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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无上心诀

    第十一章无上心诀

    不知过了多久,如梦如幻之间,布天雷仿佛看到花奴儿笑靥如花,像是在御风而行,飘飘荡荡,在茫茫天地间无所凭依,渐渐远去,而自己却向水底悠悠坠下,拼命挣扎也无半点着力之处。他内心惶急不堪,张嘴欲呼,却发不出半点声音,眼前无数气泡蒸腾,憋闷难当。突然又觉身子剧颤,像扑到烈焰之中,焦灼煎熬,痛彻于心。正在痛楚难当之际,忽然之间,一股清凉的液体流入焦灼的口中,仿佛是玉液琼浆一般。他贪婪吞咽了几大口,眼睛终于睁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俏丽的脸,时真时幻,若即若离,不正是花奴儿么?布天雷心神激荡,一把抓住她的手,急道:奴儿奴儿我说的都是真心话,我怎么舍得骗你?我迷迷糊糊之间,花奴儿一语不发,似要抽手而去,布天雷便如在茫茫大海中觅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哪里还肯放手?手上加力,嘴里更是语无伦次:我说过喜欢你,愿意娶你,要好好待你,再不会惹你流泪啦。我没有骗你,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幻影渐渐退去,人影慢慢清晰。面前的人哪里是花奴儿,却是一个容颜俏丽的女孩子,仿佛有十三四岁,头上两个抓髻,脸上又羞又恼,涨得绯红,两只大眼睛蕴满了泪水。

    布天雷吃惊之下,见自己还牢牢握住那女孩子的手腕,赶忙松手,只见那女孩子皓白如玉的细腕上,留下几个乌青的指印,不禁有些愧疚。那女孩子揉了一下手腕,眼泪在眼眶中转了几转,终于没有溢出来。她拿起一个小陶盆,一瘸一拐走了出去。这女孩子的右脚似乎有些跛,走起来像是忍受着很大的痛楚。

    这是一间小小的茅屋,土墙已经很旧,墙面斑驳脱落了不少,一个小小的木窗透出几缕阳光。布天雷神志初复,鼻中闻到幽香缕缕,沁人心肺,侧头一看,只见床边的小桌上摆放着一盆鲜艳的菊花。

    女孩子再进来的时候,陶盆中装了半盆木瓜汁。她把陶盆递给布天雷,并没有说话。布天雷接过来,低声道:多谢。话一出口,吃了一惊,原来自己嗓音嘶哑,甚是难听。

    那女孩子颤声道:布大哥,你不要谢我。只要你不恨我,我我就想是压抑了很久,终于无法克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布天雷抬起头来,看着那女孩子梨花带雨的脸庞,蓦地里脑中灵光一闪,认了出来。这女孩子正是上官清远的女儿上官蓉蓉。

    布天雷身子剧震,直觉得百骸欲散,一阵眩晕,无法支撑,仰身倒在床上,手中的陶盆失手落地,啪的一声,摔成四五个碎片。

    上官蓉蓉一吓,下意识止住了哭泣。她见布天雷又晕了过去,很是着急,忙抹抹眼泪,近前伸指掐住了他的人中穴。

    布天雷悠悠醒转,嘶声道:上官小姐,我是你爹爹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不用救我。现在我动不了身,你赶快把我杀了,也好给你爹爹除去心腹之患。

    上官蓉蓉摇摇头,抽噎着说:我早就不是上官蓉蓉了,我娘从洛阳带我出来的时候,就已经给我改了名字,我现在叫华蓉蓉。

    布天雷道:我是魔星,等我恢复了力气,你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上官蓉蓉道:我娘说了,你和花姐姐都是好人,只有我爹爹他

    布天雷一怔,想起上官清远的夫人华绣兰曾在莫陀镇救过自己和花奴儿,这次上官蓉蓉又救了自己,心潮此起彼伏,一时无语以对。他知道华绣兰为女儿改名,也是表明与上官清远恩断义绝之意,自己委实不该迁怒于她们。但想到师父、师叔、卓大哥、花奴儿的惨死,禁不住又是钢牙咬碎,恨从中来。他心乱如麻,索性闭上双眼,不知是该愤恨还是感激。

    华蓉蓉抹抹泪水,走出屋去,不多时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米粥。她走到床前,低声对布天雷说:我知道我爹爹对不起你和花姐姐,你也不愿吃我做的饭,可是你已经昏睡了两天一夜了,你若不吃饭,哪能养好伤?

    布天雷闭目不语。

    华蓉蓉舀了一勺粥,轻轻吹了吹,送到布天雷的嘴边。布天雷紧抿双唇,却不张开。

    华蓉蓉眼中又泪光映现:你放心,等你伤好了,我情愿一死,来补偿我爹爹的过错。不过,你若不喝了这碗粥,我我我现在就去死。

    布天雷还是不动。

    华蓉蓉咬了咬下唇,执意将勺子送在他的口边,道:我数到三,你若不张口,我就反正我娘也死了,这个世上再没有一个人疼我、怜我。她声音有些发颤,但还是坚定地念出口来,一、二、三。

    三字还没出口,布天雷叹息一声,干裂的嘴唇终于开启,眼睛也随之睁开。

    他听到华夫人去世的消息,很是震惊,想到华蓉蓉还是个孩子,不禁心软,抬眼看时,映入眼帘的正是一张眼中含泪、嘴角却倏地绽开笑颜的面庞。

    布天雷就着华蓉蓉的手,喝了几口粥,觉得那粥有些夹生。但他不忍拂华蓉蓉的心意,连吃了两碗,坐起身来,精神健旺了许多。华蓉蓉也很高兴,盛来第三碗粥,见布天雷摇头不想再吃,又皱眉道:我数到三,你须将这碗吃得干干净净。一!

    布天雷一急,终于开口:我真的吃不下了。你做的粥也忒那个

    华蓉蓉脸色微红,羞涩道:我知道我做的粥难吃。不过我刚学着煮饭,你不能笑话我。

    过了几日,布天雷身子渐渐康复,开始下床走动。这里是仙台山后峰的谷底,甚是冷僻。此时布天雷已成为众矢之的,无数江湖中人都在搜捕他。但这里是人人皆知的魔星老巢,依常理揣度,他肯定不敢在此隐匿。因此,最危险的地方反而成了最安全的地方。

    布天雷的伤见好,但华蓉蓉的脚伤却越来越重。布天雷见她的脚踝肿得老高,也不再顾及男女授受不亲,除去她的鞋袜,见她的脚腕、小腿都是磕碰的伤痕,踝骨已经错位,不禁一惊,皱眉道:你忍一忍。为她矫正了关节。布天雷抬头,见华蓉蓉疼得一脑门都是汗珠,可脸上却是又羞又喜,很像花奴儿的神态,不禁一呆。他想起花奴儿,铭心刻骨的痛楚又像毒蛇般咬噬着他的心,当即转过头去。

    华蓉蓉脚不能动,卧了床,布天雷又倒过来照顾她。时近九月,秋风渐起,山谷里不乏山鸡和野兔,布天雷自幼长在山中,与师父相依为命,捕食野味正是拿手好戏,当下随捕随烹,较喝夹生粥之时,二人饮食大为改观。过了一月有余,华蓉蓉的脚伤也基本痊愈,可以拄着棍下地慢慢走了。

    布天雷怕华蓉蓉难过,一直不敢问她娘的事,这天见她情绪很好,才知道了一些内情。原来,华绣兰虽是女流,但性格刚烈,知道上官清远的劣行之后,大怒之下携女儿离家出走。但心中郁痛却始终无法排遣,终日伤悲,茶饭不思,又淋了一场冷雨,终于急火攻心,一病不起。临终之前,她心疼女儿年幼,无奈之下,让其回藏剑山庄。华蓉蓉葬了娘亲,却不肯相信疼爱自己的爹爹会是口蜜腹剑的恶人,悄悄尾随上官清远上了仙台山,暗中目睹了一切,终于看清了她爹爹的本来面目,历尽辛苦,将昏厥的布天雷救下了仙台山。

    布天雷听完,心中不禁浩叹。上官清远貌忠内奸,她的夫人和女儿却心地善良。想到华蓉蓉腿脚上的伤,定是救自己下山时所致。那阴阳崖高耸入云,地势险峻,不知道娇小的她如何将昏迷的自己从仙台山顶峰救下来,肯定吃了不少苦头,感激之余,不禁涌动了怜惜之情。他心想这里虽一时安宁,但终不保有一日仇敌会寻上门来,如何能再连累这样好的一位姑娘?

    布天雷冥思了几日,决定还是离开,就捕获了十余只山鸡和野兔,将皮毛煺尽了,收拾停当,留给了华蓉蓉。他准备等华蓉蓉的脚伤彻底无碍之后,悄悄离开。

    这一夜,华蓉蓉已经熟睡,布天雷正收拾行囊,突然听到谷内响起杂乱的脚步声,接着窗户上映进许多摇动的光影,随后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华山派铁中天冒昧造访,敢请舍内主人相见。

    布天雷叹息一声,知道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他深吸一口气,昂然走出去,反带上房门。

    夜色之中,十余名黑衣大汉举着火把,围在茅屋之前。接着屋后也响起几声呼哨,显然这一行人已将茅屋团团包围。为首的是个白须老者,他见到布天雷,倒退了一步,手中一把长刀横在胸口,很是戒备。

    敢问阁下尊姓大名?那老者发问。

    布天雷仰头看天,一语不发。那老者见这个人神情倨傲,心中更是惊惧,一挥手,手下众人都亮出兵刃。

    正在此时,吱呀一声,茅屋的木门开了,华蓉蓉走了出来。她看看众人,轻轻打了个哈欠,懒懒道:师兄,这些人是谁?大半夜的,搅得人不得安宁。

    众人见这个小姑娘长得如天仙一样清秀脱俗,都呆住了。那老者看了看布天雷,又看了看华蓉蓉,神色间颇为踌躇,转头对身边一个形容猥琐的瘦小汉子道:贾老四,你在单刀会上和那个小魔星朝过相,你仔细认一认,这人可是布天雷?

    贾老四还未说话,华蓉蓉已经抢先发话:什么布天雷?你们是哪个帮派的,敢与我正义盟作对,想是活得不耐烦啦。

    那老者一怔,皱眉道:正义盟?我华山派也是正义盟的嘿,你两个娃儿冒充正义盟中人,却骗得谁来?

    还不知究竟是谁冒充!华蓉蓉冷笑一声,倏的亮出一块黄澄澄的令牌。那老者一见令牌,登时色变,急忙将长刀入鞘,抱拳道:原来是总舵的二位少侠,误会,误会。铁中天多有冒犯,还请见谅。他知道持有令牌的人都是藏剑山庄的弟子,一挥手,手下众人纷纷将刀剑归鞘。

    华蓉蓉眼珠一转,道:原来是华山派的铁大侠。我姓田,这位是我的师兄,姓罗。我二人接盟主号令,在此寻访布天雷的踪迹。却不知铁大侠一行如何来到这里?可有布天雷的消息么?你身后各位英雄都是华山派的么?她怕铁中天追问自己和布天雷的来历,当下轻轻一语带过,抢先问了一串问题。

    铁中天道:那小魔星大闹洛阳单刀会后,上官盟主传下檄令,要将其缉拿,敝派权掌门委派在下带了十几个师弟,在那小魔星所居的三清观埋伏了一月有余,没有发现那小魔星的踪迹,这才在仙台山周遭搜寻,有缘结识到二位少侠。看来上官盟主运筹帷幄,有先见之明,早已派遣二位高足在此守株待兔。佩服佩服。

    那叫做贾老四的人较为奸猾,他虽不敢认定布天雷,但还是颇为疑心,当下凑到铁中天耳边低语了几句话。铁中天也是老奸巨猾之辈,眼珠一转,已经有了计较,打个哈哈,道:二位少侠,铁某曾陪敝派权掌门拜访过藏剑山庄,与贵派萧少侠、杜少侠有过一面之缘,却没有见过二位。敢问那二位少侠可好?

    华蓉蓉冰雪聪明,早已领会铁中天的弦外之音,微笑道:铁大侠认识萧、杜二位师哥,那更是老相识了。承铁大侠挂怀,萧师哥一直追随盟主,追捕那小魔星。杜师哥去年与人交手受了些轻伤,一直在家中休养,不过也无什么大碍。我兄妹二人未与铁大侠见过面,可是相见恨晚啦。

    铁中天道:在下对贵派的春秋剑法很是景仰,那年见过萧少侠出手,当真是高明至极。特别是凭空下刺的那招,好像叫做金针渡劫

    话音未落,华蓉蓉手中挽起一根树枝,如穿花蝴蝶一般,身子跃起在半空,已向铁中天当头刺来,这一剑,虽是由一个女孩儿使出,却仍是法度严谨,沉稳古拙,正是独一无二的春秋剑法。铁中天吃惊之下,连退数步,那树枝的枝头如影随形,仍稳稳罩住了他的喉头。

    华蓉蓉垂下树枝,笑道:我年幼无知,这套剑法只是学个皮毛,不知铁大侠见到的是不是这一招?

    铁中天暗暗吃惊,这招剑法自己竟退无可避,除了春秋剑法,哪有这么厉害的招数,若这小妮子手中拿的是真剑,那还了得?当下再无怀疑,见布天雷始终神态冷淡,不敢久留,说了几句场面话,带着诸人匆匆离去。

    华蓉蓉抛下树枝,看看背着包裹的布天雷,悠悠叹了一口长气,轻声道:布大哥,你你要抛下我自己走,对么?

    布天雷默然片刻,低声道:你不要再跟着我了,听你娘的话,回到你爹爹那里去吧。

    华蓉蓉颤声道:我没有爹爹了,自从我娘死的时候我就没有爹爹了。

    她转到布天雷的正面,直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你的拖累,恨不得我早点离开,对吗?

    布天雷摇头道:我要去的是一个阴冷无人、鸟兽出没的地方,很苦的。

    我不怕苦!华蓉蓉打断了他的话,咬了咬嘴唇,一字一顿说道,我没有家了,你去哪儿,我去哪儿。

    布天雷叹了口气,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有生以来,接触的女孩子就是花奴儿和华蓉蓉,但二人都是聪明伶俐,说话行事都有诸般花样,让人难以琢磨。

    华蓉蓉道:你不带我去,我就去死。

    数日的接触,布天雷知道华蓉蓉外柔内刚,打定主意就不肯更改,甚至还常常以死相胁,可自己偏偏无法化解。他踌躇良久,又叹了口气,终于点了点头。华蓉蓉登时喜上眉梢。

    天亮之后,二人准备好行囊,待要出发。布天雷想到一路北去,还不知要撞到多少江湖豪客,纠缠不清,就想到了几个月前和花奴儿南下时的易容之事,当下调和了颜料,先将自己化装成一个中年汉子。华蓉蓉在一旁托着腮笑眯眯看,觉得很是好玩,非要布天雷帮自己易容成一个中年婆婆。布天雷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他将粉团揉在手心,轻轻抹在华蓉蓉的两腮。华蓉蓉闭上眼睛,将一张俏脸抬起来,与布天雷的脸仅有半尺距离,布天雷鼻中闻到淡淡的芳香,感到她的吹气如兰,突然觉得她像极了花奴儿,一时间呆了。

    华蓉蓉等了半天,察觉不到布天雷的动静,睁开眼,正看到布天雷的眼神。那眼神,饱含了痴迷、怜惜、相思、痛苦、希冀。华蓉蓉的脸陡然羞得绯红,她低下头去,用低得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布大哥,你你想到花姐姐啦。

    布天雷一愕,自觉失态,也面红过耳。当下收敛心思,为华蓉蓉易容。

    布天雷和华蓉蓉一路向北,走了一月有余,来到保定府境内的抱阳山。他在山脚一个小镇上,为自己和华蓉蓉买了几件厚厚的貂裘棉衣。时令刚进初秋,但布天雷知道鬼蜮之内甚是阴寒,必须早做准备。又买了些粮食菜蔬和日常杂物,和华蓉蓉走上山来。

    鬼蜮之中,自地残走后再无人烟,到处是兔走荒苔,狐眠败叶,一派的萧瑟凄凉。布天雷见华蓉蓉站在谷中,两只眼睛不住打量四周的衰败景象,以为她害怕,道:世人都说这里有鬼怪和魔灵,不敢上来,其实这里原是我师叔的居所,除了一些野兽,并没有其他的东西。

    华蓉蓉摇摇头,道:我不怕的。我只是不知道,这里种不种得活腊梅。轻轻揭开包裹,捧出一株小小的腊梅,只有三四片纤小的叶子,在风中瑟瑟抖动。

    布天雷见她包里居然藏着一株小树,很是奇怪。他搔了搔头,觉得这女孩儿的心思更是难以琢磨。

    二人走到原先地残居住的牌坊旁,华蓉蓉陡然兴奋叫道:布大哥,你看!

    布天雷顺着华蓉蓉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棵枣树上,挂着许多红彤彤的大枣。华蓉蓉跑前几步,飞身掠上,她伸手摘下一颗,放进嘴里,觉得鲜甜多汁,当下又摘了许多,捧在手心里,对树下的布天雷叫道:接着!

    布天雷刚接住红枣,又听到华蓉蓉兴奋的声音:快看,松鼠!只见旁边一棵虬松枝头,一只遍体金黄的小松鼠正在捧着松子吃,大尾巴轻轻摇摆,两只眼睛警觉着四处看,很是可爱。

    布天雷原以为华蓉蓉会对这里非常失望,却不料华蓉蓉孩子心性,在荒凉之中发现了许多有趣的事情,当下心中也很是欣慰。

    布天雷和华蓉蓉伐了几棵树木,在枣林边盖起了两间简陋的小木屋。秋风一日凉似一日,布天雷在山中捕了一头豹子和几只狐狸,用剥下的皮做了皮氅,割下的肉挂在树枝上风干,准备好过冬的物事。华蓉蓉则在木屋的窗下种上了那棵小梅树,每天松土、浇灌,细心呵护,没过几天居然还真蘖出新的叶子,高兴得她睡梦中都笑出声来。

    这一天清晨,华蓉蓉睡醒,见窗外飘起鹅毛般的雪花,不禁喜出望外。她自幼生在江南,很少见雪,雀跃起床,叫道:大哥,下雪啦!

    外屋的布天雷却没有回音。她在屋内屋外找了一圈,没有找到,心中有些慌,寻到后坡的枣林,忽然听到林中有嗖嗖之声,像是风吹林梢的声响。华蓉蓉隐在树丛后一看,发现布天雷持着一把钢刀,正在雪中使一套刀法。他左手持着刀,动作甚是笨拙,一举一动都不连贯,很是吃力,额上冒出了汗珠。布天雷练了一会儿,突然抛下钢刀,如同疯魔一般,用手狠狠击打一棵树身,嘴中发出低低的吼叫。

    华蓉蓉吓得呆了,她见布天雷手上都见了血,刚要现身出来,却见布天雷一个鹞子翻身,捡起刀,盘旋飞舞,又展开了一套剑法。这套剑法,却是连贯得多,沉稳古朴,精准异常,正是华蓉蓉家传的春秋剑法。

    华蓉蓉更是吃惊。她却不知道,布天雷的修罗刀法一直是右手习练,乍用左手,哪能习惯?不过他向卓若水学得左手剑,展开春秋剑法却是中矩中规。布天雷一会儿用刀法,一会儿用剑法,脸色一会儿涨红,一会儿铁青,怒目圆睁,睚眦欲裂,很是可怕。

    华蓉蓉见布天雷悄悄练刀,知道他念念不忘要找爹爹报仇,心中怅然若失,登时对眼前的雪景再也没了兴致,轻轻叹了一口气,黯然离开。

    不知不觉过了数月有余,布天雷每天苦练,左手的修罗刀法也渐渐纯熟。可他却终日郁郁寡欢,有时候一个人木桩般枯坐,有时在枣林中狂奔。有一天回房,突然见华蓉蓉打开了他的包裹,花奴儿的纱衣和那个干枯的花环放在一边,华蓉蓉正捧着那块心形宝玉,看得入神。布天雷如受雷殛,喝道:放下!

    华蓉蓉身子一震,慌忙将宝玉放下,嗫嚅道:我是想帮你洗洗衣衫

    布天雷上前,将宝玉、花环、纱衣重又一股脑儿放回包裹内。华蓉蓉眼泪在眼框中打转,突然转身跑了出去。

    布天雷对着包裹,想起自己和花奴儿在桃林中的邂逅,关帝庙殿顶的相识,南行路上的相守,洞房花烛的伤心一幕幕铭心刻骨,不禁心绪如潮,痴痴发呆。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回过神来,见外面天色昏沉,已近黄昏,想起华蓉蓉,赶忙出去,却不见了她的踪迹。

    布天雷吃了一惊,到处找寻不见。想想自己对华蓉蓉的粗暴,很是内疚,又想到那块玉本来就是华蓉蓉家的宝物,更是懊悔。他点着火把,下了顶峰,从山南寻到山北,从东岭寻到西岭,一边走,一边呼唤,终于在西岭的半山腰处,听到了华蓉蓉微弱的回音。

    布大哥,我在这里。

    布天雷大喜,见华蓉蓉倚在一块岩石边,身上脸上都是泥土。布天雷知道她摔伤了,很是心疼,抱起她来,却见华蓉蓉手中抱着一棵树苗,不肯松开。布天雷很是纳闷,一问,华蓉蓉道:我见你藏的花环,知道你喜欢桃花,跑了老远,好不容易才找到这棵桃树。

    布天雷心情激荡,道:山上冷,这树不能活的。华蓉蓉道:我不信,梅树能活,桃树也能活的。布天雷低声道:你这又何必?不值得的。华蓉蓉道:值得,你喜欢的,我也喜欢。就算她的脸红了,再也说不出口。洛阳刀会上,那个从刀丛中挺身而出,浴血苦战,营救心上人的热血少年,在她情窦初开的少女心中打上了铭心刻骨的烙印。她想,若是布天雷那样待她,就算死一千回,一万回,她也心甘情愿。

    布天雷抱着华蓉蓉上山。华蓉蓉偎在他的怀中,芳心如醉,只盼就这样一直被抱着走下去,永不停歇。

    回到山顶,布天雷将那个花环和花奴儿的纱衣埋在了屋后,把宝玉还给了华蓉蓉。这宝玉本来是他的一个梦,而今,梦已醒了。

    光阴荏苒,倏忽数月。布天雷刀法日益精进,但总觉得其中有些关窍难以参透。这套刀法,虽然霸道决绝,但还是有很大的缺陷,天愁地残当年对此也束手无策,布天雷虽悟性极高,但自幼习练,造诣尚低时浑然不觉,正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登堂入室之后,一线通天,便无可回避地遇到了这个惑障。

    他志在报仇,心中急躁,渐渐入魔。练到后来,竟觉得功夫不进反退,更是惶急。这一日,他一直习练,午饭也不吃,华蓉蓉来时,见他脸色铁青,也不敢劝阻。

    布天雷从晌午练到太阳偏西,竟是一刻不曾停歇。到了后来,他刀法越练越快,却左支右绌,如渐渐陷身泥沼之间,凝涩僵直,百转不通,分明已到了雪拥蓝关、山穷水尽的境地。他的出刀越来越不成章法,终于绝望地大叫一声,刀脱手而飞。

    布天雷盘膝坐地,头上的汗水如黄豆般冒出,浑身瑟瑟发抖,自觉脉息散乱,难以平复。那修罗刀法以阴煞之气为基,团团凝聚之下,无宣泄的途径,尽数凝结在布天雷的血脉之中。布天雷只觉得寒意骤起,如同掉在冰窖之内,他心中明白,自己已到了走火入魔、性命交关的紧要关口,只是已然无力自救。

    突然眼前亮起一道绚丽的光芒,布天雷神志一凛,抬头看时,只见华蓉蓉托着那块宝玉,迎着阳光,发出万道七彩霞光,将他的全身都罩在其中。他登时觉得周身像泡进了暖水之中,热烘烘地很是受用。这时,耳边清楚听到华蓉蓉清脆的声音:身为鼎炉,心为神室,津为华池,自形中之神,入神中之性,此谓归根复命一直诵读下来,正是一篇精微无比的上乘内功心法。

    布天雷身子一震,如闻天籁,细细品味那心法的含义,瞑神端坐,灵台清明,一股内息依华蓉蓉的诵读之声缓缓游走,身上的寒意渐去,凌乱的真气重新纳入经脉正途。运行了几个周天之后,他抛开一切凡念,无人无我,渐渐到了灵神归一、物我两忘的境地。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脑中灵光闪现,只觉日精月华,阴极阳生,循环不息,尽归一气,登时突破了生死玄关,通晓了天人合一的至理,长啸一声,跃起身来,重又展开了修罗刀法。

    七彩霞光之中,布天雷再次出手,已是另一番气象。这套刀法以绵绵气机为纲,以机变灵动为目,突破了用刀的法禁,轻灵似羽而又凝重如山,实已达到了言之如吹影,思之如镂尘,圣智造迷,鬼神不识的高深境界。他越练越顺畅,只觉蹊径通幽,别有洞天,原来刀法中的禁锢和缺陷都豁然贯通,天地精华与自身水乳交融,举手投足无不宛转如意。他神驰物外,想到卓若水的剑法和花奴儿的鞭法,万本归源,尽同此理,一下子悟到了武学中的至高境界,心中无限狂喜。

    刀法堪堪使完,布天雷收刀而立,身前身后蓦然升起四个气流漩涡,满地的落叶都被这四个漩涡卷起在空中,升腾起两丈多高,然后慢慢散落下来。他仰脸向天,任由漫天落叶落到脸上、身上,发出一串狂喜的长笑。

    笑声之中,在一旁观看的华蓉蓉却是泪流满面。她知道布天雷的武功,已经到了一种前无古人的高深境界。可是这样的话,无疑却将自己爹爹的性命送到布天雷的刀锋之下,这到底是对还是错?

    这块宝玉,本是江湖四大武林世家之一的终南华氏祖传之物,故老相传,里面藏着上乘的内功心法无上心诀。上官清远当年向华家结亲,本有觊觎心诀之意。上官夫人华绣兰聪慧过人,担心上官清远迎娶自己是别有所图,因此虽将陪嫁的宝玉交给了上官清远,但却未将心法授与,致使上官清远费尽心机,也没发现其中有任何的机关和秘籍,以为是以讹传讹所致。这块宝玉,将天光化成七彩,激发人的内力,配以心法相辅相成,使人达到天人合一之境。华蓉蓉不忍布天雷走火入魔,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将她娘临死前秘授给她的无上心诀传给了布天雷,救其脱出迷津,更使他的武学登堂入室,得窥无上妙境。

    华蓉蓉知道布天雷和她爹爹的一战终不可免,无论谁胜谁败,受伤最厉害的还是她自己。她终于等到了这个日子,尽管她一千个不愿意,一万个不愿意。可是她知道该来的一定会来,就像冬天飘扬的雪花,春天缠绵的细雨;她知道该走的一定会走,就像悠悠吹过的清风,潺潺远去的溪流。人世间,四季轮回,叶枯花荣,本来就有许多事不是人心所左右的。

    初春来临的时候,布天雷开始收拾行装。华蓉蓉默默帮着收拾,又将那块宝玉放入布天雷的包裹之中。她再也没了欢笑,目光凄婉,常常不知不觉泪盈于睫。布天雷也避免和她眼神接触,佯作不知。二人数日之间,竟没有说一句话。

    这天清晨,布天雷背起行囊,走出屋外,突然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他看到西窗下,那株小小的桃树竟然开满了粉色的桃花,灿若丹霞,艳丽无俦。他情不自禁走上前去,俯下身,深深吸了口气,仿佛要陶醉了一般。好久,才直起身来,一眼就看到了远处等候在牌坊下的华蓉蓉。

    大哥,你看桃花开啦。华蓉蓉眼中蕴泪,却没有流下来。这个善良的姑娘,原是一朵温室里的小花,经过苦难的洗礼,已经成了一朵傲霜斗雪、凌寒开放的冬梅。

    布天雷的步履坚定而又从容,缓缓从她身边走过,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轻轻一拂袖子。华蓉蓉的鬓边骤然多了一朵鲜艳的桃花。

    华蓉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看着布天雷的背影,泪花还在眼中打转,可是嘴角却露出了甜甜的微笑。含着泪的微笑,不正是天下最美丽的笑容么?

    她决心要守在这里。她知道春天已经来了,她要在这里种上好多好多的桃树,还要种上好多好多的梅花。她知道她的布大哥一定会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