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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香消玉殒

    清晨。

    西门残月发现今天的霞光特别美,艳丽得令人心醉,那种清新脱俗的殷红,片片白云那样轻盈地飘逸,那树摇曳所发出的沙沙声响,那鸟雀飞过的弧线,都给人一种生命的惊喜。

    更让他高兴的,是婉儿。

    似乎是奇迹一般,她的眉宇间深锁着的那丝忧郁怨怼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愉悦的美。

    她见到西门残月后,立即款款地裣衽一礼。

    西门残月的脸霎时变得通红,慌忙避开,道:“嫂夫人不必多礼。”

    婉儿柔声道:“西门大侠恩德,婉儿铭刻于心,没齿不忘。”

    西门残月道:“你最好忘了,唉,我这样做,实在对不起海灭天。”

    婉儿幽幽地道:“是我对不起他,天哥对我一直很好,只是……”

    “你不必自责,世上有很多事,是难以用对不对得起来判定的。”

    说完,他走了。他去找海灭天。

    ***

    海灭天又在喝酒。他的心情似乎很坏,看见西门残月时,急忙竭力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

    西门残月心一动。

    海灭天是否意识到了什么?

    还是因为昨晚没抓住那个刺客?

    他满怀愧疚地望着海灭天。

    海灭天也看着他,满脸堆笑。但谁都看得出来,那笑容分明是硬挤出来的。也许他在掩饰着什么。

    “西门兄,喝酒。”

    “好,喝!”

    西门残月真想大醉一场。他也想掩饰,用醉酒来掩饰自己的内疚和不安。

    他真的醉了,醉得一塌糊涂,被海灭天搀上床时,便大吐特吐,连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迷迷糊糊中,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婉儿死了,用那把剪过鸟儿的剪刀,剪断了自己的喉咙,好多血从伤口喷射而出,染红了偌大一方天地。这个梦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接着,他醒了。

    这时,已经临近黄昏。

    他没有想到这一觉睡了那么久,也没想到会做那样一个梦。

    更让他想不到的是,婉儿真的死了,而且真的是用那把剪刀剪断喉管而死的。

    ***

    她倒在血泊中,腥红得让人晕眩的血,不但溅满了她娇弱的身躯和梦一般的衣衫,也濡湿了好大一块地方。她手中紧紧握着把剪刀。

    她的面容显得格外平静安详,甚至嘴角还残留着一缕微笑。

    在西门残月眼中,那微笑多么地凄楚。

    这是她的卧房,从这里精致的摆设、一尘不染的家具来看,她是个热爱生命的女人,为什么会突然自杀?

    西门残月不相信,早上见到她时,她的心情特别愉快,身心沉浸于美丽的向往之中。

    她已经知道,从今天晚上开始,她就能跟心爱的人在一起,享受恩爱幸福的生活,她怎么会愿意死呢?

    西门残月望着傻子一样坐在床边的海灭天。

    海灭天的悲伤,远不是任何言语所能描述的。他像一截木头,在那儿坐了很久、很久,始终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泪。他的神情有些发呆,目光一片混沌。

    西门残月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轻轻地走过去,无言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这个动作,他是最熟悉不过的了。其中蕴含的意思,恐怕世上只有他能够领悟。

    海灭天一震。

    他似乎从一场噩梦中瞿然惊醒。

    他忽然笑了笑。

    这笑容比哭还难看,令人肝肠寸断。

    这个外表洒脱豁达,淡泊名利,视流血牺牲为儿戏的硬汉子,表面上对婉儿的态度那么冷漠,其实他非常爱婉儿。

    西门残月替海灭天难过,也为婉儿感到悲哀。

    他知道,还有一个人会跟海灭天一样痛不欲生。

    方义平。

    ***

    冰冷、惨淡的月光照在方义平身上。

    听到那个噩耗之后,他的第一个反应是微笑,冲西门残月道:“西门兄知道我心急如焚,故意开玩笑。”当他看清西门残月的脸色后,他的第二个反应仍是笑。

    西门残月一向认为只有哭能表达悲痛之情,现在他才知道,有时候,笑声更能宣泄痛苦。

    那笑声多么凄凉悲惨,像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使劲地在心头搅动。

    夜黑。风寒。月冷。

    方义平忽然大声狂笑,笑得眼泪扑簌簌涌出,豆大的眼珠晶莹透澈,如珍珠一般。他的心在流血。

    婉儿的死,对于他而言,并不仅仅意味着失去了一位爱侣,一份美丽动人情感的寄托,更重要的,是一个绚丽多彩的梦的破灭。

    那雾一般轻灵飘逸,透明而朦胧的梦,给过他生命的动力。

    现在一切都逝去了。

    西门残月默默地看着方义平。

    时光仿佛流逝得很慢,一个时辰简直有百余年那么长。

    方义平的笑声渐渐弱了下来,最后终于止歇了,然后是一阵死寂般的缄默,如一支哀婉低回的曲子,慢慢休止,留下一段无声的旋律。

    方义平突然道:“婉儿现在是不是还在无为堡?”

    “是的。”

    “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我陪你去。”

    “为什么要陪我?是不是怕海灭天对付我?”

    “不是,他现在的心情并不比你好多少,绝不会对付任何人。”

    “那你是担心我会对付他?”

    “此时此刻,你还有心思对付他吗?”

    ***

    婉儿躺在床上,像是睡着了。卧室里除了海灭天,没有其他人。

    海灭天怔怔地坐在桌旁,双眼盯着桌上的油灯。屋中一片死寂,只有灯芯燃烧时发出的劈啪声。

    西门残月和方义平走了进来。

    海灭天像是没有看见。他的神思似乎出了这间屋子,飞入了一个不可知的世界。他的人看上去,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

    西门残月没有叫他。方义平也像屋子里没有这么个人。一进屋,方义平的目光便痴痴地盯着床上的婉儿,一步步挪了过去,身子抖个不停。

    西门残月看看他,又瞧瞧海灭天。

    方义平突然叫道:“她没死!婉儿没死!”

    这叫声吓了西门残月一跳,他急忙走过去,低声道:“方兄,她真的死了,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方义平不听,又叫道:“她真的没死,你瞧,她的眼睛在动。”

    西门残月认真地看了一眼。

    那一眼所花的时间,只不过那么一刹那。

    但有时一刹那的时间,足以发生惊天动地,震铄古今的变化。

    ***此刻,在那一刹那里,一双手已扣向西门残月脉门。

    几十道歹毒暗器从床上射出,暴打他周身要害。

    一只肉掌,挟着一股无可匹敌的狂飙闪电般拍向他背心。

    这三道威猛凌厉的攻势几乎同时发出,其中最厉害的,是那只肉掌。

    海灭天的右掌。

    没人想到他居然会向西门残月出手。

    扣西门残月脉门的居然是方义平。

    那些暗器则是从安置在床上的机关射出来的。

    电光石火间,三道攻势全部落空。

    方义平在感觉到扣住西门残月脉门时,自己的脉门反而被扣住了。同时,身子不由自主地动了动。这一动的结果是,那批暗器将他的身子钉成了刺猬,而海灭天那全力施为的一掌,也结结实实地印在了他的身上。

    他跳了起来,咯着血,跌落在床上。

    他顷刻毙命,永远地躺在了婉儿身边。

    海灭天震愕万分。

    ***

    乳白色的月光从窗口泻了进来,照在西门残月身上。他容色冷峻地望着海灭天。

    海灭天满脸阴沈之气,冷冷地道:“想不到这样都杀不死你!”

    “你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我就是‘观音’组织的老大。”

    西门残月一震。他不相信。

    “真的?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为什么?”海灭天突然激动不已,全身都有些颤抖,咆哮道:“从小时候起,家父就叫我淡泊名利,与世无争,做一个清心寡欲,而又乐善好施的人。我的确这样做了,而且做得很好。但你知不知道,这样做,我要付出多少牺牲?我为什么就不能做另外一种人?我为什么就不能成为一代枭雄,来领袖群伦?”

    西门残月长叹一声。他一直以为了解海灭天,没想到自己错了。

    “婉儿是你杀的?”

    “是的。其实我早知道她跟方义平有染,多次想杀了他们,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没下手。”

    “我不明白方义平为什么会帮你。”

    “你以为他真是重情义的男人?金银财宝比感情更能吸引他。那天晚上我去找他,答应将堡中财产的两成给他,只要他牺牲婉儿和帮我对付你。他同意了。”

    “其实他错了,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感情更值钱。”

    “我也错了。当初我如果帮左秋山对付你,你早就死了。当时,我不那样做,是因为你的确是我不可多得的知己。”

    “还有一个原因,你想乘机除掉左秋山。因为你不希望将来有人跟你分享成功。”

    海灭天没有否认。他问道:“莫非你刚才已经察觉了我的计划?”

    “没有,我只是觉得奇怪:婉儿为什么自杀。”

    海灭天久久地看着西门残月,看得很仔细、很认真。他心里忽然泛起一阵悲哀:西门残月为什么是我的敌人?

    半晌,海灭天道:“该说的都说了,你我之间,只有一件事要办。”

    西门残月缓缓地点了点头。他的心情格外沉重。

    海灭天慢慢地抬起手掌,眼睛瞬也不瞬地看着西门残月。

    西门残月静静地站在那儿,他的衣袖中,一把弯曲的蓝色的袖刀,隐隐透出光芒……

    第十二章杀人的树叶九月十三日,“白衣浪子”西门残月将与“追日剑”柳无邪决斗于追日山庄。

    ***

    黄昏。

    夕阳西坠,一抹腥红的残霞涂在天际,秋风萧瑟,寒凝大地。树林中一派凄惶、寂寥、冷清的景象。落叶黯然飘坠,犹如一声声生命的叹息。

    林中标枪般站着三条大汉,灰衣劲装,身形瘦削但筋骨强健。三张脸如大理石雕镂而成,冰冷森寒,坚硬无比,目光比刀还利。

    三把刀握在三人手中,刀光灿亮夺目。刀刃隐隐泛着血光,那血光透射出浓浓杀气,侵肤蚀骨,凌厉无匹。

    他们不知在这里站了多久,时光在渐渐地流逝。

    忽然,其中一个灰衣人稍稍一动,寒光陡闪。

    他身边的一棵树上突然落下十八片叶子,犹如蝴蝶般在风中轻轻飘舞。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来,那些树叶是被他发出的刀气摧落的。

    一位满脸络腮胡子,鼻直口阔的大汉笑道:“老三的脾气还是那么火爆。不过老三的刀法近来确实精进了不少。”

    这老三相貌英挺,神态俊逸潇洒,听了这话,面上不由得露出一丝得意的微笑,道:“不知西门残月的刀法,是不是真的有传说中的那么好?”

    另一位神态威仪,浓眉大眼的灰衣人冷冷道:“江湖上有不少人都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但这些人现在都已经死了。”

    老三一愣。

    络腮胡微微叹了口气,道:“老大,咱们这次不知道──”

    他没有把话说完,但老大明白他的意思。

    老大将目光投向远方,定定地望着那美得格外凄艳的夕阳,那血一样惨淡的霞光,眼睛里忽然掠过一丝痛楚之色,似乎他的生命正如那沉落的夕阳一般,辉煌的时刻已逝去,即将进入的,是漫长孤寂冷酷的暗夜。

    络腮胡看了看他,又轻声道:“老大,也许结果并不会是我们想像中的那样。”

    老大的神情忽然恢复了先前的坚毅和冷酷,道:“不错。”

    他顿了顿,又道:“我感到悲哀的是,为什么我的刀不如西门残月的那一把?”握刀的手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青筋贲凸。

    老三忍不住问:“那是一把什么样的刀?”

    老大没有回答。

    他见过那把刀。

    那是一把袖刀,刀身弯曲如一轮残月,通体幽蓝,如海水般波光荡漾,深邃庄严。

    有人说那把刀发出时,美如天边曳过的彩虹,却又威力无穷,曾将少林十二罗汉的兵器一口气全部削断。但也有人说,那是一把极其普通而平凡的刀,正如西门残月本人。

    老大忽然重重地叹了口气。

    络腮胡神情复杂地看着他刚要开口,老大脸色微变,低叱一声:“来了!”

    ***

    林中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只有树叶飘落的沙沙声,但气氛陡地紧张起来。一阵轻得几乎听不见的脚步声响起。

    电击般的刀光疾闪。刀光是从一棵大树后射出的。同时,“喵──”地一声。

    老三慢慢从树后走了出来,手中刀寒光灼灼,刀锋上有血。

    老三一愣:如此荒郊野岭,怎会有猫?他正想着这个问题,忽然觉得后颈有些痒痒,像是有人朝自己脖子吹气,不由得烦躁地嚷道:“老二,这种时候还有闲心玩?”回头看时,立即觉得全身冰冷,额头直冒冷汗。

    不知什么时候,他身后站着一个白衣人。

    白衣人冲他笑笑,道:“马老三真是刀法过人,居然能一刀杀死一只大猫。”

    马老三又惊又怒。这人的轻功简直不可思议,他到了自己身后,自己居然丝毫也未察觉到。如果他刚才出手,自己的下场绝不会比那只猫强多少。

    白衣人又朗声道:“史老大,钟老二,你们也出来吧。”

    两条灰影飘然而出。

    三条灰衣人结成犄角之势,将白衣人围在中间。

    这白衣人年约二十四五,身材颀长,面白无须,目中神光充足。身上白袍质料上乘,裁剪极佳。他嘴角似乎永远含着一缕微笑。

    这微笑涵蕴着自信、善良和对人世间无限的热爱,令人一见如沐春风,但在三个灰衣人看来,分明是对自己的蔑视、嘲讽和敌意。

    他手中把玩着一只小金佛,这小金佛玲珑精致,栩栩如生。他的手瘦削、白净而干燥。

    三个灰衣人冷冷地瞧着他。

    “西门残月。”史老大忽然道,“你为什么一定要和我们过不去?”

    西门残月慢慢将小金佛放进怀中,道:“你应该知道为什么。你们这些年来,做过几件好事?”

    钟老二目露凶光,恶狠狠地道:“你想必知道,同我们‘三刀一毒’作对的人,都没有什么好结果的。”

    西门残月淡然道:“我知道。”

    史老大冷笑道:“这么说,你是一定要惹火烧身啰?”

    “不错。”

    马老三冲史老大道:“老大,跟他啰嗦什么,咱们做了他。”

    西门残月仍是面带笑容,道:“我听说到今天为止,死在你们刀下的江湖高手,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三十三个,其中二十一人还是高手中的高手。”

    史老大木然道:“我也听说号称天下第一剑的少林木大师,在品评天下武林高手时,曾将你和七大门派的掌门人相提并论。”

    西门残月笑道:“木大师的话一向都有很多人相信。”

    钟老二厉声道:“但我的刀不信。”

    西门残月悠然道:“那你为什么还不出刀?”他的目光来回扫视着三个灰衣人。

    三人面容森冷,眼睛死死地盯着西门残月的衣袖。他们知道那衣袖里藏着一把刀,一把让无数江湖人谈之色变的弯刀。

    残秋肃杀的气氛弥漫在天地间。

    一种森严的杀意凝结在这片树林里、这空气中。

    不知过了多久,马老三忍耐不住,大喝一声,这声音响遏行云。同时,他身形掠起,迅捷异常,悚逾奔雷地向西门残月劈出一刀。

    这一刀凌厉而迷离,明明是劈向西门残月顶门,实则横削他双腿。

    马老三曾用这招削断了北腿门掌门龚铁腿,那双号称百炼精钢铸就的铁腿,自是非同凡响。

    他一边出手,一边用眼睛盯着西门残月的衣袖。

    与此同时,史老大和钟老二也出手了。

    两条人影电射而出,两把刀上下翻飞,扎、抹、撩、砍、缠,五记杀着,招招涵蕴诡毒奇幻的威力。

    他们一番抢攻,不让西门残月有出手的机会。

    “三刀一毒,四大恶煞”在江湖上臭名昭著,人们对他们又恨又怕。恨是因为他们为祸武林数十年,怕的是他们行踪飘忽诡异,武功奇高。

    此番“三刀”联手对付西门残月,攻势密集歹毒,如繁弦急鼓,排空而至,银光忽东忽西,聚而复散散而又聚,无人敢撄其锋锐。

    西门残月速退,身法奇快。“三刀”他们发出的每一刀都被他躲开了。

    “三刀”面罩寒霜,不停地催动攻势,雪亮的刀光织成一道光幕,裹向西门残月。西门残月又退,步法有若行云流水,毫无窒碍之感。“三刀”如影随形,刀出迅如疾风,刀法大开大阖,却又暗寓细腻手法,变化无穷。他们所施刀法,无一不是当世罕见的武学绝技。

    西门残月再退。

    他已退至一棵大树下。树干粗壮笔直,枝桠枯萎,所剩叶片不多,且呈焦黄色。

    “三刀”见状窃喜,手中刀泼水般洒向西门残月。

    西门残月如果再退的话,便会撞到那棵树了。突然,树上的叶片全都离枝飞出,尖啸着激射西门残月头顶、背门要穴。

    “树叶”多、疾、密,令人避无可避。

    而“三刀”的攻势正如风卷残云,出奇地快、出奇地狠。

    西门残月腹背受敌,突然发出一声尖啸,身形一震,右手衣袖中突然弹出一把弯刀。

    顿时,天地间飘曳起一道幽幽蓝光,似真似幻,如沉静的月光投入深邃的大海,泛起的那种光芒。

    马老三总算看见了西门残月的刀出手。

    他总算知道了西门残月的刀法究竟怎么样。那一刀没有任何章法,似乎是随意挥出。

    他心中忽然涌起一种感觉:那一刀挥出,似乎不是杀人,竟如一首意态深秀,涵蕴俏丽的诗,又似一位清纯娇丽的少女,轻轻地回眸一笑,那笑容中透着七分温柔,两分羞怯和一分狡黠……

    蓝光倏闪倏没。

    “三刀”突然全身僵立不动,接着,慢慢地倒下。

    他们咽喉处各有一条浅浅的血痕,双目怒凸而亡。

    因为刀法实在太快,以至于血还未来得及迸出,伤口便已合在一起。

    他们也许死也不会相信世上居然有这样快,又如此美轮美奂的刀法。

    刀已还入袖中。西门残月弯腰从地上拾起一片“树叶”。

    那当然不是真正的树叶,而是打制成叶片形状的暗器。

    他轻轻地用脚踢踢身后的树干,立即掉下一个人来。

    这人长得又干又瘦,他脖子上也有一道血痕,此时尚未断气,双手捂着伤口,嘶声道:“你……已经知道我……”

    西门残月点点头道:“不错,我早就发现了。因为这棵树上的叶子比其他树上的要黄得多。”

    这人叹了口气,道:“想不到,我们‘三刀一毒’根本不是你的对手。不过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他的话还未说完,便气绝身亡。

    ***

    秋日的阳光没有酷夏那么炽烈,也不像冬季那样冷漠,它给人的感觉是慵懒、舒适。

    听月轩。

    西门残月躺在一张躺椅上,欣赏着四周的景色。远处横亘的山势直插云霄的峰峦,壮丽奇伟,漫山红叶点缀如画,一挂飞瀑在阳光下云蒸霞蔚,隐隐冒出烟气。这一切都让他怦然心动。

    其实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景致,但在他眼中却出奇地美好。因为他本来就是个热爱生命,懂得欣赏世界的人,所以他心中总是充满了欢乐。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姑娘站在了他身后。她绝对是那种男人见了,绝不肯轻易挪开目光的女孩,身腰纤巧,芙蓉般姣好的面庞,肌肤欺霜胜雪,一双眸子灵动含情。

    “可儿,”西门残月唤道,“和尚呢?”

    被唤作可儿的姑娘嘟着嘴道:“他早走了,嫌这里太闷,一点也不好玩。”

    西门残月笑道:“这个不悟和尚,都一大把年纪了,还像个小孩一样贪玩。”

    可儿道:“你还说他,你过两天不是也要走吗?”

    西门残月站起身来,道:“可儿,我是去干正事,不是去玩。”

    可儿撇了撇嘴,道:“我知道,你是去跟那个什么‘追日剑’柳无邪比武。你又不带我去!”

    西门残月柔声道:“可儿,别急,等我办完事,就回来陪你。”

    可儿鼻孔里哼了一声,又埋怨起那个“追日剑”柳无邪来:“真是的,那老头跟你无怨无仇,干嘛一定要缠着你比武?”

    西门残月苦笑一下。

    可儿又道:“倒也是,他争强好胜是江湖上有名的,见你这几年声誉日隆,便有些不服气了。”

    西门残月道:“但他嫉恶如仇,为人忠耿,称得上一代大侠。”

    可儿刚欲接腔,忽然看见西门残月脸色微变,忙问道:“西门大哥,怎么了?”话音未落,只觉得眼前人影一花,西门残月已到了七八丈开外。

    ***

    山腰树林中的一块空地上,三个人正叱喝打斗成一团。

    其中一位老者个子矮小,长得瘦骨伶仃,白发突目,眸中精光迸射,正以一双肉掌迎战另外二人。这老者蓝袍鼓胀,如吃饱风的船帆,急扬欲飞,身形迅若飘风,掌力浑厚,劲气四荡,飒然有声,漫天掌影将那两人密密罩定。那两人的身手也不弱。一人年届不惑,身材高大,狮鼻环目,面容冷削严峻,双目湛然有神,十指箕张,忽抓忽插,招式阴损狠辣。另一个年轻人双眉入鬓,鼻直口方,却满脸邪戾之色,手中一对判官笔上下翻飞,使得出神入化,专找老者要害下手。

    这两人联手,或攻或守,互为奥援,与老者斗了个旗鼓相当。

    他们谁也没注意到,西门残月正在不远处观战。

    西门残月认识这三个人。那老者叫常宽,人称“天外游龙掌”,武功奇高,行事介乎黑白之间。他打斗的二人是“江南双怪”尤大和尤二。他们虽平素行为怪异狠毒,大违常理,却也算不上邪恶之人。

    这三人为何在听月轩附近大打出手?

    西门残月正犹豫着是否上去劝解,以化干戈为玉帛,场中战局已发生了一些变化。常宽一掌平胸推出,看似平淡无奇,但势如雷霆,风声呼啸,强劲无俦,仿佛一座山压向“江南双怪”。

    “江南双怪”均觉呼吸为之一窒,心头一凛。

    常宽内力雄浑精纯,天下少有,“江南双怪”不敢轻易硬接这一掌。两人斜飘,避过这一掌,同时各自发出一记杀着。

    令人意想不到的杀着。

    也是最有效的杀着。

    尤大的右臂陡然增长了七八寸,五指虚捏成爪,嘶风抓向常宽。

    尤二双臂一震,手中判官笔的笔头脱离笔杆,疾射而出。

    而常宽早已算准他们不敢硬接自己这一掌,必会闪避,他的左手疾扬,一蓬银针如骤雨般暴打“江南双怪”。

    “江南双怪”在重创常宽的同时,自己也被银针打中,这一来他们两败俱伤。

    西门残月始料未及,不由得一怔。

    空地上一时荒草寂寂,清冷异常。

    常宽全身是血,狂笑道:“你们中了我的‘追魂夺命针’顷刻即亡,所以你们想暗算西门公子,只好等下辈子了。”

    西门残月一愣,慌忙走过去,扶起常宽。三人见他现身,俱都一怔。常宽喜道:“西门公子,我总算见到你了。”

    西门残月点点头,出指如电,连点他身上数处穴道,助他止血。

    “江南双怪”所中“追魂夺命针”喂有剧毒,眨眼间工夫,毒性便迅速扩散,脸上呈现出一片紫乌色,目光涣散,跌坐于地,暗运内力抵制毒性。但毒性实在太烈,尤二功力稍浅,不一会儿便口吐乌血,惨嘶一声,毒发身亡。尤大全身颤抖,似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他咬紧牙关,道:“西门公子,休听这老儿胡言!真正想害你的是他!”

    西门残月望望常宽,又瞧瞧尤大,颇觉蹊跷。

    常宽强提一口真气,道:“西门公子,这‘江南双怪’平素行事乖张,这次他们被人收买,赶来听月轩取你性命,被我发现,所以……”

    西门残月心头一热,接着双眉一蹙,刚欲开口。尤大拼力怒叱一声:“老贼……”一动气,真力涣散,毒气攻心,喷血而亡。

    西门残月一惊。

    常宽脸上露出一丝快意的笑容,道:“西门公子,我敬佩你是位嵚崎磊落、忠义仁厚的大侠,所以──”

    西门残月忙道:“常老爷子,你别说话,我带你去找不悟和尚,让他给你疗伤。”

    常宽摆摆手道:“我不成了,不悟和尚也救不了我!我只求你一件事。”

    他喘了口气,继续道:“九月初六午夜,请你去一趟追日山庄……”话未说完,头一歪,溘然而逝。

    ***

    月残星稀,夜黑如墨,夜风如波,听月轩沐浴在一片淡淡的清辉之中。

    “你一定要去?”可儿像一只温顺恬静的小猫,依偎在西门残月身边,两眼望着他。

    “当然。”西门残月炯若寒星的俊目中,射出柔和平静的光芒。

    “但是,再过几天,你就要跟‘追日剑’柳无邪比武了。你这个时候去,人家会以为你打什么坏主意。”

    “我既然答应了常宽,就一定要去。”

    可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你答应过的事,即使天塌下来,也会去做的。西门大哥,你千万要小心。”

    “我会的。”西门残月柔声道。

    可儿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面颊,道:“西门大哥,我送给你的那只小金佛呢?”

    西门残月从口袋中掏出来,递给她。她用手轻轻地摩挲了一会儿,然后还给西门残月,道:“你要天天带着它,让它保佑你平安。”

    西门残月点点头,道:“可儿,我走了,你要保重。过几天不悟和尚回来后,你让他陪着你。”说罢,走出听月轩,白衣飘飘,投入一片漆黑的夜色中。

    ***

    西门残月,男,二十五岁。

    绰号:白衣浪子。

    武功来历:不详。

    兵器:一把通体碧蓝,弯如残月的袖刀。

    出道以来,杀三十三人,其中一流高手二十八人。

    柳无邪,男,五十四岁。

    绰号:追日剑。

    武功来历:自幼所学流派甚杂,后自创追日剑派。

    兵器:剑。

    出道以来,杀七十八人,其中十一人为一等一的高手。

    ***

    追日山庄地处长安城西北角三十里处。残霞漫天,倦鸟归巢的黄昏,西门残月走出长安城最大的福安客栈,信步向城外走去。他并不急着赶路,因为“天外游龙掌”常宽常老爷子要他午夜时,赶到追日山庄,所以他不愿去得太早。

    若不是常宽临死相托,这种时候,他不想引起柳无邪的误会。

    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想和柳无邪比武,因为他觉得没有必要,他练武的目的是惩恶扬善,除暴安良,不是用来打给别人看的。

    但他是江湖人,这种事是无法避免的。

    这本就是江湖中人的悲哀或不幸之一。

    西门残月慢悠悠地踱着步,饶有兴趣地观赏着这天下形胜繁华之城的一切。路边渐次亮起了灯火,昏黄的灯光照耀着一张张疲惫辛劳而又满足的脸,他感到格外亲切。这些平平常常的老百姓,一年到头殷勤劳作,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但他们的生活平静安宁,不似江湖人一辈子都在刀光剑影中度过,连做梦时手中都握着刀。一时间,西门残月心中涌起诸多感慨。

    当他来到城外时,晚霞已经消失,夜幕笼罩了大地,几颗寒星孤零零地嵌在天际,月光凄迷。

    突然,他听到一阵金铁交鸣之声,急忙循声掠了过去。

    山下一个僻静的所在,两少年正各舞刀剑,斗得不可开交,只见刀光如练,剑影重重。其中一位少年面若冠玉,骨骼清奇,手中握一把百炼精钢打制的宝剑,剑法精妙,出手看似轻灵飘忽有若飞絮游丝,绵绵密密,心中赞叹不绝。只可惜这少年内功修为尚欠火候,因而未能将那高明剑法发挥出十足的威力。

    而另一少年相貌略差,脸色苍白,身形微胖,使一把雁翎刀,刀法拙而不巧,朴实无华,但内功底子比对手高,所发招式严谨有余而灵翔不够,可一刀一式,平常而扎实,表面上左支右绌,甚是狼狈,对手却奈何不了他,而且这样耗下去的话,使剑少年内力会有所不继,必然败在他手下。

    还有一位年约十七八岁的女孩在一旁又哭又叫,跺着脚要他们罢手。但那两个少年毫不理会,全力攻敌。一时之间寒芒疾吐,银光飞空。

    西门残月见此情景很快明白了:这两少年同时爱上了那姑娘,但只有其中一位能得到她,于是一场决斗发生了。

    这种事几乎每天都会发生。

    何况那姑娘的确值得男人为她流血。月光下,她一身彩衣,垂发如瀑,面容说不出地清秀娇丽。她脸上挂着泪珠,那豆大的泪珠晶莹闪亮,令人怦然心动,乍看上去她就像一朵出水芙蓉,粉嫩嫣红的花瓣上,还凝着水珠。

    她将目光投向西门残月,那神情分明是想请他劝那两少年罢手休战。

    西门残月冲她点点头,刚欲上前,陡然,一道白光倏地打向那姑娘。

    西门残月一惊,急掠过去,出指夹住那白光。就在这时,两颗寒星悄无声息地暴射那两少年。待西门残月发现,已然太迟。

    那两颗寒星已钉入了两位少年的喉咙。

    他俩倒地毙命。

    西门残月心头震凛,怒喝一声,身形疾若弹丸,向三丈外的一片树林奔去。刚才那寒星就是从那儿发出的。

    但树林中什么也没有。

    ***

    当西门残月急匆匆地赶往追日山庄时,已是月黯星残,东方渐渐露出微弱的光亮。他忙了一整夜。

    那姑娘叫笑笑,那两个少年一为铁剑门弟子,叫陈冰。另一个则是川陕大侠贺三刀的弟子王克勤。这场决斗,是那两个恃技自傲的少年,早就约好了的。本来他们事先讲好了,只分胜负而不决生死,谁知打着打着动了真火,更没想到双双死在了那神秘的暗器之下。

    西门残月费尽了心思才劝住笑笑的哭声,并把她送回城里,交给了她哥哥。她哥哥是她唯一的亲人,一个憨厚老实的小伙子。他们兄妹住在一幢破旧的小木屋里。笑笑的哥哥自然对西门残月千恩万谢了一番。

    西门残月告诉仍哭丧着脸的笑笑:“我一定还会来找你的,我要查出是谁下的毒手。你别难过。”

    临走,他将怀中的小金佛掏出来给她,道:“如果我暂时没来,你有什么事的话,就拿着这只小金佛和你哥哥一起,去听月轩找一位姑娘,她叫薛可儿。”并把去听月轩的路线告诉了她。

    接着,他又花五两银子请人去通知铁剑门,自己则去找川陕大侠贺三刀。但贺三刀不在家,他便将所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贺三刀的徒弟,这才直奔追日山庄。

    这一路之上,他还想着笑笑,想着她那抽抽泣泣的哭声。

    她哭的时候,也有一种妍致之美,犹如梨花带雨。

    ***

    这是一间很大的房子,昏暗、阴森、潮湿,里面没有任何摆设,除了两把椅子。两把椅子相隔两丈。两个人面对面坐着,一老一少。

    老者已年逾花甲,蓝袍虬髯,须发皆白,面似黄土。

    他对面的紫衣少年双目失明,身形极瘦,脸色苍白,神情说不出的阴沈冷傲,似一座冷酷坚硬的冰山。

    少年膝上平放着一把剑,绿色鲨鱼皮鞘,黄金吞口,乌木剑柄。

    他抱拳一礼,恭恭敬敬地道:“师父,请您出手吧。”

    老者定定地看着少年,目光中饱含着慈爱、怜悯和痛惜,半晌才道:“好!”

    话音未落,未见他如何动作,从他袍袖中暴射出十颗菩提子,如暴风骤雨般打向紫衣少年。

    这些菩提子有的破风疾射少年正面要穴,有的斜飞,撞到两边的墙后,折射少年侧面,有的居然在空中拐弯,打向少年背部。还有几颗飞得奇慢,因而不带丝毫风声。

    看来,这老者的暗器手法已臻化境,江湖上能躲过他的暗器的人寥寥无几。

    紫衣少年也不能。

    他没有躲。

    呛地一声,少年已出剑。

    那是一把漆黑如夜色的剑。

    一剑发出,似是轻描淡写,但剑影如山,那森厉无匹的剑气,充满了整个房间。

    叮──

    几十下脆响因间隔时间太短,竟变成了一声。

    几十颗菩提子全部被那一剑从中削成了两半,扑簌簌落在少年四周。

    老者笑了,满脸嘉许之意,道:“你的剑法又精进了不少。”

    少年摇摇头,道:“不,师父,我对剑道真谛仅仅还是初窥门径。”

    老者暗自叹息,道:“以你这般身体,能练到如此佳境,已是十分难得了。你目前的身手,已足以跻身于武林一流高手之列。你不要太为难自己了。”

    少年缓缓道:“不,我要让天下人知道,我的眼睛虽然看不见,但我的剑能打败所有的武林高手。”

    老者忧郁地看着他。

    少年又道:“师父,您曾说过,江湖年轻一辈高手中,以西门残月武功最高。”

    老者点点头:“不错。”

    少年紧紧握着剑,道:“那您认为,我现在能不能打败他?”

    老者表情复杂地道:“你还不是他的对手。”他顿了顿,道:“据说,当今江湖上能与他放手一搏的人,除了少林木大师外,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

    少年的神情说不出地坚忍,一字一顿道:“总有一天,我会让他败在我的剑下。”

    “我相信。”

    少年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