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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顿作天眉一掠惊

    声音宁如止水。

    孙玉叔望去,吃了一惊!

    只见四面修竹森森,处处绿筱幽篁,淡青弥漫。他不由便有些恍惚,还道高楼失脚,跌进了一片竹林子里。

    前方几棵竹下铺着一案,坐着一人。麻衣道履高髻黄簪,雪敷的素颜玉质的冰骨,冷眸瑰姿,叫人不敢迎视,又不敢辄离,坐在那处竹光一衬,三分出尘,七分入画,顿然软红失色,香土无芳。

    这一整层楼似乎都是竹子,无屋无室,直仿佛一个温室竹园。不过足下仍旧白冷冷的一片铜地,不知这些竹子凭何生根。

    孙玉叔的坐处,竟然是一张金雕玉砌的龙床,十分锦绣,万种辉煌。他虽是遽然跌坐,然而堕犹不衰,身姿依旧巍然,气质尚且伟然,坐在这里直似这张龙床本来就是他的,危楼逆境,莫敢褫夺。

    于是孙玉叔便昂胸端坐,泰然道:好,金陵之珏,今日总算做了佳会。客至矣,主人不可输礼,便是无酒,总须一杯清茗待客才好。言畅语宽,时才重重险恶种种杀机便全不在脑中,直若主宾相揖一般气定神闲。

    玉镜迟把美目望了他几眼,信手一拂,案头上一盅茶盏平平而起,飘然而去。

    孙玉叔只用手指一勾,茶盏便立在指尖,不摇不颤,稳如在案。接者漫然,拂者信手,恍如茶楼送盏样地轻易,竟是平分了秋色,无分了伯仲。

    孙玉叔竟也不怕有毒,品了口茶,赞道:好茶,莫不是湖底霞?

    他说湖底霞,却是洞庭山尖的茶芽,和以湖心十丈之水,三滚一沸而成。饮之如湖底观霞,色在水间,却得云外之味,芳不在齿,而在心脾。端的是仙茗,怕也只有神仙才晓得其中三味。

    孙玉叔笑道:如此圣品,怕只宫里头才得偶尝,大贾之姿,果然非比寻常。

    玉镜迟淡淡地道:这茶,本就只为今日待客之用,我平素三文之水足矣。所谓三文之水,乃是当时烂大街的劣茶,供贩夫走卒消渴之用,已经入不得茶品了,只好叫三文之水。

    孙玉叔微愕,心道:她果然悭吝,竟如此待己,不过又以仙品待客,也不知是悭钱还是不悭钱。

    他又品了口茶,蓦地目光如电,射向她身后:那两位佳客,莫非是聂斗、荆丑奴?

    原来玉镜迟身后还坐着两人,一左一右,一僧一俗,僧者面目晦暗、光头幽青,本正入定,闻声双目微张,立时如有针锋激射出来,与孙玉叔目中电光撞了几撞。俗者却似睡了过去,怀中搂着一柄长可及人、乌如铁棒的长剑,如美人在怀,酣香无闻。

    孙玉叔道:这两位佳宾错迈了门槛,只怕要终生有悔。

    玉镜迟道:那是我僭越了,不过主随客便,我也不好闭门不纳。

    孙玉叔哈哈大笑:说得好,主随客便,我这客,可便要喧一喧宾,夺一夺主。我且问你,同在一山,同饮一水,如何要护着外人,帮衬钟谟那个奸贼?今日总归要把话说得清楚、摆得明晰,也好不叫外人看金陵双玉的笑话。

    玉镜迟道:不错,今日等你来,便是要把话说得清晰、摆得透彻。听她言意,竟似早知孙玉叔要来一般,却也不错,不然怎会备好了仙茗待客。

    孙玉叔凝声道:钟谟叛国在先,通敌在后;卖友求荣,谄媚敌寇。我盛唐两百余英烈葬送他手,凤公的灵骨,可还在江北哭诉其罪!我劝你莫要为利迷眼,须知这一失足便要粉身碎骨。我念在金陵双玉的名分上,方与你好言相对,若是执泥,可再无青天可见!

    这段话说得正气十足,竟有两人同声喝彩:大叔说得好!天道沧桑,大义犹先,正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孙玉叔一愕,转过头去向竹林子里寻了半天,方见一圈修竹之间,坐着两人,吊着一人。这一看去极是奇怪,坐着的正襟危坐,吊着的危乎悬堕,便似那厢乃是囚牢,两个看守正欲给牢犯上刑。

    吊着的那人青头嫩面,双目紧闭,不是别个,竟然是段无邪!也不知是生是死,秋蝉似的瑟瑟吊挂在一枝竹梢上。

    孙玉叔登时骇然!时才兵分两路,段无邪那一路原是去破坏枢纽的阳鱼,竟然会被吊在此间,可见必定也有大遭遇!不过看看坐着的那两人,他又不禁面露喜色,忙道:两位原都安然!孙某这几日肝胆俱碎,不想还能相见,真是万幸!

    原来是蜻蜓剑客,盘膝上还各横着一柄剑,一青一蓝,正是他们的青切儿与蓝烟翅,只不知为何呆坐着,任凭段无邪吊挂也不肯解救。

    孙玉叔寻思片刻,渐而恍然,他俩当是被玉镜迟制了穴道,那日擅闯诀去楼,必是在此间吃足了苦头。于是向玉镜迟道:此间事,孙某一人承担便好,若能请走几位义士,孙某感激不尽。

    西门青登时涨红了脸,呼道:死便死了!大叔不可自贬身份去求敌人,我兄弟不济原是死不足惜。

    玉镜迟凝视孙玉叔,无由地一叹:好一段大义凛然,凛然大义。只是我留他俩在此,原是要做个证人的。

    东郭亭啐道:给谁作证?给你么?我兄弟便是死也不会做那求全之事。

    原来他俩那日挫在荆丑奴手中,愤懑之下驾舟入湖,只身犯险欲雪前耻。倘不成功那便成仁,也好全了名节,不负一生的刚烈。怎奈还是落在玉镜迟手里,偏生又不杀两人,只将他们囚禁,这更是奇耻大辱,早没了生念,此时恨不能激怒了玉镜迟,来杀了两人才好。

    玉镜迟竟似看穿两人心思,淡淡道:死都不怕,还怕活吗?可见死是容易得紧,活着却须莫大勇气。两位若是害怕,大可咬舌自尽,不必做这个证人。

    蜻蜓剑客本还真存着这个念头,大不了把舌头当作砒霜,嚼而服之。她这一说反而绝了此念,双双脖子一梗:谁怕了?活便活!

    玉镜迟微微点头:好,这方是东一刀西一剑的后人,没辱没了门户。

    西门青一愕,原来两人的祖父与外祖一姓东郭,一姓西门,一个刀法绝世,一个绝世好剑,原是号称东刀西剑。两人缘此一个随了母姓,一个随了父姓没想到玉镜迟竟然知得清晰。

    孙玉叔依旧安坐龙床,他已看出这片竹林绝非寻常,应该便是诀去楼中的一重机关个个竹。只是当着玉镜迟之面,不好把机关经略图拿出来对照,于是他龙睛子闪了几闪,道:我且问你,你把飞飞怎么样了?

    玉镜迟依然宁若止水,道:我能把她怎么样。

    孙玉叔直是凝眉,铮声道:你好歹也是金陵双玉之一,如果把飞飞当作人质,孙某算是错看了你。

    玉镜迟道:你只管放心,飞飞好得很,该见的时候必定让你见到。

    孙玉叔凝视了她半天,缓缓颔首道:好,我信你。那几位义士也请你放他们离去。

    玉镜迟忽地将眸光流转过来,漾了漾,道:今日这里的人,谁都可以离去,唯独两人不行,一个是他遥指段无邪,若不吊他三天三夜,那是决计不肯放他走!说到这里,话音竟都凌厉了起来。

    孙玉叔不由大讶,只不明段无邪怎生得罪了她,只听她又道:他欺负了我的人,吊他几日夜,已是大大便宜了他。

    孙玉叔哪里知道,段无邪那晚在豕守坞天真未遂之事。虽然讶异,不过他龙睛子闪烁来去,也再未多问,于是冷笑道:那另外一人又是谁,也不肯放他走么?

    玉镜迟淡淡地道:这个人,我精心为他准备了龙床,他就是想走,恐怕也舍不得。

    孙玉叔登时锵声大笑:好得很!其实你又怎知这个人,原本就没打算要走。

    他坐在这龙床许久,早把周遭看得一清二楚。这张龙床看着金碧辉煌、奢华精美,然而在这满腹机关的楼里,那便大有文章了。且龙床四周,伫着一株株碧油油的老竹,皆碗口粗细,铁栅似的把龙床团在当中。她既然说精心准备,那这个个竹里暗含的杀机,只怕要比这龙床还要凌人了。

    孙玉叔何等样人,是以端坐如常,多一寸的地方他也决不触碰,仍然恍若无事地道:这般说来,那是没法再主宾欢叙了?

    第十章顿作天眉一掠惊

    玉镜迟道:一早就没打算欢叙,不过有人刻意为欢罢了。

    孙玉叔听了,仍旧不动声色,缓缓点头道:金陵双玉,今日算是改了名号。主宾一场,我也不好失了礼数这杯茶,先还给你。

    那盏湖底霞,便穿过竹丛,悠悠飘向玉镜迟,稳稳平飞,不急不徐。

    玉镜迟也是不动声色,待茶盏距案头尺许,适才伸手去接这杯湖底残霞素手极白,茶盏却是青的,青近白之间、盏入掌之际,孙玉叔蓦地一声大喝:送客!

    声宛如雷。

    蜻蜓剑客以为这盏茶,是孙玉叔的一杯罚酒。然而一声戛金撞玉的声音响过,杯还是好好的杯,还好好地立在玉镜迟的掌心。她平端着素手,托着茶盏,另一只手也伸了出去,手上还有物,物上还有手,是一只白芒森森、宛似生满银针的手。

    孙玉叔大喝的时候,玉镜迟身后闪过一条急影,极急,极疾。那人本如月后之星,全无光华地在玉镜迟身后坐着,却在一声雷动时跳脱而出,眨眼绽出了光来。

    这人蜻蜓剑客已是见了数次,还曾品评过他的针。只是两人怎也没有想到,这个五台山反出山门的和尚、五绝中的针神聂斗,竟会向玉镜迟出了手!如此佳客,果然是佳得不能再佳了。

    聂斗进身一掌,原是照准玉镜迟的后心拍去。这一掌朴实无华,古拙不巧,无任何变化,无任何虚招,便只一个目的一击必中,要了她的命!

    一掌击出,眼前居然一花,继而他发现这一掌,没落在后心,没落在掌心,竟然击在了一面硬物之上。这一瞬他便不知是自己失了手,还是玉镜迟移了位。

    再看那物,却是玉镜迟手中的一面圆盘,盘如冰轮,寒若金雪,便是他也不禁冰了一抖,吃了一惊!可又不甘这般撤掌,发劲提气,怎地也要迫她缩回了手去,方不负了这酝酿多时的一掌、厚积薄发的一击。

    只见那面青月似的盘上,嘶嘶响着,生出了丝丝的雪气来,千丝万缕,恍如聂斗手掌的毛孔中射出了真气。

    立时蜻蜓剑客骇了一跳,那日河边论武,便曾臆想过这般情景,谁料今日竟然成真!当下连气也不敢喘,心中暗暗打鼓,不知聂斗以针气为矛,能否破了玉镜迟这面两生欢的盾。

    玉镜迟也是面色凝重,矛盾相较,一时有些僵持。突听孙玉叔又是一声大喝:这时还讲什么江湖规矩!你不出手,更待何时?

    蜻蜓剑客这才想起,玉镜迟身后原还有一位易水寒荆丑奴。只见他便立在玉镜迟身后,相距不及一丈,且左脚已是迈出一步,那条翟乌重剑业已提起,脸色却有些犹疑,似乎自恃身份,不愿与聂斗夹击一人。

    蜻蜓剑客面色一变,似切齿,又有几分无奈。荆丑奴重剑之威,他俩那日早有领教,现在想来犹自胆寒肝痛。只是万没料到他与聂斗原来是曲线报国,不由暗叹:大叔运筹帷幄,竟然早安插了两支生力军杀进敌人榻侧!

    玉镜迟与聂斗比斗内力正是胶着,荆丑奴与她不足一剑之距,那般惊鬼泣神的重剑只须轻轻递出,便是不要了她的命,也要叫她伤在聂斗掌下。

    不过,荆丑奴只是犹疑,便是孙玉叔发号似也无闻。

    孙玉叔不由又喝道:非常之时,行霹雳手段!岂可有妇人之仁?你还犹豫什么!激怒之下直欲一纵而去,亲自将玉镜迟毙于掌下!然而终究忌惮龙床,才没有妄动。

    他忽然心头一跳:荆丑奴只是不肯动手,莫非被玉镜迟制住了穴道?可是见他身姿又不似穴道被制之状,便想:以玉镜迟的武功,便是反应迅敏能挡下那一掌,但若还想隔空点穴,是决计不可能办到。

    这般思来想去,他脑中突地闪过一片雪光,直视荆丑奴身后喝道:动灵子!何不出来与孙某一见!

    这时间,比拼内力的两人忽起了变化,只见玉镜迟另一只素手上,那盏湖底霞忽然白气升腾,直似盏下有火,茶水被煮沸了一般。

    瞬即只听锵的一声脆响!聂斗的手掌与玉镜迟的圆盘蓦地分了开去聂斗倏然而退,玉镜迟也飘然起身,看去平分秋色。也不知此一较,究竟是矛损了盾,还是盾折了矛。

    玉镜迟素手一翻,盏中咣当一声,一物跌坠案头。却是一坨碧绿绿的物事,周遭白雾不断,好似茶水凝冻成的一块茶冰。

    蜻蜓剑客这才恍然,刚刚那原不是沸气,而是冻雾,不过更是骇然,不知怎会有此一变。

    孙玉叔在龙床上也不由吸了口凉气。方才大好时机,便这般错过,竟然叫玉镜迟毫发未损。须知聂斗与荆丑奴这两枚奇兵他谋算久矣,便是要待今日这样的时机,来个石破天惊!焉知人算不如天算,竟会落了空!

    他睛中电光急闪,忽道:素闻三一道人是位绝世高人,却原来是藏头畏尾之辈,这等名高实低的矮人,还是不见也罢,见了也是白见。

    原来孙玉叔已是想到,荆丑奴这般情状必是有高人暗中作梗,投鼠忌器不敢出手。他早便猜测六月雪的主人是动灵子,而且就在楼中,也便只有那般高手才能挟制住荆丑奴。因此打定主意要激他露面,只须荆丑奴脱了身,那这盘棋还有得下。

    这一激果然见了奇效,荆丑奴身后的竹林子里,有一人吃吃笑道:老猴子没有,小猴子倒有一堆,你要见哪个?须知老爷我,可不是猴子。

    窸窸窣窣,一人自林中露出了脸来,跷起一只拇指,指着自己鼻尖道:看见了么,不行老爷再近些,也好叫你看得更清晰些?

    说话间,一溜金风闪出了竹林果然不是猴子,是元宝。

    元宝离开荆丑奴的身边时,荆丑奴不由大舒了口气,似乎身上去了一座山、颈后去了一柄刀。

    那柄离他而去的刀便在元宝手里提着,金光夺目,像是把老大的金钥匙,他悠悠哉哉地提在掌中,恍如刚开完竹林子里藏宝洞的门。

    孙玉叔的心头砰的一声,仿似真有一枚元宝砸落胸膛,翻覆了他的棋枰。他的面目有一点僵,又有几分白,还有几分抽痛好大一片飞砂裹石的六月雪!

    元宝向孙玉叔道:咦?大叔怎么面相不好,口歪眼斜莫不是发了头风?老爷这有一副二气丹,专门祛风散痛,舒血活瘀,包叫你一吃就好,不吃准死二十万两银子一副,咱们这般交情,银子就免了,二十万两金子老爷便送你一副。

    一面说,金错刀不停地在掌上闪转,圆溜溜的瞳子更是活络得要命。荆丑奴便在后面睛光如剑地盯着他的颈子,他似也不知,仿佛孙玉叔非要掏空腰包来买他的二气丹不可。

    许久之后的许久,孙玉叔方咬牙强笑道:好交情果然是好交情原来绝句的生意经,就是这般念法!

    元宝哈哈一笑:生意是生意,交情归交情,老爷一边和你谈生意,一边和你论交情,只是这银子分文不能少,若少了一文,非但生意做不了,连交情也没了。

    孙玉叔胸中怒火已是燃到极炽,几要飞出掌去,亲手把这枚元宝化成金水!面上却愈发不动声色,蓦地仰首大笑:好!不论交情,只谈生意,孙某便和你做一宗天大的生意,你敢不敢接?

    闻听天大的生意,元宝立时连金错刀也不转了,道:敢接,敢接!不知那天大倒是有多大?

    孙玉叔一阵沉吟,心中急思,他决没料到林子里跳出来的会是元宝,方还把臂登楼,转眼竟然倒戈!

    虽然想破了头也想不通究竟怎会生出这般急变,但想:说不得便是玉镜迟用钱买了他,他那般爱财如命,倒个戈又有何难?既然是钱那就好办,便是元宝已把命卖给了玉镜迟,未尝不可以再买回来。

    于是他不再犹豫,知道这一注须下得极大,方能令元宝做推磨鬼,为舵使风。他凝声道:这单生意你只须接了,二十万两金子算什么,孙某出一百万两金子,怎样?

    这块砝码落得极沉,又极快,诸人听了都是眉目一阵剧跳!聂斗荆丑奴变了脸色不说,连蜻蜓兄弟也觉得喉头发紧,一百万两黄金是何样概念?一两金子已足够当时的普通人家十年之用,百万两金子,那敌的便是国,也是天国佛国了!

    第十章顿作天眉一掠惊

    元宝直吞了吞口水,却道:不好不好,大大的不好!

    孙玉叔忙道:怎么不好,有什么不好?

    元宝道:一百万两金子,只听一听就耳热心跳得要命,要是看几眼,还不得把老爷烧成了人干儿了?万万使不得呀口上说使不得,两粒瞳子却已是变成了两颗金元宝,一闪一闪地直要跌落在地。

    孙玉叔稍松口气,赶忙把胸中翻覆的棋枰扶扶正,重新落子开局。眼前情势,若元宝为玉镜迟卖命,以他俩的武功外加这楼里的机关,鹿死谁手未可料之。倘是买回来元宝,那便是三子夹一,必吃定了玉镜迟这一枚孤棋。于是他指着玉镜迟道:孙某一言九鼎,十六郎还怕天降富贵?你只须杀了她,那天大的富贵就算落了荷包了!

    只见元宝的脸色明来暗去,真仿佛一枚炼火中的金元宝。他立时心头冷笑:你这般首鼠两端,还不是要坐地起价?只怕玉镜迟与他竞价,忙喝道:还犹豫什么?连钱都不敢接算什么好汉!莫忘了孙某与你还签着一单生意,做熟不做生,难道还要驳老主顾的面子吗?

    这一说,元宝立时醒过味来:是呀!老爷还和你有生意没成交哩你若是见了阎王,老爷问哪个要钱去?然而犹犹疑疑地又道,只是这般大的富贵老爷可作不了主,须得和家里人商量商量才好,不然那可要挨鞭子

    孙玉叔凝眉道:十六郎糊涂!你家文武天师也好,李老大也好,还能见钱不收吗?无须商量,速速决断。

    元宝只是摇头:不成不成,须得商量一面说,拧过了头去,立时眉眼生花,贼兮兮地笑道,娘子,你说这单天大的生意,接还是不接?

    他贼兮兮对着笑的人,是玉镜迟。

    砰的一声!孙玉叔胸中这方棋枰,这回彻底被掉落的元宝砸了个稀碎!

    一瞬之间,他犹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面上似惊非惊,只想:这个臭小子,竟还敢吃她的豆腐

    突听啪的一声脆响,哎呀一声惊叫!只见元宝捂着脸,面色涨得通红,破口大骂:混混圆的东西!干吗打我?

    玉镜迟脸如冰雪,冷笑道:我却想问你,你说这单生意,接是不接?她飘立依然,端丽依然,仿似刚刚那个大耳刮子并非出自她的素手。

    可怜元宝那张圆脸,便生生烙上了一个花名儿红酥手。他捂着脸,强笑道:那那还用问,谁敢杀我的娘子,老我便和他拼命!嘿嘿,嘿嘿

    玉镜迟兀自冷笑:我再问你,谁又是混圆的东西,不说明白,这脸便自己洗洗,再过来领打。

    元宝面红耳赤,却挑起拇指,指着自己鼻子尖道:娘子且看,这便是那圆的东西,如假包换,再无第二个更圆的。

    玉镜迟的眸中,适才流出一丝笑意,如水乍动,如冰消融,竟然伸出素手,抚抚他的脸颊,道:痛么?谁让你整日口没遮拦的,终有一日要叫你气死了不可。

    元宝立时骨头都酥了,脸也不觉得疼了,却把刀递了过去,嘻嘻笑道:不痛,不痛。娘子若还生气,不妨再杀我几刀,总之杀了我我也不痛!两人竟这般旁若无人,腻起了温存。

    老半天,孙玉叔、蜻蜓剑客、聂斗、荆丑奴包括这周围的竹子谁都忘了动一动。几将眼珠子瞪出了眶去又强吸了回来,蜻蜓剑客方心头骇道:她她不是道士么?怎、怎么突然之间竟成了他的娘子?

    不由又重新打量元宝,左看右看也没看出他哪里像个郎君的样子。又想:难道难道真叫我兄弟给说着了,他是花钱买来的夫人么?却觉忒也可笑,玉镜迟那般天人,又是江南第一大贾,谁能买得起来当老婆?可偏生又和他这般亲热,思来想去,只觉得真真是李耳迎花轿老子也有媳妇儿,叫人掉了一地的牙齿

    孙玉叔的心里更是惊得没了边儿。他与玉镜迟比肩金陵双玉这般久了,可从未听说这位江南第一大贾还有夫君。以她这等身家、这等身姿,王孙公侯嫁了恐还嫌委屈,翩翩侠少更未必配得起她,却居然居然叫绝句的十六郎撷得了芳心了?

    一时间什么棋枰棋子皆抛去了丈外,只把龙睛子一会射电,一会放火,一会又觉得眼晕不由收回光来揉眼,犹是不相信眼前所见。

    心如乱草之际,忽闻西门青恍然惊道:原是这般!他、他俩果真是奸那个夫两口子!

    东郭亭不由也惊道:兄弟怎么这般说?

    西门青道:你我愚钝,一直被蒙在鼓里,兄弟可还记得那一晚,豕守坞前的九州之铁铸一字吗?

    东郭亭寻思了会子,不由想起那晚玉镜迟施展永字八法,挥手之际叫那七个汉子铸成大错之事,点头道:记是记得,不过那又怎么了?

    西门青哼声道:兄弟糊涂,这时还想不透么,你再想想,她是如何出的手?

    东郭亭思忖片刻,道:也没什么好想,不就是被那几个汉子触怒了她便出了手么?十六兄在旁阻拦,也未也未咦?

    自元宝那日救了他俩,他一直感恩在心,是以不自觉着十六兄便溜达出口,猛然间想起,假使十六兄是玉镜迟的夫君,又怎会出手阻拦于她?倘若搁了自己,有人出言辱及爱妻,早一怒拔剑,杀了那人啦!

    西门青道:他那是救人么?我看是要杀人才对。

    东郭亭一想,可不是么,那晚两人看似同时出手,实则却是元宝出刀在先,玉镜迟在后,世上哪有这般先动而发的拦法?只是当时瞬息事发,他们即使看着古怪,却是谁也没想到这一层。

    这时间元宝啐了一口,嘎嘎笑道:呸!老爷那是杀人么?分明是杀几个畜生,只是只是碍着我娘子的面上,适才饶了那几个畜生一命。

    玉镜迟却哼了一声,道:我可没那般大的面子。若不是我拦着你,你那一式九州之铁铸一字收得回去么?几个畜生还不打紧,可泄露了天机,那便是九州之铁也不够铸的大错!

    这一说,元宝立时没了声音,脸上忽儿紫,忽儿绿,也不知是个什么颜色,直似要学那犯了错的学童,低头去捏衣角。

    蜻蜓剑客见了,没的生出几分同情,皆是暗叹,玉镜迟这般家教,果然是好得很,好得紧,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们这才知道,那一晚原是乾坤颠了倒,实则是玉镜迟出手阻挡元宝,两人虽不知九州之铁铸一字是何样刀法,但都恍然玉镜迟那几字原是替元宝所写。

    说来她心机也真了得,一瞬之间挥手书字,非但挽回了夫君的马脚还解了心头之恨。武功就不消说了,只这一份急智已叫人钦佩!

    又想:孙玉叔暗插兵马于敌侧,玉镜迟竟然还施彼身,金陵双玉如此比肩之术,端的令人观止。不由觉得这湖里头的水也忒深了些,伏波涌现之际,犹是看不清那湖底霞为何颜色

    孙玉叔虽未亲眼见过那晚之事,但听他俩这一说,腹中蓦地腾起一蓬肝火!假使眼前所见,耳畔所闻,真是真真的真事儿那他这双龙招子,算是真真儿的瞎了!

    他心头裂痛,想起自己竟还把元宝当作一条臂膀,请他领兵去破诀去楼的枢纽难怪段无邪被吊在此间,八九不离十是这个贼小子所为!

    一时间幡然大悔,各般机密之事,筹谋之策,原来都是与虎谋皮!可笑自己自戳双眼还不知道,犹问泪在何处!气血焚胸之下,他厉声大喝

    还不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