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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刀千里 四

    三人一夜无话,第二天戴大成要郑秀芝直接去雇一条小船,停在运河岸上的渡口,他们一旦接了人就去与她会合,郑秀芝虽然百般不愿,但是也拗不过巴天石,只好听从安排,巴戴二人则骑马赶往老盐仓大堤。

    此时钱塘潮水未起,但是倒灌回来的海水拍击堤坝,也是气势惊人。神枪杨带着一个徒弟早早等在那里,还有当地一个小有名望的富绅来作见证。两边相互介绍,将装有彩头的褡裢都交给那个富绅,又叙了几句闲话,巴天石道:久闻神枪杨大名,此次巴某必定施展全身武艺,全力与前辈相斗,定要想尽办法击败前辈,请前辈小心。

    神枪杨却没听出他话里有话,只微笑点点头,长衫都没脱,接过徒弟递来的大枪,摘下枪套道:有些时日没有与人切磋了,如有生疏还望小兄弟你见谅,请!

    枪锋一露,寒光刺眼,神枪杨之枪果然非同一般!只见这枪头被铸成鹤头模样,约有儿拳大小,仙鹤的眉眼羽毛勾画如生;探出的尺长鹤喙便是精钢的三菱枪尖,鹤头两侧是耳状双环,拴挂着两端红穗,鹤头下是半尺长的精钢枪管,插接的白蜡杆子枪杆鸡蛋粗细,枪杆粗细均匀,平滑如玉;枪尾用两道铜箍连着半寸长的一个紫铜南瓜形枪攥。

    神枪杨笑笑道:此枪名曰鹤喙,刺动时血槽划空,会有像鹤鸣一般的声音,五年来已败了八十三名高手。小兄弟你可要小心。神枪杨说完展动双臂,大枪在身前划了一道线,只见枪头从左到右白光一闪,快如电扫,随即一声鹤唳响起。巴天石忍不住赞道:好枪!

    神枪杨看了看巴天石,笑着点点头:你这双刀双鞘,一挂肩头、一挂胁下,看来练的是戚家刀?戚家的双手带备倭杀敌,三千军马保东南,今日也算杨某机缘所见,见识一下当年戚总镇杀敌破贼的刀术!说着长枪枪头点地,斜握手中,用的正是枪法中礼敬对方的一招凤点头。

    神枪杨一语说中巴天石武功的出处,巴天石见对方言语恭敬,又用了一招礼式,当下也不再客气,折身换步出刀,转个刀花直刺对方胁下。神枪杨喝一声得罪!大枪抽撤,拧腰转向抖出一个枪花来挡住巴天石的来势。这一枪出手并不快,刚刚在巴天石跨步之际拦在他身前。巴天石双臂运刀一招双缠头,磕开枪头,换步再攻。

    两人片刻间攻守互易,巴天石攻了十三刀,神枪杨只还了七枪。巴天石见对方枪势虽然中规中矩,泼水不进,但却并非灵活;而招架间又察觉出对方枪上似乎刚猛不足,并非传言中那般厉害,当天神枪杨练的那个趟子,怕也是练熟了用来唬人的。想到这里巴天石当下心中有数,知道自己体力不足,想要拿彩头,就要勉力在三十招内拿下对方。于是巴天石拧腰沉肩,两臂运力于刀直扑神枪杨。

    巴天石招法变化,全力抢攻,场外观战的戴大成却脸色一变,心中叫苦不迭。俗话说关心则乱,戴大成心中没装着那百两银子的心事,又站在场外,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巴天石攻的这十三刀,都是围着神枪杨的周身,上纵下俯地来回游走;而神枪杨立在场中双脚不动,单凭双臂和腰力抖出枪花,总能恰到好处地封住巴天石的攻势,一丝多余的力气都没有浪费。单看这份准确的拿捏,就已经知道巴天石恐怕绝非是神枪杨的对手!巴天石这一攻,招式变换间必有破绽!

    果然,神枪杨见巴天石全力抢攻,双目神色一闪,跨步出枪。枪尖带着尖锐鹤唳声迅疾而至,眨眼间闪过巴天石的前手刀刺到他的胸前。刀短枪长,巴天石前手刀既刺不到神枪杨,又在外不能回头相救;而后手护身刀急往外磕长枪,却竟然磕不开!这一下,巴天石好似有百万雄兵在外,却被神枪杨杀进了中军帐。他忙蹬地后跃,想避开这一枪,而发力还未到脚下,鹤喙枪头已经搭在了他的左肩上!

    神枪杨面露笑意,大枪如灵蛇啮食般一击得手而回,枪头垂地静若处子,仿佛从未刺出过。巴天石后退两步,连着深呼几口气,刀交左手,右手按了按自己暗藏的镖囊。方才这一枪,神枪杨若是手腕一翻,枪锋就会割断他肩头的筋脉,而他根本就没有出镖的机会。巴天石这才明白,方才那一阵交手,对方根本未出全力。

    神枪杨笑了笑,就要缓缓收枪。巴天石知道,此时对方若收枪,自己便是战败,不但那百两银子的彩头赢不来,自己褡裢里的石头也就纸里包不住火,非败露不可!此时巴天石已然势如骑虎,上不得,更下不得!巴天石只觉胸口渐渐发胀,一路上千里追来的辛苦和自己在河西务看到的一切莫名涌上心头,心中斜刺里生出一股压制不住的怨气来,眼前的神枪杨,竟恍若那个可杀该杀的春芳院白胖子。

    巴天石大喝一声,上步举刀便剁,神枪杨挺枪接架相还。这一斗,又是十五招。巴天石咬牙连攻十五招,但每一招都是他肩膀刚动,神枪杨掌中大枪便已疾刺而至,枪长刀短,更兼后发先至;巴天石招招被制,不得已连退十五步,后面已经是钱塘江堤的栏杆!鹤喙枪枪枪凶险、招招不离巴天石的要害,观战的戴大成在一边手捏刀柄,急出了一身冷汗,喉咙里发镖两个字就生生硬卡在那里,喊不出口!

    战局内巴天石走投无路,被逼无奈高高跃起,仗着身法轻灵从神枪杨头上硬要翻身而过。神枪杨占尽优势,得意地哈哈大笑,一招白马回头,却是单手托枪追上半空中的巴天石,枪头在他小腿上轻拍了一下。其意不言自明:暂寄你的小腿于身,再不知难而退,休怪枪下无情!

    巴天石落地回头,看到戴大成的眼神中几近绝望。

    巴天石此时心死如灰。完了。几年来行善行侠搏来的大好名声,今天就要被一杆枪、一包石头搞得一败涂地、身败名裂!不但救不出郑秀芝的弟弟,此事日后流传江湖,大家便都知道他败在神枪杨的枪下,更兼巴天石是个用石头冒充银子骗彩头的大骗子,这以后谁还会看得起他!巴天石仿佛看到神枪杨打开褡裢时那轻蔑、惊讶的眼神,和在场所有人的嘲笑声,这比杀了他还难受!

    巴天石两眼通红,怪叫一声,双刀齐攻一招车轮斩直扑神枪杨。神枪杨弓步出枪,长枪一招黑云压城,一抖一兜一搅一拍,粘飞了巴天石的双刀。巴天石双刀脱手奋力后跃。这一跃,是他危急间倾尽毕生功力,竟然一跃两丈!

    巴天石身在半空又羞又愧,探手摸出了三只钢镖。他脚尖着地时,眼见神枪杨尚站在两丈之外,等到他脚跟着地时,忽然见对面人影模糊,一道白线电光般一闪,接着就是自己鼻梁上一凉,鹤喙枪那三棱血槽枪尖,已经紧贴在他脸上,神枪杨赫然已手握大枪站在他的面前!

    世上竟有此如神的枪术,巴天石愣在当地,戴大成张口无言。

    神枪杨笑笑,缓缓收起大枪,放松两臂,开口要说些场面上的话,给巴天石一个台阶下。巴天石脸色一变,心中有个声音忽然响起:决不能在此地出丑,必须要拿到银子救人!发镖,杀了他!巴天石想也没想,抬手三镖分打神枪杨的前心、眉心、咽喉。

    神枪杨当时已经身心放松,他单手持枪,右手正要抬起,去拉巴天石的右手。这年轻人在他手下走了几十招,已是十分难得,假以时日,必是江湖上成名的高手。神枪杨有心结纳于他,正要说话,却见对方面色一变,抬手三点寒光迎面而来!此时两人相距不过四尺,大变骤生镖到面前,神枪杨大惊之下枪随心动,左手抖枪磕飞了两只钢镖,却漏了第三只流星赶月的镖,一下扎在咽喉下方!

    巴天石此时脑中一片空白,眼看着神枪杨手捂咽喉,拄着长枪缓缓坐倒,眼看着神枪杨的徒弟哭叫着扑上来扶住师父,眼看着对方红着眼扑上来要掐自己的脖子拼命。

    回来!神枪杨奋力大喝一声,随即伤口崩裂飞溅出大股的血水。你们都不是他的对手!神枪杨倚在徒弟身上盯着巴天石,眼神中愤怒而又轻蔑,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如此阴险毒辣,你记住十年后你必死在这条鹤喙枪下!说着喉间又有血花涌出。此时场面已经乱作一团,对方撕扯衣服给神枪杨包扎伤口,按止血的穴道,巴天石这里却木讷地立在当地,他没想到自己竟然真的出了手、发了镖、打中了对方的要害。戴大成手按刀柄,站在巴天石身边,他怕对方会情急之下扑上来伤到自己的兄弟。

    这一边,那做裁判的富绅催着杨家徒弟背神枪杨赶快回家,与亲人儿子见上一面,一行人急匆匆往回走。戴大成见对方要走,开口冲那富绅喊道:哎!哎!喊过之后,后面的话却实在不好意思说出口来。那富绅回头看戴大成盯着手里的褡裢,已经明白了对方的意思。擂台上交手只论武功,暗器伤人虽然无耻,却也没有在背后偷袭,但对方这般暗器伤人之后,还能厚着脸皮来要彩头,这等无耻之人,这富绅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哼了一声,索性将手中两个褡裢高高举起奋力一撕,想要将银子都倒在地上,羞辱一下巴戴二人。没想到两个褡裢同时翻倒,神枪杨这边倒出的是五个滴溜溜的元宝满地乱滚;而巴天石这边却是一堆的石头子!这一下,巴天石与戴大成脸上一片惨白,就如同当众被人扒光了遮体的衣服一般,又羞又愧,一颗心疼得像被人用手攥成了一团。那富绅先是一愣,继而朝地上狠狠呸了一口,手指二人骂了句当地的土话,大步追神枪杨去。

    巴戴二人木然立在当地,虽然四下已经空旷无人,但是两人却感觉周围有数不清的眼睛在盯着他们,有数不清的手指头在指着他们。戴大成忽然一把扳过巴天石的肩膀,揪住他的领子喝骂道:你救人啊!你救人你杀人干什么!现在你满意啦!过不了几天整个江南武林都会知道咱们用石头充彩头杀人骗钱啦!

    巴天石猛地拉开戴大成的手,后退两步弯着腰声嘶力竭地吼叫起来:用石头骗钱是你出的主意,咱们也说好了将来挣了钱还他的!

    戴大成见他大喊大叫,也用尽力气拉尖了声音咆哮:主意是我出的!镖却是你打的!你说的是伤他,你没说杀他啊!

    巴天石把双刀捡起来又狠狠朝地上扔去:我不知道!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杀人!我没杀人!

    两人喊累了,千里赶路的辛劳和一场危险异常的比武之后,这场争吵终于耗尽了两人最后的体力,巴天石与戴大成立在堤上相互沉默无语。一场细雨悄悄而至,雨点密密地将地面打湿,潮头拍动大地的轰鸣声隐约响起。巴天石缓缓跪倒在地,头拄在地上,喃喃道:我不是有意要杀他我不是有意的我不是

    戴大成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长叹一声缓缓地弯下腰去拾银子:神枪杨死了,但郑家弟弟还活着,我们还有事做,人还没救完!

    巴天石与戴大成催马赶到黄家大院,将银子交给黄老爷,那黄老爷也是言而有信的人,留二人小坐问了问归程路线,又嘱咐了几句,还特地包了一包裹衣服干粮,交给巴天石路上用。二人谢过黄老爷,带着郑洪波出门前往渡口,与等在那里的郑秀芝会合。

    三人走过街巷赶往城门,戴大成忽然靠近巴天石低声道:亮招子!水下清点点见泥!巴天石偷眼向身后一瞟,果然见到几个人远远地跟在后面,装作逛街,眼神却不住地扫向这边。习武之人与普通人不同,周身的骨骼肩架都是调练过的,走路的姿势都与常人有细微的区别,一般人很难看出来,但是习武之人却最容易从人群中发现同类,因为大家都有一样的行走习惯,举手投足间熟悉得很。巴天石一眼就看出身后至少有五六个习过武的人在跟着自己。

    巴戴二人满身的旅尘,又没有携带惹眼的东西,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追踪呢?巴天石正诧异间,马上的郑洪波忽然开口道:你们说是姐姐要你们来接我的?可是你们有什么凭证么?

    戴大成笑笑道:倒不愧是五品官的儿子,才十二三岁,心眼儿却不小。戴大成想想又道,你姐姐身上比我们还干净,哪里有什么信物?你要证据,这可就难了。巴天石道:你姐姐脖子上有个银锁片,上面有八个字,是芳龄永继、平安喜乐八个字,对吧!

    小洪波想了想,开心笑道:是了,那是我姐姐贴身戴的,还是我娘亲手给的呢。看来你们的确是我姐姐派来的了!小洪波说完忽然面色一变道,那咱们得赶紧走!这姓黄的就是当年我爹爹的库吏,因为贪污被我爹爹罢了官,后来也是他证明我爹爹与长毛乱党勾连。我是在车里躺着装睡,才听到他们小声商量的!他们还说要用我来钓鱼,把我爹爹的旧部钓来一网打尽!

    巴戴二人听到这里脸色一变,几乎同时翻身上马,催马扬鞭穿过街巷急急向东而去。半路上两人打开包袱,把披风披在身上遮掩,又从粪兜里挑出马粪撒在岔路上,意欲迷惑追兵。两人不敢怠慢,急驰了十几里,上了通往渡口的小道。此时天色已经渐暗,忽听前面一声口哨响,忽然拉起两根绊马绳挡住去路。前面的巴天石急忙脚夹马腹,伸手提缰,五花马一声嘶鸣纵身而过。巴天石想到身后的戴大成,他的马没有自己的五花马神骏,两条绊马绳非拦断马腿不可!巴天石忙左手从肩头抽刀,后仰贴在马背上,在马跃拦绳的同时挥刀,在半空中将两条绳索割断。

    林子里响起数人叫好声,马蹄声起,拥出来十几名蒙面骑马的汉子。

    为首的汉子喝问道:兀那汉子,好马术、好刀法,你姓甚名谁?哪里人士,你怀里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巴天石眼光一扫,已知对方在此等候多时,想起来在黄老爷家,对方假意关心,曾仔细地问过自己归程。看来是自己与戴大成万幸半路换衣,对方难以辨认,所以没敢在暗处下杀手。于是巴天石单刀回鞘,沙哑着嗓子道:在下姓朱,这是我家二娘的孩子,我弟弟,也姓朱。

    对方上下打量了巴戴二人一阵,又几个人把头凑在一起,商议了几句,有一个人催马上前,细细打量巴天石和马上的郑洪波。

    一行人正卡在这里,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匆忙而来,却是十几名黑衣人带着两条猎狗从来路上追来。那两条猎狗一见巴天石更加兴奋,蹿赶上来冲着巴天石鞍后的包袱狂吠不止。巴天石恍然明白,这包袱是黄老爷送的,当时说里面是些旧衣服和干粮,现在看来,分明是留在巴天石身边的诱物!巴天石咬牙切齿,一把扯掉包袱砸向狗头,拉刀在手喝问道:你们想要什么?划出道来说!

    岂料对方并不答话,却一拥而上刀剑并举,齐向巴戴二人的人马招呼。人多路窄,对方很多人挤在一起,巴天石根本没有冲过去的机会,他拨开乱刀回马便走,百忙中伸手抓住郑洪波的脖领,将他拎起来倒放在马背上面冲自己,喝道:孩子!坏人来抢你,搂住大哥的腰,千万别撒手,也别睁眼别回头!

    戴大成被几人围在当中,一边招架嘴里还急声道:哎我说兄弟,都是行走江湖的!有话好说,动刀解决不了问题,谁都有师兄弟亲朋好友,你一刀我一刀将来难免结仇哎哟!王八蛋真下手啊!

    巴天石赶过去从后面砍伤了对方几匹马的马臀,这几匹马嘶鸣着暴跳狂奔,将人群冲开一个豁口,巴天石与戴大成会在一处,借机催马突围。巴天石挥动双刀如同梨花一般,在刀丛中冲开一条胡同,紧紧护住怀中的郑洪波,戴大成左劈右砍紧随其后。两人催马急行,巴天石突前,戴大成殿后,有马快追上来的杀手,都被戴大成或刺马或踢打,摔下马去,远远地已经望见了郑秀芝提前准备的小船和跳板。

    郑秀芝在船上从午后到日落一直心绪难平,一颗心忐忑难安。她担心巴天石比武败落,遭遇危险,更害怕得不到彩头,赎不出弟弟来。当巴天石怀抱着她弟弟出现在视野中时,她喜极而泣,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这喜悦不过维持了一瞬间而已,因为她看到了后面追过来的一大群穷凶极恶的杀手,以及在后面苦苦断后拼力支撑的戴大成。

    巴天石明白,决不能把这些追兵引到渡口,于是策马冲下了滩涂。滩涂是一片湿泥软地,马一下去,顿时四蹄向下一陷,巴天石顺势抱着郑洪波跃身下马,手指船上的郑秀芝道:看,那就是你姐姐,快跑过去!快!

    郑洪波眼见亲人,一声姐,连滚带爬地朝小船跑了过去,鞋子陷在泥里都顾不得回头。这边戴大成带伤而回,马陷泥中一个跟头从马头上翻下来。巴天石奋力前行几步道:把马赶到船上去,叫船家撤掉跳板,我来断后!郑秀芝央求船家将小船从栈桥上撑开,将跳板搭在滩涂上,手忙脚乱地拉弟弟上船。

    一众杀手在滩涂边上勒住马,见巴天石面沉似水挡在身前,一副拼命样子,便都回头朝头领望去。那头领犹豫片刻,厉声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冲过去,都杀了!众杀手得令,纷纷下马扑向巴天石。

    脚踩稀泥,动一动陷三分,这时候交手,就全凭下盘功夫与兵刃招法了。巴天石明白,此时若再手下留情,有杀手冲过去上了船,自己肯定追之不及,那郑家姐弟就遭殃了。巴天石咬牙吼道:别逼我!前手刀摆动架住当先之人的单刀,后手刀一划而过削断对方的手腕,抬右脚将其蹬倒在地。戴大成将马拉上小船,见巴天石被十几人围在滩涂,当下也红了眼。他脱掉外衣将辫子在口中一叼,挥刀从船头跃下,杀了回去。双手刀法本就是古军阵中传下的实战之术,更兼巴天石一人拼命万夫难敌,不一会儿他身边就躺倒了好几个残肢断臂的杀手,巴天石自己也是被血崩溅了一身,犹如身穿了一件大红袍。

    两人且战且退,眼看距离跳板十余步远,从官道到巴天石脚下数十步间尽是血红。而对方尽数下马,围拢来的杀手越来越多,巴戴二人身上也连伤几处,郑秀芝在船头急得顿足大哭,叫道:你快上来,你快上来啊!巴天石双刀刀柄都被鲜血浸染,几乎拿捏不住,换招间一个破绽,被一名杀手持短剑闯了进来。巴天石情急下左手刀松手,一把攥住对方剑锋,在几乎面对面的距离上,一头顶在对方鼻梁上,借对方后仰时机,收回右手刀斜肩将其砍倒在地。

    巴天石举起鲜血淋漓的左手,在口中一抹,将自己的热血大口吞下,嘶声喝道:杀人不过头点地!想赶尽杀绝的,先把我放倒!众杀手慑于巴天石的杀气,一时色变,不敢上前。巴天石捡起左手刀,怒吼着奋力跨步迎上去,众杀手当者纷纷后退,一时莫敢招架阻拦。

    正在这时,岸上的蒙面头领口中呼啸一声,高声道:没想到花马双刀居然是个狠辣角色,郑家人请到你这等高手出头,他们出了多少银子?巴天石喘了几口气,回道:一分钱也没有,当年我受过郑家老大人的恩惠,为了报恩我从晋中追到河西务,又一直追到这里,钱没收一分,却为了救人花了我几百两银子!

    那杀手头领一愣,似乎自语又似乎说给巴天石听:真是个怪人,为了别人拼自己的命,他的命不值钱,我的命却值钱。连神枪杨都拿不下的人,我们犯不着跟他拼命。说完拨马头缓缓而去。众杀手唯他马首是瞻,当下收敛伤者也徐徐而去,只留下浑身浴血的巴天石与戴大成。

    巴天石吃力地爬上船舷,郑秀芝跑上前撕下衣衫下摆给他包扎左手,戴大成扔了单刀仰躺在船板上哈哈大笑:痛快,真痛快,没想到救人除恶这般得痛快,那帮恶贼要是还不走,我只怕也要圆满升天啦!

    巴天石看着眼前的姐弟,强忍疼痛笑道:不用怕了,你们姐妹终于团聚,我也算救人救到底。

    郑秀芝看着满身鲜血的两人,按倒弟弟在船上连连磕起响头来。此时小船撑开已至河心,巴天石挣扎着扶起这姐弟俩,也感慨地忍不住落泪。众人回望来路漫漫血痕,想起这半个月来的种种遭遇,恍若隔世。

    四人正在伤感时,忽然船头有人徐徐言道:你既然救人,为何还要杀人?那神枪杨家中剩下的孤儿寡母,又有谁来救?若是为了救人便可杀人,那还救人做甚?一手救人、一手杀人,这算是行侠么?

    众人闻言一惊,戴大成抢先跳起,单刀戟指船头喝道:谁?问话刚出口,只觉虎口一痛,单刀一声轻响被打飞上半空,打了一个旋儿坠入河中,而以巴、戴二人的眼力,竟然根本没看出对方所用是何兵刃!

    郑家姐弟忙回退几步,藏到巴天石身后。巴戴二人凝神望去,只见撑船的船家摘下斗笠,慢慢回过身来,竟然是那日巷子口卖馄饨的老汉,手中横着一根五尺长的短枪!

    俗话说:年刀月棍一辈子枪,可见练枪之难。普通高手练枪越练越长,从花枪一直练到大杆;但是在江湖中,练枪到了极致,却是从短练到长之后,又从长练回短,那才是达到了返璞归真、大巧若拙的地步。

    这老汉五尺长的短枪一亮出手,全身的气度为之一变。他挺直腰背,眼中神色清亮,呼吸吐纳绵长,整个人挡在巴天石面前有如高峰深渊一般,令人不敢直视。巴天石脸色大变,后退一步两手缓缓伸向刀柄。

    巴天石的双刀是秘传刀法,双刀双鞘,一挂左肩一挂右胁下,用时两手交叉互拔,双刀出鞘便是一招十字斩。既护住身前要害,又能变守为攻、连削带打。

    但这老汉能将丈六大枪练回到五尺,穷毕生功力绝非寻常人可比。只见老汉左脚前出半步侧身面对巴天石,右手握枪根,左手握住枪中段,枪尖斜斜指地,宛如一条蓄势待起的毒蛇。这枪势在巴戴二人眼中并不陌生,这分明是下午神枪杨刚刚用过的。枪势一出,所有人顿时感到一股极大的压力迎面而来,如果说神枪杨的枪势如潮,那这老者的枪势就像一座无形的万丈高峰,紧贴着众人的足尖横档在大家的面前。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神枪杨虽然刚猛强势,但和这老人相比,却像一条清晰可见的小河,虽然水寒河宽,但总有跨过的办法,而这老人就如静水深潭,虽然表面波澜不惊,却深不可见!

    戴大成在后面脸色连变几变,等到老人亮势出招,再也按捺不住,颤声问道:老前辈!您莫非就是号称江南枪痴

    话未说完,老汉陡喝一声道:呔!敢多说一字立时取了你的性命!这年轻人,拔你的刀,有多少钢镖,都使出来吧!

    巴天石此时面如死灰,他两手缓缓拔刀,却松手将刀弃之于船板上:前辈,我无意间铸成大错,误杀了神枪杨,此时追悔莫及。所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百年身。人死不能复生,我此时已经百死难赎,若再抵抗,岂不是猪狗不如么?在下愿愿任凭您处置。

    巴天石此言一出,船上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那老者也想不到巴天石竟然肯束手就擒,正犹豫间,郑秀芝拉着弟弟前出两步跪倒在那老者面前,用自己的咽喉挡住枪尖,急声道:老伯且慢,请您先听我一言!

    郑秀芝平伸双臂,将巴天石为了报恩,从晋中到河西务又追到泰安烟花巷千里救自己,和自己强求他救弟弟,巴天石无奈三人两马翻山渡江,不远千里赶到钱塘县,可无处筹银又卖马不成,无奈之下前去找神枪杨比武的经过,一一说明。郑秀芝说得声泪俱下,到最后情愿用自己一命,来换巴天石一命。郑洪波心疼姐姐,大哭之余,竟抢着要还命。

    那老者听完郑秀芝的诉说,叹口气缓缓道:杨恕悯那孩子爱枪如命,也好与人比武切磋。那日我见这年轻人骨架清奇,背刀架势似是经过高人传授,便一时心动指点你们去与他过招。说起来也是我害了他啊,因此上我点了那船家的穴道,隐身在此要为我那徒侄报仇。

    那老者看了看闭目等死的巴天石,又看了看跪在自己面前偎依在一起的郑家姐弟,摇摇头道:唉,算了,古人云到五十知天命,果然啊。当年我从南京到北京百战不败,也没有得一个侠字,你这后生虽然行事有愧于天,但至少你还有颗行侠的心在,比起现在很多的江湖人,也算是不简单了。老者横枪在手,叹口气接着道,你为救人而杀人,我今天虽杀你易如反掌,但这姐弟俩没人保护,岂不是因我而死?也罢,年轻人,你若是有心悔改,余生怕是不死反而比死更难过。

    巴天石听到事有转机,诧异地睁开双眼,戴大成忙抓住话头欢喜道:老爷子一诺千金!多谢老爷子成全!当下纳头便拜。

    那老者缓缓收起短枪立在手边,沉默片刻道:这杨恕悯有个儿子,你既然杀了人家的父亲,自然要允许人家子报父仇,十年后钱塘潮起时,在你杀人家父亲的地方,杨家传人与你一战。这是死约会不得更改,你若是心存侥幸想要逃逸,我老头子还活得过十年,纵然走到天涯海角也能取了你的性命!这是第一。

    老者顿了顿道:第二,你若是此时内疚,真心悔改的话,你便在这十年里,救一百个人的命,来还你今天欠下的债!你肯否?老者说到这里,双目如电般盯着巴天石。巴天石点点头道:老前辈给我自新的机会,晚辈自然遵从。今日我在此发誓,十年后即便是重病缠身生死一刻,也要赶到老盐仓大堤上,与杨家后人一战,给他报仇的机会!

    老者盯着巴天石看了片刻,摇头道:你好自为知吧,记住你今天所说的一切!说完,老者拾起船上的跳板,伸手断成数截,一一抛向河中,随即展身形在木板间几个起落,跃上岸去不见身影。

    众人平心静气待老者身形隐没,戴大成站起身一把抱住巴天石道:好兄弟啊,你捡了一条命!巴天石苦笑一声,惨然道:捡了一条命,却背了一辈子的债。

    郑秀芝搂着弟弟悄声问道:巴大哥,你真要救一百个人还债?

    巴天石点点头道:不错,这一次我的确有愧于天,有愧于心,我既然发誓,就必定要做,你弟弟,就算是我救的第一个!

    戴大成嘿嘿笑了几声道:好兄弟,不过你这石头博彩的名头日后肯定传开了,我劝你还是改个名字的好。不然日后行走江湖,有得是麻烦。巴天石点点头道:也好,我娘姓张,我是寅时生人,就叫张寅生好了。此时起从新做人,为旧日赎罪的张寅生。我不但要行侠一天,也要做一辈子!

    巴天石将舱后的船夫放了,催他开船。小船向着夕阳渐行渐快,回望滩涂上一片狼藉,血迹残肢犹如修罗场一般。这千里的奔波终于告一段落,郑家姐弟的命运得以改写;而却有更多的人却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或因此事而生活窘迫;为求报恩安心的人,也背上了更重的心债。众人相互对视,却都高兴不起来。这一切,终究是尘归尘,土归土。

    四天后,巴天石戴大成找到了萧亭县左家庄、郑秀芝幼时乳娘的家中。乳娘火大娘虽然貌丑独目,却是自幼极疼爱郑秀芝的,日前她听到郑家遭变,竟然心疼得大病一场,而此时见到郑家姐弟忽然出现眼前,病也好了一大半。巴戴二人将郑家姐弟交付给火大娘,才算安心,两人下马上床,竟足足睡了一天一夜。

    第二天夜里,郑秀芝翻来覆去的坐立难安,女儿家心事翻搅,如潮又如麻。她推开自己的房门走了几步,又折回来,拿起茶壶走向巴天石的屋子,半路上想想却又返回来,最后还是抱起洗好的巴戴二人衣服,咬咬牙走到西屋门前,深吸口气沉下心来敲门。

    轻轻三声敲过,没有人回应,郑秀芝脸色越发绯红,不敢大声言语,正要再小声去敲,却在耳边隐约听到远处有马蹄声渐渐远去。郑秀芝心中一动,不由自主地慌了,推开门进去,屋内果然已空无一人。郑秀芝眼中一红,泪珠儿正要滚出,却见桌上一灯如豆,灯盏下一个物件反射灯光闪烁着。忙走上前去细看,竟然是那日自己那片拿去换酱肉的银锁片,锁片下的纸上写着有些歪斜的八个字芳龄永继、平安喜乐,一看便知是他照着样子誊写的。

    此时月明星稀,微风中传来郑洪波的夜读声: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唯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而吾与子之所共适。这段苏轼的《前赤壁赋》,郑洪波读来虽童声哑哑,但也抑扬顿挫,送声悠远。声音潜入郑秀芝心中,将她心底半月来的这些经历统统翻勾起来。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与他所共适。郑秀芝心中念着,将手中的衣服与银锁片一起捧在胸前,只觉心里绞痛,眼中泪珠再也忍不住,沥沥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