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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降世

    当今天下,乃英雄之天下,主公却非要我去找什么建安天马?如此小看老夫,却将希望寄托于虚无缥缈之事,真令人齿寒。

    兰州城里,一老将正愤愤然说着,将桌子上的酒碗都捶得跳了起来。此人年过五十,须发见白,却精神矍铄。他身穿鱼鳞铠,背后背着一张铜胎大弓。不说那弓看上去分量甚重,比寻常的弓要大上许多,单是那件鱼鳞玄铠,由三千片铁甲片密密麻麻缀成,少说也有三十多斤。从中原来凉州地界路途遥远,此老将却丝毫没有疲惫之色。

    黄老将军,不要气恼。随他同行的人纷纷出言劝阻,主公要做何事,我等尽力去做就是了。主公要买马,我等寻找良驹便是。

    老将怨道:购买军马是假,寻找天马是真!你们不明白么?原来此人是荆州刘表帐下的老将黄忠,奉命前来凉州买马。

    小二!黄忠伸手,将小二一把抓住,凉州地界,哪家马场最大,马匹最好?小二吓了一跳,对此话题颇为忌讳,只是被他抓住又不便不答,只得含糊说道:哪家马场的马,也不能卖给你们啊。

    既开马场,怎能不卖马匹?黄忠怒道,你岂不是欺负我等人地两生?还是说,想要借机勒索钱财?

    你,你这人好生无礼!小二只觉得手腕被他抓得生疼,想要挣脱,却丝毫也挣不开,不由得大惊失色。一些客商打扮的人一直在临桌偷望着他们,此刻起身走过来,行礼道:黄老将军请了。

    黄忠见这人四十岁上下,似是山东人士,头裹青巾,身着锦袍,虽然身材微胖,但是神情干练。其同行之人都是精壮男子,携带武器、行囊,正是长年奔走在外的行色。只因来到这荒凉边城,满眼都是羌胡士兵与放牧之人,民风粗犷,终于遇到有人以礼相待,心里顿时舒坦了许多,于是松开小二,回礼道:请了。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我们乃是贩马之人。那人笑了笑,对黄忠说,贱名侯成,此来凉州,目的与将军相同。因常来购马,关于凉州之事,在下还通晓一二。

    黄忠连忙伸手请他落座,吩咐满酒,与众马商合桌共饮。端起酒杯豪饮了两口,那人对黄忠说:将军可知武威和张掖、酒泉、敦煌并称河西四郡,汉人与羌、氐、杂胡各族混居,其中大小马场有上千之多?

    自是知道。黄忠说,凉州骏马名扬天下,故而我家主公才遣我来购买军马。侯成道:只可惜凉州年产骏马十万,却无一匹可以卖给将军。小二方才之言并非有意轻慢。

    侯成的话令黄忠吃了一惊:我荆州虽然不曾买过,但是河北袁绍,山东曹操,军中的凉州马匹数以万计,还少买了不成?

    那是过去。侯成放下酒杯解释说,直到前年,马匹还随心交易,只要付得起钱财。但是今年,却是一匹马也不许卖了。

    这是为何?黄忠急道,我持有我家主公书信,远来此地,难道连匹马也买不得?如今袁曹之战一触即发,军中急缺马匹,正是抬高马价的良机。侯成笑笑,太守马腾却下令,一匹马也不许卖往关内。小人愚鲁,不知所为何故。

    黄忠沉吟道:想来,若卖给曹军,袁绍必怒;若卖给袁绍,则曹公必怒。他抬起头,望着侯成,既然如此,侯兄专门贩马之人,为何还来此地?可是有熟悉的门路?

    非也。侯成苦笑,其实我所觊觎之马,绝非良顺牧马,乃是这辽阔草原上的野马,回去杂交……野马?黄忠愕然,随即高兴起来,侯兄若抓得野马,我用重金购买便是。

    此事颇难,我等只怕也要空手而归了。侯成面色稍有沮丧。

    这又为何?

    凉州牧民,各族皆有。但是羌族、氐族势力最大。牧场之中,又以旦马牧场最大,所养马匹最为精良。但是旦马牧场放出话来,严禁私捕野马。场主马兰乃是太守马腾的侄儿,又有锦马超撑腰,谁也不敢得罪。凉州牧人对于此事,都是敢怒不敢言。若去捉马,万一被旦马牧场的人得知,恐怕不会轻易放过我等。当然,若有将军帮忙,纵有意外,他们也不能留难我等。

    岂有此理。黄忠拍案而起,大声道,野马无主,别人怕那锦马超,老夫却不怕!听说此子勇冠三军,若是碰到,我倒想会他一会,让他尝尝我的落日弓,然后再去拆了旦马牧场,教训一下那名叫马兰的小子!他从背后抄出大弓,不瞄不看,张弓便射,箭去无声,酒馆对面的羌人旗帜随风坠落。匡扶汉室,须看老夫这一箭。哈哈哈

    不!侯成阻拦不及,回头看了看四周,小二、掌柜、店中吃饭的羌人、路上走的羌人,此时都在瞪着他们,脸上都有怒色。尤其是羌人,有的将手重重拍在桌上,有的从门外拥入,恶狠狠望着他们。侯成慌忙对众人说:此地不能久留,我们快走!

    黄忠犹疑:又是为何?快跑!侯成说着,脸已变色,急匆匆将饭钱丢在桌上,仗着随行人多,拉了黄忠夺门而逃。

    黄忠惊道:一个牧马的小儿,怎会如此?

    在中原,贩夫走卒,放牛牧马,那是身份不能再下贱了。

    你射的是先零羌的旗子!那是千里之内最大的部族!马兰之母是先零公主,兰州羌人都以马兰生于此地为傲,等下便会有羌人来找我们的麻烦。黄忠隐有上当之感,后悔道:你不早说!我听他们都姓马,还以为是汉人!

    背后忽然有人高声喊道:就是他们!想要偷捕我们的马匹!还说要拆马兰大爷的旦马牧场!

    黄忠、侯成回头去看,只见一大群羌人,伙同一小队巡城的军士,手中拿着兵刃、绳索,为首的军士高声叫道:定是阳平关内来的细作,给我站住!这是文雅的,军士话音未落,大群羌人已不由分说举着刀冲了过来,口中高喊:砍死他们!

    军士也道:那就,砍死他们好了!

    众人各自保命,落荒而逃,在兰州街巷中四散躲藏。侯成原想利用黄忠,这时也只好摇头。黄忠拖着沉重的大弓,直跑得气喘吁吁,气得大叫:想不到老夫也有今日!一群羌人仍在后面举着刀子猛追不舍。

    此时的马兰,却还在草原上游走。

    天已黑了,胡狼在黑暗中嚎叫,一轮皓月将草原镀上银光。

    马蹄声传来,马兰远远望去,只见火把连成一条长蛇,一队人马正在连夜赶来。想是马云鹭将马骑回了牧场,心里还是惦记他的安危,又要家里派人来接。只是带匹空马来就好了,何必这么多人来寻找,大惊小怪。马兰于是挥臂高呼:喂!

    是大爷!马队立刻向他驰来,果是牧场里的人。驰到身前,马兰却愣住了,旦马牧场人马倾巢而出,人人顶盔贯甲,鞍上挂着长枪。为首的羌人名叫姬纲,在先零羌族内乃是颇有威望的大将,牵过一匹马给他,行礼道:主母有命,请大爷连夜赶往胡杨林。

    胡杨林?马兰奇道,天已黑了,母亲为何让我去那里?

    胡杨林位于凉州城西四十里,是先零羌的聚居地。汉人称羌族的首领称为豪或者酋,叫得多了,羌人自己也这么叫。先零豪在胡杨林设有城寨和祭坛,是羌人举行集会的重地。

    姬纲抱拳道:是大豪的意思。马腾将军从许都归来了,似有要事。明天一早,就要举行祭出大会。西羌十四族的大豪都被急召,前来商议大事。兹事体大,大豪不放心,所以要大爷立刻前去相助。主母早两个时辰赶去了,如今已经在城寨里等候。

    何事如此紧急?马兰虽然觉得奇怪,却不敢耽搁。

    西羌十四族大豪都来,这种事情极其少见。只因羌人各自划地耕种、放牧,少许部族尚以掳劫为荣,抓了外族的人就当作奴隶,杀来杀去,许多氏族之间都有大大小小的仇怨。就算是婚丧、立嗣这样的大事,一族之豪来时,与他不和的豪酋便不来。十四族大豪齐来,马兰只记得一次,便是十年之前,董卓南下讨伐黄巾贼,先零豪趁机召集西羌诸豪与氐族、杂胡各部,组成联盟,推选马腾为大首领攻打凉州,终于平定河西,得到了安居乐业的生活。

    那先零豪就是马兰的姥爷,马兰之母姜凤是先零羌的二公主,大公主就是马超之母。姜姓是武王后裔,在羌族是王姓,先零羌在河西地区正是最强大的部落。

    马兰闻讯,带着人马连夜赶往胡杨林城寨。到达时已经是半夜了。

    城寨里灯火通明,到处是巫师挥舞着狼尾围绕火堆起舞,口中念念有词,似是将有战事。先零士兵手持长枪重橹,站于哨塔与重要通道,迎接各个部族的首领。当煎羌、烧何羌、牢羌、当阗羌、沈氏羌、白马羌,这些比较强大的部族豪酋都已经先到了。营寨内到处搭建彩帐,帐口的门帘分别是不同部族的标记,站着各豪酋的亲卫。

    马兰心中惊异,莫不是出了什么紧急的大事?他望向先零羌的大帐,一队汉军手持长戟,身着玄甲守卫在门口,正是凉州太守马腾的亲随卫队。

    马兰下马的时候,母亲姜凤的卫士迎上来行礼道:大爷,几位大豪在大帐里面等候,叫您来了就立刻进去。

    是。马兰不敢怠慢,豪有大豪、中豪、小豪之分,被称作大豪的必然是大部落的首领。河西其实羌族小部落何止百支,但是能称做大豪的,只有今天前来的十四位豪酋中的几位。

    马兰提腿来到帐前,用手撩开门帘,忽然听见有男子之声在里面纵声大哭。一时间便迟疑了,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羌族善战,以病死为耻,战死为荣,是谁在诸豪面前如此大哭?抬眼观望室内的时候,正对上一羌族女子向他望来,穿着打扮都与他们先零羌不同。

    见那女子甚美,内穿粉色小袖衫,外套小口狗皮袄,左侧开襟。羌族以狗皮为贵,她身上的狗皮袄毛长而柔顺,烛火一映,毛尖上一片金光。仅这一裘的价值便可轻易换得百匹骏马。此刻夜风清冷,她肩披一张大华毡,图案华美,世所罕见。一顶大头长裙帽,乌黑的长发自帽下披至肩头,结了许多发辫。年纪不大,鼻梁秀而翘,容颜秀美,神情却是泼辣之极,像是来找茬儿的。此刻见到马兰衣着打扮有些随便,鼻孔中哼了一声,有些轻蔑。

    马兰不知她是何人,也没兴趣惹事,寻找哭声,却发现哭的人是姨丈马腾。姨丈骁勇忠义,不是极其悲痛之事,断不会在这里哭得如此伤心。此刻身躯起伏不止,手扶桌案,将一张结实的桌子压得咯吱作响。

    马兰记得,姨丈前往许都朝贺献帝登基,出门已有数月,远道归来,有什么事能如此伤心?马兰一转念,难道是马超方才死了?按理说不会啊!情急中用汉话嚷道:姨父,可是大哥出事?汉话一出口,那女子神色更加鄙夷。在羌人眼中,汉人性格柔弱。马腾身份虽然尊贵,众人信服,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实在是弱者行径。

    有人从身边拉了他的衣角一下,马兰扭头一看,却是马云鹭,也换了一身先零羌服饰。她是汉人家的女孩,此刻穿着羌甲,头上戴了嵌有白绒的先零头饰,英气中不乏妩媚,别具万种风情。她嘘了一声,小心翼翼对马兰抛了个眼色,暗示他不要乱说话,然后扯着他贴墙角去见马兰的母亲。马兰会意,想来是马超没事。

    出了大事,马腾本该带长子马超同来,但是因为马超被马踢伤,只好改带了长女。羌族在秦时,湟中大首领无戈爱剑进行改革之前,乃是母系社会。虽然现在继承权转为父系了,女人地位还是很高。许多部落都有过女酋,重要职位也常由女人担任。故而马腾不带次子马休,却带长女马云鹭。

    姜凤神色凝重,见到爱子,不打招呼,只叫他站在身边,望着马腾。

    只见马腾缓缓转过身,下嘴唇血肉模糊,竟似是自己用牙咬的,涕泪交流中,伤心之极,突然乱砸手里的东西,怒吼道:曹阿瞒!奸贼!我誓杀汝!

    马云鹭低声对马兰说:爹爹在国舅董承那里,见到了一张皇上咬破手指用血所写的诏书,好像是说,曹丞相待他很差很差。

    马兰疑惑:很差很差?皇上的文采也不怎么样嘛。

    是我这么说的啦,就是这么个意思。他把那血诏藏在腰带里面,才能瞒过曹操,交给国舅,恳请大家伙儿去痛打曹贼。听着挺可怜的。

    马兰点头:嗯,是挺可怜。皇上跟姨夫是亲戚么?西凉如今生活安定,汉帝如何,好像跟这里没有太大关系。

    不是。你!你个野人,唉马云鹭不知道怎么跟他说,我家乃是大汉伏波将军之后,世代忠烈。你,跟你没法说啦。

    马兰怪道:有人惹姨丈生气,我们去把那人砍死就是,伤心有何用。姨丈是我们共同推选的大首领,又怎么能为这点儿事哭成这样呢?

    马云鹭解释说:就在刚才许都又有快马来报,说董国舅他们伙同太医想毒死曹阿瞒,不小心被人出卖失败了,因此被满门抄斩。曹操当着皇上的面,把皇妃都一起给杀了,所以父亲很生气。

    原来如此。马兰心道,皇妃跟着国舅一起遭殃,姨夫心疼美貌的皇妃,所以哭了。不是亲戚胜似亲戚,太守和皇上的君臣关系具体起来原来是这样的!汉人实在是太复杂了啊。只是西凉这么多女人,姨夫还要不时地往中原跑。难道中原美女,胜过西凉这么多么?怪不得大哥马超时时刻刻想着去江南掳劫美女。

    在他心里,实在是搞不懂为何一群臣子要世代忠于皇上,又不见钱,总得有点女人什么的好处吧?

    大帐内环坐的都是衣衫华贵的一方豪酋,或老迈,或粗犷,跟马兰一样,面对马腾的样子,都显得很困惑。先零豪叹了口气,对他们说:明天等十四部大首领聚齐,要统共商议的大事,便是联合我羌汉之力,发兵征讨许都。现下先知会各位大豪。

    先前那貌美的羌族女子突然用羌语大声讥笑道:将军要杀汉相,去杀就是。何必叫我们这么多人来看你的熊样。你们汉人的蠢事,跟我们烧何羌可没有关系。

    马兰微惊,原来这女子年龄不大,却已是烧何羌的大豪。烧何羌实力仅次于先零羌,久居祁连山下,地灵人杰,女子皮肤细而白皙,秀丽而性情刁蛮,多出女杰,十豪中便有九位女豪,且以智计见长。祖上在羌族曾有草原智者的美誉,故而,烧何羌又叫做女杰族。这女子,想必是老女豪的孙女。

    然而烧何羌与先零羌素来不和,只因为她们放牧为生,祖先曾想依附汉人,却又因为不和招致屠杀,若不是汉帝可怜他们,几乎灭族;先零羌却是半数耕种田地,在城里与汉人混居,互为友邻。所以烧何羌恨汉人,也恨亲汉的羌人。他们仗着骑兵剽悍,经常过境来抢劫粮食、马匹。遇到势单力孤的汉人客商,就抓起来当奴隶,待他们甚为残忍。

    先零豪身边的近卫手中持有重橹(大型的木质盾牌),腰挎弯刀,对烧何羌素来不满,此刻见她出言不逊,暴怒中冲了出去,拔刀便砍:比铜锣,对我家主人无礼!

    周围的人都大吃一惊,阻拦已经不及。比铜锣一声冷笑,退了一步,那一刀就砍空了。她揪住肩头披的华毡一抽,卫士用橹一挡,突然啪的一声,重橹被劈成两半。华毡中竟藏有一把利刃!那卫士一声惨叫倒地身亡,从脸及腰腹一道血痕,鲜血狂喷,几乎被竖劈成两半。华毡顺势披回肩头,所有的人都看不到那兵刃是何模样,不由得毛骨悚然。那华毡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织的,血珠抖落,比铜锣身上却滴血未沾。

    你!马云鹭却大怒,从身后卫兵手中夺过长枪,一声娇喝,对比铜锣分心便刺,看枪!

    比铜锣望着刺来的长枪,又是一声冷笑,左手扯住华毡的边缘一抖,华毡如盾牌般撑开,长枪竟刺不透!比铜锣的右手却变戏法一般亮出一把日月乾坤刀来,照定马云鹭直劈。马云鹭早有准备,单手持枪,另一手抽出腰刀迎去。两道华光撞到一起,发出一声脆响,马云鹭的弯刀已经断成两截。那日月乾坤刀不知道是何宝物,竟无物可挡!马兰自然不能看着马云鹭吃亏,抄起弓箭,闪电般对着比铜锣胸口就是一箭。

    住手!放肆!马兰之母及时发出一声大喝。

    姜凤的声音中,含有一种震慑心神的力量。马兰的箭射到半空,突然撞到铁壁一般转了方向,射穿屋顶呼啸而去。比铜锣和马云鹭都退了一步,彼此哼了一声,怒目而视。

    姜凤说:比铜锣,你今天是来找茬么?竟然对我们联合推选的大首领无礼。如果你们烧何羌决心退出联盟,大可不必来,现在就可以走了。日后汉人出兵屠杀你们烧何羌,我们也不会管。

    比铜锣瞪了马兰一眼,又抬头看了看帐篷上被射穿的洞,显然是心里记仇,继而对姜凤冷笑,傲然说:你是王族大巫师,你厉害!言下的意思是,现在我不敢惹你,但是当心哪天我宰了你。

    不要再吵了。先零豪已经年过古稀,颤颤巍巍道,我们是伟大的无戈爱剑的子孙,为什么联合起来做一件事都会这么困难。

    有人将地上的尸体拖走,地上都是血迹,却无人在乎。羌人崇尚豪强,族内除了杀人偿命之外,就再也没有明确的法律。族人为了首领的荣誉,这唯一的法律,也根本就不在乎。

    马腾沉声道:烧何女豪,如此说来,出兵攻打许都,你是不肯了?

    谁知比铜锣答道:把马还给我,去抢汉人的东西我没意见。

    什么马?别跟我装傻。比铜锣大声道,我们祁连的神马!现在跑到你们先零羌来!如果不还给我们,别怪我们烧何羌要翻脸的!

    神马?马腾刚听说马超意外被一匹野马踢了,就有人来要什么神马,登时面呈怒色。马云鹭叫道:你有本领抓,怎么会跑到我们的地方来?真是笑死人也。比铜锣敏感得很,闻言便问:你可是见过?

    马云鹭自知失言,把嘴一撇:不知道,没见过。

    汉人丫头,你作死?比铜锣凤目圆瞪,日月乾坤刀腾地升起一道冷焰,不挥自鸣,在比铜锣手中跃跃欲飞。

    马云鹭大骇,比铜锣显然是精通巫术的。她既无可以抵御锋锐之刀,又无可以制御巫法之术,心中畏惧,不由得退了一步。

    比铜锣!姜凤喝道,祁连的马我没见过,祁连的女人倒是厉害得很。比铜锣秋波流转,将日月乾坤刀收入华毡之内,轻松应道:厉害不在嘴上。

    你少贫嘴。姜凤厉声道,今日之事且住,请各位大豪早些休息。明日正午开会,申时开火塘,在天神面前明志。不愿意的,可以先走,免伤和气。比铜锣,神马之事,明天再给你答复。

    夜过子时,各位大豪早已累了,听姜凤这么说,纷纷起身向先零豪与马腾告辞。比铜锣哼了一声,象征性施了一礼,自回营帐。出门之时飞扬跋扈,各族德高望重的大豪酋竟不敢与她这样的一个小丫头争路。

    等到人都走了,马腾沉思半晌:莫不真的是建安天马?

    马云鹭急道:姨丈,你不是打算把马让给她吧?

    先零豪奇道:我族中良马数以万计,一匹马有何稀罕?若想借烧何羌骑兵,将马给她就是了。

    马腾再三转念,面有难色:如果真是建安天马则不可以轻易许人。他坚决摆手道,不行,此马命系我大汉之气数,必须归我州府所有!此马出现在我地,乃是天数,圣上之洪福,佑我大汉。失马,则失府台。

    他说得郑重,在场羌人一来大都汉语含糊,二来都不知道建安天马的典故,故而张口结舌,不知何言以对。

    姜凤冷笑道:姐夫不急。在我先零羌大寨,哪里轮得到一个小妮子猖狂。马腾面带忧虑:要是她明天开口就索要神马,不给便翻脸大闹,岂不是连大会都搅掉?还不如赶她早早离去,又何必给她答复。

    姜凤哼了一声:只怕她呆得过正午,呆不到开会。众人顿时都知道姜凤已有打算。姜凤在先零羌贵为大巫师,自然是不会空言。马腾只担心她下咒、下毒,或是干脆派一队弓弩手去乱箭齐发,把比铜锣搞死了,烧何羌便要来寻仇。尚未发兵匡扶汉室,羌人便再次打成一团。衣带诏之事既然已经败露,他曾在诏书上签名血誓,曹操见了他的名字,必然视凉州为大敌。如果羌人大打出手,不要说曹贼向来奸诈善于用兵,就是近在眼前的氐族,也很会挑选时机。

    马兰入内室觐见母亲,姜凤面有愠色,喝道:跪下!

    马兰不知道母亲为何发怒,匍匐于地。

    姜凤道:我叫你去学汉人之强,强处没有学来几分,懒惰、怯弱倒是都学来了。你年近双十,除了牧马,做过什么令人刮目相看之事?

    马兰诧异,自己把牧场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凉州牧人中威望如日中天,母亲时有夸赞,今天为何骂我?

    姜凤道:比铜锣十五岁便继承了烧何豪之位,智计过人,劫掠八方;十六岁斩获奴隶过千,牛马过万,祁连山以北都归烧何羌所有;十七岁便来这群豪会上藐视群豪。你比她年长,又是男子,斩获几人?父豪膝下无子,先零豪未来系于你身,你可有豪酋之志?

    马兰被骂得晕头转向,糊涂起来。羌人以劫掠为荣,那是从前。别的部落可以,先零羌却不行。马腾明令禁止侵扰他部,都是为了羌族和睦。母亲姜凤又怎能不知?他只管磕头:母亲息怒!此外不敢丝毫回嘴辩解。

    只见姜凤冷笑:比铜锣自负武艺高强,练得月火玄功,又有神明护体,横行煌西,无人敢惹。这次来到凉州,她看准你姨丈顾全大局,不愿惹她,故意只带了少数人马。却不知道我先零羌部内律法与他族无异,除了杀人偿命之外,别无禁令。

    马兰竖起耳朵,抬起头来。

    姜凤狠狠道:那小妮子平时自负惯了,又极其爱惜容貌,现在一定已经擦擦睡下了。你去,若不搞得她怕了我们先零羌,就别回来见我。

    这还不容易?孩儿明白!马兰顿悟,跟马超一起混了这么久,缺德的事儿还是会干的。他出了内室便直奔马匹,拿起弓箭,跟守候在门外的家将姬纲说:准备一队人马,带上长矛,越长越好。

    姬纲闻言大喜,狠狠道:将她刺成蜂窝!

    跟着就好,刺什么蜂窝,没你们什么事!马兰大声呵斥,吓得姬纲躬身缩了回去。又见马兰对迎上来的婢女说:把你衣服脱下来!

    婢女慌忙将裙袍脱下来,疑惑中,听马兰说:都脱了。

    羌族与汉族在凉州混居,产生了各种各种的复杂关系。掠虏汉人则称为奴;羌人以婢为妻,生了孩子叫做获;若是奴以羌人为妻,生子就叫做臧。所以在羌族社会中,臧获的身份最为卑贱。

    眼下这个女奴便属于臧获,主人想干什么都可以。主人要她死,她便得死;就是所生子女,也都属于臧获,为奴伺候主人。马兰要她脱衣服,那是看得起她。但她好歹伺候一族首领,身份固然低贱,穿的衣服还算干净。

    婢女不敢违拗,慌忙将腰带解开,眼神却看了看伸长脖子的姬纲。马兰瞪了姬纲一眼:还不快去。姬纲等人偷笑而去,暗自琢磨,应该多久返回才是。早了晚了,都不太好,还是召集人马在外面等候。谁知马兰立刻便出来了,拎着一包衣服,上马便走。

    烧何羌是大部落,营帐靠近中央。高大的旗杆上,挂着烧何羌的旗子。偌大的营房外面空荡荡的,只有门口站着两个烧何羌的武士。

    马兰纵马直奔帐门,在十丈外发箭。弓弦连响,两支箭快如疾风,在夜色中同时插入两个武士喉咙。箭力之强,直透咽喉,无一声惨叫发出。尸体还未倒地,马已到了门口。马兰抽刀挑开帐帘,便冲了进去。

    比铜锣刚刚脱了衣服躺下,啊的一声从被子里坐起来,伸手去抓兵刃。马兰早已扑了上来,将她的手腕牢牢抓住,夺过日月乾坤刀,丢出门外。比铜锣用被子掩着胸口,怒道:你,你想做什么?

    也没想做什么。马兰坏坏地笑着凑过去,比铜锣一声尖叫,假装害怕,在被窝里缩成一团,手却伸到枕下,暗中摸出一把匕首,心道,你敢过来,我便杀了你!

    谁知马兰并不急于行暴,而是将她的衣服一件一件敛起来,又一件一件丢出门外。比铜锣怔了一会儿,不知道他要做什么。马兰手中始终拿着一把长刀,比铜锣清楚得很,要动手,手里那把匕首可不顶用,非得等他意乱情迷,扑上来不可。以往摸进营帐的,都被她轻易刺死,谁知这男人一点儿也不着急。

    马兰不怀好意地盯在她脸上。比铜锣的手攥紧了匕首,暗道,要来了。马兰一伸手,比铜锣紧张得浑身一颤,脚上一凉,却是袜子被马兰扒走了。

    你想干什么?比铜锣道,你想占我便宜,叫你七窍流血而死!

    阿妹来这一趟不容易,阿哥怕你晚上寂寞来陪你。马兰吹着口哨,拉了条板凳,在床边远远坐下,压根没有要靠近的意思。比铜锣不禁呆住了。

    姬纲等人下了马,只听见比铜锣在里面尖叫,隐有打斗之声。门帘敞开一角,日月乾坤刀突然飞了出来,接着是比铜锣的皮袄、华毡,接着便是靴子和那件贴身的粉红色小袖衫。此等情形,显然是无须进去帮手。烧何羌的人从梦中惊醒,突然脖子被刀顶住。先零羌士兵将他们堵住嘴,牢牢捆住,在地上挤作一团。

    只听见比铜锣的大帐里面啊的一声,比铜锣哭了出来。随即裤子、帽子连同袜子都被丢了出来,一团花花绿绿的柔软之物在地上一滚,是比铜锣的紧身内衣与亵裤,也被揉成一团丢了出来。

    马兰叫了声:挂起来!姬纲等人大悟,原来长矛是用来干这个的。

    第二天一早,人人都看见先零羌的士兵站在烧何羌的营帐四周,不许靠近。先零羌的旗子并在一起,挂在烧何羌的旗杆上,门口拴着马兰的马。这都不算什么,先零羌的士兵手持骑矛,上面挑着比铜锣的衣物。骑矛比步兵手里拿的长矛要长,骑兵骑在马上,用长达丈余的骑矛挑着比铜锣的每一件衣服。从袜子到那狗皮袄、大华毡,连同日月乾坤刀,都被高高挑着。比铜锣粉红色的贴身小衣就跟旗子一般迎风飘摆。先零羌男女老幼,西羌十三部的大豪,闻讯都来观看,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先零豪召开大会,十三部大豪齐至。姜凤故意问:烧何羌怎么没有人来?群豪酋哄然道:怕是还未睡醒吧?

    马腾趁势说:我欲发兵南下,讨伐汉贼。我不讨贼,贼必讨我西凉。还请各位大豪鼎力相助!

    这话落到各部众耳中,都化作此乃劫掠汉人的大好时机。近年来西凉太平得很,氐族和一些杂胡势力强大,日渐嚣张,经常攻击羌族村寨,组成联军,正好一并收拾。借着兴致高昂,各部豪酋都大声道:但凭太守调度!

    既然如此,先零豪依旧为河西羌大小各部族盟首,马腾为大首领。众羌族头领兴高采烈,畅谈汉土的丰腴,杀牛宰羊,准备傍晚进行祭祀、庆典。有人提起比铜锣,姜凤故意问道:烧何女豪还没起么?

    有人回报:还在睡。

    直至过了晌午,马兰才披着自己的袍子从帐内走出,故意衣襟大敞,打个哈欠,拍拍靴子上的土,头也不回上马离去,就跟逛窑子一般。先零羌士兵齐声呼喝,骑着马挑衣游寨。

    帐篷里没有声息,有人便想去看看比铜锣死了没有,到门口不敢进去,探头探脑之间,一只银茶壶带着半壶奶茶飞出来,吓得众人四散奔逃。有人回报姜凤:主母,烧何豪起床了。

    姜凤笑道:请她来这里跟各位大豪一同进餐。于是有人在比铜锣帐前高喊:请烧何女豪到大帐与各位大豪一同用餐!

    喊了半天,无人答话。于是侍从用手去掀门帘,门帘开处飞来一脚,将他踢翻。比铜锣披头散发,穿着臧获才穿的下等衣裙,上身只有一件碧绿色的贴身小衫,就连一件外套都没有,夺路而逃。门口人人盯着她,两眼呆直,只见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一个骑马的羌族士兵从马背上一把掀落,夺马而去。

    她平生自诩才貌无双,目空一切。从十一岁便有族中男子半夜摸入她的营帐,被她一刀砍死。想不到今天一跤跌在这里,被人玩弄得如此之狠。马兰就一直笑嘻嘻看着她缩在被窝里,那些风言风语不停地往耳朵里钻。外面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里猜测、议论:门口的白马是马兰大爷的一直到晌午还未起来旗子都迫不及待换了夫家的啦,挂的旦马旗!什么女豪,白天趾高气扬的,到了晚上瞧她小贱人样

    非杀了他不可!那马兰居然留了包臧获的衣服给她!还是别人穿过的!那种羞辱的感觉铺天盖地,比强暴她还要过分!比铜锣将身子伏在马背上,只希望马鬃能遮住自己的脸,遮住道路两边的一切。整个河西不知道多少大小部族的人都在夹道瞅着她,她再也没脸呆在这里。耳中还传来哈哈哈的刺耳笑声,有人拖长了一声一声地笑,抬头一看,马云鹭双手插腰,一副诚心的样子,站在路口等着看她狼狈相。她真想用马把马云鹭直接撞死!可是这时候也顾不得了,后面还有先零羌士兵追赶,大声喊着:烧何女豪留步!

    比铜锣面颊如同火烧,脑中嗡嗡乱响,只有一个心思,那便是逃走。她心中想,要是有人拦她,她就立刻死在这里!她策马冲到寨门,寨门大开,居然没有人拦阻。地上的旗影形状诡异,一抬头,突然发现她的衣物都挂在长矛上,在大寨门墙顶上插成一排,犹如彩旗飘飘。不说那些贴身的内衣、鞋袜,谁不认得她的奇门兵刃与那张见物如见人的大华毡?就说俩人僵持了一夜,挺得她脖子都疼了,什么也没干,有谁会信?

    一根长矛上高高挑着她的袜子,她才发觉自己是光着脚的,登时从每一根脚趾缝里都烧红了,怪不得那些贼人总将视线往她的脚上瞄。那些先零羌士兵在门楼上齐声大笑:看,烧何女豪怎么穿着臧获的衣服!还很合身,靓得很!靓得很哪!

    比铜锣羞愤欲死,将脸伏在马颈上,策马直冲出寨门,绝尘而去。

    有人速将此事回报姜凤,姜凤一问再问,满意之极。

    马腾惊道:怎么会如此?他早觉得事情有异,只是忙着招呼各位大豪,对此事不及询问。得知所发生的事后,马腾大急:祁连山兵强马壮,你们这样做,烧何豪必然翻脸,于事不利!

    汉人有汉人的礼法,我们羌人没有那些虚的。姜凤转向先零豪,父豪,我欲向烧何羌派遣婚使,此举可好?

    先零羌点头:我已经老了,不几年便要死去。比铜锣聪明能干得很,若能磨去傲性,足以托付宗族大事。若能结亲,趁机将烧何羌与先零羌合并,相信可以改变烧何羌粗野的习气,永除两族祸患,正是天神庇佑的好事。

    众人闻言都点了点头。要是能兵不血刃并吞烧何羌,背后苦恼的事情除去,便可以专心处理与氐族的冲突。

    当下,先零豪对手下说:以牛千头,羊两千只作为聘礼。马腾沉声道:我加黄金百两,绫罗绸缎两百匹。茶叶五十桶,米面各一千担!

    此言一出,众豪酋皆惊。要是寻常的羌族小户女孩,一袋面作为聘礼已经不少了。要是一桶茶叶,简直就要手舞足蹈,面子大得很了。绫罗绸缎两百匹,黄金百两,任是在座哪个豪酋,都会将女儿推出门来。

    马腾道:若能平复烧何羌,便是更多又有何妨。又转向众豪酋,这点东西,中原遍地皆是,何足道哉!若宰掉曹贼,匡复汉室,便是千万之数也唾手可得也。

    羌族诸豪酋闻言心热,更恨不得第二天便发兵南下去攻打长安,纷纷恭喜先零羌向烧何羌和亲一事,发下了无数祝愿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