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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叹三声酒十斤

    两年后的三月十六日上午辰时。

    卧虎山庄的庄门口,踽踽而行,走出了一个青年公子。

    三月蜀中,山川锦绣,正是春深如海时节。

    轻风款款,杨柳依依,花笑路畔,草绿石上。

    春天应是让人感到欢欣、愉悦的季节!草木丰茂,欣欣向荣;风和日丽,鸟语花香,一切,显得多么美好啊!

    但那位青年公子缓缓地行走着,步履沉重,显出满腹心事,而眉头微锁的双眉,则露出一缕忧思来。

    他为什么郁郁不乐呢?

    这位脸色黧黑、身材英武的剑眉星目公子,正是罗豪扬。

    三天前,石道人忽然接到一份飞鸽传书,书信是大师兄铁琴张送来的。这位罗豪扬迄今尚未得一见的大师兄,于书信上告诉师父,杀死师伯天下一剑石举乾的凶手终于有了线索,请师父速去京城会面。

    于是,石道人带了三徒弟地火霹雳周无缺、四徒弟云中鹤高峡浪、五徒弟病虎巨猿韩六奇、七徒弟玉尺量天邱漱梅四人,到京城去了。

    卧虎山庄留下来的只有石道人的二弟子绵里金针南宫泰、六弟子雷蛙怒龙孟震东以及罗豪扬和厨工、丫环下人等数人而已。

    至于石莹莹,她还未正式出师,自罗豪扬伤好后不久,又到峨嵋山师父那里去继续习武。一年逢年过节回来几天,平时大多在师门。

    罗豪扬对师父石道人这次突然离去虽深感怀疑,但又无法跟踪而去!二师兄精明能干,武功又高,且又有六师兄孟大哥整日陪自己练武,要想脱身离去,颇为不易!他在卧虎山庄里闷了三天后,再也忍不住了,便出门来到外面转转。

    他想到了庄外那个小酒店,入卧虎山庄后第一次想到要喝酒!

    卧虎山庄因背依卧虎山而得名,山庄本是前朝一位致仕大官预置的私家园林,后辗转被石家所购得,成了劫后“玄素剑”门人安身立命的秘密处所。

    庄前不远转过树林便是一条官道,官道路畔,有一家小小的什货酒店。除做些针头线脑、油盐酱醋、茶叶、谷米、水果、猪肉等物的小生意外,还空出一半作小酒店,卖些酒菜。离卧虎山庄不太远,有几座村庄,村里的百姓到远方的集镇去,必经这个小酒店,平时来往于官道的人,也爱在这小酒店打一个尖,喝上一碗酒,来上一碟盐水花生仁什么的。但小店光顾得最多的是邻近村庄的娘儿们。

    那些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可不比大地方的大家闺秀,成日关在深闺中读书作画,绣花抚琴,养鹦鹉逗画眉,她们得采桑养蚕,种桔莳稻,织布纺纱,还得打草砍柴,与男人干活差不多。

    这些大姑娘小媳妇有时就三五成群来店里作客,不喝酒,不吃肉,只爱喝凉粉!一人一碗,有说有笑,有打有闹地边喝凉粉,边相互打趣!其次是男人们来打牙祭,吃白肉,喝上两碗酒!

    在蜀中,白肉是人人爱吃的一个菜。

    这家小店最兴市的便是蒜泥白肉、麻辣豆腐、拌凉粉儿三道菜。这些菜,做得又应口,价钱也便宜,因而生意还过得去!但因不在集镇要冲路口,这小店位置落偏了些,客人数量不太稳定,有时多有时少。像今天,就只有店主与一个老年伙计两个老头儿寂寞地对坐,店内空空如也,一个客人也没有。

    罗豪扬见状心中放心了一点:他最怕遇上店内乱糟糟地坐满了粗俚地说笑的男女,而且那些村中男人们喝起酒来还非猜拳行令不可!那“哥俩好啊!”“八匹马呀”的喊声,直喊得毛竹柱子直晃悠!

    他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安安静静的可以边喝酒边理理思绪的环境!

    “公子爷难得光顾,要些啥子?”

    老年伙计抹干净竹椅木桌,将菜单板伸到罗豪扬面前,恭声问。

    因为在他们眼中,卧虎山庄都是有身份的人,连丫环下人走出来,都穿绸著丝的,要比一般人高一等。何况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

    而且,卧虎山庄除了伙夫下人,偶来小店喝上几口外,那些正经的老小爷子们,一个也没到过这小店喝过酒,今天算是破例第一遭!

    “来半斤棒棒鸡,一条两斤左右的干烧岩鲤,一份回锅肉,一份水煮牛肉。水煮牛肉,辣子少放些。”

    “好罗!酒要啥子?”

    “你这儿有什么酒?”

    “成都府忠臣堂酿的上好酒,前次装了五坛,还没卖光,‘玉髓’‘锦江春’‘浣花春’三种酒,也各有一些。

    至于村酿白醪,那是万不敢拿给公子喝的。”店主过来道。

    “好,就每样酒来两斤吧!”罗豪扬道。

    “每样两斤,四样酒,八斤呢!”老年伙计惊讶地道。

    罗豪扬将一小锭银子往桌上一放,没再说话。

    店主与老年伙计眼睛顿时一亮!店主笑道:“公子爷.你请稍等一会儿,我们这就整菜!老张胜,卖力些!快把封的炉子打开,火旺一点!”

    “要得!”那老年伙计佝偻的腰似乎稍直了些,动作也利索多了。

    “公子,请先用杯茶吧!这套茶具是江西带来的景德镇细瓷青花,一回也没用过呢!茶是洞庭君山的老君眉,名茶呐!我叫王家坝村的李幺娃,从岳阳带来的,是新茶呢!”店主递上精巧明莹的茶杯,讨好地道。

    “多谢了。”罗豪扬接过茶杯,怕店主再献殷勤,忙道:“老板,你忙去吧!我慢慢等着!”

    店主走后,罗豪扬边慢慢呷着茶,边陷入了对自己这两年来际遇的沉思。

    这两年来,他在卧虎山庄,石道人教了他玄素剑法,连第三十七招“九重五雷”也传了,还教了他道家秘传的悬浮轻功,石家的卧雷功、卧雷掌、十二支闭血点穴石头拳、春雷神笑等武功,凡师兄们会的武功,石道人都传给了他,包括被称为“没羽箭”的飞石功。

    石家飞石功与各派的飞蝗石暗器手法有些不同:它专打人三十六大穴、七十二小穴。

    罗豪扬当年初见他们那回,周无缺、高峡浪打的暗器手法,就是“没羽箭”!而为了助罗豪扬练悬浮功,石道人还以自身的真力输给罗豪扬。

    从这样看,石道人应是好人!

    但石道人又曾背着他召集过七大弟子议事,独把他支走了!本来,七师兄邱漱梅与他关系比较僵冷,彼此敬而远之,但自那次被师父召去“议事”后,邱漱梅明显对罗豪扬态度和善、热情起来。

    以玉尺量天邱漱梅的为人,决不会自行示弱、认错的,一定是师父说了话!——他们在一起“议”的什么“事”呢?至今,罗豪扬还不清楚,这不能不引起他怀疑。

    另外,六师兄孟震东告诉罗豪扬,师父书房内有一个秘室。

    这一间秘室,除了三师兄与四师兄知道外,连二师兄也不让知道。有一次孟震东与师父在一起,孟震东偶尔误动了机关,现出了秘道密室。这事遭师父一顿严训,并严令他不许透露给其他人听。那是孟震东喝醉后说出的。罗豪扬一直没机会检验这位直性子的、有时酒后不由信口吹牛的孟大哥的此话正确性。因为那书房就在师父卧室隔壁,要想瞒过师父到书房寻找秘道密室机关,简直难比登天!本来他想等师父走后,搜寻一遍的,但书房内不是二师兄,就是六师兄在看书,因此一直没得手机会。这事,至今也还是个谜!

    再说这次师父上京师,为何只带三、四、五、七四个师兄去呢?显然是他对自己不放心,至于二师兄,很可能留下来监视自己的!而六师兄比较耿直,他们如真要干坏事,怎会让六师兄去呢?

    “公子,酒、菜来了!”店主与伙计端了酒、菜过来,为罗豪扬放好。

    “噢,谢谢了。”罗豪扬不由停下思路,目光收回,落在桌上的酒菜上。

    酒色不错,酒香醇甘扑鼻。菜的上色也可心。川菜辣咸,那股川菜又咸又辣的特殊香味连同重油煎熬的葱香味以及鱼、肉香味,合在一起,倒也勾人胃口。尝一下菜,味道还可以。

    罗豪扬边喝了一口酒,边又想了下去。

    除了石道人外,那几个师兄,除了三师兄、六师兄外,其余的,也都有些古怪。二师兄八面玲珑,笑口常开,说起话来,滴水不漏,办起事来,精明能干。看似管家,但武功精深,深藏不露。罗豪扬总觉得二师兄的笑脸后,还藏着另一付面目!四师兄高峡浪说话阴阳怪气,不死不活,脾气古怪。七师兄则自命不凡,目高于顶,看似清高,实则鸡肠狗肚,器小量狭。

    看到邱漱梅有一次帮石姐姐杀鸡,那一拧拧断鸡脖子的动作,以及某次表演其杀田鸡的功夫,那一刀砍下一个田鸡头的动作,使罗豪扬总觉得这人太冷酷残忍!

    而最令罗豪扬摸不透的是五师兄。

    他第一次进五师兄的房间见到五师兄,五师兄正伸直了腿半躺半坐地躺在他特置的虎皮椅子上一人喝酒。

    这位被人称为病虎巨猿的五师兄,面如淡金,疏稀的阔眉,细长的眼睛,略有些扁塌的鼻子,长得阔方的脸,微有清须。眉、发均有些灰白,额上还有三道抬头纹。年纪则在三十二三至四十五六岁之间,殊难判定。其被称为病虎巨猿,这倒真是的,平日走路时就像生病的老虎,而身躯雄伟,略有些驼的背,也真像巨猿!

    但与猿猴之灵敏喜动不同,这位五师兄平时总是这样懒散地半躺半坐地倚躺在他的虎皮椅里,不是喝酒,就是发呆,平时很少见他说话的。

    如果说五师兄有什么像一个侠客的话,那就是眉棱上一道发亮的刀疤,紫光闪闪的刀疤。——据说,那是他在某将军标下,随军征剿倭寇,让倭寇之倭刀给砍的!

    那次第一次见到五师兄,五师兄只说了两个字,“坐”。这是他的第一个字。待罗豪扬坐下后,指了指桌上的酒壶与空余的酒杯,说了第二个字:“喝——!”

    除了这两个字外,他再没说过一个字,甚至连看也没多看罗豪扬一眼,只是一人独斟独饮,一巨觥一巨觥地喝下去!

    罗豪扬凭直觉觉得五师兄也是同自己一样有满腹心事的人,遭遇一定也很不凡,但他究竟有些什么心事,为什么这样忧悒、沉默寡言呢?也是一个难解的谜!

    至于那时而天南,时而海北,飘泊不定而时有消息送来的神通广大的大师兄,那位颇具神秘色彩的武林奇士铁琴张张书槐,这位武林中侠名奇行盛传的铁琴取士铁琴客铁琴大侠,罗豪扬更是连一面也未曾见过,更觉神秘了!

    罗豪扬想到这里,叹了一口气,又取过第二样酒来喝。

    师父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呢?是救自己的恩人还是害死父母的元凶大恶呢?

    唉,真吃不准啊!

    唉,如果师父真是救自己的恩人或害死父母的仇人,那怎么办呢?如是前者,该如何报恩呢?我不可能作石家武功的传人,因为我自家罗门的门户也要我继承。还有石姐姐,石姐姐该如何区处呢?

    想到石莹莹,眼前不由浮起那恢复女装的石莹莹的形象来,尽管石莹莹不曾向他吐过半个爱字,但她的爱又时时向他表达出来:这两年来,她每从峨嵋回来,在他身边呆的时间最长。她在他身边时,总无微不至地关心他的生活,他的鞋袜衣衫,哪一样不是出自她的手呢?夏天,她将最甜的西瓜开好,等他练武后口渴吃;冬夜寒冷,他看书,她为他预备了手炉、烘缸。当他闷闷不乐时,她就尽量让他快乐起来,讲《笑府》、《古今谈概》、《笑林广记》中的一个个笑话,直说到罗豪扬不由被她的真诚所感动,而强颜欢笑止!

    而每当罗豪扬为她的笑话而强颜欢笑时,她便沉默着看着罗豪扬,然后长长地叹一口气。那一声叹气,就像孟大哥从邱漱海处冲出来边呼喊罗豪扬边赶上来的情形一样,令罗豪扬难以忘怀!

    她这样,难道仅仅是出自一个义姊对义弟的友情?

    ——但,他只有在心底默默感受她的那份关怀与爱,在心底对她暗存深深的感激,而在表面上则装痴作呆,假装不理解她的真心。

    其实,她又何尝不知他在装痴作呆呢?但明知如此,她还是依旧对他保持不变的热情,不变的柔意,不变的爱心,那,又是多么感人至深的爱啊!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何况罗豪扬又是一个这样多情善感的人?他怎能不为她所感动呢?

    但他,他又怎能对她表明他复杂的心情呢?他怎能对他说:我虽领会了你的感情,我也喜欢你,但我爱上别人在先,我随时准备为她去做一切事——哪怕是死?!

    是的,每当想起石莹莹,他就不由想起云丽珑来!一想起云丽珑,便不由想起她那幽怨的目光来。那种痛苦、忧愁的目光,就是他造成的啊!那种目光比刺痛云丽珑的心更久地、更深地刺痛的,正是他自己的心!他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曾这样无情地伤了一个天真无邪、活泼可爱、高尚而美丽的,向自己怀着一片深深的爱的女孩子的心!每当想起云丽珑,他就感到一种爱的痛苦!他在心里一千次地诅咒自己,甚至自己打自己耳光,自己用针刺自己手臂来减轻来自心灵的痛苦。自己给自己施惩!他发现,自己比以往更深地爱云丽珑!

    在这样一种爱情下,无论是石莹莹,还是那个又温和体贴,又娇羞柔美的,也是对罗豪扬一片情意绵绵的紫小凤,都无法替代罗豪扬心中云丽珑的地位!她们和云丽珑相比,都变得逊色下去了,就像最明亮的星星,亮不过月亮一样。

    云丽珑,就是罗豪扬心中的一轮明月!

    但如果拒绝了石莹莹的爱,而石道人不是杀害父母的仇人,那么自己又如何报答石家祖孙对他的救命大恩与一片深情呢?

    反过来说,如果石道人真是杀害自己父母的元凶,那么在为父母报仇雪恨的同时,又如何向石莹莹交代呢?把她怎么办呢?

    唉,这一切,真难啊!

    罗豪扬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取第三样酒低头喝起来。

    现在丽珑她过得好吗?她生活得快活么?还有紫小凤,小凤妹妹,她回到镖局了吗?她生活得好吗?还为自己而担心吗?舅舅与紫伯伯这几年来不知我的下落,一定非常焦急、不安吧?他们是否都平安?没遇上“潜龙门”

    的麻烦吧?燕二弟这几年来不知过得如何?唉,他与丽珑的事,也许是我害他又增一层痛苦了!郭老三,你长大成人了吧?你的武功练得如何了?还那样快乐无忧么?云大叔,云大叔,你还在为丽珑的事生气么?——唉,丽珑,但愿你对云大叔说的喜欢燕二弟,不是为了我的缘故吧?你如真能爱上燕二弟,愿你们将来幸福!至于我,从此浪迹天涯,但待大仇得报,随便找个地方,了此残生吧!……但,但你既然爱燕二弟,又为什么在答这话前还念念不忘我呢?——唉!你,你还是为了我!

    我懂了!

    懂你的心思了!

    你是为了庇护我,而故意对云大叔这样说的!你怕云大叔在明白你我之间的真相后,恼怒之下,将我赶走!唉,丽珑,这真太难为你、委屈你了!

    但,但你如果不爱燕二弟,你将来与燕二弟一起生活,你们又怎会幸福呢?燕二弟冰雪聪明的人,会看不出来么?唉,这样看来,都是我不好了!我一人害了你与燕二弟两个人了!还有云大叔也不痛快!唉,我真是,真是该死!

    ——但不叫我这样又有什么办法?难道让你也随我入江湖?遇上项药师这样的高手,你又没石姐姐的本事,恐得横遭大辱!

    ——不!我的想法,又何尝错了?但是,但是想不到世事之变化,每出人意外。现在弄成这个样子,大家都伤心!……唉,有什么办法呢?丽珑,你理解我这一片苦心么?

    罗豪扬再一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摇头自我苦笑了一下,又伸过手取最后一样酒。

    现在又是春天了!父母遇害已六年了!唉,六年啊!可叹我现在连自己罗家的武功,除了“金龙蓄水功”外,一门也没学会,反而学了石家的武功!至今,连谁是真凶、元凶,也搞不清!

    唉,我真无用啊!爸爸、妈妈,我真愧对你们养育之恩!

    唉,这仇,这仇到何时才能报得了呢?

    潜龙门。潜龙门门主又是谁呢?太湖五雄仅是潜龙门一个分舵,那么潜龙门总舵又在哪里呢?罗三伯说的潜龙门的二号、三号等人物又在哪里呢?他们是石道人,还是太湖五雄?抑或,另有其人?如果另有其人,他们又是什么样的身份?

    唉,紫伯伯,你给我服补酒,传授我武功,尽心尽力地为我罗家报仇奔波。还有沈老前辈沈凤梅,曹老前辈曹冲斗,以及天门大师智树师父,崆峒掌门独孤铁兰、叶二先生,点苍掌门华关田华前辈,以及清山、清海大师、浮丘前辈,你们对我的赠宝授艺护送等诸般恩德,我何时才能回报呢?罗三伯,你为我罗家,差点丢了性命,这一份忠心耿耿,又叫我如何报谢呢?

    唉!恩与仇呵!恩与仇何时了?!

    罗豪扬想一会儿心事,喝一口酒,挟一筷菜,至于美酒之味,嘉肴之旨,全然味如嚼蜡,浑然无味。当他喝完最后一口酒时,才意识到八斤酒全已喝完了!

    “拿酒来!”罗豪扬不由叫道。

    “公子,你已喝得够多的了!再喝,怕要醉的……”

    老年伙计道。

    “什么?我会醉?笑话!有一次,我与我两兄弟,喝光了一坛五十斤的花雕呢!钱不够吗?这儿,还有。”罗豪扬边说,边又掏出一小锭银子来,“拿酒来。”

    “是,是,拿酒来!不过,银子你收起来,刚才给的一两银子已足够了!‘玉髓’酒已倾尽所有了,其余三样酒,各来一碗如何?”店主道。

    “好,三碗就三碗!武松三碗过岗,我喝了这三碗,照样能过!”罗豪扬说着,又举碗喝起来!

    这三碗酒下去,罗豪扬觉得酒气在往上涌,全身不由有些虚飘起来,如腾云驾雾一般。同时觉得一腔憋在心里的愁思,那深深的叹息叹不去的愁闷之情,不喊出来,倾吐出来,排遣出去,实在郁积得太难受!于是便向上仰望,深深叹了一口气,高歌道:

    “恩仇难辨且图醉,

    明朝恩仇两付分!”

    高歌毕,复笑道:“哈哈,明朝恩仇两付分!善恶自有报应,恩仇终须分明!罗豪扬呵罗豪扬,好汉于呐好汉子!咱哥俩去也!”

    说完,摇摇摆摆向门外走去。

    “公子,你醉了!且在这儿歇一会,我通报贵府的人来接你!”店主道。

    “不!我没醉!让开,我要回去!”罗豪扬对欲阻自己的店主一挥手,出了门,但被门外的风一吹,只觉心中一阵难过、恶心,所吃的肉、鸡都生起一股淡肥得恶心的感觉,直欲向上涌,怎么也压不住。

    “公子,你怎么啦?”

    老年伙计见罗豪扬脸色忽变得一片苍白,问道。

    罗豪扬默不作声,紧走几步,忽弯腰向路畔草从里,呕吐起来。

    “公子醉了。老张胜,快拿温开水来,让他漱漱口!”

    店主叫道,边上前扶携罗豪扬,“还有,拿一块未用过的面巾与温水来,让公子净净面。”

    “是,是。唉,我早就说要醉的……”

    老年伙计边说边忙张罗。

    等罗豪扬吐毕,漱口净面完毕,店主扶罗豪扬回到屋内躺下,拿出一盆橘子来:

    “公子,好受些了么?吃几个橘子解解酒吧!这种橘子皮薄、筋少,味甜,汁多,特别清香,你多吃几个。”

    唉。仗义每多屠狗辈!这小店的店主与老年伙计,比起扬州大富翁“只认金”不知好多少倍!这是他们人贫而心善呢?还是他们因心善而人贫?

    “谢谢,谢谢你们!”罗豪扬面对两个老人的服侍,心中一热,在他心中,又记下了两个恩人的容貌。同时,在两个老人这种无微不至的关心照顾面前,他觉得有些羞愧来,腼腆得如做错事的孩子:“唉,我,我竟喝醉了……

    我,又一次喝醉了……”

    说到“又一次”三字,忽想起第一次为拒绝云丽珑之爱而喝醉的旧事,不由心中一痛,神色一黯,凄然之情无以复加!

    “公子别把喝醉酒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喝醉是正常事!”店主温言宽慰道,“俗话说人生能得几回醉?你好好睡会儿,我叫贵府的人来接!”

    “不!我现在好多了!谢谢你们!”罗豪扬待酒意一退,自觉已可走动了,便起床,要走。

    店主见状,便送罗豪扬到路口。

    罗豪扬往回走了好远,回过头来看时,店主和老年伙计还依旧站在路口为他送行,他不由心中一阵激动,直欲流泪一哭!

    ——唉。多好的人啊!

    “公子,有一个人想见见你!”

    第二天,罗豪扬为了感谢小酒店两人昨天对他的照顾,又来到小酒店时,老年伙计张胜这样对罗豪扬道。

    “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罗豪扬惊诧地问,他想不到在这遥远而陌生的川中,竟有人想见自己。

    “公子,听那人口音也是你们京师官语。他住在老汉家里已两年了。”

    老张胜,那个头发花白,脸又黑又多皱纹的腰背佝偻的老年伙计道,“他的年纪与老汉差不多。”

    一个老人!一个从外地来了两年多的老人!那么这人很可能是跟踪我而来的。

    这人会是谁?是敌还是友?

    罗豪扬不由警觉起来。

    如果是友,那很可能是舅舅,或罗三伯。

    如果是敌,那很可能是太湖五雄中人,难道是阴文铿或霍精剑亲自来了?

    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这人无论是敌,是友,都是很有耐心的人。他大概有些忌惮白袍道人石道人,直等到石道人他们离开后,才找上自己。两年来能不动声色地蛰伏待机,不曾有任何轻举妄动,这一份耐心,便很值得佩服的了!

    见罗豪扬沉吟不语,店主道,“公子,你愿不愿见他?那人似乎对你很关心呢!”

    “这人,你们看像好人,还是坏人?”

    罗豪扬的这个提问一出口,便立生后悔:这完全不应问的,凭两个老实厚道的乡村老头的阅历,如何能认得出入好坏?自己与石姐姐初遇项药师,又何尝辨出来了?

    “我看是好人!”老张胜道,“他住在我家这两年来,待人很和善,人也勤快,扫院子,砍山柴,种菜、打坯、挑水、劈柴,这些活儿都干,平时也不吭不响的。”

    ——不管是敌是友,去见一见他吧!如是敌方,也正好试一下这两年来学剑的效果!

    罗豪扬这样想着,不由下意识地按了一下佩剑。

    剑匣中是一把比常见的剑宽一指的石家剑,式样仿制石道人的“铁叶阔兰剑”,用上等缅铁打成的,钢口甚好。

    身怀利刃,必起杀心。

    自觉武功已大有进展的罗豪扬,自揣即令遇上太湖五雄中人,也庶可一战!艺高则心雄,当即一笑道:

    “好,我去会一会他!”

    村口。

    一座石垒矮院墙的院子。

    两间石头垒的房子。

    茅草顶、柴门,又矮又小。院内是短竹篱,种着菜。

    场心里有一只鸡在啄食着什么。

    ——这便是老年伙计张胜的家。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背对着院门口,正蹲在那里劈木柴。

    老人穿的是一身灰衣,背有些驼,看上去很高大!

    老人似乎也听到了身后的声音,转过头来。

    出现在罗豪扬面前的是一个满脸爬满灰白胡子的,布满皱纹的六七十岁老人的脸,扫帚眉、狮子鼻,鼓鼓的金鱼眼。

    那老人的背影有些像罗三伯,但他回过脸来,却是一个全然不认识的陌生人!

    “就是他要见你!”老张胜道。

    难道他就是潜龙门太湖分舵的阴文铿?或者霍精剑?

    罗豪扬心中一凛,立生戒心,不由放慢了进院的脚步,问道:

    “老丈,是你找在下?”

    那老人呆呆地看了一会罗豪扬,忽然仰天大笑起来,大笑声中一边把自己的脸一抹,拉下一张脸皮来,一边叫道:

    “你看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