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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听话原来可用睛

    荆丑奴立在对岸,手提长剑,直勾勾地瞪着元宝,也不知是要纵剑再斗,又或惊而失神。

    元宝操刀啐道:看什么看!不服你再飞过来,老爷再叫你飞过去。

    荆丑奴瞪着他手里的金刀,不怒反笑,竟然竖起拇指,道:了得。这可是金错刀?

    元宝一撇嘴:就是,怎地?

    荆丑奴目中蓦然闪出了一抹刀光来:好。不出三日,我必再与你斗上一斗。重剑一飘,归于背后,竟倏然而去,转眼不见了踪影。

    倏来一剑,忽然又逝,元宝却也有些佩服,喃喃道:倒也是条汉子

    这时间孙小真蹬蹬地奔了来,直呼:十六哥十六哥!你是这个!

    元宝看去,只见她也伸出一根拇指,俏生生的宛如一截嫩藕,不由笑道:胡说,老爷是十六哥,可不是大拇哥。

    孙小真摇着他的袖子,欢声道:就是!就是!我看连先生们说的那条船,十六哥也一定上得去的!说着,却把眼偷偷去瞄蜻蜓剑客。两人老远地站着,面上红白青蓝,不是个色儿。他俩拼尽解数,连荆丑奴一剑也未挡下,荆丑奴却一个照面就被元宝迫跳了水。此间高下,直如云泥之别。

    元宝却正色道:丫头别瞎说,须知那厮乃是有几分不便,哥哥我才占了些便宜,不然哪有这般轻巧。

    西门青一愕,也顾不得自惭,便要问问他怎么个有几分不便,元宝却忽然扯起孙小真的素手道:占了便宜还不赶紧走,旗杆子也倒了,船篷子也碎了,一会子那管地面儿的来了,可要把咱们都抓去打板子喽。说着,便就牵起孙小真的手儿扬长而去。

    元宝走得极快,真好似得了老大便宜一般扯着孙小真前行,孙小真被他牵得几要小跑,便不由挣脱了手,喘道:十六哥怎地了,是怕刚才那一剑寻你报仇吗?

    元宝适才放慢了脚:老爷倒不怕他,却怕那两块木头缠着老爷问长问短,老爷肚里的牛黄狗宝焉能叫他俩得了去。

    孙小真听了,便不由掩口直乐,却不说话,元宝道:丫头捡了钱么?乐得这般古怪。

    孙小真笑道:又是黄又是宝的,难道十六哥是哞哞和汪汪吗?

    元宝不由哈哈大笑,道:丫头这嘴,也算了得,干脆拜老爷为师吧,老爷传你几套高招,保管今后再没人敢和你吵架。

    孙小真吐舌道:我才不呢,要拜也有白哥哥教我,他教我都是正经玩意儿,不像十六哥,教人吵架。

    元宝忽没了笑声,瞳子炯炯地看了会子孙小真,没的一叹。

    孙小真有些奇怪,道:十六哥生气了?大不了,我我拜你当二师父还不成吗?

    元宝却是扯起个懒腰,道:哪有,只是好端端地上个街,却无端端地和人打了一架,酸了老爷的筋骨不说,这会子可还饿着肚子呢,你那些个糖粥藕酥油烧,倒是啥时候从天上落下来呀。

    孙小真指着前面道:那就是咏兴坊了,咱们快些儿走,不然一会子坊里的茶楼可就没座位了。当下牵着元宝,行过一座坊门,又道,十六哥,我却不懂了,为啥刚才那一剑要找你们打架呢?

    元宝道:老爷哪知道,或者那小子正在船上数钱,却不小心被那两块木头看着了,这便红了眼了?

    一面说,孙小真已是引着他拐了几个弯,果真进了一间茶楼。

    名胜之地,便是一间茶楼也自雕梁画栋,只听里面笙管绰板,婉转镗嗒,中还伴有人语。孙小真立时来了兴致,竖起耳朵听了听,喜道:太好了太好了!蒯先生昨天那段故事,今儿又接着讲呢。

    她拉着元宝寻了一处空案,周遭客人果然是多,饮茶的吃酒的,漫语清谈高声阔论的,形色各样,真正凝耳听话儿的却是没几个。这个时期的说话儿与后世的说书略同,不过有说有唱,还有优伶以笙管伴和,他们用的乐器也与平常不同,上漆标注高音低调的银字,是以,说话儿才又称说银字儿。

    只见台上那帮优伶,没精打采漫然合奏,偶有走板荒调也自不觉。说话儿的老头也是面如死灰,苦竹似的弯折于案后,只管呆对着话本念经,说便是有了,唱却一句也无。

    孙小真唤来茶博士,叫了好些茶点,便自翘首托腮,专心地听故事去也。旁人心中无物,她却是心无旁骛,只把那白开水做了绕梁音,听得津津入味。

    元宝听了几句,却是拧了眉毛嘀咕:说便好好说,这般死气白咧的,还叫不叫人吃饭了。

    孙小真听了,眸子转了转,忽扒着他的耳边笑道:我去哄哄蒯先生,省得死气白咧的,再把十六哥气走了

    她悄悄起身,燕雀儿似的溜上了台去,说话儿的老头兀自埋着脸和话本算账,哪里知道她过了来。孙小真伸出手,便要冷不防揪他两根胡子,却忽然呀的一声,也不知看见了什么,便就呆在了台上。

    她这一呀,老头不由也哦呀一声,骇了一跳。孙小真却直愣愣地瞧着前方,伸出一半的手也忘了收。只见那厢的二楼,雅间的所在,其中一间正有个茶博士诺诺而退。门扇开阖之际,她揉了揉眼睛,立时蹬蹬蹬蹬又跑下了台去。

    她径直上去那处雅间门口,门扇虚掩,隐约可见里面似有两人,她歪起脑袋,几要把眼睛也扁起来塞进门缝去。

    却听身后,元宝低声道:小丫头不学好,学人扒眼,便是要扒,也不是这个扒法。

    原来他见孙小真楼上楼下地乱跑,便也跟了上来,一面说,伸指在门棂子的纸间刺了一洞,道:瞧见了吧,这才是正经的扒法。却也不怕教坏了小孩子。

    孙小真顺着纸窟窿瞧了瞧,忽然变了脸色。

    元宝不由觉得奇怪,径自又刺了个洞,偷眼观去,只见偌大的雅间里便只坐着两个人,其中一人着一袭散淡白衫,俊逸非常,竟是白爱飞。

    他不由提起了精神,赶忙挪眼又瞧另一人,只见那人背朝门扇,不见面目,头绾道髻,身着黄衣,虽只是背向,却也惹眼至极,元宝的睛子仿似遇着一团炽火,蓦地被烫得一跳!不由却吸了口凉气,原来这人,竟然竟然便是玉镜迟!

    孙小真低声细气地道:白哥哥一早就不在家,原来是在这呢

    只见她面色古里古怪的,红唇也有些扁,元宝瞳子转了转,不由低声笑道:丫头长大了,会吃醋了。

    孙小真也不吱声,只管埋头捏弄衣角,若非她方才跑上台去,还真不知道她的白哥哥竟在此间,在便在吧,竟还和她的玉姊姊同在一处,一时却是眉宇低垂,楚楚无声,酸溜溜的直好似吃了枚青杏。

    元宝见了,只觉自个儿的心也跟着酸了起来,便又去瞧那个纸洞,方探过脸去,忽听里面一人冷冷地道:看够了么,也不怕得了针眼。

    骇得他急忙把脸一撤,怔了怔,却听孙小真道:糟了,叫玉姊姊发现了。

    元宝滴溜溜转了半晌瞳子,房里却再无人说话,他摸了摸脑袋上的元宝,蓦地牵起孙小真的小手,大声道:看便看了,怕什么!走,老爷这便给你保个媒去!说着,竟然砰的一声,拍门而入,威风凛凛的仿佛不是去保媒,而是去捉奸。

    雅间极为宽敞,足可坐十数人,只见玉镜迟便坐在窗边,黄麻道袍飘逸依然,风采神怡,坐在那处直若天外来仙,叫人不肯挪眼,似乎弹指之际她又会去窗而飞。登时偌大雅间便为她一人而满,再不觉空敞,好似这间,本就该是她一人之雅。也在房里的白爱飞,以及蓦然而入的元宝、孙小真,立时便仿佛成了多余之余、无物之物。

    白爱飞面色变了几变,起身道:飞飞,你你怎地来了。

    孙小真哼了声,将脸扭过一旁,道:茶楼不是喝茶的地儿吗?你能来,我怎地就不行来。

    白爱飞张口欲言,元宝忽把鼻子耸了耸,大声道:哦呀!好浓的一团鬼气,鬼鬼祟祟的直沾了老爷一鼻子的灰。说着,果真就提起袖子抹了抹鼻头,宛如真撞了一鼻子灰。

    第六章听话原来可用睛

    白爱飞忙过了去,柔声道:白哥哥来这里,是有事

    孙小真抢过话儿道:是么,那是我不好了,不该来喝茶听故事,耽误了你的事!竟然连白哥哥也不叫了,说了个你字,一面说,又把元宝的手紧紧地牵了一牵。

    白爱飞看看他俩的手,面色就有几分涨红,却不由回头去瞧玉镜迟,似乞她出头,来安抚孙小真。玉镜迟冷眼瞧了瞧元宝和孙小真,却是径自转首去看窗外,似懒得理这干人的闲事。

    白爱飞无奈,只好央声道:飞飞,要么白哥哥陪你下楼去听故事?

    孙小真却又抢过话道:谁要陪着听故事,我又不是来找你的,我、我是来找玉姊姊的。

    说完跑去了玉镜迟身旁,只管坐了下去,偎着她道:玉姊姊,我来找你,你不会不高兴的,是么?玉镜迟适才回过头来,抚了抚她的刘海儿,却是微笑无语。

    元宝与白爱飞傻站了会子,只得也各自寻座,元宝本还想打个哈哈,然而瞧瞧玉镜迟,那舌头便似埋在了喉下。

    白爱飞瞧瞧孙小真,欲要说话,孙小真却拧着头只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于是这好端端的雅间,两双无语人,一室默然像,便都无声无息打起了禅来。

    直过了良久,孙小真终于忍不住道:玉姊姊也是来听故事的么可真巧。

    玉镜迟淡笑道:玉姊姊不是来听故事,是来讲故事的。

    孙小真不由喜道:原来玉姊姊也会讲故事!瞥了眼白爱飞,喜色中便又有几分不悦,玉姊姊讲的什么故事?我也要听。

    白爱飞却道:飞飞,要听故事,楼下的蒯先生多得是

    孙小真早已抢声道:谁爱下谁下!反正我就要听玉姊姊的故事,除非除非玉姊姊不肯讲给我听。

    她只管瞪着白爱飞,玉镜迟却伸指在她身上一拂,道:玉姊姊的故事长得很,一时哪里讲得完。

    孙小真还要争辩,不知怎地忽打了一个哈欠,不由揉着眼睛道:不管,我我就要倏尔嘤如蚊语,竟身不由己趴到了案上,转眼睡了过去。

    白爱飞先还有些惊讶,蓦地变了脸色,向玉镜迟道:你、你把她怎地了?

    玉镜迟捋捋她的刘海儿,与白爱飞道:我怕她忧烦攻心,先叫她睡一会。

    白爱飞直纵至孙小真身旁,扣了扣她的脉息,自觉平稳无异,适才松了口气,只听玉镜迟叹了口气,抚着孙小真的秀发道:来得早莫如来得巧,这故事恐怕还要再啰唆几句

    说到这,她的冰眸忽然弥起了一层薄雾,双颊也悄现几分绯色,丝丝黏黏地欲言又止。白爱飞便有些奇怪,她素来特立独行,却不知什么事能让她也纠结了起来。他咳了一声,方要开口,这时侯雅间外面的楼梯,蓦然咚咚蹬蹬一通地响。

    玉镜迟的目光不由澄澈了下来。只听雅间外面远远传来一阵人声,有说有笑,嘈然无忌。有一人的声音别是浑洪,清晰可闻赵爷先请,段先生也无须客气,都是自己人,请!

    霎时这雅间中,宛似平地落了一个雷!元宝、白爱飞、玉镜迟便都眉目一颤。然而那些声音又渐渐而远,不知去了何处。

    元宝听了半晌,又看看玉镜迟,忽然仰天大笑:可了不得了!今儿莫非是盂兰节吗?神仙鬼怪怎都溜达到了一处?

    白爱飞微微皱眉,面色明暗了许久,适才放下孙小真的手腕,道了声:我去瞧瞧。说着便走出了门去。

    好一会子,他方回到雅间,犹疑着向玉镜迟道:恐怕要失陪,大叔大叔也来了此间。玉镜迟面色不变,也未语,只把头转向了窗外。

    白爱飞又向元宝道:大叔闻听十六兄在此,欣喜得紧,命我务必请十六兄移驾一叙。

    元宝圆瞳滴溜溜几转:大叔有请么,也好,正好去混顿饱饭。踢踢踏踏径自出了房去。

    白爱飞看看孙小真,正自犹疑,玉镜迟回身一拂,孙小真便动弹了起来,抬起头揉着眼睛道:白哥哥玉姊姊的故事里怎么那么多云彩呢

    白爱飞急忙过去牵起了她,柔声道:飞飞,故事听完了,你阿爹还等着你呢。

    孙小真莫名睡了一觉,醒得也是糊涂,似忘了方才之事,睡眼惺忪地道:是么,阿爹也来听故事了任凭白爱飞牵着手走出房门,方猛地想起了什么,回头呼道,玉姊姊!你的故事讲完了吗?

    玉镜迟的眸光秋水般流转过来,飘漾了好一会,却无声一叹。

    白爱飞三人在茶楼曲曲折折走了半天,这一处与玉镜迟所在可是不同,非但幽秘深邃,且门户也自华丽许多,想来是茶楼专为贵客所备。

    推门进去,里面更是宏美堂皇,只见孙玉叔便坐于首案,周遭林林总总坐了许多人,有赵香童、段无邪,亦有洞府中的豪俊,怕不下数十人,众星捧月也似围坐满堂。

    元宝摸了摸元宝,道:果然是盂兰节呀,好大的排场。

    孙玉叔起身迎了过来,大笑道:遍寻十六郎不见,不想却在此间。可见今日这一席,十六郎方是上上之宾,姗姗来迟那也是应该!

    元宝嘿嘿笑道:我出来逛个街,谁承想打了一次架,扒了一次眼,现在又赴了一次宴,好事多磨,非对得起肠胃才行!

    他也不客气,大剌剌便地去了孙玉叔的首案坐下,拍着案板道:上菜上菜!山珍海味毒药砒霜都尽管给老爷上上来,只有一样,茶就免了,须知老爷来这茶楼,是要喝酒的!

    他这一吼,在座的人大都变色,只觉这上上之宾未免大方过头,不像赴宴,倒仿佛来砸场子的。

    孙玉叔却仍爽朗:十六郎不拘一格,正是豪杰本色。唯诺之辈,倒还不配坐孙某的上席。于是自行去了侧首。

    这时门外依次进了人来,果然不是茶博士,竟是十数个美姬。须臾馔玉佳肴,琼浆玉液,砒霜毒药是没有了,山珍海味却是摆了满堂。

    孙玉叔来了不过片刻,这酒席竟似早备好了一般,元宝不由咂舌道:乖乖!老爷不过说说,谁想这茶楼真改了酒楼了。

    孙玉叔笑而不语,一旁却有人道:这算什么,大叔德被之地,烂石山也得做了玛瑙峰,何况茶楼。

    元宝打了个哈哈,道:那可好,不若大伙吃了这顿散伙饭,数数银子各回各家算了。

    孙玉叔一愕,便道:十六郎此话何意。

    元宝笑道:大叔望德照世,便是那湖里头的楼照上一照,诀去也变了有回,奸贼的首级探囊即得,我等只好数数银子打道回府了。

    孙玉叔听了,虽知是追捧之语,却也不由大悦,笑道:孙某何来那般大德,不过十六郎此言畅快,那厮之头若在眼前,可浮一大白!

    于是举盏,与众人连饮了三盏,忽向白爱飞道了句:五方湖主这杯茶,饮得如何?

    只见他睛光如电,洞人心肺,竟似知道白爱飞与玉镜迟方才之会。白爱飞道:饮是饮了,只是

    孙玉叔凝眉道:只是什么,你说便是。

    白爱飞这才道:我遵大叔之命,把其中利害都说了与她。大叔言道:豆萁相濡,同在一釜,若叫奸人煽起风火,届时豆泥萁灰,折的可都是我盛唐砥柱,望她好自为之,休与钟谟沆瀣一气,不然覆鼎之时,既误了自己,又误了他人。

    众人听了这段话,不由都正襟危坐,竖耳凝听,孙玉叔颔首道:说得好,她又怎么说?

    白爱飞道:您义正辞严,只是我看她却不为所动,反叫我转告您好自为之。总之还是那日之语,说她在商言商,所为者,绝非绝非话到此,却又嗫嚅了起来。

    孙玉叔便道:无话不可说,便是咒我骂我也无妨。

    白爱飞面色变了几变,方道:她说,她乃是天下人,所为乃是天下事,天下之大,绝非区区一个南唐可以相论。

    此言一出,只听砰的一声!一条木案竟然四分五裂,霎时盘盏飞溅,劲声破空,直骇得周遭人纷纷抱头躲避!

    第六章听话原来可用睛

    原来孙玉叔盛怒拍案,一掌下去,竟将这坚如磐石的檀案击得粉碎!怒道:胡说!胡说!如此荒悖的言语,只须听了听,洗耳都洗不清,亏她亏她竟然面不改色!

    激怒之下,仿佛亲眼瞧见玉镜迟面不改色了一样,直把牙关咬得铮铮作响:何为天下人?又何为天下事?须知这天下乃是唐天下,我盛唐承继大统,时运所至方屈居江南。她这般忤逆,不是在骂自己的祖宗

    吗?你、你有没有给她驳回去!

    白爱飞满面泛红,半晌方道:我去的时候,您一再命我隐忍,说不可与她撕破脸,日后方好回旋,也正是先礼后兵的大义。我我便是想驳,可惜却没您的见识,是以、是以竟是愧不能言。

    孙玉叔听了,面色渐渐平缓下来,终于叹道:也不怪你,她这人,原不可以常理相待,错在我,还道好言相劝能够叫她回头,也不负了金陵双玉的美名,谁想唉。

    半晌,旁边的赵香童忽道:大叔也无须动火,不可理喻之人,大叔若与她较真,反是自贬身份。

    听到此间,元宝心头早已释疑,无怪风云际会,孙玉叔也会来此茶楼,想来这一席原是为玉镜迟所备,倘若白爱飞说动了她,那她方是此间上上之宾。

    元宝嘿地一笑,道:我早说什么来着,金陵双玉,早该改了称号,独占鳌头多好,金陵一玉,金陵一玉,啧啧,想想都美得很。

    他说得果然美,叫席间的火气也淡了几分,孙玉叔渐而暖了脸色,挥手召来那些缩作一团的美姬,收拾残案,待都焕然一新,方沉吟着道:听她的语气,难道竟贾而优则变,亦想问鼎天下,学那武曌不成?

    他说的武曌,便是则天皇帝,当属女流中的翘楚,在座的众人多是粗豪之士,却没几个听懂了的,犹自面面相觑。只听孙玉叔又向白爱飞道:这一杯茶喝了许久,便只这些?

    登时那睛光又放出了电来,白爱飞面色不变,道:倒是还有一句。最后她又和我说:可借我一条船,放舟天下,且就不用还了。

    众人都是愕然。

    孙玉叔睛子里的光不由薄细了些,凝声道:这又是何意?

    白爱飞看了眼身旁的孙小真,道:她要我带着飞飞远离金陵,海角天涯,总之是越远越好。我说多承美意,心可领,那般贵重的船却是万不敢受。

    孙小真不由红了脸,心道:原来玉姊姊说的故事就是这个,白哥哥说那般贵重,到底怎生贵法了?难道是金子船银子船,又或是玉船么思来想去也未想得明白,不过那股子酸意却是不挥而去。

    孙玉叔睛子里的刀锋渐渐而没,忽然哈哈笑了声,转首向赵香童道:果然是个人物,我欲说服她,她反又来说我的人,不过可惜,孙某的子弟都有骨气,便是金舫银舶,却也无这一口气来得贵重。

    说完,看了眼孙小真,见她颇有几分倦色,他并不知玉镜迟时才点了她的睡穴,倦意未退,目中便生出几分怜爱:飞飞累了,你先带她回府

    孙小真却又来了精神:我不,蒯先生的故事我还没听完呢。

    孙玉叔呵呵笑道:好,好,那你就下楼去听故事,不然大人说起话来,也没人顾着你。

    孙小真本就对这些事似懂非懂,又不愿听别人说玉姊姊的坏话,于是满心欢喜地和白爱飞出了雅间。

    孙玉叔这才唤来那些美姬依座侍奉,方才孙小真在座,豪杰们便是见色心喜也不好怎地,此时没了顾忌,便纷纷调笑狎戏起来。唯独元宝甩开腮帮子,菜来筷挡,酒来杯装,亦不管旁是何人,人又在何方,风卷残云吃了个天昏地暗。旁有美人斟酒,他也只将红酥手做了猪蹄膀,恨不能也抓过来咬上几口。

    忽见旁边又递过来一只手,端着酒盏道:素闻绝句个个都是英雄好汉,今日有缘,当与十六兄痛饮几杯。

    元宝抬眉望去,原是赵香童,于是胡乱举起酒杯,呜呜地道:安安了他嘴里正叼着一块肘子,干便成了安。倒也有理,有酒有肉的可不是安了么。

    赵香童本还要再敬几杯酒,酒觥不由便僵在半空。

    孙玉叔看在眼里,忙解围道:十六郎只顾着吃,好朋友敬酒也不接招,莫非是怕了么?

    元宝适才提起头来,看了眼孙玉叔,又看看赵香童,蓦地将他的酒觥夺了来,径直向口里倒去,眨眼饮尽,连一滴也未洒落。一抹嘴:喝便喝,谁怕谁!

    孙玉叔不禁抚掌大笑:十六郎果然性情别致!也拿过一觥,学着元宝那般鲸吞而尽,非但未洒,连唇边也不见酒迹。赵香童哪敢偏安,也照葫芦画瓢。

    如是各喝了三大觥,孙玉叔适才大声道:痛快!痛快!男儿该当如此,再饮三觥!

    于是又饮,元宝面色隐隐泛红,瞳光却是愈发地亮,烁烁如星。

    孙玉叔却面无酩色,只是愈发地白,原来面若冠玉,此时竟银盆仿佛。

    赵香童则差了许多,脸膛已是红得发紫,不由打个酒嗝,笑道:亏着今日便只十六兄一人,倘若绝句的英雄全在,在下在下就要醉死去了

    元宝眯起眼睛道:怕了吧,须知我家别的没有,酒杯酒碗可是无数,这还算小的,咱家喝酒都用斗。你猜怎么着,这还只是平常解渴,真喝起来我那干兄弟姐妹连斗都不使!

    孙玉叔笑道:知道了,必是用酒坛子。

    元宝哈哈笑道:大叔可错了,原是用缸,一人一缸,不泡透了不许走,非得脱了皮去了泥那才叫美。他这一说,哪里是饮酒,倒仿佛泡澡。

    孙玉叔大笑道:果然是美,若是有日能与李老大也痛饮几几觥,更是人生一大快事!他本待说几缸,终觉不雅,还是说了几觥。

    元宝嘻嘻一笑:大叔竟还识得我家老大?倒没听他说过。

    孙玉叔正色道:李斗蝉之名,常人或知之不详,孙某焉能不知?只是无缘得见,更别说相识。素闻绝句的子弟俱是旷世之才,桀骜之姿,唯李老大可一呼百应,这般惊世的大英雄,孙某却不能谋面,实是平生一大恨事!

    他忽而快事,忽而又恨事,夸的虽是李老大,却也给足了元宝的面子。元宝嘎嘎笑道:恐怕李老大今日要多打几个喷嚏,竟被这许多人念来道去。

    说到这,赵香童又端过几觥酒来:大叔莫急着恨,有十六兄在此,还愁见不着李老大?把盏之日决不会远。

    元宝瞟他一眼,笑道:你说不远,那便不远吗?

    赵香童怔了怔,也未敢接语,孙玉叔却道:赵爷恐怕不知,李老大乃是正宗的唐室皇裔,问鼎逐鹿的姿质,身怀绝世武功,袍泽又都是奇人异士,振臂一呼,未必不可重登九五。这等神人,岂是说见便见的?十六郎拒人于千里之外,那也是应当。

    元宝瞳子转了几转,道:李老大也只一个脑袋两个肩膀,人便是了,神就免了。若说拒人千里绝句本就是打开门来做生意,老爷要是挡驾,岂非和钱过不去么?

    孙玉叔不由面露喜色:这般说,孙某有生之年,尚有机缘解此一恨?

    元宝只管点头,心中却是暗笑,赵香童帮衬孙玉叔唱和了许久,自然是孙玉叔授意在先,两人把话绕来绕去,明着仰慕李老大,实则还是为了绝句这块金字招牌。于是道:不过,衙门口也有几道关卡,我家老大虽非皇帝老子,却也比县太爷难见些。

    赵香童听了便道:那是怎么个关节,莫非也要给门子钱?

    元宝道:你倒说着了,须知我们家里,有三清五佛,有仙圣神魔,又有五福四喜文武天师,这一级一级爬上去,开罪了哪个都不能成。

    他兀自掰起指头数数,直看得赵香童傻了眼,却是不懂他说的三清五佛又文武天师的,究竟是何方神圣。

    便是孙玉叔也不禁皱起了眉,须知绝句的子弟多名不见经传,像元宝这般名声在外的屈指可数,门中奥妙非常,门外却是间云望月。沉吟许久,他方道:十六郎不许卖关子,可说得明白些。

    第六章听话原来可用睛

    元宝笑道:按说这层层关卡都得打点,好在老爷身份也不低,借个面子也可越过几座山去,别的都可省了,唯独文武天师这两道关是非过不可,不然也见不着我家老大。

    孙玉叔忖了忖,忽然惊道:素闻绝句有位九哥,姓封名借渔,人称风至清则无鱼,绝句诸般外事皆由九哥打理,如未猜错,应是两位天师之一。

    元宝讶然道:大叔果然是大叔,连封老九的名号都一清二楚,不错,九哥正是武天师,绝句的大总管是也。

    孙玉叔微微点头,道:如我记得不错,绝句还有位三夫子,号笑忘书,据说门中子弟的句子都是他的手笔,莫非便是文天师?

    元宝拍掌道:正是正是!我看大叔才是神人,掐指一算就知得这般详细。

    孙玉叔呵呵笑道:孙某再神,还神过了李老大吗?外有武将,内有文相,那才是无冕之皇,在野的天子。便是见不到李老大,得见二位天师也算平生至幸,十六郎若不肯引见,孙某可不答应。

    元宝忽然眉眼生花,吃吃笑道:大叔要见,便一定见得到,二十万两银子一位,钱到人见,够便宜吧。

    席中的一干人本都凝神听他们说话,忽闻二十万两银子一位,登时有几个人的酒杯都跌在案上,不由都瞪着元宝,只不知他是穷疯了还是怎地。狮子大开口,这般贵的见礼,莫说文武天师,只怕玉皇大帝也见了几个来回。

    众皆色变,孙玉叔却面若止水,忖了忖,竟然颔首道:非常人办非常事,区区二十万两银子,倒还真不贵。

    元宝登时喜上眉梢:大叔爽快!须知我家里有钱就好办事,大叔备齐了银子知会一声,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决不反悔!一时间,嘴巴乐得要飞上了额头去,眼晴却要飞到了脑后去,直仿佛他不是引见而是绑票儿,那文武天师已是乖乖绑成了肉粽子,只等他白花花的银子落了荷包,才可赎身。谁做了他的同门,当真是三生有悔,不幸终身。

    这般买卖,孙玉叔却沾了老大便宜似的,也哈哈笑道:好!待此间事了,孙某便带着银子同十六郎去拜山。说着又擎起酒觥,来来,再饮三觥,今日谁若喝成了醉猫儿,那才是真真的英雄好汉!

    当下又连喝三觥,元宝的瞳子愈发亮得出奇,道:若说此间事,老爷倒还有件事,须得和大叔交代清楚。

    窸窸窣窣从怀里掏出张纸来,递给孙玉叔道:大叔想必知道绝句的规矩,择日不如撞日,我看大叔先签了这虽远必诛令,不然后面的事也不好顺理成章。只见是一张浣花小笺,上面碎英点点,极是雅隽。

    孙玉叔接在掌上,点头道:绝句的规矩孙某自是知道,素闻此乃阎王帖,签了谁的名字,谁必得去那奈何桥。一拍掌,叫人取了笔墨纸砚来,方润了润笔,忽听旁边一人道:大叔万不可签这虽远必诛令。

    原来是段无邪,只见他道:此间的刺客又非只有绝句,大叔若签了这个,那便是与绝句做了生意,我等怎么办?是以决不可签。

    孙玉叔便住了笔,似也觉得不该厚此薄彼。

    这时雅间的门却一推而开,白爱飞风风火火过了来,低语了几句。孙玉叔的眉宇竟不由喜色毕现,当即决断道:段先生无须多虑,孙某早在山中立誓,谁杀了那个奸贼,那块玉碑便是谁的,签了这张纸又有何妨。一面说,刷刷便签了那张小笺。

    把浣花笺递还元宝,孙玉叔向众人道:今日本应欢醉,可惜时不我待,咱们的事情却是有了个大眉目!改日,待破了诀去楼,取了钟贼首级之时,孙某若还留得命在,再与诸位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