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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衷情漫诉荒林篝火 母影惊闻古庙孤村 (下)

    第十五章(下)

    铁芳愣了愣,随即又省悟过来,知春雪瓶是在和他打趣,脸又不禁微微红了起来,只腼腆地笑了笑,没应声。

    春雪瓶沉吟片刻,说道:“那李慕白和俞秀莲我在西疆亦曾听人说起过来,都夸他二人武功如何了得,我亦想寻个机会访访他二人去。”

    铁芳:“姑娘已经有了这等身手,莫非还想去拜他二人为师?”

    春雪瓶笑了笑:“拜他二人为师也是可以的,但须得先向他二人领教领教再说,总不能让世间的剑术刀法就止于他二人那里了!”

    铁芳不胜惊异地注视着春雪瓶:“姑娘有志气!”

    春雪瓶微微一笑:“学无止境,艺无际涯,峰外有峰,事在人为。咱俩以此共勉吧!”

    铁芳点点头:“与姑娘一夕话,真是胜行万里路,胜读万卷书了。”

    春雪瓶强忍住笑,瞅着他:“要是再谈一夕话呢?那就无须再去行路,也不用再读书了?”

    铁芳又愣住了,不知如何回答才是。

    春雪瓶含嗔带笑地瞟了他一眼:“谁愿听你这些中听不中用的书生活!”她随即又“噗哧”地一笑,将头望望天空里的北斗星,说道:“子时已过,明日还要赶路,该养养神了。”

    铁芳:“你自安心静养太,我来守火。”

    春雪瓶也不答腔,俯过身去,将篝火拨弄一番,添上几桠粗大的树干,又把身子往大树左旁移了移,腾出一席之地来,瞅着铁芳一颔首,说道:“坐到这儿来,靠着树好养神。火不用你管,燃到明晨也灭了。”

    铁芳只好顺从而又小心地移过身来,靠着树,望着篝火出神。一会儿,他耳边便传来了春雪瓶均匀而又轻微的呼吸声。那声音显得是那样坦然和安详,一股淡淡的带着松针气息的清香从她腮边飘来,竟好似从她口里轻轻吹出似的。铁芳不禁回头偷眼向她脸上望去,只见她双眼微垂,睫毛高翘;一张饱浸红晕的脸蛋上,腮边绽出两枚淡淡的酒窝,酒窝里仍留着些儿笑意;薄薄的嘴唇微微紧闭,嘴角上露出一丝儿似笑非笑似讥非讥的俏意。铁芳呆呆地望着春雪瓶那张沉睡的脸蛋,看着看着,竟不觉有些心颤神摇起来。他赶忙坐正身子,闭目凝神片刻,才又取下他披在身上的貂裘轻轻给她披在肩上。然后,他也靠在树上,在一片恬静中朦朦睡去。

    第二天早晨,铁芳一觉醒来,见春雪瓶已不在他身边,貂裘却又覆到了他身上。他忙站起身来,举目向林中四望,只见道道阳光透过树枝斜射入林,林里弥漫着一层淡淡的雾气;雾气飘过阳光,闪映出七色彩霞,把静静的树林变成了神奇的世界。铁芳正惊奇四顾间,忽见春雪瓶披散着头发,飘动衣裙,穿过薄雾,迎着彩霞,看去有如临风仙子,挥手向他奔来。铁芳恍如梦境,又好似置身蓬莱,愣在那儿呆住了。

    春雪瓶来到他的面前,见了他那如醉如痴的神情,不禁乐得大笑起来。顿时间,静谧的树林里,响起了一串清脆的笑声。笑声散人树林深处,升上树梢,惊走一躲在近旁的狐兔,惊起了栖息在枝头的鸠莺,蓦然间,寂静的树林竟腾起一片盎然的生气。铁芳愣着笑得开怀已极的春雪瓶,困惑地问道:“遇一卜什么啦,这么舒心!”

    春雪瓶也不答他问话,举起手里提着的一袋野果在他眼前一见,就道:“看,一袋甜甜的野果,咱俩今晨就权刚它来解渴允饥了。”

    二人重又坐上,一边吃着野果,一边闲话。春雪瓶吃了几枚便开始梳起头来。她偏着头,从容梳理着那柔柔发亮的乌丝,神态显得特别端庄而又异常妩媚。铁芳凝视着她,神情渐渐变得痴迷起来。春雪瓶瞟了他一眼:“你在呆着想什么?”

    铁芳:“我曾读《虬髯客传》,对虬髯为何不怕触怒李靖偏去看那红拂梳头,一直不解。而今看了姑娘梳头情景,才略略明白过来。”

    春雪瓶:“你明白过来了什么?”

    铁芳不知如何回答才好,一时情急,只含糊应道:“很开眼。”

    春雪瓶忍俊瞅着他:“你是虬髯客?”

    铁芳连连摇手:“不,不,不,那虬髯客乃是一代异人,我哪敢和他相比。”

    春雪瓶还想再说句什么,可她刚要启唇却又把话咽回去了。她理好鬓发,扑灭身旁余火,便和铁芳牵马出林,走上驿道,又上马向东行去。

    二人晓行夜宿,一路时而并骑娓娓,时而衔尾奔逐,第四天薄暮便已到了甘州城外。二人见城廓,一齐把马放缓下来。铁芳不禁怅然若失地说道:“甘州终于到达,咱们分手也就在眼前了。”

    春雪瓶默然片刻,说道:“明年咱俩不是又可见面了吗,一年时光还是容易过去的。”

    暮色已渐苍茫,甘州城廓虽已在望,可行去也还有三五里路程。铁芳突然停马说道:“这最后五里咱们下马行去,如何?”

    春雪瓶点点头,随即翻身下马,牵着大白马和铁芳缓缓向前行去。二人都默不作声地走了会儿,春雪瓶才出声问道:“你说有个待你很好的长辈病在甘州,不知你那长辈是谁?”

    铁芳:“就是到白马村去找韩祥泰算账的那个精瘦汉子。他姓邓名大昌,绰号瘦老鸦。”

    春雪瓶略感惊诧地:“他不也是和韩祥泰同伙的匪贼吗?你怎又和他厮混在一起了?”

    铁芳忙说道:“他为人行事都与韩祥泰大不相同,是个颇具肝胆的汉子,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

    春雪瓶:“你且说来听听。”

    铁芳:“这位邓叔原是陕西淳化人,靠采矿谋生。因当地一家富豪意欲霸占矿山,和采矿弟兄争斗起来。富豪勾结官府,发兵镇压,终而强占了矿山,并杀死许多采矿弟兄。邓叔气愤已极,便与他那位姓郑的结拜弟兄乘夜闯入那富豪家里,杀了富豪,放火烧了庄院,连夜逃离咸阳,从此亡命他乡。他二人来到凉州,正好碰上韩祥泰和他的两名同伙,也因作案太多,为逃避官府捉拿逃到凉州来了。韩祥泰见了邓叔,假称他是仗义除暴,杀了家乡豪霸,才亡命到凉州来的。邓叔轻信了韩祥泰的谎言,钦佩他的为人,与他结为兄弟,又在他的怂恿下,随他一道去投奔黑山熊。他们一行五人刚到祁连山下,韩祥泰便不顾邓叔和那姓郑的劝阻,劫了方二太太,随着又在进山的路上发生了韩祥泰意欲强占方二太太的事情。邓叔这才识破他的原形,便由阻止直至和他三人拼杀。拼杀中,韩祥泰砍伤了那姓郑的下腿,邓叔寡不敌众,只好护着他那姓郑的弟兄逃入荒林,又在一位猎人的帮助下才得以逃了出来。那姓郑的养好腿伤便和邓叔分手,出玉门投亲去了。邓叔从此浪迹江湖,直至两年前他才探得韩祥泰的下落,于是便赶到洛阳找他清算旧账来了。我于去年冬天,因寻母行至咸阳,碰见邓叔,恰巧他亦正拟动身出玉门去寻找他那姓郑的结拜弟兄,我便和他结伴同行。一路上,他不但教我武艺,还给我讲说江湖见闻,让我增长了不少知识。不料行至甘州,他便身患伤寒卧倒在客店里了。我守候在他身旁,直到今年春初,他病情虽已脱险,但身体却虚弱已极。他怕耽误了我的事情,一再催我上路,我实出无奈,才将他送至木塔寺内,让他寄住那儿,以便静心调养。我临行时,邓叔托我出玉门寻母时顺便代他打探一下他那结拜弟兄的下落,我也和他约定于立秋前后再来甘州看他。”铁芳说到这儿停了一停,抬头望望那在苍茫暮色中隐隐可见的城廓,又说道:“明天便是立秋,我想邓叔一定也在盼望我

    了。可我不但没有寻到我的母亲,却连他那郑姓兄弟的一点消息也未曾打听到,我真感有些无面见他了。”

    一直在他身旁默默听着的春雪瓶,忽有所触地转过脸来,问道:“他那姓郑的结拜弟兄是什么样的一个人?”

    铁芳:“听邓叔说,他为人颇具肝胆,十分精明能干;现在年岁已近五旬,中等身材,长得极为壮实;左腿因早年曾被韩祥泰砍伤,后来一直跛着。”

    春雪瓶:“我前番在塔城,在东关的一家客店里曾见过一人,也姓郑,形貌与你所说的那人亦很相似,不知是否你邓叔所要找寻的那人!”

    铁芳急忙问道:“姑娘可知那人住在何处?你是在哪家客店见到他的?”

    春雪瓶:“居安客店。他就是那家客店的主人。”她略一沉吟,又说道:“我见那人举动多用左手,曾疑他是多年习惯而成。”

    铁芳:“明日我去木塔寺,见了邓叔,把这一情况告知他,是与不是就可分晓。”

    二人说着,不觉已行至甘州城下,进入城里,已是上灯时候,店铺多关门,街上行人已稀。二人找了一家洁静的客店住下,叫店家送来饭菜,食用已毕,便各自回房安息去了。

    第二天一早,铁芳起床后刚走出房门,春雪瓶早已等在天井旁边的过道上了。她一见铁芳,便忙迎上前去,笑吟吟地对他说道:“我也随你到木塔寺看看你那邓叔去。”

    铁芳:“我也正想着约姑娘一道去呢。”

    二人一同走出客店,在街上用过早点,便向木塔寺走去。木塔寺名为“木塔”,实无一塔,庙宇修建得倒也宏大,殿上佛像是用黄铜所铸,古色烂然。二人绕过正殿,来到后面禅房,向主持僧人一打听,知道邓叔仍住寺内。铁芳便又引着春雪瓶向后殿左侧一间小屋走去。到了小屋门前,铁芳先向屋内叫了一声,一会儿,小屋的门便打开了,门口出现了一个须发蓬松、瘦骨嶙峋的中年汉子,他扶着门坊,向铁芳投来惊喜的一瞥,说道:“果然是你!我正挂惦着你,想你也该来了。”

    铁芳连忙走上前去,十分亲切地叫了一声“邓叔”,随即说道:“一别数月,邓叔病体为何尚未痊愈?”

    邓叔:“自你走后,我病又有反复,多亏寺里僧人照料,半月前才勉强能够起床。”他看了看铁芳身后的春雪瓶,问道:“这姑娘是谁?为何这般面熟!”

    春雪瓶还不等铁芳引见,便忙抢步走到他的前面,自我介绍道:“我是天山春雪瓶,从西疆来,到中原去,在肃州遇到铁芳,与他同路来到甘州的。”

    邓叔忙将他二人让进屋里,坐定后,他和铁芳各谈了一些别后的情况。当邓叔问起铁芳可曾打听到他那姓郑结拜弟兄的下落时,铁芳便将春雪瓶所谈的那位郑店主的可疑之处告诉了他。邓叔一听,便忙说道:“我那郑哥使刀也一向用的左手,春姑娘所说的那人,一定就是他了。”

    铁芳也十分高兴,忙在一旁说道:“这事真的还得感谢春姑娘呢!”

    春雪瓶看了铁芳一眼:“这不过是巧合,有甚值得称谢的!

    要说感谢的话,留待以后等我帮你找到你母亲时再说好了。”

    铁芳又将他这番在肃州城里如何去找豹二太太,又如何与冯元霸争斗起来,以及他在危急时春雪瓶如何救他,等等,一一告诉了邓叔。邓叔听了,不胜惊叹地说道:“我原以为天下堪称女中豪杰的就只有俞秀莲一人,现在看来,我那只是井蛙之见,本领高强的女子多着呢!我只几天来在这寺里看到的,连春姑娘就已经有两人了,便何况我听人谈起的还多着哩。”

    铁芳颇感惊奇地问道:“邓叔在这寺里还曾见过谁来?”

    邓叔:“一个令人神秘莫测的女人。”

    铁芳忙又问道:“是怎么一回事?邓叔叔讲来听听。”

    邓步:“八天前的傍晚,寺里突然来了一个身穿素色衣裳、青纱罩面、牵着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的女人,找到主持僧人,说她在旅途中旧疾复发,要在寺里寄住几天,以便调养。主持僧便将她安顿在我对面那问耳房里。当晚,她几乎咳了个通宵。第二天虽未听到她的咳嗽声了,却整整一天都未见她跨出房门一步。我放心不下,想去看看动静,便强撑着身子走到那问耳房门前,见门虚掩着,我轻轻推开了房门向房里望去,见那女人靠坐床上,正闪着一双警觉的眼光注视着我,说道:‘你来干什么?’她那冷峻的神情,使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赶忙说道:“知你病了,特来看看。’她一挥手,又冷冷地说道:‘去,休来扰我清静!’

    我讨了个没趣,只好退回自己房里,但对那女人心里总是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了两天,她的病似已好转,便见她每日傍晚都独自走出寺去,直至深夜方才回来。而那时寺里的大门早关,后门已锁,也不知她是如何进到寺里来的。那女人回房后,也不见她点灯,又未听她掩门,房里除偶尔传来一阵咳嗽之声外,竟寂静得

    好似空房一般。第四天晚上小沙弥给我送饭来时,悄悄对我说,他昨晚在街上曾见那女人一连去到几家算命摊前和那些算命先生谈话,好像在向他们打听什么。我听了后,一面告诫小沙弥休去管人闲事,r一面心里却更加奇怪起来:“我瘦老鸦在江湖上闯荡了近二十年,也算有些阅历,可对那女人只觉神秘,她究竟是哪

    条道上的人物,却一点也识辨不出。三天前,一件令人吃惊的事情发生了:提督衙门的几名骁骑都尉,带着七八骑校卫来寺里乘凉饮酒,见到那女人所骑的大黑马,惊羡万分。一名骁骑都尉乘着酒兴前去牵它,不料那马暴烈异常,毫不让他靠近。随即又有两名都尉也上前相帮,其余校卫也在一旁呼喝助兴,三人与马正

    周旋间,那女人忽从房里走了出来,声色俱厉地喝斥那三名都尉住手。那些都尉平时都是逞强斗猛、威风惯了的人。哪里受过这等冒犯,恼羞成怒,便对那女人动起手来。最先上前出手去戏辱她的那名都尉,刚一出手,便被那女人一拳打翻,旁边两名都尉又一齐扑了上去,还未返身,又被那女人打倒在地。其余两名都尉见状大惊,忙拔出佩刀,呼喝那七八名校卫一齐动手,那女人却只空拳赤手,不消片刻功夫便将那十来名慻悍猛勇的都尉、校卫一齐打翻在地。末了,她才睥睨着那些躺在地上呻吟哀叫的都尉、校卫冷冷一笑,说道:‘鼠辈,敢来犯我!’她随即回房取出行囊。牵着大黑马从容走出寺去。”邓叔略停片刻,又说道:“听说提督大人闻报十分震怒,疑那女人是从西疆外潜入关内的细作,已传令各路哨卡严加盘诘,并派出精骑沿途追捕去了。”

    铁芳:“那女人是什么模样?可像外来奸细?”

    邓叔:“看去不过三十许人,面貌极为秀丽,神态高雅端庄,冷肃中露出一种凛然难犯的神情。我从她短短两语中,已听出是京都口音。我虽辨不出她是哪条道上的人物,却可断言她不是绿林中人,更不是外来细作。”

    春雪瓶从邓叔的叙谈中,心里早已明白,他所说的那个女人定是她母亲无疑了。一瞬间,她对母亲病体的牵挂,处境的忧思,竟一齐涌满心头,化为依依之情,激起她对母亲深深的怀念。她真想立即纵马赶去,哪管烈日当头,哪管夜露浸衣,直到追赶上母亲,投入她的怀里,安慰她旅途的辛劳,倾诉自己对她的怀念。

    邓叔见春雪瓶沉思不语,又对她说道:“听铁芳所说,知姑娘也是位身怀绝技的巾帼高手,我邓某能在这短短的几天中得见两位非凡的女子,真可算是三生有幸了。”

    春雪瓶只谦逊地笑了笑,问道:“那女人是三天前什么时刻离开这寺里的?”

    邓叔:“下午申时左右。”

    铁芳不胜惋叹地:“可惜我迟来三日,不然,我也有幸能见到这样一位神奇的女人了。”

    春雪瓶瞅着他抿嘴一笑:“终有一天,我准能让你见到她的。”

    铁芳只愣,并未十分在意。邓叔也怔了怔,眼里却闪过一道惊诧的神色。

    春雪瓶一心惦挂着母亲,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不安和烦乱,还有一种隐隐的愧疚之感沉压在她心头,她已无心再在寺里呆下去了。丁是,她便趁铁芳和邓叔转换话题之机,告辞出寺,回到客店,独自静坐房里,陷入一片沉思:她这番人关原是为追赶母亲而来。母亲的病体,母亲的安危,母亲的孤独,日夜使她萦怀,她对母亲的忧思、怀念一直把她的心装得满满的。她废寝忘餐兼程并进,一路赶来,全都是为了她母亲。可自从到了肃州的短短几天来,她的心里却不知不觉地漾起一片清波,浮起忧愁,沉人欢乐,荡起惆怅。另一个人的身影已悄悄挤上心来,母亲的身影已渐被他掩住。春雪瓶不禁哆嗦了下,心也立即颤抖起来。

    一阵难禁的羞惭和愧疚,使她不禁从心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又在心里呼喊着:啊,十七年与我相依为命的母亲,我对她岂能忘恩,岂容背叛!一瞬间,她眼前又浮来了母亲独行在呼图壁荒野上咳得伏鞍不起的身影,又浮起了母亲掩卧在木塔寺的耳房里咳嗽通宵的情景。春雪瓶的耳边似乎也传来了母亲的咳嗽和呻吟

    声,似乎还听到了母亲的呼唤。她已是坐立不安,感到再也不能心安理得地在这甘州停留下去了!春雪瓶已不再迟疑犹豫,立即叫来店家,付清房钱饭费,命他备好马匹,随即提着行囊走出客店。店家已将大白马鞍镫备好站在门前等候她了。春雪瓶接过缰绳,却未立即上马,只仍站在那儿不时向街口望去。她在等待

    着,等待着铁芳的归来。春雪瓶此刻的心情也是烦乱而沉重的,甚至还充满了忧伤和怅惆。尽管对母亲的思念已使她去心如瀑,但又怎能和铁芳不辞而别呢!这不但于理不合,而且于心不忍,于情就更难禁了。

    春雪瓶牵着马站在店门前静静地盼候着日影在慢慢移动。她也不去管那一双双向她投来的诧异的眼光,仍自站在那儿静静地盼候着。

    快近中午时,铁芳终于回来了。他一见春雪瓶牵着马站在门前,先是一愣,随即问道:“姑娘要到何处去?”

    春雪瓶:“我就要起程赶路去,为和你告别,已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铁芳愣了一会,才结结巴巴地说道:“出了甚么事?为何这样急?多住一天也不能吗?”

    春雪瓶摇摇头:“反正终于要分手的,不如早走,以免误了我的事情。”

    铁芳默然片刻,说道:“姑娘既要走,就让我送你一程。”

    春雪瓶黯然地:“送,也只一程,还是要分手的,不如就此一别。”

    铁芳情急,连连说道:“要送,要送,一定要送!”他边说边向店里走去。一会儿便牵着备好的坐马走来了。

    春雪瓶也不再劝阻,只说了声:“那就走吧!”便上马向东城走去。铁芳紧随在她马后。二人出了东关,一路向东驰去,在马上谁也没有说话,都只默默地走着。行了大约二十余里,春雪瓶突然停下马来,两眼凝望着铁芳,说道:“你已送了二十余里,何止一程!分手吧,咱俩还会见面的。”

    铁芳依依不舍地:“我且送你至凉州。”

    春雪瓶:“你的情意我已心领了。你与其今日送我去凉州,还不如明年早日来西疆。”

    铁芳:“我一定要到西疆来的。我已和邓叔商量定妥:他一俟病体复元,便去塔城投奔郑叔,我也将遍历秦陇幽燕寻我母亲去。我不管能否寻到母亲,也准于明年入冬前来西疆,但愿那时你已回到西疆了。”

    春雪瓶:“好,一言为定。分手吧,你多珍重!”她正要勒转马头,铁芳忙又横截过去,说道:“姑娘且慢,我如到了西疆,又到何处找你去?”

    春雪瓶迟疑了下,忽然侧过脸来,粲然一笑,说道:“到乌伦古湖找半天云去。”

    铁芳吃了一惊,两眼愣得大大的。呆了片刻,才又说道:“姑娘究竟是罗老前辈的什么人?”

    春雪瓶含笑瞅着他:“你见到半天云就自会明白。”她话音刚落,随即带马一纵,大白马放开四蹄,驿道上响起一串蹄声,飘起一串笑声,卷起一串尘烟,一会儿便消失在山弯道上了。

    春雪瓶甩掉缠绵,驱散惆怅,藏了忧伤,一路扬鞭催马,向东,追赶,追赶,向东。过了凉州,直向兰州进发;越过兰州,又跨入陕境直指西安,不过一月便已到达太原。一路上,壮丽的山河,雄险的关津,莽莽的长城,漫漫的古道,迎着马头都来人目。春雪瓶按辔四顾,时而顿觉心怀开朗”时而又不禁怆凉兴悲,只一月之间竟使她如长十岁。她觉得自己已不似在西疆时那般幼稚无知了。

    春雪瓶一路上也曾暗暗寻访母亲踪迹,她每到一处重要的关津渡口或古都名城,总要稍作停留,百计巧探智问,结果却是杳如黄鹤,毫无半点踪影。她经常不禁勒马彷徨,怆然四顾,眼里噙满了思亲的泪水。春雪瓶几经失望之后,细细一想,心里也就明白过来:要在这茫茫的人海里去寻找母亲,无异于捞针大海,更何况母亲每一外出又总是潜踪秘迹,要在这样广阔的大地上去寻到她几乎更是徒劳。春雪瓶不打算再在这路上多费时日了,决意仍然按照她原来的打算:到京城去寻她!她同时也想起了她在离开艾比湖时,香姑姑也正是这么对她说的:“你也只有到京城才能找到你母亲了!”春雪瓶主意已定,便又离开太原向河北境内驰去。她不消几日便已进入河北,来到栾城地界,正行着,天上忽然下起大雨来了。她举目四望,见路旁不远处正好有座古庙,庙宇虽已破败不堪,却尚可避避风雨。春雪瓶忙策马去到庙前,下鞍带马刚进庙门,便见殿堂上早已有七八个脚佚赶马似的汉子正围坐在一堆火旁,边闲聊边翻烤着衣服。春雪瓶正徘徊间,那些汉子却也心性善良诚朴,有的连忙向她招手相邀,有的赶忙起身让座。春雪瓶见那些汉子和善,便打消顾虑走上殿堂,将马往殿柱上一拴,随即坐到他们中间,一边就火烤衣,一边和他们闲聊起来。正闲聊间,一个姓王的脚佚指着春雪瓶的大白马对那几人说道:“这马真骏,我还从未见过这种神骏的马匹!”其余几人也随声附和。

    另一个别人称他酒葫芦的赶车汉子却接口说道:“这马确是少见。我昨日在大石桥南的大道上也曾见到一匹大黑马,比这马还骏!”

    春雪瓶吃了一惊,急忙问道:“请问大哥,骑在那马上的是个什么样人?”

    酒葫芦:“也是一位女子,很俊,大约三十来岁。”

    春雪瓶的心也急剧地跳了起来,忙又问道:“大哥可知她的去向?”

    酒葫芦:“那女人要去何处我可不知,只知那大道通向巨鹿,她也是往巨鹿方向去的。”

    春雪瓶不由一怔:巨鹿!母亲去巨鹿则甚!她正沉吟问,猛然想起来了:巨鹿!俞秀莲不正是住在巨鹿!那位曾名震京都、传扬四海、被人称为天下无双的奇女,母亲对自己也曾多次提起过来。母亲口里虽然要自己对她多加尊敬,并告诫自己不可和她争斗,但她同时也隐隐察觉到:母亲对那俞秀莲只是心怀戒备,却并未服她。母亲这番去巨鹿,会不会是去找俞秀莲?又会不会是决心要和她一较高低?春雪瓶想到这里,不禁激奋担忧交织于怀,她一定得尽快赶到母亲身边去!母亲也需要自己在她身旁!

    她趁大家话题已转,立即站起身来,告辞众人,牵马出庙,一跃上鞍,挥鞭纵马向巨鹿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