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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风、细雨、江湖 下

    王学庆忙放下窗帘,想了想,几步坐回床前把鞋子蹬开,做出一副刚刚起床浑身酸疼的样子。那老者推门进屋,朝王学庆笑笑道:昨晚我和徒弟路过,见到你被一群地痞流氓围攻,有意相救但是势单力薄,只好冒充便衣警察,吓走了那些畜牲,这里是我的家,你可以好好休息一下。

    王学庆坐在床上先是朝那老者连连作揖,后来干脆踩着鞋下床就要向那老者下跪,被那老者一把扶起。老者把王学庆扶回床上,拉过来一张椅子坐下缓缓道:我姓叶,叶苍浪,苍浪之水的那个苍浪。在街道工厂干了一辈子,如今退休了在家。同志你怎么称呼?

    王学庆伸手比划了几下,伸手在左掌中划了一个王字。叶苍浪点点头道:原来是王同志,啊,那你不是本地人吧?王学庆又比划了好一阵,叶苍浪却再也看不明白,又问了几句来历和与地痞结仇经历的话,王学庆依旧嘴里啊啊连声,双手比划的乱七八糟,叶苍浪递过去一只铅笔,王学庆却摆手表示不会写字,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表示自己听力也不是很好。两人一个问的清,一个说不明,这谈话当然就无法继续了,叶苍浪指指被褥,示意他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王学庆自然又是一番作揖鞠躬,做感恩不尽状。叶苍浪走出屋子,两个徒弟迎上来问道:师傅,他是什么人?

    叶苍浪摇摇头道:此人有意隐瞒身份,只说他姓王,对于其他问话要么装作听不清,要么一统胡乱比划,显然另有隐情故意隐瞒。方晓谢道:师傅,刚才我进屋送面的时候,无意中和他叉过手,他虽然左腿残废,但是双臂上的功夫相当好,是我从未见过的好手。他用的似乎也是螳螂拳,但是他的招式中撕撩勾砍的动作并不明显,反而捶、劈的动作较多,和您教我们的招法有些似是而非,可是他出手招式中明显有螳螂拳意,尤其是最后用的一招螳螂双劈截,特别明显。

    叶苍浪点点头道:自王郎祖师首创螳螂拳以来,历经各代高手的精心锤炼,这宗拳法愈久愈精。后来螳螂拳融合了其他拳法的优点,有分为三路,除七星螳螂拳外,一路是山东威海的梅花螳螂拳,招法有五手、八肘、十二捶,动作灵活多变,进退自如,手法钢劲、强硬冷脆,以暴发力及寸劲最多,属于硬螳螂一派,因为这路拳法出招变化多端,只进不退,出手一招五变形似梅花,所以取名梅花螳螂拳。另一路也在山东,拳劲以暗刚暗劲为主,招法偏揉,注重内家的心与意合、意与气合,气与力合、眼与手合,手与膝合、肩与胯合,交手讲究以招代打,以打代招,常常后发先至,制对手于一瞬,所以叫做六合螳螂拳。从晓谢与那人交手的情况看,此人应属于六合螳螂拳一脉。

    方晓谢旁边的后生问道:师傅,那他的螳螂拳和我们的谁更厉害?叶苍浪摇摇头道:张亦驰,你这孩子什么时候能象你师兄这般沉稳,还是一见到习武的同道就忍不住想分高低。叶苍浪看了一眼旁边的方晓谢,见他也是满眼的好奇,咳嗽一声缓缓道:天下拳法各有所长,六合螳螂拳虽然缠丝劲妙用无穷,肩、肘、跨、膝均有招法,既能放长极远,也能近身短打。但是七星螳螂拳的七星步、七星手也未必不是拳中一绝。

    方晓谢道:师傅,那这个人他或许是真的又聋又哑不识字,或许另有隐情,不便示人,不过念在同是武林一脉上,就收留他几天。好在他身上的都是些皮肉小伤,两三天之后就能复原了,到时送他走便是。

    王学庆在叶苍浪家中躺了一天,外面日升日落,叶苍浪老两口张罗着给白菜倒堆,泡黄豆,磨豆腐。王学庆躺在床上,心中却如同滔滔江水难以平静,他一直以为那间几平米的小屋是他安家之处,可是那小屋却遮不住风雨,挡不住寒流。他想回家,想家里的米饭、大葱,想在家里作好饭等自己回去的媳妇,还有现在已经能学步的孩子。王学庆暗中打定主意,他要在晚上悄悄走脱,一是他平生孤傲惯了,受不得别人的恩惠;二来他招惹上那些个恶人,也不想连累武林同脉;三来在叶家这一天里,耳闻目睹叶苍浪老俩口的日子过得和睦安稳,他心里回家的想法象一团火一般的越来越强,打定了主意要回山东。他要看看自己的妻子和未曾见过的孩子,这一切让他躺在床上盼想的心焦。

    晚上叶苍浪的老伴熬了一大锅玉米面山芋粥,又烙了几张八五粉的大饼,炒了一大盘白菜。方晓谢恰好今天单位发工资,买了些酱肉来孝敬师傅,于是切了一半端上桌来。

    饭桌上方晓谢抬头说道:师傅,最近城南公园里来了一个江湖班子,演的挺好。叶苍浪的老伴笑道:小方,看你师傅平时总夸你,说你沉稳有大气,可倒底还是年青人,好玩、好新鲜东西。

    方晓谢道:师母,不是的。那班子别的节目倒也一般,耍叉、耍杂物的也没什么新鲜,但是其中有个女人,特别会玩手影儿。王学庆听到这里忽然浑身一震,停下筷子紧盯着方晓谢听他说话。一般比划手影儿的都是就着灯,两手在白墙上映出猫啊、狗啊、兔子啊的影子,可是这女人居然能用手比划出练武的人形出来!居然还映的活灵活现的!

    方晓谢话音未落,对面的王学庆脸色一变,手中的粥碗从他两手中间骤然滑落,叶沧浪的老伴一声惊呼,王学庆手臂圈转,绕一个弧线追下去,手掌上翻稳稳的托住碗底。这一下事出突然,王学庆腰不动头不低,两眼还盯在方晓谢的嘴上,左手却闪电般的探到碗下,将一般粥托在手心,叶沧浪师徒见了,心中不由得都暗暗叫了一声好。叶沧浪的老伴也感觉情形不对,但她多年来习惯了叶沧浪当家主事,在饭桌上也不好说什么,只是边吃饭边狐疑的打量王学庆。叶沧浪师徒见王学庆神色大变,以全然无心吃饭,心中也是起疑,一桌人各怀心事,剩下的饭菜也就索然无味,于是大家匆匆放下碗筷,各自回屋,方晓谢不放心师傅,就找了个借口,当晚在叶沧浪家中住下。

    王学庆回到屋里,一颗心翻来覆去的塌实不下,当年他妻子就最会玩手影,经常在灯下用两只又软又柔的小手比划出各式动物的影子来给他看,他也是从这一双手上开始喜欢起这心灵手巧的姑娘来。依饭桌上方晓谢所说,那戏班子中的女子分明就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媳妇!可是自己逃出山东聊城的时候,妻子还有四个月的身孕,如今应该是自己那四岁孩子的母亲,怎么会跟着江湖班子到这偏远的西部来呢?王学庆在屋内来回的走了几步,却怎么也放不下方晓谢在饭桌上说的那几句话,一颗心就在山东老家和这小院之间来回的飞转。王学庆有心想去找方晓谢打听一下,却感觉又难以相信对面屋里的师徒两人。王学庆在屋里辗转了一会,扒开窗帘看到对面屋中叶沧浪师徒对坐于灯下,好像正在闲谈。王学庆心中一动,小心拉开屋门,蹑手蹑脚地走了过去,伏在窗下听方晓谢与叶沧浪说话。

    方晓谢在屋中道:师傅,我看此人大为可疑,您下午问他来历的时候,他装聋作哑扮痴扮颠,可是我饭桌上说起江湖班子的事情,声音不大却听的他神色俱变,足以说明此人是装聋!而且肯定内有隐情!最好报告公安局!

    屋中叶沧浪人影晃动,似乎点了点头,道:此人被流氓围攻,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流落江湖的武林异人,虎落平阳被犬欺,龙困浅滩遭虾戏。另一种可能就是他原本就是声名狼藉的江湖混混,或是分藏不均,或是相互内讧而起的争斗,然后在你我面前装聋作哑,博取同情。

    方晓谢道:师傅,那您收留他岂不是等于留下了祸害么!叶沧浪停了一会儿,忽然压低声音道:徒弟,我听说城南公园江湖班子里那个玩手影的女子叶沧浪到此时说话声音忽然压低,而王学庆正听到关键处,连忙伏在窗户上留心细听,突然间小屋窗户被猛地撞开,一人从屋内合身扑出,双掌齐出直拍王学庆的双肩。王学庆正在全神贯注听屋内说话,没想到早已被叶沧浪发觉,叶沧浪故意压低声音引他起身靠近,然后使眼色让方晓谢合身扑出。

    王学庆陡然被袭措不及防,他用尽全身后跃,脚下步法连变几变仍躲不过方晓谢一击。眼见方晓谢身在半空晃肩出掌,眨眼间就要拍到他的肩头,王学庆脚下忽然步法一顿,既不登山、也不骑马,前后分站在地,抬双臂前搭方晓谢的手臂,如同缠毛线般的缠住方晓谢的小臂,向上一引一托,同时弯腰后仰,整个身子如同虹桥般的倒弯下去,方晓谢整个前扑的力量就被他引开从他胸前擦身飞过。

    方晓谢喊了声好,空中翻身落在王学庆身后,一招螳螂斧刃脚出低腿横踹王学庆的小腿,上手从右上到左下勾打王学庆的太阳穴,后手直立胸前准备钻打王学庆的中路胸前。王学庆抬腿闪开来脚,抬左臂上架方晓谢的左手,勾手腕拨开方晓谢的发力,右手抢先探出,捏一个螳螂勾手劈砸方晓谢的面门。这一招后发先至,方晓谢右拳刚发,王学庆已经劈面砸到,这一劈上砍双眉、鼻梁,下砍锁骨前胸,一招罩住了方晓谢整个上半身。方晓谢连忙竖右拳外拨王学庆的来势,脚下换步抢进王学庆里身提膝横撞王学庆的腿侧,同时收左手护胸准备见机再打。王学庆换腿虚晃一个败步,脚下不退反进,横身让过方晓谢的螳螂拦门膝,手与肩合如抱磨盘一般搂过方晓谢的手臂,右手捏了一个拳式用手背反捶方晓谢的后背。叶沧浪在屋内窗前看的明白,王学庆这一手是六合螳螂拳独有的叶底藏花反背式。螳螂拳讲就有进无退,出手如电分寸必争,招法一经发动便如狂风骤雨,绵绵不绝,但是螳螂拳的招法多讲究劈面对打,迎风劈砍乱投中门,想这样利用身姿交错追打对方后背的,只有六合螳螂拳一家。

    方晓谢错步转身力贯双臂,想硬架王学庆的拳招,却不料王学庆招法忽尔由实变虚,手臂上的力道从凌厉刚猛瞬间转为若有若无,如同缠丝般勾搂住方晓谢双臂拉出空门,后手疾进当面捶下,方晓谢奋力挣脱双臂连退两步堪堪躲开。方晓谢知道对方厉害,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仔细招架,可是王学庆不仅出招虚实难料,拳招更是多变,方晓谢如果招架,王学庆先勾、搂、采、挂,后劈、截、崩、砸,一式接一式连绵不绝,只管冲打方晓谢的中门;方晓谢如果反击,王学庆柔对刚,刚破柔,圈捶连环,捉攻硬上,往往后发先至更迫的方晓谢手忙脚乱。好在方晓谢脚下步法灵动,而七星螳螂拳又是以步法见长,往往一步踏出局面立时改观,将王学庆整个攻势甩在一边,虽然交手局面上处于劣势,但方晓谢仗着步法灵动,年轻力足,倒也能勉力支撑。

    十招过后,王学庆手脚活动开了,他害怕这两师徒要擒拿自己,想突围而走,却被方晓谢以巧妙步法纠缠住。王学庆心想必须击伤然后拿住眼前这年青人,才能让那叶姓老者投鼠忌器不敢妄动,自己才能伺机逃生。想到这里,王学庆屈膝合肘全力展开攻势,他双臂放长击远,劈削如刀;一得机会便近身抢攻方晓谢头面,同时双臂圈转捆封如丝,奋力缠拿方晓谢的双臂,使出了自己最得意的一套招法螳螂双封手。这一套十四式连环双封手先夹拿对方手臂,再跟手招招点睛,后手招招不离对方的头脸,不论对方是否招架、躲闪,都是勾采劈砸一发不可收拾,招法连绵不绝一打倒底。方晓谢顿时感觉对方出手似乎如同海涛翻涌,每一招都扑面而来,势沉劲重,手手不离自己的五官头脸。方晓谢招招架架只觉王学庆出手快如蜻蜓点水,发招时如清水透沙,无空不透,力道如碎石钢鞭,震的自己双臂酸麻;而一旦两人双臂交叉,对方变招柔如迎风摆柳,勾缠自己双臂如捆似绑,一时间方晓谢被逼得无奈只得展开步法围着王学庆游走,既接不下王学庆的螳螂劈截,也拨不开王学庆的里外双封手。王学庆得势进逼气贯周身,手法越来越快,院中十几块青砖随着他的双脚踩下竟然纷纷龟裂。

    叶沧浪在窗前看到这里摇摇头,随手捏起窗台上一根铁钉,敲着窗沿缓声道:出手闪电独一家,提拖滑步实堪夸。勾搂刁采缠丝手,崩砸劈挂螳螂爪。粘黏贴靠力推山,闪转腾挪危后安。里外磨盘怀中抱,叶底藏花法无边。败步似退实是进,旋身展拍左右分。步步向前世无敌,内外兼修可通神。

    王学庆耳中闻听叶沧浪的吟诵心中一惊,他想不到这偏僻小城里竟然有人会六合螳螂拳的密宗歌诀!王学庆手脚顿时不由自主的慢了下来,方晓谢顿觉手上压力减轻,忙翻身跃出数步,手捋着酸疼的小臂大口喘气。方才一番苦战,他全凭脚下步法巧妙、年轻人身法灵动,才苦苦支撑,他不敢想象假如王学庆此时不是残疾而是双腿健康的话,自己该如何应对。回想起王学庆招法凶悍,出手迅捷,几次电光火石间堪堪伤及自己,方晓谢不由得背后冷汗直涌。

    王学庆停下双手横封胸前,脚下前四后六凝神而立,满脸的惊讶之色,目不转睛的看着矗立窗前的叶沧浪。叶沧浪手按窗台点点头道:你一定在吃惊,我为什么会说六合螳螂拳的总决。想必你也看出来了,我徒弟走得是七星步,我师徒学的是七星螳螂拳,不然按他的年纪功力,普通习武人也接不下你半套螳螂双封手。我本不想出手,只是见你行踪可疑,才让徒弟出手试探你,后来你一出手,我心中就有了数,对你的猜疑之心也就烟消云散了。

    叶沧浪招手唤过方晓谢,捋开袖子帮他的双臂活血,继续道:六合螳螂拳讲就内外兼修,比一般拳技更重武德。只有将一颗平常心修行的波澜不惊、宠辱皆望,才能有较高的进境,一般到了这个时候,老师傅们才肯将一身的绝技诸如螳螂双采手、金剪手、双封手教授出来。依你现在的年纪,当年必定是习武的奇才,悟性高、贯通快、心境平,所以你师傅早早的把六合螳螂拳的绝技都交给了你,所以你必定不是歹人,因为凡是歹人皆多思害人,无暇专研武技,也就更谈不上有内功进境,只能靠些粗笨力气唬人。

    叶沧浪长叹一声默然良久,然后抬头仰望星空道:你我同属螳螂一门,按江湖上的传承论,都是王郎祖师的后世弟子,虽有门户之别,也算有同派之谊。当年我和山东单老拳师相会与潼关,也是这样的星夜之下,谈论武技,切磋交手;单老那一身六合螳螂拳的功力,当真是登峰造极、臻至化境,是我一生以来仅见的高手,那一夜的所见所学,现在回想起来当真是受用终身啊!叶沧浪低头看着王学庆道:六合螳螂拳出手讲究内三合、外三合,如今你的招法中凭添了许多的戾气,不但没能使你无坚不摧,反而扰乱了你的内息流转,使你的劲力不能做到完全的收发自如,你脚下那些裂砖就是证明。想必这也是你数年来背负冤屈,受隐姓埋名流落江湖之苦,积郁而成。既然你身上背负的东西已经太多,那你就去吧,我师徒不在执著于非要明晰你的身份不可。你还年轻,凡事看开些,习武与做人都是一个道理,很多事情都是命里注定,忍得的一时雨狂风骤,才能有拨云见日,你自重吧!

    王学庆这才明白叶沧浪师徒并无将他扭从公安局的意思,只是因他装聋作哑而心生疑问,同时他窗下偷听的做法也实有些龌龊,叶沧浪这才授意徒弟方晓谢出手试探自己的来路。王学庆还想不到叶沧浪竟然和自己的大师伯有一面之谊,而且一眼就看出自己招法中的不足之处,在仔细指点之余,又将自己的身世经历看得一清二楚。想到这里,王学庆觉得一身委屈终于有人明辨,数年来所受的凄凉甘苦也有人抚慰,胸中顿时悲从中来,同时也万般敬佩这位站在窗前的老拳师。王学庆一声大哭拜倒在地,朝叶沧浪连磕了几个响头,起身洒泪而去。

    叶苍浪在窗前默立许久,叹气低语道:江湖人的宿命,就是起于武技,而受困于武技,自古以来没有能超脱者。恐怕再与他相见的时候,就又是一场同门互搏了。叶沧浪转过身看着方晓谢笑笑道:孩子,今天长见识了吧?去给我端洗脚水去,咱爷们收拾睡觉。

    王学庆走出叶家院子抬头仰望,满天星斗璀璨,如同若干年前自己家中半夜习武时的夜色无二,十几年过去这夜色依旧,月下人却憔悴如斯,再也不复当年的豪情了。在叶家这一顿晚饭,是王学庆五年来第一次和别人一起坐下来安安稳稳的吃饭,这一餐虽然简单,但吃得饱、吃的暖、吃的安心,让他王学庆心里又生出久违的家的感觉。

    王学庆不敢走马路,只沿着墙根朝城南公园走,他只觉越朝南走,心中一股奇妙的感觉就越强烈,似乎有个许久未见的人命中注定在那里等他。王学庆穿街跃巷,不经意间竟走到了国泰旅社的后墙下。王学庆心念一动,回想起五年来自己在这方寸小屋中的日日夜夜,这原本这冬冷夏热让他苦不堪言的小屋,此时令他心中生出些依依之情来。王学庆叹了口气,想在回山东之前最后看看这间小屋,便右手搭墙翻进院内,伏在墙根听了一下四周的动静,慢慢朝茶炉房走去。

    王学庆先伸手摸了摸茶炉火门,摇摇头,顺手拉过铁锨挑开火门,送进去几铲煤,又轻轻放下铁锨,走进自己的小屋里。小屋依旧狭小简陋,王学庆伸手叠好被褥,轻轻的在那床满是补丁的盖被上抚摸着,这床旧被算是几年中唯一能带给王学庆温暖的东西了。王学庆揭开褥子,把褥下压着的一把零钱和粮票装进兜里,伸手摘下墙上挂着的一根布带系在腰上,掩好房门走出茶炉,顺手检起一根稍长的木柴插在后腰间。王学庆站在院中仰头望去,前楼灯火沉寂,二楼的算命老刘和、那一班假冒藏民的湖南兄弟,恐怕蜷缩在被窝中睡着了,收发室的老吴头一定也睡着了,不过他怀里的半导体匣子恐怕还在沙沙响着。一楼一个房间的灯忽然打开了,接着响起一阵低沉的咳嗽声,这又是楚姐冒着冷风从火车站拉来的住客吧?王学庆站立院中想起这几年来自己装聋作哑的经历,和在这旅社中发生的一切,以及五年来朝夕相处的众人,忍不住悲从中来。半响过后,他抹一把脸上的泪水,刹紧腰带翻身跃墙而出,象一只燕子般掠入夜色之中。

    王学庆只道自己夜回旅社无人发觉,却没料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被一个人看在眼中。王学庆翻墙跃入闯进后院的时候,从山东聊城来此出差的李亮正因为失眠而百无聊赖地站在窗前抽烟,局长派给他的是一宗发生在文革的案子,要他远赴西北外调证据和卷宗。他一直在为这次外调因时间太过久远证据泯灭而发愁,正在这时,他见墙头上人影一闪,一个人极轻盈的跃入后院,此人身如轻羽、落地无声,完全不同于普通窃贼的爬墙翻跃。李亮出于职业习惯,第一反应就是熄灭手中的烟头,一哈腰伏在窗前,探出头向外望去。只见闯入的人似乎很熟悉这里,竟先给茶炉续了两铲煤,然后推门走进茶炉边的小屋内。收拾一翻后走出小屋站在院中朝着前楼发呆。李亮见来人如此行事,已然明白来人可能是旅社的锅炉工,怕惊扰看夜的同事特意从后面翻墙进来,显然此人有一定的武术功底,轻身功夫很好。

    正在这时,一声咳嗽从一楼传出,西边窗户一亮,昏黄的灯光透过暗夜隐约照在来人的脸上。李亮一借着亮光看见人脸面先是一愣,随即差点喊出声来,是王学庆!他马上条件反射的急闪身到窗户一边背贴着墙,右手下意识的朝腰后抓去。没带枪!李亮恍然想起,自己这次出门是作外调,根本就没带枪出来。李亮咬咬牙,悄悄探出头去,上上下下打量了来人好一翻,心下认定了的确就是当年伤人潜逃的王学庆,李亮又扫了一眼后院的地形,眼看着王学庆刹腰带跃出围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中,李亮一把抓起盖在床上的军大衣,拉开房门大步朝外跑去。

    李亮举着自己的工作证跑进了最近的派出所,一口气跑上二楼闯进了值班所长室。里面伏案工作的胖所长被他的闯入吓了一大跳。李亮把手里的工作证递上去急声道:同志,国泰旅社里烧茶炉的那个瘸子,他是全国通缉的重要罪犯,从山东一直潜逃到这里来的,请您赶快打电话,找市局,调武警,赶快实行抓捕!那胖所长显然没反应过来,低头看着李亮的工作证问道:国泰旅社的?那个烧茶炉的?你见过,你断定他是逃犯。

    李亮稳了稳气道:绝对没错,我来这里出差,就住在国泰旅社,我一眼就认出了他,当年我在山东就参加过对他的抓捕!绝对不会错。那胖所长看过了李亮的工作证,验明了正身,对他所说的话方开始信任起来,让外地同行在自己的管区内发现潜逃的通缉犯,这在面子上总归有些说不过去。胖所长笑着招呼李亮坐下,想要闲聊几句,缓解一下尴尬的气氛。胖所长拎起暖壶给李亮倒了杯水,说道:李同志,不要紧张,我们派出所的同志都是刑侦队的老同志了,都是从部队上退下来的,对付个把在逃犯不在话下。

    李亮急得跺脚:所长,最好您能向上级通报一下,多多调集人手增援这里。所长同志啊,这个逃犯不是一般人,我当年参加过对他的抓捕。他从前在山东聊城是有名的练家子,因为打抱不平得罪了当地领导的公子哥,结果被那公子哥纠合一群地痞、流氓前去报复,结果十几个人都伤在他一个人手下。这一下就结下了仇,那边儿武的不行就用阴招,引诱他出手重伤了人。苦主诉到了市局,我们接到局里指令去逮他,当时都觉得扎手,就挑了六个老刑警穿便衣一起去逮人,把他堵在了屋里头。当时正好他媳妇怀着孕,我那六个同事踹开门往屋里一冲,他情急之下挡在媳妇前面就下了重手,结果六个同事躺下了三对,都是重伤昏迷。这一下事情就大了,后来我们调了武警,布了三道封锁线围他,还一枪打中了他左腿,结果还是被他伤了人,突了围,到今天才发现他隐姓埋名流窜到这里。

    胖所长停了也是一愣,低头思索一会儿恍然记起道,就是你们山东那年9.27大案那个?李亮点头道:对,就是9.27拒捕袭警案!

    胖所长放下茶杯一步扑到门口,撤开嗓门冲楼道里喊道:小刘!打电话给教导员、刘副所,让他们马上过来!全体人员楼下会议室集合!把回去睡觉的人都给我叫回来!准备好所有车!胖所长跑回办公桌前抓起电话拨通号码:萧局,我是俞洪涛啊,我有重要情况向您汇报!

    十分钟后,整个派出所忙碌起来,从各处家中汇集来的警察们或穿便衣,或穿警装匆匆跑向会议室,胖所长和政委带人站在会议桌前点验手枪和子弹。胖所长见众人都到齐了,先掏出一合恒大烟甩在桌子中央,等众人纷纷点着烟卷之后咳嗽一声道:都给我醒醒盹!这次要抓扑捕的是在逃犯,是五年前9.27袭警大案的凶手,叫王学庆,大家不要麻痹轻敌,以为自己干了多年公安,什么案子没破过,什么逃犯没见过。我告诉你们,当年全国公安系统一共受伤了一百三十多个同志,其中他一个人就放倒了九个,而且还是空手!人群中顿时响起一阵惊讶声,有人交头结耳的小声议论着。胖所长作个手势让大家安静,接着道:这个逃犯在我市潜伏了五年,今天才被原籍一位路过这里的民警认出,啊就是这位山东来的李亮同志。我已经把当年的通缉令找了出来,一会发给大家,罪犯现在是瘸了左腿,穿一件劳动布的棉袄,比较好认。刚才局里经过了统一布置,成立了专案组,抽调了大批警力在我市外围布置了警戒线,盘查一切出市车辆。我们的任务,就是仔细地搜索我们各自的管区,一但发现罪犯,一边报告,一边跟踪,由市局派人处理,我们不要轻举妄动,只要不把人犯跟丢,就给你们记功。记住,千万不要一个人轻举妄动,一定要跟踪罪犯的同时立即向我报告,由市局专案组负责抓捕!还有什么问题没有?

    坐在外圈的一个年轻人开口道:所长,这罪犯什么来路,放到了这么多同行?

    胖局长道:据李同志介绍,这个王学庆在当地是武林高手,多年习武,所以我们这次行动大家一定要谨慎,必要时候可以开枪。

    那年轻人笑笑道:都什么年代了,还练武呢,从手枪发明的那一天起,武术就彻底成了一项体育运动,现在谁要是说他是什么少林武当的高手,那就让他提刀前来嘛,我一枪就毙掉他。此言一出,引得不少人哈哈大笑。

    胖局长摆摆手道:我们心理上藐视敌人,但是战术上要重视敌人。这次行动人手不够,副教导员已经出去请了一些街道联防队员来帮忙,协助大家摸查,你们三人一组,都换上便衣,按照自己的管片给我仔细的巡查,一有情况马上汇报。没问题就出发!

    李亮起身道:所长,我熟悉罪犯情况,让我也参加吧!

    胖所长想了想道:李同志,你远道而来,而且这次也很危险,你就在这里协助我指挥吧。

    李亮道:所长,虽然我不是刑警,但是目前大家都全力进行围捕,我又熟悉情况,你就让我参加吧!毕竟我也是一名人民警察啊!

    也好,这样,你和张鹏一组,胖所长顺手一指方才说话的那个年轻人,带上两个联防队员,就负责城南公园一带吧,今天是周日,那里人肯定多,你们去加强一下那里的巡查工作。不过李同志我们这里比较简陋,器材也有限,枪不富裕。

    李亮道:没关系,没关系,巡查么,遇到罪犯跟踪就好,自有市局其他同志解决。张鹏拍拍腰间道:我这还一把枪呢!我在警校的时候可是射击优秀!两人走出会议室,副政委叫过张鹏李亮,指着身边一位老者和一个年轻人道:这是咱们所里的联防队员,叶沧浪大爷,和方晓谢同志,和你们一组一起出去巡查,你们多配合。

    张鹏道:是叶大爷啊,我们是老熟人了,没问题。

    四人走出派出所,这时远方天际已经露出鱼肚白色,大街上完全不见行人,方晓谢问起巡查对象,李亮便简单的介绍了一下王学庆的情况和身体特征。随着李亮的介绍,叶沧浪师徒的脸色愈加阴沉,李亮发觉有些不对,便问道:难道两位见过他?叶沧浪叹口气道:就是他,真是命中注定,昨夜他在我家住了一宿。不过现在我敢断定他一定就在城南公园附近!

    许茹兰醒的早,她躺在床上只觉今天有些心跳的厉害,右眼皮也有些跳,心里总是有一股怪怪的感觉纠来缠去的。许茹兰探起头向窗外看去,窗外天快亮了,夜色已浅了许多,班子里的人多习惯晚睡晚起,离起床练功、煮饭还有好一会,茹兰把枕头向高垫了垫,拉过棉袄盖在胸前靠在床头。正在这时,一个身影从她窗前走过,在门前停顿了一下,轻轻敲了敲屋门,这声音极轻,却惊醒了床上另外两个女孩,茹兰和他们一起很惊讶的朝屋门那边看去。敲门声顿了一顿,有些用力的再一次敲响,这次西屋里睡着的男人们也都醒了,有人高声问了一句:谁呀!

    屋门外的人并不答话,敲门的声音却越来越急,茹兰身边的两个女孩子害怕起来,爬过来钻进了茹兰的被窝,茹兰伸开两臂紧紧抱住两人。随着敲门声的急促,西屋里的男人们都穿衣下地走到了厅中,杜班主也从北屋里披着大衣走了出来,班里的男人们都看着杜班主,得富手里还拎着老赵在台上耍的飞叉。

    杜班主走过去拨开插销拉开屋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黑瘦的中年汉子,此人头发乱蓬蓬的,面色憔悴,双目内陷;身上裹着一件灰黑色的劳动布破棉袄,腰里系这一根布带,发梢、睫毛上挂着白莹莹的霜花,正是在屋外徘徊了许久的王学庆。老杜心中一阵厌烦,让这个在外面冻了半夜的要饭花子打扰了自己的好梦。

    你干甚?老杜的语气里已经有了三分不快,他身后站着的众人也都皱起了眉头。

    王学庆张了张嘴,一字一顿的说出了他在小城几年来的第一句话:我找那那个玩手影的女人。王学庆磕磕巴巴说话的时候,老杜对他的厌恶已经达到了十分,他已经把王学庆看作是一个街边要饭的叫化子,而且神经很不正常,听说班子里茹兰漂亮就想来看看。老杜皱着眉骂道:看个球!想看一会买票看去!伸手就要关门。王学庆却闪电般出手,一把勾住老杜的手腕一带一翻,疼的老杜连声哎呦。老杜身后的得富见班主吃亏,伸过钢叉从老杜肩膀上向王学庆胸口戳去。王学庆右手捏个螳螂爪,一个勾栏手捏住叉杆,一拧一翻就从得富手里将钢叉夺过。王学庆放开老杜的手腕,向后退了一步道:我我就看一眼。

    老杜揉着手腕上下打量了王学庆几眼,扭头向里屋走去。门外发生的这一切,茹兰在东屋床上听的十分清楚,她一开始听王学庆在门外说话原以为又是流氓前来闹事,一颗心顿时提了起来,听到那人说只看一眼时,却又不象是流氓捣乱一贯的口气。茹兰正寻思着该如何出去应付,老杜没有来找她,却把他自己的老婆胖姐从里屋拉了出来,老杜拉着胖姐在门口一战,胖姐的身子便把门口挡的严严实实。老杜站在胖姐身后指着她道:这就是那个耍手影的,你看吧!茹兰这才明白,老杜是怕自己出去让流氓见了惹出祸事来,这才用他的胖老婆作了个接花移木的计策。

    王学庆见到老杜媳妇果然大失所望,他摇摇头,朝老杜微微鞠躬,转身离去。他这一折腾,大伙也无法再睡了,都纷纷起来做饭、练功。茹兰当时躲在屋里没见着王学庆,后来听当时在场的得富学说了一回,也没有在意,就转身给大家忙活早饭去了。茹兰哪里曾想得到,就在她躲在里屋的时候,距离屋门口这个她几年来走遍天涯苦苦寻觅的人就近在咫尺,可是两人却失之交臂。人这一生都是命,有缘时即便是时光流转远隔万里也能见面;无缘时即便是近在咫尺也只能擦肩而过。

    今天是周日,班子计划是早晨、中屋、晚上连演四场,九点多的时候,公园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其中有不少专门来看演出的。得福扛着扫帚把场子扫的干干净净的,整理好桌椅,就跟着师兄在公园里招呼游客。第一个上台垫场的照例是小桂花的二人转,然后是赵大个儿的耍飞叉,这一次老赵拿出了绝活,把两把电镀杆的飞叉耍的此起彼伏眼花缭乱,台底下叫好声不绝。赵大个儿下了台,得富抱上台一个装着电灯泡的园铁桶,接上电源后,铁桶聚出来一个铮亮的白光圈就打在墙上,该茹兰上场了。

    茹兰穿一件束腰的碎花绸棉袍,用一个大塑料夹子在头顶盘住一头秀发,更显得身材高挑,亭亭玉立。她一出场,台下乱嗡嗡的人群顿时安定了下来。茹兰朝台下笑笑,伸出双手活动了几下,她两只小手又纤又细,被红袖口衬的雪白,活动起来好像完全没有骨节一般。茹兰把手伸在灯桶前面稍一动作,白光圈中就出现了一只兔子的剪影,茹兰手指翻转,狗、马、鸡等等动物的身影源源而出,台下看戏的人们一起鼓起掌来。茹兰收回双手稍稍休息了一下,再伸到灯桶前捏了个影子,却不再是动物,而是个有头有手清晰的人形,茹兰手腕翻转手指轻动,光圈中的人影顿时象活了一般的灵动起来。这人影在光圈中随着茹兰的手势变化伸臂出腿,进退闪转,竟然像模像样的耍开了一套拳脚。这人影不但出手清楚,脚下也或蹲或站,时而是前四后六的登山步,时而是单腿蜷起的金鸡独立式,真把台下众人看的是如痴如醉。

    光圈中的人影正在跃动,台下却有人一嗓子如同破锣筛响:台上那小妞儿,你在那瞎比划什么啊?有没有晚上男女床上干活的影子啊,给爷们比划比划!台上茹兰手势一停,转脸望去,坐山雕和挂着绷带的高个儿地痞正坐在台下,距离茹兰只有几步远,两人色迷迷的眼神正在茹兰身上来回游动,那高个儿的叼着烟卷又道:爷我想看男女晚上床头上的动作,你比划个影儿出来我瞧瞧啊。怎么不会啦?没关系,爷我心眼好,今天现场真枪实弹的教你啊!看戏的众人一声哄笑,全都起哄叫起好来。茹兰站在台上气的脸色发白,双臂一个劲的乱抖,她紧咬着牙强忍着不让眼泪从眼眶中掉下来。得富在后台眼看茹兰在上面压不住台,急忙推身边的人去叫杜班主,同时跑上台就要接茹兰下来。高个儿的一脚踢翻眼前的桌子指着得富喝道:你他妈敢动,大爷我今天买票进来的,想看什么你就得演什么,要不演你就得全价退票!旁边几个混混纷纷掀翻凳子跟着起哄道:退票!退票!场面一时大乱。

    这时杜班主从后台跑了上来,冲着坐山雕作揖道:呦,这又是谁惹几位爷生气了?这位爷听我说,这手影儿从来都是一个人演,床上却是男女俩人的事情,比划不出来的,几位点个别的,啊点个别的。高个儿的吐掉手里的烟卷道:没事!床上的俩人她一个人比划不出来?没关系,爷我上台啊,直接脱衣服比划真事儿不就完了吗!众混混一阵狂笑,台下乱的愈加厉害。茹兰站在台上忍不住眼泪仆仆而下,她拉起得富转身就走。台下的高个儿的点手道:你他妈敢走。抬腿就要冲上台去抓茹兰。

    高个儿的刚刚抬腿,身旁冷不防窜出一人,伸手捏住他的脖子扭转过来上手给他脸上来了一个满脸花,高个儿的一声惨叫跌倒在地,出手的正是在旁边蹲伏以久王学庆。坐山雕身边的几个混混多是前日晚上吃过亏的,看着王学庆突然出现,都不敢上前,只敢远远的围在他四周。王学庆转身仰头看着台上的茹兰,这七尺男子眼中的两行热泪终于忍不住潸潸而下。

    原来王学庆早晨敲门见过老杜老婆之后有些失望,见她不是自己日思夜想的媳妇茹兰,当下便有些心灰意冷。可他走出一段之后忽然想到,门口那胖女人两手又粗又黑,又哪里能比划的出手影呢?王学庆心念一动,便又折回城南公园,趁人不备混进场子,想看看那玩手影比划人形的女子倒底是谁。等到茹兰这边刚一上台,王学庆蹲在台下如同被五雷轰顶一般,眼前一团黑影连晃几晃,一股热血在胸口里来回的冲撞,把一颗心激荡的生疼。那站在台上强作欢颜的竟然果真是他日思夜想的妻子许茹兰!王学庆看着自己妻子满身的风尘,面色憔悴,纤瘦的身子站在台上巧言装欢,一棵心如同被一只大手翻来覆去的攥捏一样,疼痛彻骨。他明白象茹兰这样的女人,放在那个男人身边都是应该被捧在手心、抱在怀里好好用心疼的。现在茹兰这个样子定然是受自己连累,不得不离开山东浪迹江湖的,本应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日子,正是因为当年他一时冲动,到现在他拖累残躯,她流落江湖,竟然相遇在戏耍班子的台下。王学庆只觉的满腹委屈,又觉得对不起许茹兰,胸中想说的万般言语都哽咽在喉间,只凝聚成两行浊泪。

    台下一片混乱,看客们纷纷惊走,慌忙挤出场子。坐山雕等众人背着高个儿的也慌忙逃窜,眨眼间整个场子里只剩下满地的狼藉和翻倒一地的条凳。许茹兰站在台上惊讶地看着台下这又黑又瘦的汉子,她感觉面前这人说不出的熟悉,他身上有那一股让自己魂牵梦绕的气息。许茹来端详许久,才认出台下这汉子竟然是自己牵挂在心上,几年来往复寻找的丈夫王学庆。许茹兰站在台上又是惊喜、又是爱怜、又是酸楚、又是埋怨,百种心情一时在胸中如浪涛般来回的撞击,许茹兰只觉的一阵眩晕,身体一阵摇晃就要摔倒。

    得富此时拎着撬杠大步跑过来一把扶住茹兰道:姐,姐你别怕,弟弟我在呢!

    许茹兰扶住得富颤声道:弟弟,他不是坏人,他是你是你姐夫!

    王学庆拖着瘸腿疾走几步抢上台去一把将许茹兰紧紧搂在怀里,哽咽道:茹兰啊,苦了你了,这些年我做梦都想回山东老家啊。我这一辈子,早年父母早没,如今了然一身,心里身外就剩下你了,这五年来我活着就是为了你啊。许茹兰只是哭,却一口咬住王学庆的肩膀,把哭声都憋在自己嘴里,大颗大颗的眼泪滚落在王学庆的身上,将他的肩膀打湿了一片。王学庆在许茹兰耳边续续叨叨,将他这几年的经历一一讲给她听,许茹兰只是哭,左手紧紧把王学庆搂在怀里,右手却在他后背上一下一下的狠狠捶打。

    一阵风吹过,天空中细碎的雪花扬扬洒洒的飘落下来,从半空中辗转飘落在地上两人的身上。王学庆捧起许茹兰憔悴的脸,心疼的看了又看,伸出手来将她脸上的泪水轻轻擦掉,问道:茹兰,我走的时候,你怀着四个月的身孕,孩子呢?该有五岁了吧?

    许茹兰脸色一阵苍白,她摇摇头,把身子埋进王学庆怀里哽噎道:你走了,那一群坏人就找上门来欺负人,我不得已整天提心吊胆的东躲西藏,孩子孩子掉了。

    王学庆闻言身子一颤,全身抖的如同风里萧索的火苗,他仰头向天一声长啸:天啊,我王学庆自命好汉,一生要强,到头来不但要装聋作哑苟且偷生,没想到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啊,我这一身的武功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声音嘶哑悲呛,从场子中远远的传出去,惊起远处林中的一群乌鸦,呱呱叫着飞动起来。

    王学庆拉起许茹兰道:茹兰,我们走,回山东找那些混蛋畜牲们报仇!王学庆一转身,猛然发现场子门口不知什么时候站立着四个人,一起等在那里看着他,正是李亮、张鹏两人和叶沧浪、方晓谢师徒。李亮使个眼色,方晓谢转身走出门外,王学庆明白他是去报案了,恐怕过不了十分钟警察就会包围这里,虽然他有突围远走的把握,但是现在他不是孤身一人,他要带着不会武功身子虚弱的许茹兰,避开警察的围捕谈何容易。

    张鹏掏出手枪推弹上膛,李亮却一档他右臂,跨前一步郑重道:老王,跟我回去自首吧,听我的,为你好,做十五年牢出来,还能和你媳妇过五十年相依为命的安定日子,你这样东躲西藏的,滋味好受么?你难道还想带着你媳妇一起受苦么?

    王学庆上前一步挡在许茹兰身前,冷笑道:我这条左腿就是因你们而废,你们不是江湖人,但是江湖上的事情你们还要管,你们把你们的道理叫做法律,我不守法,我讲的是道理、是人情,我讲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我讲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将大丈夫恩仇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我这五年每一天我都对自己说:这一辈子我不会再听谁的话,要么我就恩仇分明的痛快活着,那怕活的艰辛、活的贫寒,要么我就干脆顶天立地的死在你们手里!

    张鹏掏出手铐平端手枪走上几步道:少废话,你有规矩?我告诉你我的规矩,那就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举起手来!老实点!我还整不了你!王学庆咬咬牙,横跨一步道:不管我媳妇的事,你让她走!

    许茹兰身子本就较弱,这一上午又连逢怒、喜、悲、惊,接连袭到,当时只觉前额火烫,身子已经站立不稳。得富连忙跑过去扶着他坐在凳子上,又拉过一团幕布盖在许茹兰身上。张鹏见王学庆高举双手,只道他怕了,举起手铐走进道:老实点,什么武当少林高手,我一枪都废掉,逮你一个还用得着全局出动,切,就你这样的我一个打八个。

    得富扶着许茹兰坐在王学庆的侧后,从背后眼看着王学庆高举的右手慢慢的接近他背后腰带上别着的那根短棍,王学庆右手已经伸到了自己的脑后,小心翼翼的将短棍拉了出来。这短棍被水浸过,在这天降小雪的日子里已冻得坚硬如铁,却比铁棍更轻便得手。

    张鹏走上前去要铐王学庆的双手,冷不防王学庆突然从背后甩出短棍将张鹏的枪口撞的一歪,张鹏猝然被袭大吃一惊,连忙退步调整枪口瞄准王学庆的双腿准备开枪将他击伤。李亮见王学庆猝然出手急声高喊道:不要!叶沧浪更知道王学庆心中戾气积蓄以久,此时恐怕他出手就是伤人的重手,当下脚尖点地纵身朝王学庆全力扑去。

    王学庆未等张鹏扭转枪口抬左手猛地托高张鹏的手腕,探右手捏住张鹏手枪后部的击锤双手一拧,张鹏手腕酸痛枪便要脱手。这时叶沧浪已经扑到,他左手捏螳螂勾横截王学庆右手肘后的曲池穴,左脚弹踢王学庆的小腹,这一招既拦打王学庆的手臂又攻其必救,逼得王学庆松手退后。王学庆咬牙不退反进,跨步上前贴近张鹏,撤右手闪过叶沧浪的截打,同时抬右腿将半空中落下的手枪全力一脚踢出,左手一勾一放大胯一顶把张鹏推向变招攻来叶沧浪,后跃一步跳出圈外。

    叶沧浪连忙收势接住踉踉跄跄被推过来的张鹏,再抬头那手枪已经背远远的踢了出去,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飞落场外。张鹏啊了一声,一跺脚发疯似的转身跑了出去捡枪。王生!王学庆一抬头,他面前的叶沧浪叶老爷子解开了棉袄,露出了贴身的一件火红色运动衣。这里现在也就只有我能拦住你了。叶沧浪把棉袄扔给李亮,活动着手腕、头颈道:人有恩仇,国有法度。我们习武的人可以快意恩仇,但决不能违背法度啊。王生,江湖中人行事守江湖规矩,更要守国家的规矩。

    王学庆怒极反笑,点指李亮道:国家规矩?我五年来飘泊江湖,没见过哪一个地痞、恶霸恶贯满盈,相反之见到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马。那时候他们的法度在哪?他们的人在哪儿!

    叶沧浪走了两步缓缓道:这世道是劝人向善的世道,但也总有些为祸社会的坏人,自有有关的部门去管他,有法院、公安捕他,有法律法规判他,坏人总归是少数,不能因为你一个人受了委屈,就归咎于整个世道。如果人人都想你这样,遇事只看恩仇,全凭义气报应,哪天下还不乱了?

    王学庆解开棉袄,轻轻披在茹兰身上道:对我有恩的,我要报,对我有仇的我也一定要还。大丈夫行事顶天立地,肩膀上不承担人情,颜面上不受人污辱!说完王学庆上前朝叶沧浪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再抬头时前额一溜鲜血顺着鼻洼蜿蜒流下。救命之恩无可报,这三个响头就是我王学庆的一片心了。可是你自问你自问挡得住我吗?

    叶沧浪摇摇头,绕步绕到王学庆身后插在他和茹兰之间,伸双臂捏了一个七星式,脚下探左腿横踩七星步,缓缓道:我尽力而为吧。王学庆看着眼前这头发花白的叶沧浪,心中一动,当年在山东聊城,自己路见工商局长的公子欺辱妇女,忍不住出手教训,不料与那局长公子结下了仇。那局长公子几番报复不成,重金从烟台请来江湖武师偷袭自己,那江湖武师用的就是眼前这叶沧浪所用的七星螳螂拳!而他这五年的流落生涯,就是拜那人所赐!王学庆此时只觉自己胸中的怒意再也压制不住,他想把所有阻拦他的人都象木柴一样撕成两片,然后回到山东把欺负茹兰的所有人都撕成两片。

    王学庆不拉架子不摆马步,怒吼一声直接窜到叶沧浪身前,他手捏螳螂勾照叶沧浪劈面就打。叶沧浪不退反进,前手托王学庆的肘后大臂,后手勾搂王学庆的后手,脚下跨步伸腿横绊王学庆脚后。七星螳螂拳尤重近身摔法,自有独门的落蝉手,黏、靠、摔、引,属拳中一绝。叶沧浪这一靠一绊就断了王学庆抢攻硬上的进路,王学庆的出手连环式也就连接不上。王学庆无奈走提拖步先退后进,上手直接用出螳螂仙手锛的招法,摆开双臂风车一般的劈打叶沧浪的面门,招式硬劈猛砍,如同铁耙破城门。他想剩下的那个李亮好对付,只要能在三十招内重伤叶沧浪,这样还有机会突围带着茹兰远走高飞。想到这里,王学庆眼露杀气,泼风一般的展开招法与叶沧浪斗在一处。叶沧浪展双臂封封架架,护住头面,脚下变动步法绕着王学庆疾步旋走。王学庆咬紧牙关,意在拳先劲随身走,前手勾采缠丝,撕捋叶沧浪的手臂,不管有没有出现破绽,后手只管乱捶叶沧浪的中门,而且都是手捏螳螂勾狠力劈捶叶沧浪的眼眉、鼻梁、锁骨一线。

    叶沧浪识得厉害,他不与王学庆硬拼硬架,双臂圆转在胸前、头上勾勾划划,如同螳螂戏爪一般拨引王学庆的手臂,同时脚下横进斜走,将七星螳螂拳变幻莫测的步法发动起来,紧紧缠住王学庆的身法。几招过后王学庆拳法再变,从仙手锛变为点睛手,上步如履薄冰以静制动,出手如同刀砍斧剁一般又抓又砸,滚滚向前。叶沧浪对王学庆的招法能闪则闪,能引则引,全凭步法变化,横抢王学庆身后、肋下的空门。两人交手十余招,王学庆只觉眼前这叶沧浪身形变幻如同鬼魅一般,自己几次出绝技全力相攻,都被他用螳螂七星步变化从最不可能的角度躲闪开,而且叶沧浪年纪虽大身法却极为灵动,几次身法突变转眼间就闪到他背后的空门处,使王学庆的攻势不得不有所收敛。

    王学庆急于取胜走脱,眼见不能速胜便咬牙再换拳路,他气贯双臂连使两招螳螂截劈,逼住叶沧浪的身法,回手又是一招勾搂捶,狠砸叶沧浪的面门。叶沧浪侧开头脸,双臂横在胸前划出几个半圆,一招螳螂戏抓挡住王学庆的攻势,王学庆捉攻硬上,左臂变刚为柔,发缠丝劲绕住叶沧浪的左臂,右臂紧跟着砸下叶沧浪的右臂,横步贴身压住叶沧浪手臂。这一招正是六合螳螂拳的绝技双采手,俗称金刚破,交手时用螳螂式夹采敌人双臂后,上手击敌头面有如探囊取物,王学庆眼见终于一招得手,左臂勾压叶沧浪的双臂,一声恶吼抬右手横挥勾采叶沧浪的喉结要害。

    这一套螳螂双采手是王学庆深藏不露的绝技,交手时压制对方手臂,然后或捶或打,无不随意,受者无不应手而中。当年那位被局长公子重金请来的武师,也是败在这一手之下,可惜那武师胜负心太重,因败记仇竟做出暗中偷袭的下作事。当时王学庆正准备伸手相扶,对方却掏出暗藏的匕首直刺他的小腹。王学庆眼见对方突然露刃直刺,转瞬之间又惊又怒,一招螳螂双采手左手叼住对方匕首,右手捏个拳决用螳螂点睛就废了那武师的双目,也就因为这一招螳螂点睛,才引得当地分局警察上门抓捕,王学庆情急之下为护茹兰母子而出手伤人,暗夜中独身厮杀突围,拖着一条瘸腿流落江湖五年。

    这一招双采手用出的时候,王学庆心中忽然一疼,这五年来的甘苦日子就像一根针,深深的扎进了他的心里,这一身的武艺让他顶天立地、快意恩仇,却也让他离乡背井、抛妻别子。当初他学艺的时候只为了强身健体,锄强扶弱,假如当时学艺时知道今天他为艺所累到如此地步,他还会不会学艺呢?人这一辈子都是命啊,这都是摊上了的,躲也躲不了的。

    王学庆心中思绪一乱,手上的招法就慢了一慢,叶沧浪急忙抽手仰头,鬓发斑白的额角上还是被王学庆的勾手扫了一下。王学庆转身上步冷笑一声,一套六和截手圈三十六式源源不断的使出,叶沧浪脚下步法旋动,爆喝一声:看七星扑蝉手!双臂陡然展开如同凭生了六条手臂一般,竟比王学庆还快了几分,同时脚下如同中流砥柱一般再也不退一步。王学庆只觉叶沧浪的拳势忽然大变,从原来的八分守势转瞬间变得攻守有度进退分明,而自己的招式虽然迅猛,却如同清风撼树一般,再也压不住叶沧浪。

    这时李亮站在一边高声喊道:老王!大家都是老乡,我就劝你一句!你这一辈子究竟是为了谁活着?你受苦受累图的是让谁高兴?你这样看重恩仇,对你媳妇许茹兰有什么好处?她已经吃苦受累等了你五年,难倒你还要让她跟着你在江湖上再过十年你经历过的苦日子吗?一个女人一辈子有几个五年、几个十年可等?你就忍心让他坐在风雪地里等你啊!

    穿过两人纷乱摆动的手臂,王学庆看见不远处的茹兰裹着棉袄象个木雕一般的坐在雪地里,她脸上看不倒任何表情,只能感觉到自从见到了他,茹兰的眼神神象两根线一般,沉沉的在王学庆身上打了个结,再也没有在他身上离开过,到死都不会解开。那正在和人狠斗的是她男人,也是她在这世上活着的唯一希望和寄托。为了他,茹兰流落江湖受再多的委屈也能忍。王学庆看着茹兰心中忽地一软,这些年她一个人跟着江湖班子受了多少委屈,这女人跟着自己吃的苦怕比她吃的饭都多,她却没有一句怨言,就这样听自己的话,等自己的人,即便有委屈也不会说出来,这样的女人自己却给了他什么?让她在风雨里替自己揪心,每夜为自己睡不踏实,即便自己带着她回了山东报了仇,她能有幸福日子么?还不是要继续跟着自己漂泊江湖,东躲西藏。王学庆想起自己在国泰旅社后院茶炉边上的小屋,茹兰想要的可能就是这样一件小屋,有她,有自己,就能一起等着、盼着好日子。

    王学庆心中思绪烦乱,一棵心越来越疼,双臂的力道也越来越刚猛,纷纷飞落的雪片绞到他的拳风中都被撕得粉碎,平整的黄土地随着他的步法变动深深浅浅的踩出了一串脚印。叶苍浪却如同渊停岳峙般立在他的对面见招拆招,遇式破式,钢对钢、柔对柔,王学庆拼尽全力竟然再也占不到半点便宜。再过十余招,王学庆一套六和截手圈堪堪用完,他手法一变又转回到了螳螂双采手上。叶苍浪心中明白,王学庆此时已经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了。当下叶苍浪出手如电全力抢攻,迎着王学庆的攻势对劈硬上,逼的王学庆连用几招败步圈捶,脚下的站位就有些偏了。叶苍浪看准机会双手接架王学庆的右臂,低喝一声螳螂天璇破!脚下步法突如狸猫般的一转,趁王学庆残腿着地时闪电般旋到他的身后,左手捏螳螂锥在王学庆左肩下重重戳了一下。王学庆急转身挥臂反打,叶苍浪跟着他的左腿右转,又一招螳螂天玑破点中王学庆的肋下。

    王学庆穴道被击痛入骨髓,大片的冷汗顿时从背后涌出,旁边的李亮又高声道:王学庆,报仇的路就是让你和茹兰受苦的路,这条道不能再走下去了,快回过头来过几天踏实的日子吧!我用人民警察的名誉担保,只要你肯自首,我帮你照顾茹兰,不让他受人欺负,让他安安全全的等你出来!那些欺负他的流氓我亲自去抓捕他们!远处一阵警笛声远远传来,想必是方晓谢带着大批警察赶到了。

    这时,扶着许茹兰的得富忽然喊了一声:姐姐!王学庆忙回头急看,原来是茹兰见王学庆被打心中一急,加之这半天来悲喜交加,神气衰弱,竟昏了过去,歪倒在得富的肩膀上。王学庆看着神情憔悴依靠在得富肩膀上的许茹兰,满胸的愤恨和杀气都化作了暖阳下的一捧残雪,再也聚不起来。王学庆长叹一声收回双臂,倒退两步脱出圈外。他俯身抱起许茹兰,一瘸一拐的大步朝后台奔去。李亮眼见王学庆要走,口中连呼:同志们!拦住罪犯,快拦住罪犯,为人民立功啊!他身边的叶苍浪老爷子手捋小臂,满脸犹豫之色,只是叹气,脚下却不抬步去追,对面的得富手里拎着撬杠,两只眼睛却狠狠盯在李亮身上,竟好似把他当成了逃犯。

    三人正在这里僵持,却听远处王学庆逃走的方向传来一声枪响。三人俱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穿过后台朝枪声方向跑去。

    远处公园湖边,几十名警察持枪围成了一个弯月形的半圆,那圆心就是王学庆和许茹兰两人,再远处还有大群的警察正在朝这里飞跑过来。许茹兰两手紧紧环在王学庆的腰间,一张秀脸靠在王学庆的后背上,王学庆挡在许茹兰纤弱的身子前面,两手向后扶着自己的妻子,挺胸面对几十只乌黑的枪口,一如五年前在山东聊城抓捕王学庆那晚。王学庆扶着茹兰,面朝湖水又跨出一步,半圆中胖所长举向天空的手枪再一次响起,清脆的枪声将大雪中正欲归巢的乌鸦再一次惊飞。胖所长的手中枪缓缓平伸,指向王学庆道:罪犯赶快投降,争取宽大处理,再向前走我们就开枪了!

    李亮朝前紧跑几步高喊道:王学庆!恩仇只是一眨眼的事,平平安安的活着,可是你们夫妻俩一辈子的大事啊。

    半空中的彤云愈加厚重,大片垂落的雪花一阵紧似一阵落在众人的肩膀上,王学庆转过身看着李亮,扶住摇摇欲坠的许茹兰,一声长叹。李亮看着走上前去铐人的张鹏点点头,松了一口气;叶苍浪手抚双臂,看着王学庆的左腿摇摇头,仰头叹了口气。公园里里重归寂静,只见半空中片片雪花纷纷起舞。

    完成于2005年春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实属巧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