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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飞鹰

    第一章飞鹰

    清晨寒风从漠野吹来,绣着展翅雄鹰的军旗猎猎作响,飘扬在宁古草原上空。旭日洒下金黄的阳光,在这严寒的初冬,却无一丝温暖。遍地都是枯黄衰草,铺展到原野尽头,衬得孤零零的城堡异常渺小。

    城堡用青黑色条石砌成,横直竖方,显得异常规整。岁月和战火的洗礼,镌刻下深浅的痕迹,或刀凿斧痕,或烟熏火燎,为城堡平添上厚重沧桑。这是飞鹰百年血火的见证。

    历任城主从未想过修葺补缮。宁古草原上这样的要塞有数百座,未被清蒙铁骑攻陷的却只有飞鹰。血火与荣耀,就书写在一道道凹凸不平的痕迹里。

    红石大公长久注视着飘扬的战旗,这一刻,许多关于城堡、英雄的传说在他心中复活。死去的只是躯壳,长存的却是荣耀。那些传说经过后人千百度传唱,已流淌在草原人的血液里。而现在,他也迎来了这样的机会。与城偕亡,如同他所崇敬的英雄一样。

    三日前,城主红律大公为狙击手所伤,勉强挨到当夜,便伤重难返。按照公国官制,其胞弟红石接替城主职位。而清蒙帝国最擅攻城的迂难营也似乎看到了破城希望,潮水般的进攻延绵不绝,三日之内发动大小二十一役,城堡上下伏尸狼藉。

    四名羽威勇士将红石拱护中间,警醒敏锐的目光四下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可疑。迂难营虽驻扎于五里外,但神出鬼没的狙击手却防不胜防。攻城以来,他们已射杀十数个校尉,甚至城主红律大公。

    克勤,你可知飞鹰城堡为何固守百年,从未沦陷?红石大公从容不迫地问道。他今年刚过五十,双鬓微白,两片嘴唇异常薄削,一望即知是杀伐决断之人。

    侍卫们不禁一愣,原以为大公在想如何应敌,却未料到出神半天,竟是这么空泛的问题。校尉克勤很快答道:我飞鹰城高七丈,墙防坚固,牢不可破。清蒙无坚不摧的投石车也只能望而兴叹。

    红石大公摇头道:飞鹰城堡再如何坚固,能比得过西戎第一关统万城?而当年清蒙三万精骑,朝发夕至,一鼓作气便将之攻破,城中二十万军民四散溃逃,可见地险不足恃。

    飞鹰城中铁甲五千,都是以一当十的勇士,皆愿为城主效死命。慨然一诺,大草原上的夜狼群也要闻风丧胆。校尉夜鹰沉声答道。城墙上兵士攥刀的手不由一紧,心中一阵激扬。

    红石大公仍然摇头:夜狼群再凶悍,也只能在大草原上称雄。而当年地陷东南之时,洪水四方肆虐,长河中蛟龙为患。清蒙先祖大炎人以竹弓石刀捕剿,历时十一载,终于河清海晏。论到勇毅,无人可与其后裔相比。

    兵士们倾耳关注,却不敢随意接口。仍是克勤答话,他眼中一亮:那定是我宁古草原的险要了,草海深广千里,气候阴绵多雨,是公国南面的天然屏障,阻挡住清蒙帝国雄师。

    夜鹰嗤之以鼻,讥笑道:若是天时地利靠得住,大草原上城堡就没有沦陷之虞了。克勤瞥他一眼:等你自己知道答案,再嘲笑不迟。

    夜鹰向大公躬身道:红氏家族世代镇守飞鹰,这个问题,城主最有资格回答了。

    天时地利人和皆不足恃,那只有一个解释。红石大公仰望着阴沉天空,深秋阳光下,如石雕般闪烁冷光。兵士目光崇敬,听他静静地道:天意如此!

    长空中传来一声清唳,黑点由远及近。一只体形硕大的灰鹰,正扑展开如轮大翅,穿越过低压云层,盘旋到城堡上空。即便如此阴晦的天气,它安详沉稳的动作,依然清晰地传到兵士眼中,仿佛在昭示着什么。

    是鹰神在庇佑着我们。大草原上的主宰,高于一切的鹰神,将永远庇佑着它的子民,它的城堡,直到洪荒再来,天地毁崩。没有人可以摧毁飞鹰,清蒙帝国战无不胜的迂难营也不能够。红石大公平举起双臂,仰首向天,立在大草原最坚固的城堡上。

    一片曳曳响动的铠甲声,兵士尽皆跪倒,虔诚注视着灰鹰飞翔的轨迹。空旷的视野里,红石的身影高大而坚定。

    草原各族虽以崇山峻岭为图腾,其守护者萨满团也从中领悟秘术,但具体到各城各姓,仍有自己的膜拜。

    在宁古草原最古老的传说中,鹰神大如鲲鹏,日出则翱翔于九万里青溟之上,日没则栖止于昆鸣山下,展翼兜护而千里草海得安。沧海桑田之后,昆鸣山早成了一片原野,百年前更崛起一座城堡,以飞鹰为号。在这最接近神祇的地方,战士都以鹰神近卫自许。

    鹰神庇佑。兵士们以首抢地,发出整齐的祷告。飞鹰城堡永不沦陷的神话不会破灭,鹰神翱翔的天空下,每个人都升起坚定的信念。

    灰鹰似感受到祈祷,飞得越来越低,几乎贴着城头檐宇盘旋。红石大公缓缓垂下手臂,几日来因城主之死、敌军猛攻,士气每况愈下。此举更多是刻意而为,目前要支撑危局,也只有以鹰神的名义了。

    他正要示意兵士起身,心中兀然涌起不祥。城下百步处的枯草瑟瑟而动,一个半矮的身影蹲立起,手中似举着具乌黑的劲弩。箭头闪烁毫光,越过百丈距离,正对准自己眉心。

    置身勇士云集的城头,红石大公却感到软弱无助。他一眼便看出,这是三十石的强弩,射程可及五百步,眼下只在百步,几乎瞬息可至,根本没有躲避可能。又是该死的狙击手,他们似乎无孔不入。

    红石大公绝望闭眼,却在这时,那狙击手将弓弩抬起,准星上移。

    这可是狙杀城主的绝好机会,他为何舍弃,难道有什么东西更令他心动?念头电光石火闪过,红石大公神色剧变,厉声喝道:不要!

    弓弦错开之声响起,兵士们转过念头时,只见那只灰鹰兀自张着翅膀,却突然失去了飞翔的凌厉,一头栽下,陨坠于城头。只见它腹部插着一支劲矢,没入得很深,几至翎羽。

    阒然无声的寂静,谁也不敢打破,兵士们面面相觑。他们在祈祷神的庇佑,而神的徽章却在这刻陨落。既然鹰神连自己都保护不了,又如何去翼护大草原上的苍生?

    红石大公生性勇敢果决,此时也没了主意。城下狙击手仰起涂满油彩的脸,竟有一抹顽皮笑意,通过眼神,生动地传递给城头众人。随后施施然收起弩,朝迂难营驻地跑去。

    弓弩手眼睁睁地看着他跑出射程,压根儿没想到放箭。信仰的摧毁,让鹰神的战士不知所措。

    灰鹰一时没死透,爪足仍在间歇性抽搐,每一次抖动,便有鲜血濡出。青黑色的箭杆染得殷红,异常刺眼。夜鹰惊咦一声,快步上前,托起负着箭矢的鹰尸,呈到红石大公面前:城主请看!

    红石大公神色凝重,这青黑色的箭杆的确眼熟。他一举抽出羽箭,随着鹰血淅沥淌下,锥形箭镞呈现在众人眼中。

    夜鹰。红石大公冷然喝道。校尉夜鹰应声递上一支箭。兵士们注意到,那箭上有斑斑的褐色,是风干的血迹。

    两支箭被红石大公并排举到空中,兵士哗然一惊。同是青黑色的箭杆,菱羽也一般无二,更重要的是那锥形箭镞。这可是很少见的样式。

    时下诸国交战,以锉形箭镞为主,盖其制作简单,杀伤力也高。但从尽善尽美的角度来说,却是锥形箭镞最佳。完美对称的圆锥形,让准星无可比拟。着力集中一点,杀伤力倍增,要说缺点就是制作费事。

    红石大公将羽箭擎起:这两支箭,一支射杀了翱翔在天空上的雄鹰,另一支,他声音陡然提高,另一支射杀了驰骋在草原上的英雄,你们伟大的城主,红律大公。

    而射出这两根箭的敌人要从我们眼皮底下溜走,勇士们,你们答应么?红石大公高声喝道。城下那狙击手步履甚快,已经奔到七百步外,似乎听到城头群情汹涌,更加奋力疾跑。

    决不允许。兵士们一起拔出斩马刀,高声应道。

    那就跨上你们雄骏的战马,沿着这两根箭的方向,去取下敌人的首级,来祭奠伟大的鹰神。红石大公扯过一把譬雕弓,弦拉双箭,朝茫茫草原射去。

    粗大链条沿着滑轮飞快放下,哧溜声长久激荡,以巨大的撞响为终结。飞扬的草絮尘埃中,吊桥平铺在深深的壕沟上。早已不耐的战马从圆拱形石门中驰出,骑士挥舞着雪亮的斩马刀,唱起飞扬豪迈的战歌。

    领头的是校尉夜鹰、克勤,统领着二十骑羽威勇士,负责这次至关重要的猎杀。羽威是城主亲卫队,只有四十人定额,俱是以一当百的勇士,遴选自各部精锐。

    远远看见那两支羽箭斜插在草地上,夜鹰与克勤互视一眼,陡然呼哨一声,二十二骑齐刷刷地分成两列,从两翼包抄过去。

    那狙击手已经逃得很远,再有四百步,便可进入迂难营硬弩射程,届时敌人只能望而兴叹。留给羽威勇士只有片刻工夫,他们全力催动马速,将距离疯狂拉近。城头战鼓适时响起,咚咚鼓点似敲在草原深处,一下子引动兵士热血。他们齐齐拔出长刀,发声呐喊。狙击手却似没察觉,仍按照原来步伐奔跑。左翼由克勤率领,倏忽间追到四百步距离。而右翼夜鹰为人谨慎,令战士持藤盾护体,速度缓了一线,稍落在后。

    狙击手仍在奔跑,没有回头,却洞察身后形势,飞快地从背后拔出一支羽箭,拉开强弩的勾簧。猛一回头,弩随身转,也不用瞄准,便按动勾柄。锥形箭矢发出尖锐呜鸣。克勤亡魂大冒,这一箭竟是冲他面门而来,匆猝之下只能以长刀斜撩。当,疾劲的长箭虽被架开,却斜向下两分,穿透他左肩。

    长长的痛嘶响起,克勤应声跌倒。随后诸骑都在高速奔跑,硬生生地将战马往旁一带,不作丝毫逗留,仍向狙击手追去。

    那狙击手低声诅咒,早听说过草原人悍勇,却没料到这般罔顾同伴生死,简直要与迂难营媲美。长而婉转的啸声由夜鹰口中呼出,这是飞鹰城堡的秘制军令,便于临阵指挥。两翼骑士迫近到两百步,闻听啸声,立时布成长弧形阵列。这一场截杀,已经到了收官的时候。

    就在这时,前方草海中响起一声马嘶。一匹黄骠马悄无声息游弋过来,在所有人只注意狙击手的时候,它似乎从天而降。马上骑士低伏下身子,在寒意凛冽的长风中,风驰电掣般行进。

    夜鹰心中一声冷笑,凭这一骑孤骑,便想要将人救出,未免将羽威勇士小觑了。他派出四骑迎击向黄骠马,其余诸骑仍按部就班收拢。

    弧阵越缩越紧,羽威勇士搭箭上弦。夜鹰却阻止道:城主是要将这人活捉,在鹰神面前祭祀。迎向黄骠马的四骑羽威一齐控弦,四根劲矢飞也似射出。黄骠马犹自四蹄奔踏,直到近身处,才将前蹄一矮。这一蹲敏捷异常,竟然快过了离弦之箭,将四根劲矢都避了过去。

    羽威勇士不自禁喝彩一声,再要搭箭,却见那马借一蹲之势奋力跃起,天马行空一般掠过十步。几个动作连贯已极,仿佛它的下蹲,是早有预谋的蓄势腾跃。

    驭马术!夜鹰惊叹出声。自胡服骑射之后,清蒙帝国便以骑兵为重,其武功院更推陈出新,将真气与骑术结合,以内息驭马,至极处可人马合一。不过只有偏将军之上才得研习,如何迂难营中也有人会?

    变生掣肘,四骑羽威慌不迭拔出近战长刀。

    那骑士起立身形,却是一个高大雄壮的中年男人,面庞粗糙褐红,长得一部威武络腮胡。踞坐马上,便像一座小山不可动摇。

    四骑羽威各自一声长喝,挥动长刀向那骑士袭去。他们平日一起作战,彼此谙熟战法,长刀织成的光网无隙可击。

    然而黄骠马再次加速。它原本已快若疾风,这一加速,更是像一道闪电一般。与此同时,那马上骑士也掣出一柄漆黑色的巨剑。羽威勇士眼睁睁看着敌人如风般冲近,然后一片黑色的光弧在他们颈项间亮起。

    四颗首级高高飞起,飞扬血光中,骑士策着黄骠马继续前进。

    狙击手已经被弧形马阵围定,夜鹰冷笑一声,正要下令围捕,却听得身后羽威惊呼。那黄骠马上的骑士正挥舞着巨剑,风驰电掣般逼近。

    迂难营长十数骑羽威一齐震惊。那黑色巨剑曾是最无情的恶魔,夺走了无数飞鹰战士的生命。草原人把它视作魔神之鞭,在它的挥动下,没有哪座城池能逃脱沦陷的厄运。

    黄骠马泼风一般杀到,在羽威惊愕的当儿,一气劈翻了两骑,而后冲进马阵。夜鹰猛一咬牙,狠声喝道:杀了他!十几骑羽威也将三石的硬弓拉得浑圆,在浩荡长风中一线排开。

    距狙击手只有三丈远近,迂难营长一侧身,将右手伸给了狙击手:爬上来,小子。那狙击手仰起油彩鲜艳的脸,眼中闪过一丝迟疑,最终还是腾身而上。老黄,你为何要救我?狙击手被扔在前座。

    迂难营长嘿声笑道:老子爱救谁就救谁妈的!背后飞来一排劲矢,尖锐气鸣在耳边炸开。迂难营长一扯缰绳,堪堪将这一轮箭雨避过。狙击手还要说话,迂难营长一把将他按下:小子,给我坐好了。控制着黄骠马左闪右避,将一轮又一轮的羽威追杀避开。

    这更激起草原人好战天性,骏马扬蹄,逆风呼啸,疑似流星。在夜鹰的指挥下,他们轮流放箭。这一间隔开,老黄一个疏漏,伤了右肩。

    身下的狙击手突觉几滴殷热的液体落在脸上,低声问道:老黄,你还挺得住吗?老黄抽了口冷气:挺个屁!老子要和你这小兔崽子一起殉国了。那狙击手也扬高声音:老子死自己的,谁要你多管闲事!老黄还要再骂,痛嘶一声,又被一支箭射中了。黄骠马已彻底陷落到包围中。羽威勇士大为笃定,夜鹰就要下令,进行最后一轮绝杀。

    空中突然传来巨大声响,仿佛黑厚的云层撞击,闪出霹雳。羽威一起仰头,黑压压的石块从天而降,从他们头顶陨坠。一瞬间,战马悲鸣,骑士惶乱,只以为天威突降。尘埃落定,夜鹰看到羽威瞬间殁了四骑。人马倒成一片,被陨石压得血肉模糊。

    看,投石车!一个羽威艰声喝道。迂难营辕门口,一具高大的投石车已展开。肱臂高高扬起,六个兵士用儿臂粗的麻绳拖拽着向后拉。另有两个兵士用畚箕装满碎石往弹囊中倾倒。

    这么笨拙的家伙竟然能攻击骑队?羽威一时皆惧,草原要塞久历征伐,萨满团常派人协助,他们也见识过方仙者神鬼莫测之能。但机械之力能如此灵活运用,方仙者也要黯然失色!

    夜鹰高声喝道:他们凑巧击中而已。鹰神庇佑的勇士,迂难营长的头颅就要被割下,城主将捧着美酒迎接我们入城。

    荣誉和功劳战胜了怯弱,羽威再度策马向猎物奔去。

    城头观战的红石大公却惊呼出声迂难营辕门口,庞大的投石机再次忙碌。长及三丈、重逾百斤的肱臂竟通过轮盘开始转动。

    拖拽麻绳的兵士不停校正肱臂高度,指挥他们的却是一个长袍人。迂难营是清蒙帝国敢死队,由重刑将决的死囚组成,穿着褴褛的皮衣又或破烂的盔甲。这个长袍人分外显眼。

    红石大公霎时间脸色青白:鸣金,让夜鹰他们立即撤回!急促锣声才响,隔过数里,却见长袍人将手一挥,蓄势待发的肱臂断然弹出。密集的碎石块越过三百步,像冰雹一般砸落。

    十数骑羽威伤亡殆尽,只有夜鹰闪避得快,侥幸躲过。他孤零零地立在血肉模糊的伙伴中间,望着黄骠马奔远,眼中闪动的只是仓皇。

    红石大公转过头去,问道:那个长袍人是谁?

    负责军情的校尉战战兢兢上前:这是迂难营中最有名的匠师叶护。迂难营的攻城利器都由他设计。

    叶护、叶护红石大公不住喃喃,猛然拔出长刀,向身前的城墙劈下。刀锋与青石急遽撞出火花,他的声音传出:灭我羽威,毁我城郭。毁我城郭,灭我羽威

    黄骠马旋风般冲进辕门,迂难营一片欢呼。老黄身中两箭,衣甲殷红,脸上仍是彪悍神色。他一圈臂,将狙击手扔到地上。那小子吃痛,挺身从地上跃起,骂道:老黄你吃多了,不能好好下马?

    老黄嘿声笑道:老子救你中了两箭,血就白流了,总叫你摔些回来。那狙击手脸上油彩叫汗水冲刷,沟壑斑驳,很是滑稽,眼中却满是怒火:老子又没要你救!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老黄眼睛一眨,侃道:难道指望你那上不了马、提不了刀的窝囊废爹去救。真是个小兔崽子,不知好歹。他自顾大笑,旁人却现尴尬。迂难营中虽戏谑无忌,此时却像遭了忌讳,一个个沉默以对。

    那狙击手正欲暴跳,眼珠一转,道:营长真是了不得!没有那两轮投弹,你个老王八,自己也要被射成刺猬吧。

    老黄笑容一僵,火冒三丈,身形一掠,就去捉他衣领。他躯体庞然,本应身法笨拙,但一动之间,疾若流星。那狙击手滴溜溜一转,如陀螺一般疾旋,众人眼睛一花,他已到了丈许开外。老黄大手僵滞空中,问道:好小子,从哪里学来的?那狙击手得意洋洋:老黄你真识不出来,还是不肯承认?老黄迟疑片刻,涩声问道:是她教你的?

    当然是雪姨。这一式鹤雪身法,灵动飘逸,除了黎族谁能使出?这是正宗的方仙术。老黄,你就别自欺欺人了,雪姨早答应要做我后娘了。这小子当地一站,不知好歹地疯叫。

    老黄哧哧喘气,突然笑道:你小子一张嘴没遮拦,老子如果信了,就是头蠢猪。不动声色地逼前两步,只作要袖手离开。那小子察觉之时,却已晚了,衣领顿被拎住,吊在半空,他双脚扑腾直踢,不服骂道:老黄你这个王八羔子,竟暗算老子,有种再来比试。

    老黄浑不理会,把他按倒在地,挥起蒲扇大的巴掌,冲他屁股来了两记。小兔崽子,老子就教教你怎么做人!手上不停,啪啪又是两记。

    那小子拼命挣扎,根本不能动弹,转头狠狠盯视,似要冒出火来:士可杀不可辱,老黄你欺人太甚。老黄骂道:屁大一小孩儿,还敢自称士呢!老子当官那会儿,最他妈讨厌的就是酸秀才。

    那小子没法可施,扯破喉咙大喊:老爹,老爹,老黄这王八羔子在骂你呢!旁人哄然大笑。这小子在迂难营中年纪最小,平常最是捣蛋,以前看他老子脸面,不作计较,现在这狼狈样子,却分外让人解恨。

    老黄抡着巴掌,嘴里骂咧咧的。这时,一个声音传来:黄兄大人大量,不必再与犬子计较了吧!众人笑声齐歇,中开甬道,让长衫中年人过去。赫然是早前操纵投石机的叶护。

    老黄咧嘴一笑:这小子就是欠管教,平常滑溜得像个龟孙子,逃跑起来像个兔崽子,老子是让他长点记性。旁边人噤若寒蝉,这可是再明白不过的挑衅,两人都是迂难营的大佬,谁也不好得罪。

    偏那小子装糊涂,叫道:老爹,他骂你是兔子和乌龟呢,娘的跟他拼了。叶护不作理会,只是拿眼瞧着老黄。

    老黄嘿嘿笑道:没错,你老爹就是头乌龟,哪次不是躲在战场后面!那小子拼命扬头,一口唾沫啐去:你才是头王八,雪姨都跟我老爹睡了。老黄偏头躲过,眼中闪过寒光,运劲于掌,却是朝狙击手后心拍去。众人惊喊道:不要!营长今天是疯了,对一个半大小子也下重手,一掌下去,和叶护之间的梁子就揭不开了。

    唯有叶护喝了声小心,同时一扬袖子,一块黑乎乎的物事直奔老黄脖颈。这一刻,只有他看清了儿子动作。那小子一手正摸向腰间,悄无声息一按,三道毫光闪电射出。这是他的护身利器,一管梨花针,且淬了剧毒,如此近的距离,老黄根本无法闪躲。

    夺夺夺三声,梨花针俱射在叶护掷出的物事上,却是一块小棋盘。

    老黄被棋盘击中,只是轻微疼痛,冷汗却涔涔而下。狙击手一跃而起,一边埋怨:救他作甚!这狗娘养的,早该射死他。

    叶护转身冷冷盯他,忽然抡开巴掌,重重打在儿子脸上。

    那狙击手脸上油彩原已浸湿,一巴掌下去,现出五根清晰指痕。那小子暴跳:老爹,你疯了!叶护冷看他一眼:叶浩,我给你这针筒时怎么说的?叶浩捂着脸,恨恨道:谁叫他骂你,还打老子屁股!

    叶护不再理他,扫了老黄一眼,就要离去。老黄半天期期艾艾,蓦地喊道:姓叶的,你救了我,这个情我会记住!可咱们俩没完。

    叶护也不回头,道:我们之间有什么事?根本就没事。老黄涨红了脸,道:你给老子离开她,否则就没完。叶护转过头,咧嘴一笑,龇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是她自己要来跟我的!你跟她讲去。

    老黄虎吼一声,立直巨兽般身躯,似要择人而噬:给你两条路,一是滚得远远的,一是现在就去死。叶护冷笑一声:这可是你说的。

    去死吧!老黄拔出巨剑,不用任何花巧招式,直接冲了上去,似一下就能把文弱的叶护劈成两爿。

    众人俱未担心,叶护虽不谙武功,刺配到迂难营前,却是清蒙帝国最有名的巧匠,一身都是暗器机弩,老黄是猪油蒙了心,敢找他动手。叶浩更是兴奋得大喊:老爹射死他!射死这狗娘养的。

    果不其然,三支弩箭横亘空中,呈品字射向老黄双腿和左手。老黄猛一加速,差之毫厘避了开去。此时他距叶护只有十步,瞬息可到,又有五支弩箭射来,仍是照着手脚而去,他一锉钢牙,脚下连错,最后一根无法闪躲,任其穿透右臂,仍是旋风般奔袭。

    叶护神色一变,剑风已劈到脸面,再也无法淡定,猛将袖子一抖,一大蓬针雨朝老黄面门射去,同时身躯陀螺般疾旋,掠向丈许开外。嘶的一声,他的长袍还是被劈下一片,连带着皮肉落地。

    老黄也不好受,虽劈出一道掌风,但针雨密集,仍有不少穿透,右肩上钉了数十根。他放声大笑,意兴畅快:姓叶的,你竟靠娘们儿的武功,还要不要脸。

    叶护脸色铁青,也不顾伤口流血,道:看来你真铁了心,叶某就成全你!他抖了抖长袍,目光森冷,注视着老黄。老黄不敢大意,劈手夺过一面藤盾,全神防御:少练嘴皮功夫,今天咱俩只能一个人站着离开。两人无声对峙,眼光在空中碰撞,一个森冷,一个悍勇,谁也不错开片刻。就像两头负伤的狮子,舐着带血的爪牙,不死不休。

    就在这时,一团黑影旋风般掠入场中,隔到两人中间。却是一个身着黑衣的中年女子,眉目清秀,有着岁月雕琢的风韵。她冷笑道:你们长本事了,竟窝里斗起来!是汉子就比比明天谁杀敌更多!

    那老黄立时软下来,道:阿雪,是这样的七尺昂扬身躯,一点头哈腰,像个陪侍的小厮一般。话头却被叶浩截住:雪姨,是老黄先挑衅的。这老狗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跟老爹吃味呢!

    黑衣女子瞪他一眼:你就爱挑拨是非。转头对老黄喝道,快四十的人呢,没一点长进,像个营长的样么?老黄被骂,却觉浑身舒泰,道:阿雪,你别听这小子胡说他正想找几句话茬,黑衣女子却转对叶护,犹豫片刻,道:你也是的,就真打起来了。

    叶护冷哼一声,不作理会,转身就走开。黑衣女子待要招呼,见他转瞬走远,头也不回,不由一跺脚,嗔骂一声:这死人

    叶浩笑嘻嘻地跑过来:老爹也吃醋呢。黑衣女子给他个暴栗子,道:就你话多!见围观众人还不散,吼道,热闹看完了,还不快滚!

    众人嘻嘻哈哈,回头就散了。迂难营中最受爱戴的不是营长,也不是匠师叶护,而是眼前这黑衣女子。刺配徙边之人大多孤苦,迂难营又是敢死攻城的队伍,伤亡甚众,这黑衣女子医术高明,活人不知凡几,是故众人都以雪姨呼之,对其甚是尊敬。

    营中帐篷一般大小,都住两人,老黄也不例外。雪姨却是唯一的女子,单独拥有一间,虽在戎旅之中,布置也不省心,地上铺了青蓝毡毯,粗制的家具也用碎花布蒙着,中间更拉了一道帘子,隔成卧房和厅子。

    叶浩掀开帐篷,一脚蹬了靴子,叫唤道:好香!有红烧肉。耳朵却被揪住,整个人给拧出来,雪姨嫌恶地道:身上那么脏,快去洗干净。你老爹挺齐整一个人,怎么生出你这怪胎。叶浩满不在乎道:老爹那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还把自己作当官的看。

    话虽如此,还是提了桶水,将脸上油彩抹净。桌上早摆了饭菜,香气扑鼻,他抓起筷子,瞄准了油汪汪的红烧肉。正待夹去,却被雪姨拍开,叶浩烦恼地道:又怎么了?还让不让人吃饭呀。

    雪姨道:等等你老爹。这死鬼不知跑哪去了。叶浩眼珠转动,道:准是到邓麻子那里灌黄汤去了,咱们不候他。

    雪姨一犹豫,担忧道:他会不会生我气,不愿来呢?叶浩心思全放在红烧肉上,随口道:老爹那么欢喜你,怎么会呢。

    雪姨叹口气,道:你先吃吧。叶浩如闻仙音,片刻间腮帮鼓涨,含了一嘴肥油,边含糊道:真他妈的好吃。

    一番扫荡,盘子里只剩汤汁,这小子拍着肚皮:雪姨,你怎么不吃?老爹不会来了。雪姨又好气又好笑:吃饱了吧,小祖宗。

    叶浩道:雪姨,老爹还是很在乎你的,否则今天就不会跟老黄打起来。雪姨似触到心结,强笑道:小孩子懂什么?

    谁说我不懂,叶浩嘻嘻笑道,雪姨心中只有老爹一个人,老黄再怎么巴结也是徒劳。雪姨神色一暗,道:他心中却未必有我,只念着你的娘亲。

    怎么会!叶浩不信道,老娘生我的时候,就难产死了。都十几年过去,老爹怎么还会想她?雪姨抚摩他的头,叹道:你还小,不能明白,等遇到喜欢的女孩子,就知道了。

    叶浩疑惑地点头,拿眼望着雪姨,见她紧皱着眉头,轮廓异常柔和,只觉胸中翻涌,坚定地道:雪姨,我永远帮你,老爹若敢不要你,我就捉他回来。雪姨被他哄得一笑:好孩子,雪姨平时没白疼你。

    叶浩嘻嘻笑道:雪姨,你的鹤雪身法很好用,不如再多传我几手吧。雪姨嘿声一笑:就说不会无故卖乖。你是第七十八次提这要求了,小猴子。叶浩只仰着头,满眼企求,雪姨却一沉脸,冲口道:不行!

    叶浩问道:为什么?雪姨叹口气:真缠不过你,今天就明说了吧。鹤雪身法乃方仙之术,只适合黎人,且须是星脉者,能吸纳周天星力,普通人只能施展一式,不然内力不敷,就要伤筋动脉、走火入魔。

    叶浩满眼向往:星宿海么?雪姨透过帐帘,望向漫天星斗,眼神幽幽:对,鹤雪身法原就是星宿海不传之秘。叶浩一脸兴奋,似乎星宿海三字有奇诡魔力,将内心深处的情绪一忽儿点燃。

    也难怪他这般,星宿海原本就是神秘伟大的存在。

    这片广袤的土地,以族群为界限,可以划分成三块。西北是无垠草原,为北狄控弦之所,他们终其一生,都在马背上度过。飞鹰所在的突古即是其中一族。中原则是冠带之室,繁华富饶,为诸国割据,烽烟不断。清蒙即为其中一国。至于极西南边,有十万大山连绵逶迤,世代为九黎之族占据。

    传说上古时代,地陷东南,怀山襄陵的洪水淹没大地。为镇河海六虚,极少数人从日、月、星辰、崇山中领悟力量,有翻江倒海之能事,被世人誉为方仙者。洪荒既定,方仙之术代代相传,未有断绝。星脉者即其中一支,只有纯正黎人血胤才可获取,他们能够吸纳周天星力,可借以幻化翅膀,翱翔于青溟之上,不过万存其一,数量极少。在黎族人心中,他们就如神祇一般,可以决定一切。这些人组成了星宿海,主宰着南疆的过去与未来。它同中原宗主蓬莱仙宗、草原守护萨满团鼎足而立,具有莫大的权威。

    雪姨你会鹤雪身法,岂不是叶浩缓过神来,震惊道。雪姨一摇头,道:我母亲是清蒙人。只有一半血统,可飞不到天上去,只能吸纳星力。一顿笑道,这秘密只有你老爹知道,可别到处乱说。

    叶浩泄气道:说了半天,我根本学不了。雪姨一笑,道:你这小猴子,内功都不好好练,就算是星脉者,也是白白糟蹋资质。

    内功有什么好练的,如不能进入先天境界,连方仙者一根指头也抵不过。我练好弩箭,还能抽冷子杀他几个。叶浩不以为然道。方仙者有鬼神莫测之异能,天赋所限,旁人勉强不来。但武者臻至先天之境,也可一较长短,不过以武入道,难上青天,真能有成者,也是凤毛麟角。

    雪姨摇头笑道:你这小子对弓箭还真有几分天赋,刚开始时,我还以为有几分黎人血统呢。黎人居住在深山密林中,最擅使用弓箭,征伐交战时,全军皆可控弦,如瀑箭雨令中土各国胆寒。叶浩闻言一撇嘴:我祖宗十八代就没有黎人过。

    雪姨不再闲扯,驱赶到帐篷一角,令他趺坐修炼内功。叶浩一脸苦相:反正我练不成,与其有这工夫,不如出去逛逛呢。雪姨转头收拾碗筷,由得他独自抱怨。这小子果然念叨一阵,老实下来,静心吐纳。

    他老子叶护不谙武事,这内功还是雪姨传授,修习也有半年,但丹田空空,根本没有成效。本来童身修炼,乃上德之体,不需百日筑基,直接可周天搬运,再如何拙劣资质,也能炼精化气。这小子状况却比下德之体还要糟糕。雪姨也大摇其头,只存万一念想,才逼迫他日不间断。

    但她刷完碗筷回来,叶浩五岳朝天的坐姿,只剩下手心向上,脑袋低悬着,发出细微鼾声,竟已熟睡过去。雪姨无奈一笑,也不去叫醒,自顾做起针线活。

    叶护此时醉意微醺。

    他的确在邓麻子帐里喝酒,两人杯来盏往,喝到兴处,几盘菜肴早就见底,此时便大碗干喝。叶护斯文模样,酒量却不浅,迂难营中兴酒令,一桌人吵吵囔囔,他极不喜欢,而这邓麻子闷头苦干,挺合他性子。于是两人常凑一块,一个脸含微笑,一个苦大仇深,转眼一坛酒就见底。

    叶护抿下最后半口酒,摇摇空坛子:今晚就到这,叨扰邓兄了。摇晃起身,也不多作客套,向外行去。邓麻子捉住他袖子,道:不忙走,叶老大,咱有件事想问你。

    叶护微觉讶异,寻常两人喝完就散,从不闲聊,因问道:邓兄请说。邓麻子搓着手,道:这次是不是真的?

    叶护摸不着头脑,拿眼去望,邓麻子眼含热切:这次朝廷的文书真能赦免吗?叶护明白过来:出征飞鹰城之前,帝国五军都督府转达刑部批文,若能攻破这座从未沦陷的要塞,迂难营全员皆获赦免,转为正规边军,不再是待罪之身。这是天大的恩典,营中战士摩拳擦掌,十数日内让飞鹰城损兵折将,几至山穷水尽。

    叶老大,你是见过世面的人,真有可能吗?邓麻子呼吸粗重,忐忑不安。叶护沉吟片刻,反问:你觉得飞鹰城堡重要么?

    当然,邓麻子毫不犹豫,这座要塞从未沦陷,号称不可攻占,迂难营如果成功,就是顶天的战绩。叶护冷冷一笑:战绩?哼,只是给清蒙军争脸面而已。还有其他的么?

    邓麻子迟疑道:你是说叶护截断道:这次我们孤军出塞,没有后援,即便攻下飞鹰城也难坚守,丝毫没有意义。清蒙是文臣主事,只讲开疆拓土,等我们一退,还有什么战功可言。

    邓麻子咽了口唾沫:那这是假的?叶护摇头道:未必。老邓,你知道飞鹰城堡最近的援军在哪里?

    邓麻子是迂难营右部副头领,参赞军机要务,对敌方态势有过研究,答道:最近的是山棱城,有驻军一万,来援需要三日。迂难营五千人马,分左中右三部,营长统辖全军,各部又设正副头领,大小事务一应由这七人加上叶护、雪姨组成的圆桌会议决定。

    叶护道:我们攻城半月,敌人已岌岌可危,为何至今不见援军?迂难营是孤军,只需截断后路,粮草供应不上,自要退却。邓麻子从未想及此,一时头大,道:也许敌人还没侦察清楚,迟迟不敢出兵。

    叶护冷笑道:突古公国的斥侯闻名大陆,至多只要三日,就能把我方虚实探听清楚。邓麻子喃喃道:那又是为何?一支孤军、一座孤城,真是从未有过的事。

    叶护眼中闪着精光,道:帝国的赛马节你知不知道?邓麻子颔首:只听说过,从没有参加。叶护道:清蒙以骑军立国,赛马节便是擢选骏骑,如能斩关夺魁,其荣耀不下于殿试登科。上至王公大臣,下到殷商富贾,无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参赛者能选送十匹骏骑,两家一组,捉对厮拼,获胜场次多者晋级。那一日里,京郊上林苑冠盖云集,骏马成群,皇帝会亲临主持,真是比过年还要热闹。

    邓麻子却不解,问道:这和迂难营有什么关系?叶护乜他一眼,道:邓兄少安毋躁。赛马节层层选拔,到得最后,只剩下两家对决。你知道怎么比出胜负么?

    邓麻子道:不是二十匹骏马捉对厮杀么?叶护嘿声一笑:当然不是。两家只选出最好的马,一场决胜负。邓麻子愕然:这不是很机巧么?叶护洒然答道:蹊跷之处颇多,关口却只有一个,朝中大佬都会赌马,十场决胜缺少悬念。而只有一场,无疑要刺激得多。

    邓麻子倒抽一口凉气:你是说迂难营和飞鹰城就是那两匹被选中的马?叶护神情谨肃,道:对,决胜双方就是清蒙和突古。邓麻子被震呆了,愣愣道:那赌注是什么?

    叶护跌足大笑,拍击着空酒坛:我不过信口雌黄罢了,邓兄,你还真的相信?邓麻子莫名所以,抚着脑袋,怔然看着叶护起身。空酒坛嗡嗡作响,叶护颇有击缶而歌的架势,朗吟出帐:朝游北海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

    飞鹰城堡大公府,月挂中天。

    大厅布置颇类中原,水磨大理石铺就地板,檀木桌椅造型古雅,几盏宫灯照亮四壁。红石大公卸去盔甲,着一身便衣,眉头深锁,坐在中堂位置。下首是克勤与夜鹰两人,灯光映射,脸色略显苍白。

    丫环仆役早被挥退,厅中静得有些瘆人。克勤苦笑道:城主,迂难营果然厉害,今天我们折了三十骑羽威,对士气打击更甚。

    红石大公温声道:你的伤势怎样?克勤一振手臂,颇是艰难,强自笑道:还好,叫府里医师看过了,十几日就能痊愈。

    红石大公皱眉:军情紧急,你守东门,岂拖得了十数日。克勤嗫嚅着道:城主,再这样两三日,只怕城就真的不能求援山棱城么?他们昼夜奔驰,两日即可到达。红石大公坚声道:不行!克勤呼地站起来,道:公国在草原上林立城堡,不就是为相互救援么?单是一座孤城,岂能永不沦陷?城主,我想不通。红石大公目光锐利:你到底想说什么?克勤被他一扫,气势顿弱,强自撑持:您山棱城如果不是勃斤家族镇守,您会否派人前去求援?

    啪,却是夜鹰拍案而起:克勤,你怎么跟城主说话的!克勤偷觑脸沉似水的红石大公,知道一语犯忌,低头不再言语。

    行了,红石大公一摆手,你们就不必搭双簧了。这些小把戏能瞒得过我?夜鹰,这些话是你教克勤的吧?夜鹰神色一窘,讪然道:属下妄为了,请城主责罚!红石大公没理会,只是叹气:勃斤家族虽与红氏不和,但涉及国事,我不至于如此小气。克勤大感讶异:那是为何?夜鹰虽然缄声,也拿眼望着城主。

    迂难营攻城之前,王都曾有人来过。红石神色怪异。夜鹰反应机敏,问道:是那日的黑色马车么?克勤犹自不记得,苦苦思索。

    对,那辆马车中有族王特使,带来诏谕,明言飞鹰城堡在一月内将受清蒙军攻击,不得向远近求援,只可以孤城应战。红石大公淡然道。这怎么可能?我们面对的是清蒙最可怕的赶死队迂难营。克勤难以思议。我们飞鹰城堡也是草原上最坚固的。红石平静地道。

    夜鹰脑中闪过一道灵光:迂难营编制五千,而我们城堡也是五千驻军他身子一震,为自己的发现而悚然。克勤也瞪大眼睛,四道目光利箭一般,皆打在红石脸上。不必再想,红石一挥手,神色坚决,你们只需知道,战至最后一人,也需死守。没有援军,没有变数,唯余背水一战。夜鹰、克勤两人起立躬身,一齐应是。待要转身退出,夜鹰忍不住问:此事是不是与后院那两人有关?

    红石神色一变,喝道:那里已划为禁区,只有公侯以上爵位才可出入,任何人妄自靠近,格杀勿论。脸上两道法令纹深刻,竟是少有的疾言厉色。夜鹰两人噤若寒蝉,不敢吭声,悄然退出厅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