你闹着玩的。这位崔大哥,咱俩小时候见过面的,你记得么?」听得两人原来青梅竹马,崔轩亮自是又惊又喜,忙道:「等等,我知道了,你你是魏魏思」

    举凡人之名姓,若能道破一字,必有种种惊疑应声,可「魏」、「思」二字俱出,那少女却仍茫张慧眼,料来此女并非魏思妍。崔轩亮自知女子脾气不好,一旦叫错姓名,往往结下不世深仇,只得老老实实地道:「姑娘,咱们咱们以前认识么?」

    「当然啦。」那少女把手负在背后,兜兜转了个圈儿,随即侧头眨眼一笑,道:「我爹爹一天到晚都提你的名儿呢。」

    崔轩亮啊了一声,道:「你你爹识得我么?」那少女笑吟吟地道:「是啊,他每回经过安徽,总说要去看看你,可一拖便是好几年,始终没成行」说着在崔轩亮身旁转了一圈,微笑道:「现下他要遇上了你,肯定认不出啦。」

    眼看那少女望着自己的眼神中带着几分好奇,想来真听过自己的事迹,崔轩亮脸上一红,忙道:「好妹子,究竟你爹爹是谁啊?可以跟我说么?」

    那少女听他这声「妹子」叫得亲亲热热,脸色忽又沈了下去,道:「谁是你妹子?你说话放尊重点。」

    寻常男子要见了这般晚娘冷面,脾气大点的拂袖而去,个性斯文的也要反唇相讥,崔轩亮却是个天生的好人,虽给责备了,却只低下头去,忙道:「对不住,我我只是见姑娘年纪小我几岁,又听说令尊认得在下,想来自己是你的世兄,这才唤你一声妹子绝非有意讨你便宜」说着深深作揖,下气低声。

    那少女见他诚心悔改,就差没跪下告饶,气自也消解了几分,便又粲然一笑,道:「好啦,看在你心诚的份上,这便原谅你了。不过你还是得猜猜我爹是谁。可不许矇混。」

    崔轩亮乾笑道:「我我猜不到」那少女哼道:「这么快就猜不出了?亏我爹爹还夸你聪明呢,原来是骗人的。快猜,不许耍赖。」

    崔轩亮本以为那少女是文秀美女一类的,岂料三言两语间,便已打蛇随棍上,宛如无赖行径。然则此无赖非彼无赖,看她身有香气、目有华光、樱鼻端口,貌美如花,便算给她行抢毒害,也是三生积德,忙低头缩手,含羞道:「姑娘,那那我要是猜中了,你可有奖赏么?」那少女道:「还没立功,便想讨赏啊?来,先赏你这个。」说着吐了吐舌头,扮了个鬼脸。

    崔轩亮见了这幅娇俏模样,一时魂也飞了、魄也散了,真似遇上前世克星来了,只捧住了心口,全身剧震,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少女见他神色如此,脸上也不禁微微一红,忙背转了身子,朗然道:「崔轩亮!你到底猜是不猜?」崔轩亮三字道出,说不出的明亮动听,崔轩亮更是惊慌焦急,忙道:「猜当然猜我猜你爹爹便是便是」满心茫然间,只得胡诌道:「当今皇上。」

    那少女傻住了,随即笑得腰枝乱颤,道:「讨厌,不许瞎猜。」崔轩亮俊脸透着羞红,低头道:「我没有乱猜啊,你你长得那般美,若不是公主娘娘,却又是谁?」

    女为悦己者容,那少女听他当面夸赞自己的容貌,心下自也欢喜,口中却道:「你别跟我说这些,我是把你当哥哥看的。」听得此言,崔轩亮一颗心又是猛烈跳动,险些从嘴里飞了出来,手舞足蹈间,还要再补上几句俏皮话,猛听街边传来呼喊:「梦庭!梦庭!我可总算找到你了!」

    大雨倾盆,烟雾濛濛,闹街里朵朵油伞徘徊来去,青的红的、花的紫的,颇有几分诗情画意,却见朵朵伞花中狂奔而出一条猛汉,约莫四十来岁,浓眉巨口,鼻孔朝天,脸上还佈满了青青的鬍渣,长相竟与小狮子有几分神似。

    「好啊!还要我猜呢!」崔轩亮心下大喜,暗道:「这位岂不就是她的爹爹来了?」

    眼看岳父大人手持油伞,冒雨飞奔而来,崔轩亮忙摆出了恭敬姿态,守到了一旁,只见那男子来到了少女身旁,责备道:「梦庭,你跑哪儿去了?害得我找了大半天。」他虽然手中撑伞,却因跑得急了,上身湿了大半,正举袖擦拭间,崔轩亮已却递来了一块手帕,道:「世伯请用。」

    正恭敬间,那美女却是咯咯娇笑,那中年男子则是张大了嘴,愕然道:「你你喊我什么?」崔轩亮一脸纳闷,道:「我喊您世伯啊?令嫒说您认得小侄的,难不成伯父又健忘了?」

    「令嫒?」那中年男子左顾右盼,茫然道:「什么令嫒?谁姓令?有这个人么?」那少女笑得泪眼渗出,险些摔跌在地,崔轩亮则是愣住了,他指着那名少女,茫然道:「伯父,令嫒就在这儿啊,您您难道不认自己的女儿了?」

    「女儿」二字一出,那中年男子啊了一声,瞬息之间,脸色转为青紫,彷彿要冒出火来了。暴吼道:「小子!谁谁说她是我的女儿了?」激动之下,嗓音嘶哑,略显结巴。崔轩亮喃喃地道:「不是女儿?那那她是你的姪女?还是你的孙女?」

    那中年男子暴吼道:「姪你个大头!告诉你!她是我的未婚妻!」

    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崔轩亮戟指颤声:「什么你你为人尊长的,连自己的孩子也也这这还有天理么?」那中年男子气得眼前发黑,险些没晕过去,喘气道:「天理?臭小子你你到底以为我几岁?」崔轩亮怯怯地道:「四十五岁。」

    那中年男子暴跳如雷,悲愤道:「臭小子!我我只有十九岁啊!」

    「什么?」崔轩亮冲天跳起,连那小狮子本在打盹,此刻也睁开了猫眼,想来也觉得惊讶了。崔轩亮反覆打量那人的形貌,颤声道:「这这怎么可能你到底吃了什么灵丹妙药弄得这般老?」那中年男子狂怒道:「谁老了?告诉你!我姓孟名谭,河北燕山人!先父便是「铁棒孟中志」!我还有个外号叫做「少虎孟尝君」!你听过没有?」

    崔轩亮茫然道:「没没有」

    那少女低下头去,苦苦忍笑,那孟谭则是心头火起,看这崔轩亮不知是何方神圣,一上来便缠着自己未过门的妻子,现下还屡屡出言讥刺,硬让自己在心上人面前出丑,他嘿了一声,便转望那名少女,大声道:「这臭小子到底是谁?为何会缠着你说话?」

    那少女哼了一声,转过身去,道:「想知道,自己没嘴问么?」孟谭咬牙切齿,他见崔轩亮唇红齿白,一时心中醋意陡生,暴吼道:「贼小子,快滚了!下回再让我见到你这张贼脸,见一次、打一次!我说到做到!」

    眼见那少女名花有主,崔轩亮其实早已伤心欲绝,现下又给人家当成了西门庆,心中更感悲凉,一时低声含泪:「好我走我走你别这么凶」

    孟谭火气高涨,把雨伞望地下一摔,扬起拳头,厉声道:「还不滚!」听得怪吼怪叫,那少女急忙回头,却见大雨中出现了驼背身影,一人一狮浑身湿透,只在雨中缓步离去,那少女啊了一声,忙道:「崔公子,你要去哪儿?」

    崔轩亮垂头丧气地道:「我我随便走走,不打扰你们夫妻了。」

    大雨落下,崔轩亮早已如同落汤鸡一般,他慢慢转到了街角,正要低声啜泣,猛听脚步急快,那少女竟已追了过来,道:「崔公子,咱们一起吃个饭吧,一会儿我爹见了你,可不知要有多欢喜了?」

    崔轩亮面向墙壁,含泪低头:「姑娘别麻烦了,我连你是谁也猜不到,何必叨扰什么?还是就此告辞了吧。」那少女满面不忍,还待柔声说话,身旁却传来粗豪话声:「梦庭!你没听他要告辞了么?快让这小子滚吧!」

    崔轩亮转头一看,背后却又是孟谭来了。自在娇妻身旁撑起了油伞,小俩口甜甜蜜蜜的,如何容得下第三人?他伤心难忍,转过了身,便又带着小狮子奔逃。那少女见他如此可怜,只得当街拉住了他,道:「崔公子,且慢!」

    崔轩亮擦着泪眼,便也缓下脚来,只听那少女自道了闺名:「我我叫做梦庭,我爹爹便是「燕山八虎」之一的上官义,他与令尊有过命之交、二十年袍泽之谊,是以我一听说你的大名,便已认出你来了。」听得「上官义」三字,崔轩亮啊了一声,想到「三山会馆」里见到的那位矮小老者,立时惊道:「原来原来你是上官叔叔的女儿?我我在「三山会馆」见过你爹啊。」上官梦庭喜道:「你你下午也在「三山会馆」么?可我过去找我爹爹时,怎没瞧到你?」

    崔轩亮脸上一红,不好明说那时才给拐走了十万两,正想着如何说谎,忽然背后一痛,给人狠狠踹了一脚,听得那孟谭暴吼道:「臭小子!给我滚到天边去!」

    那上官梦庭委实按耐不住,当即转过身来了,大声道:「你干啥对他这么凶?他哪里得罪你了!」那孟谭好似怕极了心上人,忙软下口气,道:「这小子不是好人」那少女冷冷地道:「谁说他不是好人了?你回去问问爹,瞧瞧他是谁?」

    孟谭愣道:「怎么爹爹也认得这臭小子么?」那少女大声道:「听好了!他才不是什么臭小子,这位公子姓崔,他爹爹便是当年燕山八虎之首,与魏宽魏叔叔并称为「龙帅虎将」的崔风训崔伯伯。」

    「什么?他是广成伯伯的儿子?」孟谭浓眉一挑,眼中露出惊诧之色,那少女转过身去,微笑道:「崔公子,我给你引荐引荐,这位便是我的未婚夫」话未说完,崔轩亮已然哈嗤一声,猛打了个喷嚏,鼻水直流。

    此时天色阴霾,大雨仍然落个不停,那孟谭打着伞,只遮住了未婚妻与自己,可怜崔轩亮与小狮子好似坠入了水塘,一人一兽都是湿淋淋的。上官梦庭怕崔轩亮着凉了,忙瞪了夫婿一眼,道:「还不给人家遮雨?」

    孟谭皱眉道:「我就一把伞,岂容三人行?」上官梦庭怒道:「不容三人行,那就让你独行吧!」说着搀住了崔轩亮的臂膀,竟要和他走了。孟谭见老婆和小白脸挨得近,蓦地醋意大作,只得扯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怒道:「臭小子,怕淋湿了是么?站过来!」

    崔轩亮有些怕这人,不愿过去,上官梦庭便又瞪着夫婿:「你这般大呼小叫的做什么?不怕吓着了人家么?」说着拉住了崔轩亮的手臂,柔声道:「崔公子,来,站我身边,千万别受凉了。」

    崔轩亮给她的玉手一碰,饶他的下盘功夫便再扎实十倍,也得动摇晕眩,果不其然,这便迷迷糊糊地来到了油伞下,与上官梦庭的身子撞个正着。

    上官梦庭满面晕红,崔轩亮也是心头怦怦直跳,孟谭见自己的未婚妻公然搭上小白脸,还在自己面前娇羞无限,却要他如何忍得?霎时银牙咬碎,举起脚来,便朝崔轩亮的屁股狠狠踢下,听得哎呀一声,这油头粉面跌跌撞撞,已从伞下摔滚出去。孟谭嘿嘿一笑,正要补上两脚,忽然间痛得仰头大叫,小腿肉竟给小狮子狠咬了,他又气又恨,忙举起脚来,怒道:「哪来的畜生!我踩平你!」

    正要踢死弱小幼兽,那上官梦庭猛地回过头来,咬牙忍泪:「孟谭!你最讨厌了!你带着你的臭伞走开!我再也不要理你了!」说着说,便拉住了崔轩亮的手,喊道:「崔公子!咱们走!不必理他了!」

    眼看未婚娇妻舍己而去,怕是要和男人私奔了。孟谭大惊失色:「梦庭!梦庭!你干什么啊?别走啊!」当下三步并做两步,急急追逐而去。

    二男一女沿街奔跑,那孟谭紧追不舍,只在老婆背后撑着油伞,就怕她淋湿了身子。那上官梦庭却是毫不领情,只顾直追崔轩亮。这三人都是名门弟子,身法颇快,不过半晌间,便已转过了闹街,来到了一处小巷。

    巷内清幽,满是食堂,醉鸡板鸭酱肘子、涮羊漕鱼卤牛肉,诸般中原小吃,应有尽有。时在傍晚,众人闻到扑鼻香气传来,自也都饿了。孟谭撑着大伞,遮住了三个人,柔声来问:「梦庭,你想吃什么?」上官梦庭怒瞪他一眼,形如夜叉转世,随即转过头去,亲切爱怜:「崔公子,你想吃什么?」

    崔轩亮见自己受宠,登时哈哈笑道:「我我想吃辣的。」上官梦庭微笑道:「你不是安徽人么?什么时候吃辣了?」崔轩亮低声道:「可可人家想吃」

    孟谭见了这脓包龟态,忍不住嘿嘿冷笑,正要操爹干娘,猛见上官梦庭回首怒望,道:「你方纔说什么?」孟谭惊道:「没没什么啊?我什么都没说啊!」上官梦庭收起了凶脸,便又向崔轩亮一笑:「好,崔公子爱吃辣,那咱们便去吃川菜吧,一会儿辣坏你。」

    崔轩亮嘻嘻笑道:「辣坏了我,那不急死了」话还在口,背后便趴来了一头大公狮,看那满面鬍渣的凶瞪模样,岂不是燕山八虎、永乐座下名将之后的「小孟尝」孟谭?崔轩亮苦笑两声,搔了搔头,道:「天气真糟啊,瞧这雨多大。」

    三人朝巷内走入,只见沿途满是食堂。当时中国历经契丹、女真、蒙古三朝,菜色越发繁多,北有辽金火锅、南有米线过桥,只是众人一路走去,烙饼、甜粥、馒头,什么都有,独不见四川辣味。上官梦庭皱眉道:「找不到川馆子,那可怎么办?」

    孟谭道:「不妨,吃不到川菜,咱们去找湖南馆子。」崔轩亮茫然道:「怎么?湖南人也吃辣么?」孟谭讥讽道:「没见识,川菜虽辣,辣不过湘菜,咱们湖南菜辣中带酸,四川则是麻中带辣,你连这个也不晓得么?」崔轩亮讶道:「你们湖南?你不是河北人么?」

    孟谭傲然道:「告诉你吧,我娘是湖南人,咱打小便是啃着辣椒长大的!」崔轩亮喃喃地道:「真是了不起,那上官姑娘呢?她也吃辣么?」孟谭哈哈笑道:「她是夫唱妇随,我要她吃辣,她敢说个不字么?」说着搂住心上人的纤腰,纵声狂笑起来,总算是一吐怨气了。

    崔轩亮是安徽人,其实不甚吃辣,至於吃辣的老乡,则大半聚集西南。如云贵川陕湘等五省,莫不酷爱食辣,其中湖南本为荆楚地,闷热多瘴气,是以百姓多在菜肴中添辣增味,另以酸醋调和,一来怯病,二来开胃。屈原称其「大苦鹹酸,辛甘行些」,又说「肥牛之腱,臑若芳些」,足见湘菜历史千年,绝非虚传。

    孟谭虽非什么饱学之士,可要教训崔轩亮这个无知之徒,自也绰绰有余。他见崔轩亮嚅嚅囓囓,心下更感得意,又道:「我再教教你吧,这川菜虽辣,其实只是让人吃了嘴麻,显不出真辣,要说天下第一辣,非是湘菜莫属。」

    正要说话,却听一人淡淡地道:「错了,谁说湘菜天下第一辣?那可是无知之至、惹人发噱。」听得又有学问之人现身,众人急急转过头来,只见巷内阴暗处站了一人,身穿蓑衣斗篷,身长约莫八尺,想是此人说话了。孟谭给他一阵抢白,自感面上无光,他急於在心上人面前挽回颜面,顿时暴怒道:「谁无知了?那照你说,天下最辣的菜肴是啥?」

    那人淡淡地道:「云南人吃辣,是佐着鲜味来吃,故称鲜辣。贵州人吃辣,则重辣椒香气,故称香辣。至於陕南人呢,则是鹹辣并重,便与湘菜的酸辣调和一般。都是辣,却非真辣。」众人听这人满是学问,不由悚然一惊,道:「你是谁?」

    「我是烟岛第一辣王。」大雨中现出了一名蓑衣男子,听他淡然道:「遇上了我,算你们运气。」时在傍晚,华灯初上,巷里的灯笼幽幽暗暗,只见面前一处摊子,摊上放满椰子,摊后则是一名少年,看他双眼瞇如一缝,脸上神气古怪,却又是那「小方」来了!

    崔轩亮大喜道:「方小哥!我们又见面了!」那小方转过头来,这才见到了崔轩亮,自是微微一愣,随即满面欢喜,道:「财神爷,好久不见了!」

    崔轩亮笑道:「不久、不久,咱们下午才见过面哪。」小方微笑道:「阁下好定力啊,看你下午才失落了十万两白银,怎么一到晚间便气定神闲,跟个没事人似的?」

    听得崔轩亮遗失十万两白银,上官梦庭顿时低呼一声,只想探听内情,那孟谭也是矍然一惊,随即嘿嘿一笑,最后则是蔑声道:「吹牛皮。凭你也拿得出十万两?」

    崔轩亮难得有点好心情,自怕给人揭破丑事,给孟谭讥讽两句,倒也不以为意,他左顾右盼一阵,道:「方小哥,这儿好多饭馆,却是哪家最好吃?」

    「嘿嘿你找对地方了。」小方冷冷一笑,自朝背后一指,道:「哪,天下第一辣堂!」

    众人抬头来看,只见背后一座破烂食堂,一旁立了面招牌,上书:「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辣不痛不辣,痛喊辣不痛」。崔轩亮惊道:「这这是你的店么?」小方摇头道:「不是,我是在门口卖椰子的。」说着捧起一颗椰果,道:「几位老闆,来杯椰子水退火吧,一杯一两银。」上官梦庭愕然道:「一杯一两银?」小方道:「是,没得商量。」

    众人哑然失笑,看这烟岛生满了椰树,俯拾皆是椰果,平日给孩子们当球踢,不值分文,却是凭什么卖这个天价?想来真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了。

    上官梦庭笑了一阵,便又指着那面招牌,道:「这位小哥,什么叫不痛不辣、不辣不痛,这是什么意思?」小方解释道:「辣者,本为痛也。这天下第一辣堂的老闆姓李,他精研天下辣方,集四川之麻、湖南之酸、云贵之鲜,另加天竺之辛、南洋之香、朝鲜之呛,调和举世一切辣菜,方纔开立这烟岛第一辣堂,几位客倌若要吃辣,不可不进去尝尝。」

    众人满心好奇,便朝店内探看,只见里头空荡荡的没几个人,只店内深处坐了个老头儿,想来便是此间老板了。看他腰偻背驼,满面皱纹如刀,不知有几百岁了,正自低头啃辣椒,啧啧有声,八成又在研制什么秘方了。

    看这店冷冷清清,说不定曾辣死了客人,方纔落得门可罗雀。上官梦庭本不嗜辣,颤声便道:「算了,咱们还是换个地方吧」孟谭也觉得有些怕了,便道:「是啊,这地方东西准是难吃,这才没客人,走了!走了!」

    正要转身离开,巷内忽然走来了两人,一个笑道:「老张,这么大的雨,你还专程来吃辣啊?」另一人叹道:「没法子啊,三天没吃,什么都不行了。我老婆催着我来哪。」

    众人呆呆看着,只见那两人边说边聊,自朝店里去了。又听小方淡然道:「「医王」孙思邈有言,食辣之女,肤如羊脂凝滑。食辣之男,床第有风雷龙虎之势,几位还是赶紧走吧,莫食这些有害之物了。」

    相传辣椒久服不白头,延年益寿,却不知还有这等採阴补阳之功,那孟谭与崔轩亮听了,自是心下隐隐称羨,上官梦庭则是半信半疑,她摸了摸自己的脸蛋,想起凝如羊脂的好处,喃喃便道:「也好,进去试试味道吧,要是太辣了,咱们掉头就走」

    「是、是」孟谭频频称是,崔轩亮也是连连点头,三人一兽联袂而来,才找了张空桌坐下,正打算一探究竟,却见店里迎上了两名伙计,正是方纔那两个进门的客人,听他俩齐声道:「客倌,要吃些什么啊?」

    孟谭吃了一惊,才知这帮人一搭一唱,全是同夥,竟把自己拐了进来。也是他年纪稍长,颇有阅历,忙拉住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这地方不大对」上官梦庭微笑道:「别怕,既来之、则安之,咱们坐下吧。」孟谭本要就座,忽见崔轩亮一只贼眼吊直,又在描着老婆,顿时大喊道:「梦庭,快走啦!你没瞧出来么?这明摆是黑店呀,你不怕给坑了么?」

    正说话间,两名夥计已是喊起冤来了:「客倌,您别含血喷人啊,咱们一盘菜不过十文钱,便整治一桌宴席,二两银子也还有找,您何必说得这么难听?」孟谭不去理他们,只管拉住了未婚妻的手,道:「走了走了,别跟他们啰唆。」

    上官梦庭给他这么一拉,手腕便疼了,大声道:「要走你自己走!别死拖着我!」

    孟谭听她说话如此之冲,全不给自己留颜面,不由心下大怒,正要同她吵嘴,上官梦庭却不理他了,只管转向了崔轩亮,柔声道:「崔公子,我先跟你说好啰,今晚我和你孟大哥作东,你一会儿可别抢着付帐。」

    崔轩亮嗯了一声,正要致谢,却听孟谭嗤了一声,道:「瞧,孟大哥、孟大哥,一到付钱的时候,这便想起我来啦。」上官梦庭怒道:「你到底想怎地?咱俩难得有个客人,你为何老跟我过不去?姓孟的,你要不想陪着这顿饭,趁早请回,姑娘我不想留你。」

    「你说什么?」孟谭气往上冲,霍地站起身来:「你哪学的这般忤逆,不怕我退婚么?」

    上官梦庭也火了,大怒道:「你要休了我,快请趁早。别让你娶了个贱婆娘进门,没的辱没了你孟家的祖宗。」

    孟谭气得险些没晕过去,正想夺门而出,可眼光一撇,却见到崔轩亮贼头贼脑,直打量着老婆直笑,三分幸灾乐祸、七分不怀好意。他咬牙切齿一阵,自不愿未婚妻给歹徒拐骗了,无可奈何间,只得坐了下来,霎时连拍板桌,暴吼道:「夥计!夥计!都死哪儿去了!」

    怒汉发狂,随时会迁怒旁人,那两个夥计吓了一跳,自也不敢过来,这会儿便转上了一个瞇眼少年,正是那「小方」来了。他眉头深锁,问道:「怎么啦?还没吃辣,火气便大成这模样?」那孟谭怒道:「你不是那卖椰子的么?怎又来当夥计啦?」

    小方淡淡地道:「我这人一向敦亲睦邻,人家要是忙不过来,便会请我帮手。」说着又问道:「几位客倌要吃什么,跟我说吧,一会儿我替你们转告。」

    那孟谭给未婚妻连番阴损了,只气得泪水险些夺眶而出,他奋力拍打桌子,大喊道:「快拿吃的来!越辣越好!最好辣死了我,那可让她称心如意了!」上官梦庭淡然道:「小哥别听他的,他这人吃不得辣,你要后厨准备些清淡的。」

    孟谭大怒欲狂:「谁吃不得辣了?是你、还是我?小哥,你去吩咐后厨,越辣越好,我一会儿整盘吃下去!我要吐了一颗辣椒子出来,便一头撞死在这儿!」说着指向了梦庭,怒道:「怎么样!你敢跟我比么?你敢么!你敢么!你敢么!」

    那上官梦庭好面子,自己吃不得辣,却也不好直说,便推给了未婚夫,谁料却给破口大骂了,她下不了台,一时面色气苦,终於趴在桌上,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孟谭狂怒道:「哭!就只会哭!每次说不过我!你就晓得哭!」

    上官梦庭泪流满面,正要起身离座,却给崔轩亮拦住了,慌道:「别这样、别这样,大家难得吃顿饭,快别这样呕气了。」忙向小方道:「方小哥,我我这人一向吃不得辣,您您请后厨做清淡些。别害得我吃不下了。」

    上官梦庭擦着眼泪,便又坐了下来。崔轩亮见那对座烧来怒火般的目光,正是孟谭死瞪着自己,忙赔罪道:「孟大哥,对不起、对不起,一切都是小弟的不对,你你快和上官姑娘和好吧」

    孟谭戟指狂吼:「和你妈的屁!老子一看你就火!」砰地一声,上官梦庭狠狠一拳打在桌上,淒厉怒吼:「孟谭!你再说一句试试!等等我就找爹告状去!」

    「谁怕谁!」孟谭怒目站起,怪叫道:「你有爹!我便没爹么?」

    看这几个饮食男女还未动筷子,便要动刀子了,那小方乾笑几声,缓颊道:「别吵了,客倌们有的嗜辣,有的怕烫,不如我请大厨做几道辣而不辣的好菜,也好让诸位皆大欢喜。不知可好?」崔轩亮有心解围,忙来陪笑答腔:「辣而不辣?不知什么意思啊?」

    小方道:「辣而不辣,就是说吃起来不辣,其实挺辣。您试过便知。」

    众人咦了一声,不知此言何意,那小方也不多说了,自管走进后厨,对着大厨说了几句话,但听猛火爆炸,一股辣烟飘了出来,上官梦庭面色惨白,立时掩上了口鼻。小狮子则是转身便逃,一路窜到了店门口,想来此行当中,以它最是怕辣了。

    辣烟飘来,上官梦庭遮鼻掩嘴,自也没法吵架了,崔轩亮见四下安静了,登时笑道:「好啦,大家都开心了。」正笑间,忽然打了个喷嚏,随即呛呛剧咳,眼泪直流。

    孟谭冷笑道:「小子,就这点吃辣功夫,也敢夸口啊?」说着仰天吸气,哈哈大笑,嗯嗯有声,着意要把崔轩亮比下去。

    半晌不到,厨帘掀开,那小方端来了几盘菜,又送来了一锅饭、一瓶酒,外加几只大白馒头,道:「几位客倌,菜饭全在此,还请用吧。」众人低头一看,惊见桌上一字排开,有鸡有鸭、有鱼有肉,全给红辣椒覆盖了,当真不见天日之至,再看菜肴里还窜烧猛辣火毒,还没吃便已十分怕人。

    那上官梦庭颤声道:「这这东西能吃么?」小方替众人添饭斟酒,笑道:「姑娘别怕,试过便知。」上官梦庭颤抖着筷子,悄悄挑起了一根葱,朝白饭上抹了抹,立时留下了一道红汁,她小心胆怯,望葱上轻轻咬了一口,随即闭紧双眼,全身发抖,不敢稍动。

    崔轩亮满面关切,道:「姑娘,你你还好么?」孟谭有意与未婚妻修好,便也道:「梦庭,你还行吗?」两个男人一左一右,正要靠近察看死活,却见美女睁开了慧眼,大喜道:「这辣椒只有香气,一点也不辣哪。」

    孟谭讶道:「是吗?」上官梦庭笑道:「是啊,这辣椒真是好吃,我从没吃过呢。」说着夹起了一筷子牛肉丝,混着辣椒入嘴来嚼,直是眉花眼笑。崔轩亮见她吃得香甜,自也一脸惊奇,忙道:「我我也来试试吧。」当下举筷夹起了一块鸭肉,放入嘴里嚼着,喜道:「真的不辣!」

    这辣椒滋味鲜美,入口时只闻其香,不得其辣,让人身上发汗,却不至嘴里发疼。崔轩亮吃得兴高采烈,便连连扒饭,不忘把小狮子叫了进来,喂它吃了几块五花肉。

    这辣椒当真神奇罕异,连狮子吃了之后,也似赞不绝口,只蹲在桌边讨乞食。那孟谭也试吃了几大口,登时骂道:「什么玩意儿,这辣椒是给娘们吃的,没点劲道。还夸什么天下第一辣?」虽说如此,还是大口来嚼,一口菜、一口饭,不忘搭上一杯老酒,真吃个热汗满身。

    遇上好吃好喝的,三人火气便小了,一时间天南地北的聊着,那上官梦庭见未婚夫收了暴躁,心里也甚高兴,便给两个男人劝酒,看她吃得香汗淋漓,谈笑间更显得明眸皓齿、楚楚动人。两个男人看到眼里,少不得又要添上几碗醋了。

    这一女二男其实颇有渊源,都是永乐朝忠烈之后。那女孩是「地虎」上官义的女儿,个头娇小玲珑,小时候随着爹爹住在京城,只因「铁棒」孟中治世居河北,两家颇有往来,那孟谭得了个近水楼台的好处,现下两人已然定亲,只待从烟岛返国后,不日便要完婚。

    说来三人中,崔轩亮的身分该是最高,他的父亲是前朝武学名家、号称「燕山八虎」之首的「飞虎」崔风训,素与魏宽并称龙虎,可怜他英年早逝,不能看顾幼子,加上崔风宪近年几已退出江湖,是以这两人都与崔轩亮不甚相熟,言语间调侃居多,称不上一点敬意。

    酒过三巡,菜上了,架也吵了,那小方闲来无事,便从门口提进了一篓椰子,自在那儿钻洞凿汁,颇见忙碌。崔轩亮笑道:「方小哥,这椰子水是送的么?」小方摇头道:「我方纔不是说了么?这椰子是卖的,一颗一两银。」

    众人笑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谁肯买啊?」正笑间,忽听砰地一声,那小狮子真个大开口了,只见它在店中东窜西跑,连着撞倒了几张凳子后,便冲出了店门外,找了一处大水洼,只在地下猛喝雨水,

    孟谭啧啧赞道:「什么人养什么鸟,这畜生真是好家教,便和主人一个德行。」上官梦庭白了他一眼,道:「你这张嘴停不下来么?怎么又来」还待数落几句,忽然搧了搧嘴,话声从中断绝。

    三人面面相觑,谁也没说话。良久良久,上官梦庭拿出了手巾,擦了擦汗,乾笑道:「好辣。」崔轩亮也笑了两声,拭汗道:「是啊,真的挺辣。」

    孟谭嘿嘿冷笑,道:「怕了吧?娘们。」他有意卖弄,便提起筷子,正想再嚼个几口,忽然嘴唇一痛,不由也舔了舔舌头,道:「嘿嘿,是有那么点辣。」

    直到此时,三人才晓得辣而不辣的意思,原来这辣味易於上口,初时甜美芳香,后劲却是异常火烈,三人互望一眼,上官梦庭勉力一笑,道:「有有水么?」孟谭道:「我这儿有酒。」上官梦庭强笑道:「你要害死我么?我我只要水。」

    崔轩亮平日颇能吃辣,可此刻也是辣得面色发紫,浑身急汗,连舌头也肿了。此刻只剩孟谭一人还能说话,当即拍了拍桌子,大声道:「夥计!夥计!送三杯茶过来!」

    小方哼着小曲,提来了一只大茶壶,淅沥沥地倒下三杯沸水,道:「江南碧罗春,算是店里送的。」眼看杯子冒烟了,不忘提醒了诸位客倌:「大家趁热喝啊,别客气。」

    上官梦庭舌头火烧也似,只想拿着凉水灌下,若把沸茶滚水倒入嘴里,岂不如火上加油、一命呜呼?她擦了擦热汗,喘道:「小哥有没有凉水,弄点儿来。」

    小方道:「要凉水是吧?那儿有现成的。」说着懒懒指向店门外,但见大雨如瀑,地下水洼满满一大坑,看小狮子咕嘟嘟地低头猛喝,一旁却还空了几个位子,众人若要趴了过去,自也请便。

    上官梦庭脸色烫红,也不知是辣红了,还是气红了,只得转向孟谭,央道:「老公人家要喝椰子水」孟谭暗暗咒骂,看这椰子一颗要价一两,真如谋财害命也似,奈何未婚妻嘴辣想喝,便十两也得买了,当即吼道:「小哥!给送杯椰子水来!」

    生意上门了,小方急急赶上,珍而重之地倒上一杯,道:「姑娘快请。」上官梦庭顾不得淑女姿态,忙提起纤纤玉手,仰首一气喝完,赞道:「真沁凉」

    那孟谭其实也辣得快死了,可碍着椰子水价钱离奇,实是舍不得来喝,只得冷冷嘲讽:「一两银子一杯,还能不凉么?」

    崔轩亮满心称羨,自也想喝了,他摸出了金条,低声道:「小哥,这找得开么?」小方摇头道:「这钱太大,我没法子。」崔轩亮慌道:「可我我没带银子出门啊」

    小方连使眼色,朝孟谭瞄了几眼,崔轩亮当即醒悟过来,忙求孟谭道:「孟大哥,你你也请我一杯吧。」孟谭冷眼一翻,道:「我为何要请你?敢情我是疯了吧?」

    崔轩亮想想也是,看人家自己都舍不得喝了,怎会来请自己?正烦恼间,那上官梦庭却也可恶,又道:「小哥,我的嘴还麻着,再来一杯吧。」小方殷勤周到,早准备好了,立时又送上一杯。那上官梦庭好生焦急,忙又仰首而尽,不忘舒了口长气,讚道:「真舒服。」她见两名男子张大了嘴,只在巴望着自己,当下递过了杯子,笑道:「这儿还剩半口,谁要?」

    「我要!」、「我要!」两名男子你争我夺,最后还是落到了孟谭手里,他接过了杯子,立时把舌头泡了进去,霎时啊了一声,歪嘴疼道:「爽快啊。」

    崔轩亮满面羨慕,可身上没钱,只得向小方求恳了:「方小哥,我也好想喝哪,你你可以赊一杯么?」小方瞇起了怪眼,道:「小本生意,恕不赊欠。」崔轩亮埋怨道:「你好小气,我又不是刚认识你,亏你还姓方呢,小方、小方、不大方。」他打蛇随棍上,正吵闹纠缠间,桌上却多了一只茶杯,低头一看,正是杯冰凉椰子水来了。

    小方还是挺大方,终於免费相赠了。崔轩亮大喜道:「小哥!你真好!谢谢你了!」他急急去拿茶杯,正要一口灌下,忽然那杯子给人抢先取走了,随即咕嘟嘟地喝了个乾净。

    崔轩亮狂怒道:「谁偷我的椰子水?」

    话还在口,却听「嘿」地一声,那小方急急向前一扑,竟已逃到了柜台中,崔轩亮心下一惊,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正要转过头来,忽然脑袋上按来一双手掌,附耳警告:「别动。」

    崔轩亮背心一凉,好似给人用刀抵住了,他呆呆看着对座,只见孟谭一脸骇然,上官梦庭则是脸色大变,料来背后定来了什么可怕人物。他不敢转头,也不敢逃走,慢慢的,只见一双手掌从背后伸来,五指撑开,握住了一颗大椰子,但见指力所过之处,那椰子的硬壳慢慢裂了开来,渗出了汁水。

    「小弟弟」南蛮快舌的说话中,剥地一声大响传过,硬壳爆开,汁水纷飞,孟谭与上官梦庭看入眼里,都是骇然出声。那人俯身附耳,淡淡地道:「这样的指力与贵国少林寺的和尚相比,谁强谁弱?」

    这捏破椰子的指力极为强悍,世上唯有传於琉球的「唐手」、与那嵩山少林寺的「大力金刚指」能够办到。崔轩亮听这口音不似汉人,心下更感害怕,他悄悄撇过了眼,向后去看,只见背后立着一人,胸前衣襟打开,露出了毛茸茸的胸膛,衣服上却绣了一个记号,外如八角,内藏三条杠,活像个「三」字。

    崔轩亮猛吃一惊,喃喃地道:「这这东西挺眼熟的」

    「小弟弟」那人俯身过来,附耳道:「这叫做「折敷三文字」,是我家族的徽章。」

    听得此言,崔轩亮犹如五雷轰顶,脑海里已然响起了天绝僧的谆谆告诫。

    今日上午亲眼所见,岛北港口处停泊了一艘东瀛船,甲板上悬了一面旗帜,便绣着这个记号。那时听天绝僧说起,这是日本「河野党」的家徽。据说他们剑法冠於全东瀛,曾於鹰岛击败忽必烈的大军,战法残忍,犹胜蒙古云云。当时自己听过就算,没曾理会,没想此刻狭路相逢,居然让自己撞见妖怪了。

    朝鲜人可怕,东瀛人更为可怖,崔轩亮牙关颤抖,不知要发生什么惨祸,正害怕间,那人已伸出了毛茸茸的大手,来到自己的怀里,先掏出了手帕、铜钱,之后又找出了两锭金条,虽说贵重值钱,当下却是看也不看,随手抛到了地下。

    「小弟弟」那毛茸茸的大手捏住了崔轩亮的头颅,淡然道:「东西呢?」

    完蛋了想到怀里那只钥匙,崔轩亮牙关颤抖,这才晓得大难临头了。

    都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可若是有个姓崔的小匹夫自作聪明,却把那块宝璧扔掉了,那却该如何呢?崔轩亮眼中含泪,低头无语,那嗓音轻轻又道:「小弟弟,想喝椰子水?我再捏给你喝?」脑骨上一阵剧痛,好似给铁钳夹住了。崔轩亮大哭道:「不要喝、不要喝。」那嗓音附耳道:「小弟弟那东西呢?可以交给我了吧?」

    这人的汉语怪腔怪调,听在耳里只有加倍阴森,崔轩亮快哭出来了,只是低头忍泪:「我我如果告诉你,我我已经把钥匙弄丢了你你会相信吗?」

    「小弟弟」那嗓音带着叹息:「在东瀛每回有武士弄丢了东西,你晓得他的主公都怎么说呢?」崔轩亮哭着摇头:「我我不知道」

    「头」那嗓音转为冷酷:「你吃饭的那颗头,怎么不弄丢呢?」

    呜呜崔轩亮真的流泪了,他一把鼻涕一把泪,不知自己怎会如此倒楣,正要放声大哭,猛听「嗡」地一响,上官梦庭腰挺背后,左手向后一扬,但见她左手握了一枚金环,边缘锋锐如刀,已然割向了崔轩亮背后那人。

    上官梦庭从未展露武功,此时首度发招,当真是既准且毒,招招致命。骤然之间,锵锵两声大响传过,店内寒光大现,似有人持刀砍向了上官梦庭。崔轩亮猛觉头顶一松,背后那人好似放开了手,机不可失,急忙向前一纵,半空回出一掌,厉声道:「雷霆起例!」

    轰然巨响中,来人以「空手」的刚劲对决八方五雷掌,双方各出全力,只听一声闷哼传过,那人双足一晃,向后连退七八步,崔轩亮则是一步未动,区区一招之间,便已挣脱了了对方的掌握。

    崔轩亮并非孱弱之人,他是「飞虎」崔风训之子,「八方五雷掌」护身,岂同小可?他摆出掌法起手式,正要放话,却听孟谭大悲道:「梦庭!你这傻丫头!」

    寒光颤动中,众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上官梦庭的喉头上架着两柄刀,那是东瀛刀,便是日本人口中的「剑」,已然一左一右架住了喉头,交叉成十,只消轻轻一绞,便能将她的脑袋割下来。

    双方终於面对面了,只见客店里或站或坐,共有十数名东瀛武士,或袒胸露背、或腰悬双刀,角落处则坐着两名贵族,一位是秃顶和尚,只在低头饮茶;另一人身穿奈良古服,胸前也有一枚家徽,正是那「折敷三文字」。人群最末则站着一条大汉,头戴斗笠,双手抱胸,腰悬一柄古旧太刀,看他对场内局势漠不关心,想来此人的武功必定冠於全场,是以无人敢胆指挥於他。

    大事不妙,崔轩亮虽已脱险了,上官梦庭却成了对方的人质,随时会给押回去,以东瀛武士对待敌人之凶毒,后果不堪设想。

    刷地一声,双刀闪过,上官梦庭尖叫一声,闭紧了双眼,却见那两柄刀已然插回了那人的腰间,手法竟是快若闪电。那武士俯身过来,搂住了上官梦庭的纤腰,自在她发鬓旁廝磨,微笑道:「支那女」

    「支那」是天竺古称的中国,取自「摩利至那」,意为「智慧之神」,这二字殊无一分恶意,可来到东瀛后,却多了许多不堪入耳的用法,久而久之,竟成了侮蔑贱称,便如中国人口中的「倭奴」二字相仿。

    眼看未婚妻给人搂住了,孟谭大怒欲狂,厉声道:「放肆!」他从背后一抽,取出了一柄无头短棍,锵地劲响传过,短棍已然化做一柄长大铁棒,便朝那武士头上敲落。

    这便是「铁棒」孟中治的看家本领,昔年他远征安南,便曾大显神威,打得梨家诸将落花流水,却不知传到了儿子手中,还剩几分?

    双方相隔丈许,铁棒及远,势道威猛,那武士却是不挡不避,只把手臂搂在梦庭的腰上,脚上轻抬,飞起了一只木屐,顺手一抓,随即狠狠向前抽打。

    啪地一声大响,木屐扫来,竟已重重抽了孟谭一记耳光。当此奇耻大辱,孟谭张大了嘴,他退开了一步,抚摸着面颊,好似不可置信。

    那东瀛武士搂住了梦庭,微笑道:「支那女,你的?」

    孟谭怒道:「没错!她她是我的未婚妻!」那人微笑道:「什么名?」孟谭咆哮道:「她叫上官梦庭!是永乐帝座前名将上官义之女,你快放了她!否则她爹爹找上门来,跟你倭奴举国没完!」

    那武士笑了一笑,便弯下腰来,自在上官梦庭耳边述说:「支那女,在你丈夫面前抱你的男人,名叫河野洋雄外号「生试。七胴」」他一边嘶嘶冷笑,一边手指背后:「那边是河野龙城生试十四胴」说话间竟凝视着孟谭,眼神带了几许兴奋。

    上官梦庭大怒欲狂,猛地张开贝齿,便朝那人的手臂咬落,这一咬当真威力,直咬得那人手臂出血。孟谭狂怒咆哮,随即举起了铁棒,便朝那人的脑门敲去,那「河野洋雄」裂嘴笑了,便将梦庭推了过去,让她用脑袋挡未婚夫的杀招。

    「小心!」崔轩亮见这棍来势太猛,恐怕孟谭收手不及,忙将他推了开来,但听「啪」地大响,木屐狠狠扫出,趁着一瞬之势,孟谭竟又挨了重重一记耳光,登使他的脸颊高高肿起,竟在脸上留下了一道清楚鞋印。

    东瀛武士有所谓「斩弃御免之权」,意思便是百姓若对他无礼,他轻则可用木屐掌嘴,重则可拔刀杀人而无须受审,这便是武士特有的权柄。看得出来,他要在上官梦庭的面前羞辱她的丈夫,唯独如此,他才能一口气征服两个人。

    河野洋雄笑了一笑,他的手慢慢游移,好似要触到上官梦庭的身上,这也是武士的另一个特权,强者的特权。

    孟谭双眼湿红,泪水在眼眶滚来滚去,那上官梦庭也在低声啜泣:「爹爹,救我救我」河野洋雄笑道:「支那人,想不想妻子让河野党玩弄?」孟谭忍泪道:「不不要」河野洋雄抛来了一条绳索,指着崔轩亮,呵呵笑道:「绑住你的朋友,救你的女人。」

    崔轩亮大惊失色,孟谭也是浑身颤抖:「你你要我绑住他?」河野洋雄嘿嘿一笑,道:「是,我要你记得,今晚让你出卖廉耻的男人,名叫河野洋」

    「雄」字未出,猛听砰地一声,一条身影快捷无伦,已然抄起了地下木屐,便在河野洋雄的脸上重重打了一记耳光。

    这一抽用尽了毕生气力,真打得河野洋雄脸颊肿得天高,瞬息间由红转紫、由紫变青,那上官梦庭则给那人一把扯过,推到崔轩亮的怀里去了。

    「混蛋。」那人朝地下吐了口痰,道:「烟岛第一打架高手在此。遇上了我,算你们不运气。」众人大喜过望,急急来看,只见那人瞇着两条小眼缝,满脸执拗神气,却正是那「小方」出手来了。

    仗义多从屠狗辈,这小方连刀也没带,连武功也不曾学,仗着眼力快、胆子大,竟在刹那间赌命一搏,竟在东瀛武士的脸上狠抽了一记。

    河野洋雄的脸颊肿起,浮出了文字,小方打量着那人的面颊,沈吟读道:「城下町大介屋你的木屐是在那儿买的吗?」四下哄堂大笑,上官梦庭欢容掩嘴、崔轩亮捧腹大笑,连孟谭也忘了适才的屈辱,只管笑得泪眼渗出。

    屋角传来咳地一声,那斗笠男子双手抱胸,说了几句东瀛话。河野洋雄伸手按住刀柄,看独脚一只木屐,却也不脱下来,只一拐一拐行向前来,猛听「刷」地一声,武士刀已然迎空亮出。

    河野洋雄要杀人了,其余武士并未随同出手,因为这场灾祸是他自己挑起的,他必须独力解决。若不然,他便得切腹自尽,完成武士的责任。

    对方杀气腾腾,小方却不显得害怕,只管走上前去,竟要与那人放对了。崔轩亮大吃一惊,他曾与小方对过一掌,晓得此人并无武功底子,忙道:「小哥,千万别和他打,这人这人很厉害的」

    那小方瞇着双眼,附耳道:「你们听好了,等会儿我号令一下,你带着你那两个朋友,赶紧去找掩蔽。」崔轩亮讶道:「找掩蔽?什么意思?」小方道:「你别管,反正我这辈子打架还没输过。你看着便是了。」

    双方相距五步,一持木屐、一持日本刀,彼此渐渐靠近。那河野洋雄神色兴奋之至,只提着杀人凶刀,慢慢朝小方走近。

    这不是开玩笑的,看这河野洋雄自称「生试七胴」,即使椰子硬壳也能捏破,依此腕力指力,出刀之势必也雄烈,可小方却是个寻常人,想他不过气力大些,胆子大些,日常善於搬货,却要怎么应付国之武士?

    侠士与武士,一个双手空空、独来独往,一个以举国财力喂养,双方强弱可说悬殊之至,但见两人越走越近,五步、四步、三步小方猛地三步并两步,冲上前去,便把手中木屐狠狠抛出,河野洋雄目露喜色,「八嘎」一声怒吼,武士刀便已横斩而出。

    刷地一声,太刀砍出,似连天空也给切断了,小方拼出吃奶气力,狠命向旁一纵,听得一声闷哼,小方跌到了地下,那木屐却飞到了对街,撞破了二楼窗扉。

    这一扔根本毫无准头,主人翁更已摔倒在地,这一跤摔得奇重,半晌爬不起。

    河野洋雄冷冷一笑,他穿着单脚木屐,一拐一拐来到小方背后,嘴角带着诡异喜悦,慢慢提起了日本刀,正要朝他身上刺入,崔轩亮大惊失色,还不知该不该上前去救,却听小方狂喊道:「大家趴下了!」

    崔轩亮抱住了梦庭、孟谭,三人死命望桌下去钻,便於此时,只听「轰」地一声巨响,一个影子飞了过来,直直踹上了河野洋雄的胸口,听得喀啦啦一阵乱响,这人的肋骨竟给踢断了,随即身子飞出了两丈远近,砰地一声,重重撞上了照壁。

    众人心下震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陡听「啪」地大响,堂上现出了一个身影,他手持木屐,奋力暴挥,抽得一名河野武士飞了出去。随即手刀劈落,又打得一人趴到了地下。众武士大惊失色,全数挚刀在手,急急向后退开。

    日本武士群情耸动,崔轩亮、上官梦庭等人也是满面骇然,忙从桌子底下探头出来,只见堂上站了个英俊男子,身高八尺,不怒自威,背后还负了一口石造棺材,正是那「目重公子」明国勋到来!

    「喔喔喔喔喔!」明国勋双手紧握,看他仰天暴吼,声势当真慑人无比。崔轩亮又惊又怕、又慌又疑,眼见小方爬到了桌下,忙道:「你你怎么认得这傢伙的?」小方低声道:「哪,你瞧对过。」上官梦庭眨了眨眼,只见对街的馆子名叫「汉阳春」,却是卖高丽烤肉一类的。崔轩亮愕然道:「这傢伙是去吃饭的?」

    小方低声道:「我下午就见到他了,这怪人背着一口棺材四处游荡,其后还去对过吃铜盘烤肉,形状怪得离奇,想必武功也高。我想反正死路一条,索性死马当活马医,便把木屐扔了过去。」崔轩亮苦笑道:「你怎知他定会过来?」小方附耳低声:「朝鲜人生平第一恨事,便是给日本木屐打中。」

    东瀛木屐是不能乱扔的,尤其是扔向朝鲜人。这两国本是世仇,一旦给木屐扔到了头脸,便是一生无法雪刷的奇耻大辱。想来那明国勋原本定是在楼上吃饭,哪知天外飞来横祸,竟给木屐丢中了头脸,满心震怒之下,自要过来此地寻仇杀人。

    正说话间,门口响起了朝鲜话,行上了五六人,当先一个老者面色青森,手提「大武神王剑」,正是「高丽名士」柳聚永,另一个腰悬百济刀,面色似笑非笑,却是「百济国手」崔中久,看这三大头目来了,申玉柏等随扈武官后脚便到,人人交头贴耳,想来还在打探「华阳君」因何发怒。

    朝鲜明国勋是惹不得的,看他把那木屐握在手上,目光凌厉,仍在四下搜寻木屐的主人,殊不知那「河野洋雄」早给他一脚踹了出去,至今倒於地下,口吐鲜血,死活不知。

    「河野洋雄」一招便倒,看这群东瀛武士本是来抓崔轩亮的,现下却已腹背受敌,内有明国勋,外有「百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如今却该怎么招架?

    一片寂静间,河野武士缓缓向堂内撤退,堪堪退到了一处板桌前,却见一名和尚缓缓起身,他咳了一咳,以汉语道:「华阳君,给老衲一点面子,大家井水不犯河水,事情到此为止,好么?」那明国勋不必通译,自管叽哩咕噜的骂了起来,一旁崔中久便道:「逸海上人,我家主公说他还在找荣之介的下落。你若有他的消息,还请趁早奉告。」

    崔轩亮等人一旁听着,才知这和尚名叫什么「逸海上人」,听他淡淡回话:「崔施主,请转告你家主公,老衲若有荣之介的消息,还不早早去捉拿他?为何要在这儿大兜圈子?」明国勋听罢之后,忽然冷冷说了几句话,崔中久不改吊儿郎当的性子,只哈哈一笑,通译道:「别说这些了。上人,我家主公言道,难得路上巧逢,说想请你过去吃顿饭,不知阁下能否赏光?」

    逸海上人叹道:「老衲是出家人,只能茹素。」崔中久笑道:「上人既然人也杀得、畜生自也吃得,何必假惺惺忌什么口?我看上天有好生之德,为免大动干戈,你还是赏个光吧。」

    逸海上人淡然道:「好吧,想请我吃饭的,便请上来。」崔中久嘿嘿一笑,自恃刀法高明,自不把「河野党」放在眼里,正要踏步上前,忽然屋樑上泥沙飕飕,一道灰影从天而降,挡到逸海上人面前。崔中久面色微变,向后退开了两步,颤声道:「阎将军?」

    东瀛主力到达,这些人全是山中刺客。个个精通忍法暗杀之术,想来武功之强,定足与朝鲜群雄一搏。猛听「刷」地一声,一名武士扬刀在天,气势颇为不凡,道:「越智氏子孙,领教朝鲜人刀法。」

    双方剑拔弩张,明国勋深深吸了口气,向前踏上了一步,想来要亲自应战了。逸海上人叹了口气,慢慢从背后解下了一只包袱,道:「华阳君,奉劝你一句,别和日本为敌真的那不会划算的」说话间,包袱解开,亮出了一柄黑玉晶莹的宝刀。

    「北鞘!」骤然之间,崔中久、柳聚永,人人心下震动,全都向后退开一步,躲到了明国勋的背后。

    逸海上人抚摸手中的宝物,低声宣念佛号。但见这把刀并无握柄,彷彿是只空鞘,可那鞘身却有流金隐隐,宛如梵文,鞘上更铸下了四字刀铭,见是「谷神玄牝」。

    明国勋背负石棺,握紧双拳,双瞳虎虎生威。逸海上人则是默默无言,只将「北鞘」悬挂腰间,便自向前行去。双雄即将相会,崔轩亮瞧在眼里,忍不住掌心出汗,一旁孟谭、小方、上官梦庭也都目不转睛,只等着看两国高手对决。

    面前的「华阳君」有许多名字,他是朝鲜第一高手,也是人称的「目重公子」,武功手段所向批靡。至於这位「逸海上人」,他没什么名气,也没什么人在乎他的来历,不过靠着腰上悬挂的那柄奇怪兵器,这人便不可小觑。

    东瀛是刀剑之国,武士有时仅仅是刀剑的奴仆,而非是刀剑的主人。是以「华阳君」的真正对手恐怕不是逸海上人,而是这柄黑黝黝的「玄牝之器」。

    大雨终於停了,万籁俱寂中,只剩下屋檐上稀稀落落的水滴声,满街寂静中,只听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又有人来了。

    「师父您别老是闷闷不乐的」一个年轻的嗓音道:「我一会儿带您去的馆子叫做「天下第一辣堂」,听说比咱们四川的家乡口味还辣您吃了之后,包准喜欢」

    这两人来得好快,明明话声还在远处,但听脚步微响,门外竟已传来一声叹息,若有似无,有气无力,彷彿什么都无所谓、什么都不在乎了。

    来人脚程之快,远超凡俗,明国勋长眉一挑,逸海上人也是微微一凛,二人不约而同看向了门口,那儿竟已出现了一老一少两个身影。

    崔轩亮望着那名白衣少年,不觉大吃一惊,暗忖:「白云天?」

    在上官梦庭的羞呼中,白云天已然抵达战场。此人年约二十三四,样貌俊美,神色带了一抹自负,身上更背负峨眉至宝:「白眉剑」。至於他身边的那名老者,却是无人相识,看他宽袍大袖,潇洒儒雅,隐隐有道家出尘之气,彷彿真是个峨眉羽士。只不知为何,他的脸颊黑了半边,彷彿是给老天爷鲸面降罪,让他成了个「天上谪仙」。

    白璧瑜来了,中国西南第一高手,已然大驾光临。他瞧了瞧明国勋,又看了看逸海上人腰上的「北鞘」,旋即瞇起了眼,轻声道:「云天咱们可是走错地方了?」

    面前强敌环伺,白云天不由擦了擦额头冷汗,道:「没有就就是这儿」

    白璧瑜点了点头,他像是很久没打架了,有些见猎心喜,旋即拉开宽袍,露出腰上的那柄木剑,但见那剑身腐朽破烂已极,不足一使、不堪一击,如此寒微无用之物,何如两手放空,双掌无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