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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扮上山少年拦马 潜踪祭墓玉女悲亲(上)

    第二十三章

    第二天天刚微明,春雪瓶便已披衣起床,换上一身男装,因时已入冬,风寒似水。特在薄棉短袄外面加上一件新买来的羊皮背心,头上戴了一顶狐皮圆帽。她打扮已齐,又对着镜子照了一照,她从镜里看到的竟是一位神采奕奕风流英俊的粉面郎君。她看着看着,自己也不禁好笑起来,她揣上一些银两,又将弓袋系在腰问,便走出房门,去到马房将大白马备好马鞍,也不吃早饭,只告诉了店伙计一声,便跨上大白马向西城驰去。出了西直门,天色已经大亮,路上的行人也渐渐多了起来。春雪瓶一心只想尽快赶上妙峰山去,也不管路上担横车拥,只扬鞭催马,风驰电掣般地向前赶去。一路上也引来一些羡叹,更多的却还是一串骂声,日未当顶,春雪瓶便已来大觉寺前。这时,大白马已是遍身大汗,她也感到有些饥渴,见寺院门前摆有几处小摊,除出售香蜡纸烛外,亦卖有茶水及大饼馄饨之类的食物,春雪瓶便停骑下马,将缰绳往马项上一搭,

    任大白马在近旁野地上悠闲牧放,她却到一家摊上,要来一碗馄饨和一角大饼,慢慢吃了起来。她一边吃一边举目四望,见寺院门前空地上已先有十余位行人或坐或立,在那里打尖歇脚。使她感到奇怪的是,那些行人都无行囊货担,只每人手里提着一只条篮,篮里放的都是些香烛供果之类的东西,看样子都是些到哪儿去朝山进香的善男信女。春雪瓶想知道个究竟,便向摊贩问道:“请问老哥,这些人是到哪儿去进香的吧?”

    摊贩:“都是上妙峰山去给玉小姐烧香的。玉小姐几天前在山上显圣了,这事传开后,惊动了周围百里的百姓,也惊动了京城,上山给玉小姐烧香的人一天更比一天多起来,开始还只是附近的百姓,打从昨日起,京城里和百里以外的人都赶来了,今天上山的人至少已有三四百了。”

    春雪瓶:“玉小姐为何要到那妙峰山上去显圣呢?”

    摊贩:“玉小姐就是在那山上投崖死的。”

    春雪瓶:“她为何要投崖呢?”

    摊贩:“这话说来就长啦!”

    春雪瓶已不是由于好奇,而是想知道一些母亲的身世,她觉得这是最好也是最适当的机会了。于是,她便从身边摸出一两碎银递给摊贩,说道:“老哥,你这时摊上反正也无生意,请你将玉小姐的事情讲给我听听,这一两银子就算补偿给老哥了。”

    摊贩忙又将碎银还给春雪瓶,说道:“讲讲玉小姐的孝烈也是一件功德,哪能收钱!我讲给你听听就是了。”他静了静气,面容也变得庄肃起来,说道:“玉小姐原是京城九门提督玉帅的女儿,十八岁那年,玉帅将她许配给鲁翰林为妻,不料就在出嫁那天,酒楼上突然跳下一条又粗又壮的汉子来,拦住花轿,说了些有损玉小姐声名的话后就逃走了,当天晚上,那汉子又闯进鲁府,大闹一通,惊死了鲁翰林,他又逃走了。玉小姐连拜堂大礼都未行便成了寡妇,命已经是够苦的了!不想因那汉子一闹,京城里又传出许多有损玉小姐清白和玉府声威的谣言来。玉帅亦因此丢了官。一向声威显赫的侯门帅府竟一下衰败下来。玉小姐怀着满心屈辱和满腔悲愤,就在第二年三月初四日那天,玉小姐借上妙峰山给她死去的母亲做道场之机,就在道场上表圆场那时,一下跳下万丈悬崖,以身殉母了。这一来。玉小姐的孝名传遍四方,皇上也下旨为她建墓

    立坊,旌表她的孝烈,玉帅也官复原职,侯门帅府亦因此而更加显赫起来。每年到玉小姐墓前去瞻仰祭吊的人来自五湖四海,经久不表。她这次又在妙峰山上显圣,山上的香火又要热闹起来了。”

    春雪瓶除对鲁翰林这事不曾听人说起外,其他的事情都已断断续续听人说起过了。尽管如此,她仍然是感到十分惊奇,又问道:“那个拦花轿闹鲁府的汉子是谁?”

    摊贩:“这就谁也说不准了。传说倒是很多:有人说是个醉汉。有人说是天上下凡的金童,因玉小姐也是天上的玉女,与金童有情,金童见她嫁给了鲁翰林,便来拦轿闹府,有意把鲁翰林惊死的。也有人说……”他瞬了瞬周围,才又放低声音说道:“也有人说那汉子是从西疆来的马贼。”

    春雪瓶听与德秀峰说的完全相同,加上香姑、莲姑她们在有意无意间的所谈出的零碎片段,她心里便已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春雪瓶付了馄饨和饼钱,辞了摊贩,又跨上大白马向妙峰山驰去。她策马驰了不久便转入小道开始进山了。越向前走山路也变得越窄越崎岖。又因上山人多,马行已感不便,春雪瓶只好下马步仃。她一边走一边举目四望,但见眼前是青峰一脉,峦叠如波,向北伸去,连绵无际。这些峰峦虽不如天山磅礴雄伟,却也令人心胸为之一阔。春雪瓶行至山腰,转过一片柏林,眼前峰势突变险奇,拔地倚天,令人惊叹。她转头一望,右旁忽然出现一道幽谷。幽谷内是密密荆林,幽谷两壁是悬崖千仞,春雪瓶虽在天山深处居住多年,见到这幽谷时也不禁感到一阵心悸。她继续向前行去,转过几道山弯,登上一坡石级便已来到山顶,眼前也突然开阔起来。她向前望去,见不远处立着一座庙宇,庙宇门前坝上已有许多游人香客,她猜那座庙宇便是元君庙了,便牵着大白马向那庙前走去。走近庙坝,已能听到庙内传出的锣磬鼓钹之声,庙坝正中摆有一只大鼎,许多人正环立鼎旁向鼎内投焚纸钱,那缭起的缕缕青烟伴着庙内那沉闷的磬锣声,使庙坝里笼罩着一种肃穆的,使人感到压抑的气氛。春雪瓶只在庙坝里停留了一会,便牵着马跟着一些人向庙旁不远的崖边走去。她远远地便已看到有不少人正在那崖边焚起香烛向天叩拜。崖对面是一座山峰,崖与山峰遥遥对峙,中间隔一道深谷。春雪瓶已经猜到:对面那山峰就是人传玉小姐显圣的地方;这崖边也就是玉小姐投崖殉母之处。春雪瓶随即来到崖边探身向下一看,只见峭壁危崖直插幽谷,谷里雾迷云绕,幽幽暗暗深不见底,使她也不禁感到一阵心惊肉跳。目眩神摇,心里不觉暗暗惊叫一声:“天啦,从这儿跳下崖去,哪还会有活的!”一瞬间,她心里在经过多次印证而日益坚信的玉娇龙即是母亲的念头,竟突然动摇起来!随着而来的一瞬间,她又如坠人浓雾,心里是一片茫茫,一团迷惑!她忙闭上眼睛,让自己宁静一下之后,重又睁开眼睛,再次探身向谷底细细一看,忽然发现在半崖壁上长着一丛密密茂茂的灌木藤萝,那丛灌木藤萝也是幽幽暗暗直连谷底。春雪瓶凝视那灌林暗自审度;若能飞身落到那丛灌林中去,借着那密密的枝叶托身,也可能不死。但这却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和决心才能办到啊!因为这样做,不管你有多高的本领也是没有把握的行险,除非已走投无路,抱着一死的决心去图个侥幸才可能采取这种死里逃生的行动!春雪瓶不由想起适才在山下时摊贩对他讲的那些情景,她那已经动摇了的信心才又渐渐坚定起来。一瞬间,她的整个身心都为母亲那悲惨的命运和不幸的遭遇以及艰难的处境而震撼、而颤抖起来!,她不禁在心里发出一声声沉痛的呼唤:“啊,我可怜的母亲!”随即而来的又一瞬间,她心里突然生起一个念头:只要为了母亲,如果需要这样做,她也可毫不犹豫、毫不畏惧地从这崖上投身下去!她也才明白,一个人的勇气是产生于爱,产生于一种心甘情愿去献身的决心!也就在这个时刻,春雪瓶才懂得了母亲曾教过她“仁者必有勇”那句圣人之言的真正含义!春雪瓶又抬起头来注视着对面山峰,见那峰峦与这边崖岸相距不过一箭之地,峰峦上只长着几株老树,其余都是长满苔草的岩石,看去虽无路径,却也不难攀登,她又将刘泰保昨日对她描叙王老道当时看到玉小姐现身的那些情景,进行细细揣摩,随即在她心里生起这样的揣测,母亲为了再来看看她过去投崖的地方,她因怕人发觉才登上了对面的山峰。随着又在春雪瓶的眼里浮现出这样的情景:母亲借着从谷底升起的迷雾隐蔽登上对面山峰,她正凝神注目间,迷雾又向下沉降了,她的身躯也随着迷雾的沉降而显露出来。等母亲发觉她已被这边岸上的人们发现时,她立即便走下山峰,她的身子也就又隐人正在下沉的雾中去了。春雪瓶想到这里时不禁暗暗说了句:“只能这样!”

    烧香的人还在不断地向崖边走来,随风飘来的阵阵化纸浓烟,熏得大白马也有些躁烦起来。春雪瓶感到这儿也无甚可看的了,便又牵着大白马向崖边的一片松林走去。她一边走一边思索着:母亲会不会还留在这附近?自己又将如何去寻觅她的踪迹?她正凝神沉思问,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话语:“请兄台留步,我有话相问?”

    春雪瓶不由一怔,似觉这声音很熟。她刚想转过身去,不禁忽又停住,这一身乔装使她不得不迟疑起来。只一瞬间,一个人已快步来到她的身旁,伸手拉着大白马的辔口,说道:“兄台留步!”春雪瓶抬起眼来,猛然间,她只感到全身一震,心一缩,一切似乎都已凝住了!出现在她眼前的竟是她日夜驰萦的铁芳!

    铁芳望着她愣了愣,却并没有认出她来,仍然继续说道:“请问兄台,你这马……这马是从何处得来?”

    春雪瓶这时已是满面红晕,心也在剧烈地跳动,她只瞅着他,眼里闪起一道道惊喜的光芒,没做声。

    铁芳又愣了愣,忙松开他那抓住辔口的右手,不禁为自己的冒失而赧红上脸,又嗫嚅地说道:“请休怪罪,我只是看……看到这马很熟,才问问你的。”

    春雪瓶极力按捺住心头卷起的狂喜,瞅着他,压粗噪门问道:“你问这马为何?”

    铁芳还是嗫嚅地:“这马很……很像我一位……位朋友的坐骑。”

    春雪瓶:“你那朋友是谁?”

    铁芳迟疑了下:“姓春,是西疆人。”

    春雪瓶:“是男的还是女的。”

    铁芳的脸涨得通红,愣了片刻才说道:“是位姑娘。”

    春雪瓶情已难禁,忍不住发出一串清脆的笑声,直笑得腰也弯了下去。过了一瞬,她才停住笑声,蓦然抬起头来瞅着铁芳,说道:“你看我是谁?””

    站在她对面直发愣的铁芳,这才盯着她细细一瞧,他终于认出她来了!只见他突然张大一双显得又惊讶又喜极的眼睛,说道:“啊,原来是你!”

    春雪瓶看了他一眼,充满深情地怨他道:“你眼怎这钝!这傻!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铁芳憨然一笑:“我哪想到你会作这般打扮!却真把你认作是小哥了!”

    春雪瓶瞅着他嫣然一笑,又向左右顾盼了下,随即指着松林那边一块空地说道:“咱俩到那儿去慢慢叙谈,那儿静!?’

    二人随即穿过松林,来到一片幽静的空地上,春雪瓶将马拴在树旁,铁芳已选了一片干净的石头和她并肩坐下。二人心里各自都有好多话要谈,一时竟又不知该从何说起了。彼此都默默地坐了会后。铁芳才说了句:“咱俩分手多久啦?”

    春雪瓶:“还差一天便是三个月了”

    铁芳一句听去极为平常的话语,却在春雪瓶心里激荡起千层涟猗!她感到这些天来那些日日夜夜都在折磨着她的期待,盼望,焦灼,劳思,以及那些难以数计的辗转反侧,都已从他这一句平常的话语中得到了足够的补偿。她会心而又深情地看着他笑了笑,说道:“你怎也到这京都来了?”

    铁芳:“寻我母亲。”

    春雪瓶一下憬然了。她沉默片刻,才又关切地说道:“你又没有一点儿线索,怎知她会在京城?”

    铁芳:“我养母临死前曾告诉过我,说我母亲操的一口道地北京话。”

    春雪瓶怅然道:“这么大个京城,万巷千街你到哪儿寻去!”

    二人又沉默了一会,春雪瓶忽又抬起头来瞅着他问道:“你已来了这么多天,怎不进城去看看德老前辈和罗燕姑姑他们?”铁芳迟疑了下,才说道:“我遇到了一件意外的事情,一直走不开,至今都未进呢!”他忽然愣了愣,忙又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已来了多天?”

    春雪瓶诡秘地一笑:“我不但已经知道你来多天,还知道你在永定河边拦过发了野的奔马,还知道你也改姓春了。”

    铁芳先是显得十分惊讶,随即又忽有所悟地说道:“我已经猜到是谁告诉你的了!”

    春雪瓶不由惊讶起来:“谁?”

    铁芳:“铁贝勒王爷。”

    春雪瓶惊奇地紧紧瞅住他问:“你怎的会猜到王爷身上去了!?”

    铁芳:“我知道你认识王爷。听说你还住在他的王府里。”

    春雪瓶更是惊异极了:“你听谁说的?还听到说我些什么?谁说我是住在王府里?”

    铁芳:“你和巫朵司比武的事,我在保定就听说了。说是王爷请你出马的。说你住在王府里的话,是前天在昌平道上才从几个押镖人的闲谈中听到的。”他说到这儿,停下话来,望着春雪瓶愣了片刻,才又说道:“我知道你已是名震京都的女英豪了,又是住在王府里,我想…”

    春雪瓶:“你想什么?”

    铁芳:“我想我还应不应该去看你?!”

    春雪瓶也不知是恼怒还是伤心,一下站起身来,连连跺了两脚,竟差点哭了0她瞅着铁芳又气又屈地说道:“你说些什么话呀!我在你眼里心里难道竟是这样的人?!”

    铁芳仰起头来愣愣地望着满脸绯红的春雪瓶,嗫嚅地说道:“你虽不是那样的人,但迫于世势,有时也由不得你了!更何况是在京城这样的地方!?”

    春雪瓶真的有些气恼了:“什么世势所迫!?在京城又怎么样!?”

    铁芳低下头去,不做声了。春雪瓶斜瞅着他,渐渐地,她那满脸怨怒之色又慢慢消去,眼里重又闪起柔柔的光辉,她又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瞅着他问道:“你可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自己打扮成这般模样?”

    铁芳瞅了她一下,只摇了摇头。春雪瓶:“要说真有什么迫人世势,我也正是为此才把自己扮为这副模样的。”

    铁芳:“你是不愿让人认出你来?!”

    春雪瓶点点头:“我倒不是怕谁,只是不愿让人认出我来。我认识王爷,但我并未住在王爷府里……”接着她便将她如何与巫朵司比武,如何击败了他,又怎样从王爷口中探出了他来京的消息,以及又是如何到处寻他的情景,都一二讲给他听了。然后又问他道:“你要不是在这儿遇上了我,难道你就真的不想去找我了!?”

    铁芳:“哪能不想呢!我还真以为你是住在王府里呢!如真是那样,我就是想见也是枉然。”他看了看春雪瓶,随即又急切地说道:“我要不想见你,适才当我一认出大白马来时也就不会那么冒失了。”

    春雪瓶不由笑了,笑得甜甜的。铁芳也因她这么一笑而又变得开怀高兴起来。他跟着憨然一笑,说道:“真没想到会在这儿碰见你!”

    春雪瓶:“你怎么也跑到这妙峰山上来了?这儿又不是通衢大道。”

    铁芳:“我是听说这山上出现了仙踪才特意赶来看看的。”

    春雪瓶:“你真相信会有仙姑下凡的事吗?”

    铁芳:“我不相信人会成仙,也不相信会有仙姑下凡的事!”

    春雪瓶:“但人们都这么说,还有人亲眼见着的呢!”

    铁芳:“我已问过元君庙里的道长了,他也一口咬定说是什么玉小姐显圣,还说那天他也是亲眼看见的。我问他当时的情景和他看到的那位他们把她说成是玉小姐的模样,他告诉我后,我从他说的那位玉小姐的衣着、体态和容貌来看,倒不禁使我想起一位我遇到过的女人来了!”他略为犹豫了下,又说道:“他们那天见到的仙女,说不定就是我曾遇到过的那女子。”

    春雪瓶不禁暗暗吃了一惊,忙问他道:“你遇到的那女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铁芳神情显得有些不安,他犹豫了会方才说道:“我本不该向人谈起她的,和你谈了,你休再对别人说去。”他停了停,才又说道:“我遇到的那女子正好和道长见到的那个显圣的玉小姐一样,也是穿一身黑色的长裙,修长的身材,容貌十分清丽。只是她神情冷漠,行动显得十分神秘。我疑她就是邓叔曾在甘州木塔寺里见过的那人。”

    春雪瓶:“也有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

    铁芳点点头:“那大黑马的确神骏极了!”

    春雪瓶竟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一把抓住铁芳的臂膀,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在哪里见到那女人的?是在什么时候?”

    铁芳不由感到有些诧讶地:“你怎这般情急?”春雪瓶并未把手松开,只将脸儿一偏,说道:“自听邓叔讲后,我就想见见那位女人,不想竟让你先见到了!”

    铁芳:“你原就说过,终有一天我准能见到她的。不料真被你说准了。”

    春雪瓶:“还是快说说你是如何见到她的吧!”

    铁芳:“这事说来也真算是又巧又奇了!”

    “半月前,我从幽州沿着永定河向雁翅走去。行过沿河城,河道越来越迂回弯曲,我赶路心切,便斜插上了一条向东的小径朝雁翅方向行去。不想走岔了道,竟走到偏南方向去了。我见小路旁有座关帝庙,便下马进入庙里去找人问路。庙里只有一个老年香火,他听我说了是去雁翅,便告诉我,说我走偏了至少三十里,应该向东北方向斜插过去才对。我谢过老香火正想上马赶路,好心的老香火忙又拦住了我,说日已偏西,我又是外乡人,路上会出事的,要我就在庙里暂住一宵,明日由他送我上路。我见他意诚,又不识路,便留下了。庙子虽然很破旧,但很洁净。老香火把我安置在殿旁西壁的一间小屋里。他给我送茶水来时,我便和他闲谈起来,问他为何说出路上会出事的话来?老香火开始不肯说,经我再三问起,他才告诉我说:前两年这一带闹过一阵贼寇,附近几个村庄的大庄主联合招募了一些亡命无赖之徒,组成一队乡勇,以对付那些贼寇,后来贼寇流窜到外地去了,这帮乡勇却在乡里横行霸道,无恶不作,比那些贼寇还要毒恶。说我只单身一人,又有坐马行囊,万一遇上他们,就会连命都难保了。当时我真不敢相信,在这离京不远的地方,也竟会有这样的事情!

    “天快黑时,庙外突然响起一阵敲门声,老香火忙叫我躲进屋里,他战战兢兢地开门去了。一会儿,我见他领着一位身裹黑氅、头上罩着风帽的人进庙来了。那人牵着一匹又高又大、看去极为雄骏的大黑马,一边走一边不断地咳嗽着,看样子显得很疲乏。那人随着老香火走到我隔壁那间小屋前便停下步来,向拴在殿角柱

    上的我那匹坐马看了看,问老香火道:‘这庙里已住有客人?’那人说话声音很细,我侧耳细听才勉强能听清。老香火告诉那人说:‘不久前来了一位走岔了路的少年客人,就住在隔壁这间屋里。’那人将马缰递给老香火,对他说道:‘照料好这牲口,多加草料,我会加倍付钱给你。’老香火接过马缰,又问那人需不需要吃点饮食?那人说:‘我什么也不想吃,别来打扰我!’说完便进屋去了。我站在窗前,心里直嘀咕着:这人是干什么的?怎会有这么好的一匹马?又怎会也走到这荒僻的地方来了?这一切我都难以猜测,只是暗暗感到奇怪罢了。

    “天已黑下来了。隔壁屋里不断传来一阵阵那人的咳嗽声,有时竟咳得似乎连气都喘不过来。我听了心里真难过,直弄得坐卧不安。后来,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便忙倒了一杯茶,掌着灯给那人送去。那小屋的门只虚掩着,我轻轻一推便开了。我向屋里一看,只见那人裹着大氅盘坐床上,正闪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惕视着我,问道:‘你来干什么?’那声音是冷厉的,眼光也是冷厉的,我不禁心里直发寒,忙说道:‘我听你咳得厉害,特给你送杯热茶来,喝了也许会好过些。’我随即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那人不做声了,只仍紧紧地盯着我,眼里突然露出一种惊异的神色。我忙将茶递去,那人也不伸手来接,却突然问道:‘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了?’我不由一怔,忙又抬头向那人望去,借着灯光,又靠得较近,这下我才看清了:她原来竟是个长得极为俊秀的女人!我愣住了,不知该怎样才好。她这时的神情也变得稍稍温和了些,一边仍盯着我,一边伸手将茶接了过去,喝了几口,将杯递还给我,又问我道:‘你姓甚么?’我说:‘铁。’她眼里又闪过一道诧讶的神色,低声重念了遍:‘姓铁?!’随即又问道:‘你准备到哪去?’我说:‘到京城去。’她也不再问我什么了,只挥挥手,说:‘好了,回屋吧!’我这才从她屋里退出来,回到自己的屋里。她那冷利的目光和那冷漠的神情虽然使我感到不快,但不知为什么我从她那奇怪的眼神里,总觉得她似乎认识我,我也好像在哪儿见到过她似的,甚至对她的声音面貌都感到十分熟悉。因此,我睡在床上翻来复去老睡不着,只要一听到她不断的咳嗽声,心里便感到难受。

    “大约二更时分,庙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还隐隐看到窗外天空中闪起一片红红的火光。我赶忙披衣起床,站在窗前探看动静。这时,庙门外忽又响起一阵呼喝声和重重的叩门声。老香火已披着衣服去到门边隔着门和外面的人喊话。外面那些人又是叫骂又是吼喝,要老香火赶快开门。老香火却一味苦苦哀求他们离去,只是不肯把门打开。外面那些人便开始用沉重的东西撞门了!那庙门本已破腐不堪,只听到几次重重的撞击,门便撞开了!十来条右手提刀左手举着火把的汉子气势汹汹地拥了进来。走在前面那汉子一脚将老香火踢翻在地,用刀指着他问道:‘有个骑大黑马的女人到你庙里来了,她住在哪儿?’老香火仍只苦苦哀

    求他们行行好,不肯说出那女人的住处来。那些人便开始举着火把在庙内四处寻找了。有两人已发现了拴在殿角柱上的大黑马,便忙向殿角跑去;另几人已举着火把向我隔壁那间屋子的门前走去。我心里已经明白他们便是老香火说的那帮乡勇,并知道他们是来劫掠那孤身女人的。我见势已危急,感到自己不能再袖手不管了,便忙拔出剑来,拉开门一下跳了出去,上前拦住他们,喝道:‘站住!不准你们在此胡作非为!’那几条汉子猛吃一惊,停下步来,举起火把将我打量了下,走在前面那汉子冲着我吼道:‘你不想活啦!敢来管我们的事情!’我说:‘既然给我碰上了,我就要管!那几个汉子勃然大怒,便一齐举刀向我扑来,我也挥动宝剑和他们拼杀开了。我奋力敌住他们,不让他们靠近门去。他们见战我不下,正在殿角和大黑马周旋的那两个汉子和正在对屋搜寻的三人也向我奔来。我全凭力大,剑法本就不佳,他们从四面向我袭击,便感到有些忙乱起来。我正在危急时,一个正举刀向我头上砍来的汉子,忽然发出一声惨叫,随即便栽倒在地上去了。紧接着又是一连几声嚎叫,在我身旁身后又有三个汉子倒下去。其余几条汉子惊恐万状,我也被惊呆了,大家都停下手来。我忙举目四望,四围数十步外只是一团漆黑,看不到一个身影,也不知在暗中相助的人是谁。我见那几条汉子也在惊惶四顾,便又趁此挥剑向他们袭击!这时我已是勇力倍增,而他们已是有如惊弓之鸟,哪里还能和我对抗!我只嗖嗖几剑,便将他们逼至墙角,连声哀求饶命。我一来和他们无仇无怨,二来不忍给老香火留下后患,便对他们说道:“你几人听着:你们作恶多端,本应除掉你们,以免再去为害乡里,且念在老香火分上,饶了你们。今后若再作恶,我定饶不了你们!”

    那几人连连应诺,忙去扶起地上那几个受伤汉子,或背或扶,狼狈窜去。也就在这时,我才发现那几个受伤汉子每人身上都深深插着一支短箭。

    “我等那帮恶徒走后,站在那小屋窗前一听,屋里静悄悄的,不但再也没有响起咳嗽声了,甚至似乎连呼吸声都没听到。我担心那女人是被吓坏了,放心不下,便忙回屋掌起灯亮,向隔壁屋里走去。我跨进门里举灯一看,见那女人仍盘坐床上,正闪起她那双冷冷逼人的眼光注视着我。我忙问她道:‘该没有惊着你吧!?’不想她竟冷冷地说道:‘你多管闲事!’我当时真愣住了!心里既感到惊诧,又是忿忿不平,正想转身出屋,她又说话了:‘你又何必出面和他们结仇!’她的话音虽仍是冷冷的,但却使我从她那说话的语气里感到一种带有亲切的关怀。那种带有亲切的关怀却远远超过了一般感谢的话语!我不由一震!一瞬间,心里猛然醒悟过来:适才在暗中相助射箭的那人莫非就是她!也就在这时,邓叔曾对我谈起过的那个女人突然也掠上心来:……穿一身素色衣裳……军一匹神骏异常的大黑马……。眼前的她莫非就是邓叔说的那个女人!我心里正在翻腾,她又说话了:‘夜已深了,还不去睡!’她说这话的声音却又突然变得十分温和,不只是温和,简直是充满了慈柔,听了叫人心里感到暖暖的。我也不知为什么,竟一一下认定她就是适才在暗中助我那人,她就是邓叔谈的那个女子!我这才急忙走到她床前,屈膝跪下,说道:‘请恕我愚冥,我这才认出前辈是谁来了!,那女人眼里突然闪出一道亮光,直盯着我,冷冷地问道:‘你认出我是谁来?’我不由一怔,知道自己适才由于心急,没把话说清楚,便忙又说道:‘我不知道前辈是谁,我只是说我刚才忽然明白过来:前辈原来是位身怀绝技的高手!’那女人这才将直盯着我的那双眼睛移开,淡淡地说道:‘对付那几个鼠辈算得什么绝技!,她又将我凝视了会,忽然问:‘你可是从西疆来的?’我吃了一惊,说道:‘是的。’她又问:‘你是哪里人?’我说:‘洛阳人。’她好像在想什么,不做声了。我心里感到很惊异,便问她道:‘前辈怎知我是从西疆来的?’她只望着我,不应声。过了一会,才又温声说道:夜深了,霜寒,快回屋去睡吧!’我只好带着满腹的惊奇回到隔壁屋里去了。“我躺在床上一直不能入睡。

    “天快亮时,隔壁屋里又响起一阵阵那女人的咳嗽声和喘息声。听得我心里难过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