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琴棋与灵牌

    到步云宫已四天了。

    这几天,罗豪扬已初熟步云宫的大致分布。

    原来湖中村主要是家眷、宾客所居之处。

    步云宫武功最高的人,住在一个叫轩辕洞的洞府中。

    这些高人大多以研究武学为乐,有的则连武学也懒得过问,只是对奕、作画、看书、养鱼、莳花。他们的那些叱咤风云、快意恩仇的年代,那种丰富多采的辉煌人生,于他们来说都是遥远的过去了。

    这些高人们有时也出来,到湖中村转转,浏览一下风光,任谁也看不出那是一个昔日令人闻名失色的高人来。

    有一个相貌清奇的老人,每天都在阳光下坐两个时辰垂钓于湖畔白石之上。何总管告诉罗豪扬,那老人就是昔日名满江湖的渭滨钓叟、玉竿金钩萧龙云。另外那个每天都要把十八盆茶花搬出来晒太阳的胖老人,则是虎面弥陀尚师石。

    罗豪扬每当经过这些人身边时,仔细打量着那些显得平凡、和善、亲切的老人,心中充满了敬意。

    他忽然想:如果我报了父仇之后,也退出江湖,住到这里来,与那些老人为伴该多好?

    罗豪扬也了解到:这次从各地被请入步云宫的各门各派的弟子和武林世家、名武师的后人,共有三十多人,分住在“嘤鸣园”“悦园”“卧狮院”“看山楼”“蟠龙园”五个地方。

    只有紫小凤被特优住在云小姐的“梅铃园”,自己被奉为贵宾,住在听松轩。

    而前天那弹琴的水榭,叫“知心榭”,取《论语》“知者乐水,仁者乐山”之意。

    而从海云姑娘那里知道,那天弹琴的小姐就是云小姐,云风雷大侠的千金,也就是后来出来说“怎么回事”

    那句话的少女。云小姐把那几个人好一顿训呢!

    这次来听讲武学的年青人中,十六岁以下的共十四人,余下的大多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大小伙子了,他们另有一群。这些十六岁以下的人,都服小姐管。连那淮南鹰爪王王家的公子王若玉,就是那个说话很骄傲的少年,也服小姐。

    “小姐武功一定好吧?”罗豪扬问。

    “那当然。宫主她老人家亲自教的,主公(指云大侠)想过问一下也不许。宫主说,按她的教法,小姐一直练下去,定能超过她爹!”海云笑了一下,“小姐琴棋书画、诗词文赋,都很了不起呢!她还夸你涵养好呢!”说着,别有深意地望了罗豪扬一眼。

    罗豪扬听了,心里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就象那天碧云寺听到曹冲斗说出紫相伯把紫小凤配给他那番话时引起的感觉差不多,但不同的是,在惘然的情思中,竟多了一丝微微的快慰,一种微微的满足。

    那究竟是什么引起的呢?难道就听了这少女的一句话,就感到那少女比紫小凤还要好么?

    紫小凤是那样温顺,那样体贴、关心他,又长得那样俏丽,又有哪一点差了呢?

    何况,还有紫伯伯的那种大恩大德呢?

    但人的情感,就这样微妙、奇怪。

    隐隐地,罗豪扬心中起了想早日能见云小姐一面的念头。那念头象一支羽毛,在轻轻地、轻轻地撩拨着他的心

    用过早膳,在院内认真练过了那二十四踢的踢法后,又练了三十六遍“五连环鸳鸯步,紫燕双飞闪电腿”的飞腿取人动作,直练得又出了一身透汗。用温水擦过身换了衣衫后,罗豪扬感到一阵轻松,在到了步云宫的第四天上午,又到外面散步了。

    秋高气爽,金色的艳阳天,柳条在轻风中微微飘荡,明亮的湖水上闪烁着阳光的金鳞,一群白鸭在悠悠自得地游着水……

    枝上,鸟的叫声是那样动听。

    “罗公子,你到哪里去?”海云问。

    原来罗豪扬不知不觉中,来到了“梅铃园”的月门大门口。

    “我想……”罗豪扬说话变得犹豫起来,他正考虑措辞,心中一句话自动跳了出来,只是声音在该不该说出来的徘徊中略加徘徊,吐出来时低了些,“想请云小姐出来一下。她在吗?”

    “她正与胡小姐下棋呢。你等一下,我去叫她。”海云说完,不容罗豪扬再说,身子一闪,进了里院。

    不一会,一阵足履之声由远而近,轻轻传出,从影壁后转出一位美艳少女来:弯而细长的黛眉,明媚的杏花眼,银月脸,唇如点朱。丰腴婀娜的体态,令人不由想起杨太真的形象来!而如在明朗的额上点上一颗吉祥痣,更象是唐人精雕的丰采,宛然端庄的象牙白妙容观音。

    她就是云小姐?罗豪扬心里这样想,虽然眼前的少女已够美的了,但不知为什么,他心中有种余犹未甘的心理。

    “罗公子,那天的事……”那少女说道。

    罗豪扬听她一说话,就知自己的判断错了,原来是那个说话声音很和气的女孩子。

    至于那少女说些什么,他全然没听进去,他只是关心着她背后的影壁,等待再出来的人。

    影壁后果然不一会又转出一位少女来:身材高挑、苗条,窈窕的身姿,穿着一件石青色的衣裳,高高的青螺髻,雪白的鹅卵脸,英秀的青眉,星眸,略长而匀美挺直的玉葱鼻,一张薄薄而标致的嘴唇。嘴唇微启,露出玉齿洁白的光泽来。

    如果说前面出来的那位少女是一朵艳美的重瓣浓丽的牡丹,那么她就是清丽脱俗的冰清玉洁的白梅,自有种傲岸矜持的风范。在她的眉宇间,有种让人看后赏心悦目的英慧之气!

    她一定是云小姐了。罗豪扬这样想,那种冷艳的美,那种英气勃勃的美,也许正是那些头角峥嵘的女孩子所特有的风格。

    但他想起那天听到的那种优美、悦耳的声音,又有些不相信那种圆润、和静、亲切而温柔、娴恬而娇美的声音就出自这位少女之口。

    如果果真是这样,还是令人感到一种微微的缺憾。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也许理解与现实总存在着那么一种距离吧?!

    “汤大小姐,你向罗公子说什么来着?”那位刚出来的少女见了前面出来的少女,开口笑道,声音清脆、响亮、如一只金铃!

    罗豪扬暗地松了一口气:幸好,她不是。

    如果第三位出来的真正的云小姐,是一个庸脂俗粉,罗豪扬该怎么想呢?

    谁知道呢!

    “你知道吧,汤大小姐与杨贵妃贵妃娘娘仅一姓之差呢!”那出来的少女,指着先出来的那位少女告诉罗豪扬,“你看她象不象杨贵妃?”

    罗豪扬笑了一笑,心想:别人说,嘴唇薄的女孩,会说话,果然不假。

    “她叫胡简琴,自负才华的清狂女才子,可惜,每次遇上了云小姐,又总是输的时候多,赢的日子少!不过她的轻功、剑掌,武学上的造诣委实不凡,至少比我强十倍八倍的。”

    谁说嘴唇薄的女孩会说话?这位樱桃嘴的汤玉环小姐,说话也绵绵不绝如春天的柳絮,又何尝差了?

    “罗公子,那天的事,还请多多海涵!说来,都是我传的‘弟子’不争气。”胡简琴笑吟吟地道。

    原来人是不可貌相的,这位看上去冷艳的少女,笑起来时,是那样热情洋溢、富有朝气!给人种口角春风之感!

    象这样的女孩子,即使刺了你一刀,只要有这样笑吟吟的赔礼道歉,又有何妨呢?

    罗豪扬心里原先存有的那几缕委屈、恼火与忿恚、不快,顿时如几片小小的阴云,让春风骀荡得干干净净,在阳光里心不由一下子变得透明起来。

    “那算不了什么!”罗豪扬淡淡一笑道。而在他心里不由不安起来,暗加思忖道:云小姐架子这么大,怎么还不见出来?

    “找我有事吗?”

    正在这时,那企盼已久的优美、悦耳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

    罗豪扬心中一阵猛跳:她来了!他不由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月门内的影壁。

    只见一个黄裳少女,由紫小凤与海云陪着,走了出来,娉娉婷婷地来到罗豪扬前站住了。

    罗豪扬望了一眼走过来的黄裳少女,只觉心猛地一跳,给提到了嗓子口上,然后又重重地落下去,开始怦怦地跳个不止,一股热血,直冲向脑门,脑中顿成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声音回荡在脑子里:是她!这才是她!她才是真正的云小姐!

    她的眼睛是那样明澈,那样温柔,又那样美丽!像那金色的秋天里一汪湖水,那么柔柔的;又像初春的阳光,照得人那样暖融融的;又像一道雪白的闪电,一下子照亮了心灵之渊,那每一个旮旮旯旯;又像一块强磁的磁铁,一下子吸去了罗豪扬的三魂六魄!

    他就这样望着她的眼睛,让整个心沉浸在那突来的铺天盖地淹没了他心灵的爱情里!他只感到唇在发干、干裂!他只感到手在发冷,手指在颤抖。在一股热烈的激流袭上心身后,有一种寒冷从脊梁升起,令他不由微起栗意,身子微微颤抖起来,似乎不堪西风。

    “罗公子,找我有事吗?”云小姐又一次微笑发问,那声音优美而高雅,含有一种雍容大度的风度,有一种既给人以热情、温暖又令人不敢生狎近之念的矜持、大方与端庄。

    “前天,小姐奏操的那曲琴曲,能否有空再让在下聆闻一遍?”罗豪扬轻轻舔咬了一下内唇,尽量使声音变得圆润些,但说出来的声音,他自感到干巴巴的,枯涩无味。

    “你是说那曲《胡笳十八拍》吧?”她热情地说,“你喜欢听,午后我携琴过来,到你的听松轩来奏好啦!”她说到这里,又补上一句,“只要公子不嫌拙奏粗鄙。”

    “哪里话!小姐操琴,已深得琴性琴理,又能体识曲中之情,深符琴学之道,甚为难得!”罗豪扬道。

    “看来,公子也是此道妙手了!”云小姐欣喜地问。

    “不!我于琴技,不曾下过功夫。只是先母在世时,颇好琴学。前天闻小姐雅奏,不由引我想起了先母的德仪。”罗豪扬轻声道,说到母亲,他心不由又一热。

    “难得公子一片孝心。请进园内小坐好吗?我正跟这位胡小姐手谈方剧,那局棋,我可有些受不住这位才女的锐锋猛势的大举寇犯,公子正好给我当当军师。”云小姐邀请道。

    “不,不打扰了!”他心里很想说:好吧!但说出来,竟是这句话。

    说实话,其它不敢讲,下棋正是他拿手好戏!

    父母对奕时,有时被他走过去瞥上一眼,轻轻一句话,就把难住母亲大半天的难题给解了。

    常常爸爸妈妈下棋,妈妈预先就拉他这位宝见儿子作军师,因为如不把儿子拉过来,有时妈妈好不容易苦心经营的令爸爸也拈棋沉吟,一时难以落子的攻势棋,也会被这小冤家一句话而给化为徒劳乌有。

    围棋之道,讲究的气,抢的是那么一股先机制人的气势。如能着着抢先,那就稳操胜券了!

    而这种着着争先场面,在棋力相当的对手间,是不可能出现的。

    往往,有时你能争得先手,有时我能扳回先手,在这一块棋上,我争得了优势、先手,而在那一块棋上,他占了主动,获得了先机。

    只是利有大小,害有轻重,势有缓急之不同而已。

    而有时一着不慎,下了软棋,说不定就会导致全军尽墨之局!

    因而围棋虽也属奕博之戏,但其中含有博大精深、奥玄无穷的至学,孙吴之术,用在里边,也不觉其小用。

    围棋之学,说到底,就是比谁思路敏捷,筹算精密,判断正确,而这,如非具快慧沉智者,难成高技。而在下棋之中,纵横十九道,黑白子交相错综,多一双眼睛观察,多一副脑子计算,自然较之一人来得缜密,稳当。

    ——此时,说真的,罗豪扬心中颇有些跃跃欲试,想在云小姐面前露一手,能赢来云小姐一声赞赏或满意的一瞥。

    但不知为什么,话说出口时,竟是这样婉语谢绝了,人啊,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感情,也就那么莫名其妙。

    见云小姐若有所待地望着自己,罗豪扬谦和地一笑:“在下棋力平平,即使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恕不奉陪了!就此告辞,谨恭候诸位午后光临!”

    说完后,一抱拳行了个礼,转过身,向来路上走去。

    他在往回走的时候,还感到有一双美丽而深情的眼睛,在凝视着自己的背影。

    能有这样一种感觉的人,是幸福的。

    能在这样凝视的目光里悠然而行,那一定是很潇洒的。

    罗豪扬正是如此。

    午后。

    “小姐果是信人,来得倒快。”罗豪扬迎着云小姐一行人道。

    “公子有请,敢不早来?”云小姐微微一笑。

    “罗公子,我们其余的不速之客,欢迎不欢迎?”胡简琴站在门口,停下步子问。

    “承蒙各位大小姐移玉光临,无任欢迎!尤其你胡大小姐,大才女,更是不敢不敬!”罗豪扬笑道。

    “豪扬哥,难得你这样兴致好!”与汤玉环一道进来的紫小凤满含喜悦轻声道。

    “小凤妹妹,你这两天还过得惯吗?”看到温温顺顺的紫小凤,他忽觉得心中一阵歉意。

    “还好。豪扬哥,你该去招呼大家落座了。”紫小凤低声应道。

    “诸位大小姐,各自请便吧!”罗豪扬向众人道,“简慢之处,尚请各位包涵。”

    “小姐,琴几拿来了!还找来了两个帮手!”海云笑着走了进来。

    后边是两个少年,一个胖少年在前,满脸笑呵呵的,单掌托着一张琴几,琴几上还有茶托、杯盏、一壶热气腾腾的茶。

    胖少年将琴几放在正面那幅字下,面对门口,离墙恰好位置,可供人宽敞而坐。

    琴几放下后,人们才发现每一茶杯中,都已斟好了茶,恰恰十分,一滴不多,一滴不少的齐口。茶正好八杯,恰合在场人数。

    后面是一个白脸瘦削的少年,默默捧着一只琴囊。

    海云手里捧了一只宣德小香炉,笑嘻嘻地走在头里。

    “各位茶来了!”胖少年先撒飞出一块通草编织的蝴蝶形茶托,然后又飞抛出茶杯来。

    但见茶托在前轻轻飞来,而后边茶杯略快追来,茶托落到长案几上人们的面前刚停妥,那茶杯随后就飞停在上面。

    八杯飞出,莫不如此。难得的是茶没泼出一滴!

    “罗公子,我华攀龙不请自来,尚请多多海涵!”胖少年抱拳行了个江湖礼节,含笑道。

    胖少年略油黄的白胖脸,短眉,细眼,看上去,颇为忠厚和善。

    但那一手“飞杯”绝技,内劲、巧力、准头、平稳,难得如此老练!

    “有劳华公子屈尊送茶,真是不好意思。”罗豪扬道,“能得华公子前来,更是不胜荣幸。而华公子这手功夫,也令区区大饱眼福!”

    “多承过奖。”华攀龙谢过坐下。

    瘦少年将琴囊交给海云,然后来到罗豪扬面前:“罗公子,前天得罪之处,王若玉特来请罪了!尚求公子发落。”说完竟单膝点地跪下,行起礼来。

    “不敢。王公子快请起!”罗豪扬忙避席绕出来扶王若玉,想托他起来,哪知触手间肘不由一麻:

    原来王若玉使上了千斤坠的身法,双掌合揖为礼,却是童子拜观音的招式,暗寓着罗豪扬胆小懦怯,女流之辈的用意。而他运上了淮南鹰爪门独门的鹰爪铁臂功,触手如铁石,那竟是存心来掂斤两,出罗豪扬的丑来了!

    你也欺人太甚,上回不算,这次竟欺到门上来了!

    罗豪扬心里这样想着,不由也暗暗运起内功,待功力全身运足后,不动声色地道:“王公子还是别多礼吧!”说完向上一托。

    王若玉只觉心里一刺一痛,有两股精纯的内劲如剑刃插入,由双臂直传到心房、丹田,忙马上撤去功力,饶是见势得快,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与任脉三条经脉上,各受了一点不轻不重的内伤。

    王若玉脸上不由有些作色,但一想到是自己发难于先,又不好发作,只好悻悻地道:“罗公子既如此宽以待人,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边说边借着话头站起,话中暗地刺罗豪扬以主压宾。

    “哈哈,区区就是这脾气,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王公子,请坐。”

    罗豪扬朗声笑道。话中也暗对王若玉适才的话,作出回答:

    是你逼我如此的,非我故意怠慢、为难你。你对我不客气,我也决不是好轻侮的。

    王若玉见自己在武功与言语上都讨不到便宜,也自识趣,乖乖落座,脸上傲妄之气顿敛,轻声咳嗽了一下,低头喝起茶来。

    海云将香炉放好,焚上香,然后又从琴囊中取出一具古色古香的桐琴来,琴体平滑如镜,闪着幽幽的亮光,橘红底色上饰以黑色斑纹图案,髹漆得甚为华美。

    “云小姐,这具琴可是焦尾琴?”华攀龙发问道,边啧啧赞道,“这具琴怕值千金之价了!”

    云小姐在琴几前落座,坐正后,笑着回过头来:“现在有些人,谈到琴,必是焦尾、绿绮,焦尾、绿绮这样的名琴,哪里轻易能得呢?其实,历代琴家名师辈出,又哪里都是倚名琴而入琴史的?名琴都是可遇而不可求之物。

    操琴之人,如光以觅得名琴为务,那他定是难成名师的。

    只有琴以人而显名,哪有人以琴而成名的呢?只有苦心孤诣,操演探求弦上指下功夫,才是正理。这同名剑与剑客的关系差不多。”说到这里,莞尔一笑,“不过话说回来,如琴质太劣,也难以奏出好曲来!你总算有些目光,还能看出我这具琴的优劣来,这琴虽不是焦尾琴,但距今也数百年了,是唐代制的宫中之物。”

    “哪里是他有眼光,他只是瞎猫碰上死耗子,给撞上丁!”胡简琴轻笑道。

    “琴姐姐,你饶了我好不?”华攀龙被点中了要害,红着脸说。

    “好,下面听云小姐弹琴吧!”王若玉闷声说了一句。

    “罗公子,你给他吃了一点苦头了?”紧靠在罗豪扬旁边的汤玉环向罗豪扬看了一眼低语道。

    想不到这位汤大小姐,眼光倒挺锋利。

    罗豪扬笑而不语,乱以他语:“汤小姐,请喝茶吧!”

    边将目光向云小姐投去。

    云小姐八只纤纤玉指轻落在琴座边上,静静地面对香炉,吸了一口气,使自己的心境平静下来,然后向罗豪扬微侧头轻轻点了一下头:“罗公子,献丑了!”然后一抬玉腕,手指轻拂,铮琮一声,操起琴来。

    大堂里顿时肃静一片,只有那清越的琴声回荡激漾,时而高昂作裂石断金之声,时而低吟其声摇曳多姿,如风中凤仙花朵。悠扬处,如杨柳依依,春光三月,白云荡飘;滞涩时,犹若黄檗煮苦茶,令人齿舌俱生苦涩之味,几不忍闻!

    但见那双雪白的手指,如两朵兰花开放在七根银亮的弦上,或轻拂,或飞扬,或猱,或绰,时注,时吟,有时如秋兰怒放,连连快指挑拨;有时如老兰泣露,凝在一根弦上,微微颤荡!

    而那操琴者的脸色眉目之间,时愁时喜,言思言悲,一蹙一靥,莫非是情节、琴声!

    众人只觉得不但她的双手在操琴,她的修眉,她的明眸,她的玉脸,她的秀唇,甚而她的鼻翼,也都在操着一具无形的琴!

    这一切,不由把罗豪扬看得入迷了,直到最后铮的一声响,双手掩按七弦,刹住琴音,寂然而止,才悠悠从一种迷乱的情境中回过神来。

    “啊,奏得太好了!”华攀龙大声说,看得出,他确是听得入了迷,是由衷的赞叹。

    但他是否真理解曲中之意呢?那是另一回事了。

    “云小姐的琴技,果然高人一等。”连王若玉的脸上,也现出了一片红晕,露着喜色道。

    “以前我听过一个誉满郑州的琴师名家也奏过这曲《胡笳十八拍》,但我今天听到丽珑姐的琴声,才知他不过只是个江湖琴师。”汤玉环道。

    “玉环,你这痴肥丫头,奉承倒奉承得好!一点也不见痴了!”胡简琴笑骂道,“不过丽珑姐的琴,确深得二十六法之秘!”

    “怎么,你狂瘦,也不狂了?”汤玉环并不忘报一箭之仇。真是六月债,还得快。

    “公子,你听得还入耳吗?”云丽珑歪过头来,望着罗豪扬。

    罗豪扬沉吟了一下后,先微微一笑,然后道:“在下不大懂琴,说错了望小姐不要见怪。我觉得小姐今日之奏,琴技固然更加出类拔萃,但在琴趣上,多了一份情采,少了一份质朴,在音正律严四字上,似嫌略不是。反而不如前天之奏。”

    “多承赐教!”云丽珑整容谢道,敛衽为礼,“刚才我心神略有些迷乱!让我换奏一曲如何?”

    “诚所愿也,不敢请耳!”罗豪扬笑道。

    云丽珑换过一支香,亲自焚上,凭琴端坐,凝睇存想,静了片刻,玉手一抬,以右手小指一勾,挑出一声清亮的琴声来,接着中指拂弹,食、拇二指合拨,弹出一串琴音来。

    琴声泠泠如春渊之水,激荡如和风拂过大地,如阳光泼满蓝天。随着琴声,云丽珑曼声唱了起来: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

    “过春风十里,尽荞麦青青……”罗豪扬在心里也跟着唱了起来,那首词,正是姜白石的《扬州慢》。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云丽珑玉喉珠圆玉润,声情并茂,琴与歌合,歌共琴融,简直叫人分不出究竟哪是琴声,哪是歌声了!

    待唱到“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一句时,更是情意深长、余恨绵绵。

    罗豪扬抬头看时,正遇上她飞来柔波,此情此景,此琴此歌,教人如何消受?

    正是:纵有千种风情,更与谁人说?

    等结句“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这几句唱出,更把罗豪扬听得心神俱醉,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茶杯出了神,心凄意迷,热泪欲泫!

    “罗公子,这一曲如何?”云丽珑一曲操完后,静了一下神,转过脸微笑问道。

    罗豪扬还没回过神来,犹在出神,沉浸在歌声琴音余音袅袅的氛围里。

    “罗公子,丽珑姐问你呢?”旁边汤玉环轻轻推了一下罗豪扬,小声说。

    “好!好!”罗豪扬如梦方醒,回过神来,不迭声地赞道,见云丽珑眼中似有探询意,便详道,“开初,有种春风十里扬州路的欢愉,但从‘自胡马窥江去后’一句起,渐含怆然之意。‘犹厌言兵!’的‘兵’字,那按节按得好!歌、琴俱有天人共厌刀兵战火绵结的愤愤之声!‘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一句,深得琴中清、远、澹、迟之趣,给人种悲不自禁,愁自上心,‘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合,戍角悲吟’的亲历曲中场景之感。

    后阙更是唱出了曲中情怀所托,亦即序中的‘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的寓意。结尾的‘年年知为谁生’,有种余韵不尽之感,耐人回味。说实话,在下刚才就是听入了迷,一时沉浸曲意之中,竟忘记听到小姐的问话了。”

    “谢谢!”云丽珑大为感动地说道,语声中竟有哽咽意,“人生难得一知音!公子,我真不知该如何感激才好!”

    唉。琴与知音赏,诗向会者吟。

    一个人生活中,能遇几个知音?

    历代才识之士,屈原、贾谊、嵇康、李白,又有几人能结遇知音明主呢?

    杜十娘,所遇非人,也正是托错了知音,以致怒掷百宝箱,屈沉江心,香消玉殒于寡情薄义人之手!其恨也足遗千秋!难怪昔时俞伯牙钟子期之交,一旦知音绝,以碎琴为谢了!

    此情悠悠,问古今人,能解真意者,又有几个?

    难怪云丽珑感而哽咽,泫然欲泪了!

    想她学琴数载,寒暑不辍,勤操苦练,就是为能得一知音赏识啊!而宫中寂寂,所对非人,又有谁能解其琴中之旨?

    “我也不知该如何感激小姐操琴之德!唉,自先母见背后,在下已一年零三个月没听到琴声了!尤其小姐这样美妙的琴声!”

    罗豪扬也不由感激得眼眶也潮湿了。

    这就是琴声的力量!音乐的力量!

    “好啊,当着咱众人面,你们两人演出《西厢记》来了!再演下去,我可要退席了!”胡简琴高声叫道。清狂女才子,是想到什么说什么,毫无所忌的。

    “是啊,你们要演才子佳人,以后有的是日子!”连汤玉环也调笑道。

    “这下好,痴肥狂瘦两人联手对我了!你们是不是还都不服输?”云丽珑起身回到长几中来,作势欲呵汤玉环,但那脸儿,不由红成了鲜艳的苹果,显得娇美极了!

    “好姐姐,我不说就是了,饶了我吧!”汤玉环最怕呵痒了,边缩着身子退后,边连忙竖起降幡。

    “你呢?我知道还想把午前那两局棋给扳回来!海云,取棋来吧!”云丽珑又把进攻的矛头转向了胡简琴。

    “书房里,围棋、象棋尽有,不必再跑一趟了!”罗豪扬道,边说边起身去取棋。

    “我俩下象棋。”华攀龙兴致勃勃地对王若玉道。

    “还是让马局?”王若玉恢复了几分傲气,大概他在象棋上,比华攀龙强得多。

    “就算我求你了行不?”华攀龙陪着笑脸。

    两副棋具取出。象棋是水磨骨质的,围棋是难得的墨玉与白玉精制成的,入手光滑洁腻,明莹可鉴。

    胡简琴与云丽珑对面而坐,左边汤玉环,右边紫小凤,一子拈在手上,倒颇有大将风度,微笑道:“丽珑姐,这回是你先挑战的。”

    云丽珑微微一笑:“不管我是挑战也好,应战也好,你都落不了好去!”

    海云侍立一旁,叉腰作威武状:“小姐有我这保驾将军在,那是一定‘棋’开得胜了!”

    胡简琴左右顾盼道:“紫小姐,玉环,你们也给我了着一点,咱三人是站在一边的,输了可大家寒碜了!紫小姐,令尊是一代镖王,你也定是反‘劫’的好手吧?可别光看棋不语,要多进良策奇谋,打她个丢盔弃甲!紫小姐,你就是张子房,玉环你呢,便是勇将樊哙,我呢,好比逐鹿中原的刘季子,剑斩白蛇成一统!”

    说毕一声长笑,笑声中露出清狂之态来。

    原来胡简琴猜枚后执的是黑子。

    云丽珑微笑着瞥了胡简琴一眼,不动声色,静静地等待着胡简琴落子。

    胡简琴笑过后,见状不由脸色一凛,一收清狂之态,低头略一沉吟,在左角上先投下一子,竟是旁人少用的“高目”,看来是逐鹿中原,志在必得了!

    云丽珑随手应以右手“星”。

    胡简琴落子如风,攻势咄咄逼人,志在先取中腹。

    云丽珑从容落子,先将自己两角做好后,然后阻遏胡简琴攻势,并在胡简琴后方,投设伏兵。

    罗豪扬移位到云丽珑旁边,默观对奕,在权衡双方形势得失,感到胡简琴的棋,攻势凌厉,云丽珑如不下出五步力着来,怕不易在中腹遏止住胡简琴的冲势,那么即使得了边角,还是难以有把握控制全局的。

    正想着,下面云丽珑应的几着棋子,正好下在罗豪扬心中设想的五个点上。

    这五子一下,胡简琴脸色一凛,落子就慢了许多,同时也开始注意起抢占边角,向边角发展。

    棋局趋于平稳。但平稳中双方争夺,更见短兵相接、激烈异常了。等下到一百零三手时,整个棋盘上,黑白交错,已成激战之局,烽烟处处,刀光剑影,令四人看得气都不由屏住了!

    罗豪扬再观棋势,见黑子中间是一条将成形的“大龙”,而卒向边角实地的争夺中,也颇有可以一争之后力!而白子有十二枚子在中腹,已有被黑子截断与左上角那一大块白棋联系的岌岌之危!

    唯一欣慰的是两翼已安如泰山,在边地上,势力占了上风,实力较厚,在黑子后方的伏兵,数目不多,然已构成对黑子边角地的威胁。

    权衡形势,如让黑子中腹“大龙”做活,并切断围住白子中腹十二子与左上边角地之联,则黑方必赢。如让黑子截断白子中腹与左上角的联系,而白子能拦腰反斩,断黑子“大龙”的做活;或黑子做活大龙,而白子中腹与左上边角地的联系成功,则胜负还很难定。

    这时轮到黑子走。胡简琴不加思索,在“7七”路上下了一子,显然是要来截白子中腹十二子与左上边角地的联系了!

    于是激战更炽!双方落子鹘起鹰落,应对奇快,不一会,就连下了十八手。

    这时只听云丽珑轻轻笑道:“胡大小姐,我的白龙没斩断,你的黑龙倒先断了,你就认命吧!”

    胡简琴再详加审观全局,只觉满盘棋子已倏地像换了一副棋似的,自己好不得意将要成活的大龙,因一时大意忘了补上一手,先被人抢了要点,已不易救活了,而白亍中腹十二子虽将要被截断,但黑龙一断,中腹两块黑棋得各自两向求伸,以扩实地求生,哪有余力再截别人?否则,即使中腹杀了白棋,四面边角尽失,亦必败矣!幸而己方后方之白子伏兵,已被遏住了张势。只是,原先的优先棋势忽落了下风,欲赢颇难!唯求下和,或乘隙伺机,以劫变官子求胜了!

    胡简琴脸色变了一下,然略加沉吟,复扬声道:“云小姐,你先别高兴,我未必就会输呢!你要知我爹,人称‘飞天铁狐,千变万劫’,我也是个女大王呢!”

    说完率先挑起劫争来。

    又下了十七手,云丽珑双手一拱,笑道:“承让了!”

    胡简琴脸色一灰,嗒然若失,欲推棋认输!

    罗豪扬虽在两人对奕中,心不由偏着云丽珑一边,暗中为云丽珑焦急,现见胡简琴这副难过的样子,复又同情起她来,不知为何竟对她生出愧歉之意。边为胡简琴审察棋势,边道:“胡小姐这棋正显出你风雪傲放花千树的本色来,怎么不下啦?”

    胡简琴苦笑一声:“罗公子,何必再来说笑,这棋怕已成定局了!”

    罗豪扬不语,看着棋局,过了一会轻轻地说:“你再看看棋势,试在‘十四·!5’路应以一子。”

    胡简琴被罗豪扬这么一说,眼睛不由向棋局望去,看了一会,满脸阴云一扫,展颜道:“啊,不错!死中求生,这一子反劫,我这一块棋还未尝便死呢!”

    云丽珑见这么一说,仔细一看,不由脸一红,瞥了罗豪扬一眼,复应起胡简琴的子来。

    胡简琴依言落子,罗豪扬又指点了六着子,果然形势改观了不少,还提了白子二颗子。

    再后面,胡简琴人与棋顿时恢复了生气,激战又起。

    这局棋直下到两百十九手,才结束。结果,竟成了握手言和!

    “罗公子,你棋艺很高呀!”云丽珑幽幽地道。

    “哪里?这就应了一句话:‘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我在旁看棋,胸无输赢之虑,自然稍微看得开些。若论真实棋艺,比小姐逊色多多。”

    “哈哈,罗公子,你虽使我免了这一败,我可不领你这情!你倒说得好听,‘胸无输赢之虑’!下棋时,我攻势正盛时,你脸上不由自主地显出紧张之色,等云小姐遏住我攻势后,你脸又缓和下来。你脸上的神色变化,全都偏在云小姐一边!说实话,我一见你的目光落在我的棋势上,心里就不由有些怯了!后来你见我输得太惨了,再来做一下好人!罗公子,我没说错你吧?”胡简琴说到最后,笑问道。她那一番话说得又捷快又清晰,话锋咄咄逼人,一如其进攻的棋势!

    “我……”罗豪扬想不到被胡简琴“恩将仇报”,又恰被她点中心事,不由嚅嗫无语,脸红了。

    “是不?你脸红了,认帐了?”胡简琴眼中闪着快活而狡黠的光芒,向罗豪扬看时,忽然微眨了一下眼睛,向罗豪扬丢了一个眼色,意思是说:你帮了我忙,我也不曾亏待你,帮你说了话,免得你令云小姐不高兴!

    唉。女孩子的鬼心眼儿,比谁都多!谁要与女孩子斗小心眼儿,准大输而特亏了!

    “你真是猪八戒倒打一翻耙。这样看以后谁来帮你!”

    云丽珑笑嗔道,看得出,她心里颇为受用刚才胡简琴那一番话。

    “干脆,罗公子与丽珑姐下一局吧!不过有一点:不许下成和局!”汤玉环提议道。

    “好!”两个人几乎同声叫道,乃是海云、胡简琴。

    紫小凤微笑不语。

    云丽珑向罗豪扬望来,眼中含有探询之意。

    罗豪扬正想推托,那汤玉环与胡简琴不由分说,将棋罐推到罗豪扬坐位前:“你就别假客气了,下吧!”

    罗豪扬见推不掉了,只好静下心来,与云丽珑对奕起来。

    这次是云丽珑开子先走,以“星,小目”开棋。罗豪扬应以“3、三”棋路。

    尽管云丽珑下棋也是难得的棋才,但比起罗豪扬来,就技逊一筹了。

    但罗豪扬又岂肯让云丽珑难堪?

    第一局,罗豪扬以相差二目的微弱子力故意输了。

    “想不到你也是银样蜡枪头!”胡简琴叹息道。

    以她的棋力,当然看不出罗豪扬不露痕迹地让棋的。

    胡简琴与云丽珑下棋,输多赢少,自然希望能有个高手来挫挫云丽珑的威风。

    人的心理就这么微妙。我不行,你也不行,自己吃了败仗,希望有个高手战胜对方,对方败了,也就是自己胜了!

    这也许便是一种东方式的嫉妒吧!

    “罗公子第一盘像没拿出真才实学来,再下一局。”汤玉环为罗豪扬辩护。

    “罗公子,你不要让棋啊!”云丽珑含笑看了罗豪扬一眼。

    罗豪扬心里一震:难道她看出来了?还是客气话?心里存念间,又下起棋来。

    这局是罗豪扬先下。罗豪扬下得更小心些。

    一局下来,恰好以三子的微弱优势取胜。

    这时天已暗下来了,王若玉与华攀龙先告辞了。

    华攀龙与王若玉临出门时,都向罗豪扬投了一眼,华攀龙的目光是艳羡不已,而王若玉则目中闪过一缕嫉妒与怨恨的神色。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紫小凤温声道,看了一下兴犹酣浓的胡简琴、汤玉环。

    云丽珑也兴致颇好,对海云道:“你通知膳食间,将‘梅铃园’与‘嘤鸣园’的五份膳食,一并送到‘听松轩’来。”

    “好咧!”海云一听,高兴地笑着出去了。

    “罗公子,看来云小姐非要赢了你才肯罢休了!”汤玉环在一旁提醒。

    “罗公子,再赢她一局!争取中盘取胜!”胡简琴兴致勃勃地道。

    “豪扬哥,你就让点云小姐吧!”紫小凤细声细气地道。

    “我不让还要输,哪里还敢让?”罗豪扬笑道,而心里不由暗怪紫小凤多嘴,如她不说,他还真想让过一局算了。

    现在,这一局一定得赢不可,否则,无论和、败,都有让棋之嫌了!

    负责侍候听松轩的下人,前来掌了灯火,把听松轩里外都装点得一片灯火辉煌,连何总管也过来了,见了云小姐笑着道:“你准备在这摆通宵擂台呀!”

    这时,海云领了两个挑食担的膳食间仆人,送来了膳食。

    听松轩顿时笑语晏晏,女孩子们又是笑,又是闹的,比过年还热闹。

    罗豪扬在这期间,一直悄悄地看着云丽珑,看着她静静地沉思不语,又忽然大概想通了什么,露出嫣然的笑意;看着她那么文雅、大方地用膳,那么得体地应酬女伴们的话,又那么含情脉脉地乘人不注意时,向自己投来深情的目光,心里只觉得充满了一种幸福、温暖与甜情蜜意。

    他真想能避开众人,就这样与云丽珑两人对坐,直至天长地久。

    用过丰盛精美的夜膳,又开始对奕。

    罗豪扬赢了第一局,和了第二局,第三局故意输给了云丽珑。

    三局棋下来,已到丑时初刻了。大家又一起用过夜宵才离去。

    临出门时,云丽珑含笑道,明天还要来领教罗公子的高艺。

    罗豪扬未置可否,一直送云丽珑一行人由海云在前,听松轩侍候的下人在后,打着宫灯,弯弯曲曲,穿桥绕院,经过“嘤鸣园”,到达“梅铃园”门内后,才依依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罗豪扬站在天井里,仰望天空,繁星闪烁如眨着干百双神秘、好奇的眼睛,在一齐向自己微笑。

    他又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略带凉意的、含有松子香味的夜气,回味着云丽珑一笑一蹙的神态,只觉心里充满了快乐!

    如不怕惊世骇俗,吵醒大家的好梦,他真想长啸一声,把充满心间的欢乐,散发出来!

    这样兴奋不已地在院子里徜徉良久后,罗豪扬终于回到卧室准备就寝。

    在解衣上床时,不小心,啪嗒一声,把床前案几上的什么东西给拂到了地上。

    “什么东西掉了?”他心不在焉地弯腰捡起,向手中之物望去,这一望,他的血不由一下子凝固了!

    灵牌!

    父亲与母亲的灵牌!

    还在“威远镖局”时,为了时时悼念双亲,特请京师巧匠“神凿妙手”何可人镂刻的长六寸、宽二寸的黑檀木的、按供在镖局父母灵堂里的大灵牌缩小的两块镌刻着“先妣姜氏讳凤英之位”与“先考罗公讳名尊之位”的灵牌!

    两块黑色白字的灵牌,被托在发抖的手里,如一双黑色的眼睛!

    那眼睛仿佛说:孩子,你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你的内功又长进了吗?你的武学见解又提高了吗?

    我,我今天都在干些什么?!

    罗豪扬这样问自己。

    他只觉得一阵天昏地转,好象喝醉了酒一样。

    我今天都在干些什么?他这样又一遍低低自语。心中的欢乐、幸福,甜情蜜意,仿佛那虚幻的梦境,一下子被冲散了!

    他心中只感到一阵针刺的痛苦,一种说不出的难过!

    你还是个孝子吗?你还是个孝子吗?父母双丧于仇敌之手,尸骨未寒,你竟违背祖训世规,大逆不道地听起琴乐来!那一曲《胡笳十八拍》犹还可说,又听了《扬州慢》!你全然忘掉了双孝重丧在身,竟心里充满了非非之念,充满了那些甜情蜜意,目迷五色,耳乱七音,迷失本性。你,你还是个孝子吗?

    罗豪扬只觉得四周有千百双鄙夷的目光俯视着自己,怒视着自己。只觉得有千万个雷轰般谴责的声音向自己劈头劈脑打来。他只觉得太阳穴在痛,在怦怦直跳,好像头脑中脑浆都沸腾了,要冲泄出去!一种千万根钢针扎在全身的痛苦感,一种对自己所作所为的鄙夷、愤怒和为自己感到耻辱的感觉,混杂成一种特殊的,不可遏止的巨洪大潮,向他涌来,铺天盖地地涌来,把他的整个身心全给埋没丁!

    他的心里,有一千只老鼠的利爪在撕扯着、分裂着他的心,他的肝!他只觉得有一种焦灼,灼断了一段段肠子!他的心,他的心全碎了!

    他的心在痉挛、流血!

    他的鼻翼在发酸,嘴唇颤抖得那样厉害!

    他想忍住不哭,但眼眶一热,泪水扑簌簌地流下来。

    他哽咽着,呜呜地低低地哭着,如同无家可归在寒冬里又饿又冷的野犬那样呜呜地低哭着。

    他跪在父母的灵牌前,袒着背,自己找来荆条抽打着自己的身子,用最大的恨意,如抽打仇敌一样抽打着自己的背与胸膛,直抽出一道道的血痕来!

    他那样地哭着,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撞着自己的头,擂着自己的胸!

    他尽一切想到的法子折磨着自己,惩罚着自己。

    而这些肉体上的痛苦,又怎能减轻他心头的痛苦呢?

    夜,那样静静地;风,在吹着院外的松涛一阵阵地响起。松涛如吼……

    哭得累了,他不再哭了,就这样静静地、不怕深夜秋寒地跪在地上。

    黯然的灯火,在风中微微摇曳,照着他泪痕已干的脸,照得他的映在墙壁上的黑影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时地晃来晃去。……

    他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一直坐到鸡啼天明。

    翌日上午。

    云丽珑在汤玉环、胡简琴、紫小凤与海云的簇拥下,有说有笑地又向听松轩走来。

    但走到门口,大家的笑声话声不由都没了,如一下子有人封住了她们所有的嘴。

    听松轩竟关着门!

    门上贴了一张白纸,上面写道:

    孤哀之子,恕不见客。

    “这是怎么回事?”汤玉环惊讶地望着这张纸条。

    “罗公子闹什么玄虚,不就棋艺高一些吗?摆这个谱!”胡简琴愤愤不平地道,“我们回去。”

    “让我问一下吧!”紫小凤低声道,然后上前叩起门来。

    不一会,门开了,是那个侍候听松轩的仆人,满脸是笑:“各位小姐,对不起,今天罗公子不见客,请折回吧!”

    “这下好啦!主变成客,客反而成了主了!”胡简琴冷冷道。

    “让我进去看看吧!”海云向众人陪笑道,说毕推开挡在门口的那个负责侍候听松轩的仆人,“你闪一边去!”

    正想要进去,却听里边咳嗽了一声,罗豪扬脸色苍白,穿了一身黑衣,上身竟外披了粗麻布的斩绩丧服,连头巾也纫上了麻布,腰束白带子,从影壁后转出,低着脸望着地面慢慢走到门口,并不看众人一眼,低声道:

    “不孝之子罗豪扬,对各位小姐赔礼了!重孝在身,恕不能再与各位一起游乐了,尚望成全孤哀之子此片苦心!”

    只见罗豪扬嗓子嘶哑,眼睛浮肿,目光散乱无神,仿佛与昨天那个风流倜傥的又懂琴又精棋的罗公子,换了一个人。

    云丽珑默默地看了一会罗豪扬,叹了一口气道:“昨天是我害了您了!公子,请多保重吧!”

    说完,福了一福,缓缓地转身折回来路,走了。

    “我们走!”胡简琴一跺足,横了一眼脸无表情的罗豪扬,高声道。随即,拉着汤玉环也走了。

    “豪扬哥……”紫小凤低低地叫了一声。

    罗豪扬无话地点了一下头,挥挥手,示意紫小凤也走。然后默默回过身走入里边去。

    “紫小姐,我们也回去吧!”海云边说,边拉过还痴痴望着影壁的紫小凤,也走了。

    仆人“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待所有的脚步声都已离去,听不见后,院内突然响起罗豪扬如中创的老虎般撕心裂胆的低吼声,吼声里充满了痛苦!接着是发狂的练拳脚的声音与身体一次又一次落在地上的声音。

    这种练武声一直不断,直到中午。午后,又响了起来

    第六天。罗豪扬进“步云宫”的第六天,在轩辕洞洞府正殿内,由步云宫主云拂秋老前辈开讲武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