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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襄水聆月

    风陵渡口。

    东方已渐渐泛起鱼肚白,清新的空气将天魔八旗众将士身上的血腥味冲淡了许多。经过一整夜的浴血厮杀,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带着深深的疲倦,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像是要散架一般,又酸又痛。

    卷起的刀刃,残破的护甲,带血的伤口。尽管如此,可众将士眼中仍燃烧着不屈的斗志和胜利的喜悦。无论如何,能够顺利突破敌人铁桶似的追杀罗网,这无疑是一件让大家值得高兴的事。

    为了恢复体力,以迎接更激烈的战斗,暂时摆脱追杀网的天魔宫战士们纷纷或躺卧在地上,或倚靠在树干上,闭目假寐。

    侯嬴站在一座隆起的高岗上,俯视着身心均已疲累至极的众将士们,不由轻轻叹息一声。荆流云毕竟不是一个完全的笨蛋呀,如果不是他最后还是发觉情形不对,尽起精英追杀自己,也许天魔八旗的损伤就不会这般严重了。

    昨夜一战,天魔八旗遭到了自创立以来最为严重的挫折。前锋负责突围的疾电、长风二旗损伤逾半;而负责断后的锐金、烈火二旗在花溪剑派的疯狂追杀下,损失更加惨重,近两千名战士,能够全身而退者不到七百人。

    让人庆幸的是,敌方统帅荆流云不擅丛林野战,攻防调度上屡有误招,又忌惮杨四鬼神莫测的用兵,不敢倾尽全力,否则这一战的结果实在是难以预料。

    想到杨四,侯嬴的眉头不禁微微一皱,这是他最为担心的一件事。自从杀了度涂增以来,杨四便再也没有开口说过话,失魂落魄,什么事都打不起精神,仿佛行尸走肉一般。在这种紧要关头,如果没有了杨四在自己背后的支援,天魔军的前途实在是堪忧。

    原来风散花在杨四心目中的地位是如此重要,为什么自己以前没有看出来呢?

    目光搜寻到沉默不语静静坐在一角的杨四身上,心底掠过一阵强烈的内疚和自责。为了成就自己的霸业,杨四一直殚心竭虑地帮助自己,没有向自己要求任何回报,可是自己又为他做过些什么?这样的自己在此刻看来,真是一个让人十分讨厌的人呀!

    侯嬴轻轻走到杨四的身旁坐了下来,非常想对杨四诚挚地说一句安慰的话,可是张开干涩的嘴唇,却发觉什么也说不出来。失去最爱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痛苦,如果用几句浅薄的安慰就能抚平的话,这个世间就不会有那么多的悲伤和仇恨了吧!

    “风陵渡以西三百里就是永安。那里河道狭窄,有跨河的索道可以渡江北上。花溪剑派经过这一夜的厮杀,损伤颇重,三天之内无法纠集全部力量,对我们做出一击必杀的强力攻势,只能派遣少数精英在我们身后进行骚扰。所以,这三天时间就是我们逃命的最佳时机。只要沿途搜罗快马,在三天内赶到永安地界,过江后,断去连接长江两岸的索道,花溪剑派就是有再大的本事也拿我们无可奈何了。北上后,急速西退,经汉中,过剑阁,便可进入巴蜀,回到天魔宫。唯要紧记,这一路须得经过‘江北八阀’中温家的地盘,要随时注意隐藏行迹,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另起波澜。”

    仿佛只是在喃喃自语,杨四并没有望着身旁的侯嬴,眼睛只是紧紧盯住天际微露的晨曦,说话的嗓音沙哑干瘪,有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似乎很寒冷一般,他整个身体都蜷缩在一起,经过简单包扎的肋下剑伤处渗出一道道斑斑血迹,望向远处天际的眼神又空洞又寂寞。

    在这样的时刻,他还不忘记替天魔军筹划出逃跑路线。可是,孤独寂寞的他又如何逃离永无尽头的悲伤?

    侯嬴一阵激动,哽咽道:“杨四先生……你……重伤在身,还是休息片刻吧……”

    仿佛没有听见侯嬴的话,杨四继续道:“经此一役,天魔宫精锐折损大半,再无能力与花溪剑派争雄,天魔宫在川西的大好基业迟早会落入花溪剑派的手中,这是大势所趋无法勉强。但花溪剑派狼子野心,绝不会满足于江南一地,有了巴蜀大地巨大财富的支援,势必剑指江北挺进中原。若我所料不错,不出一年,他们就会渡江北上。所以,天魔宫以后最佳的出路莫过于先暂时保存实力,退避苗疆。苗疆地域复杂,穷山恶水,又有瘴气屏障。对于这种地方,花溪剑派绝对不会感兴趣,正是我们韬光养晦休养生息的好处所。等到花溪剑派北上和‘江北八阀’大起干戈时,我们再从苗疆出兵直捣浙西。如此一来,花溪剑派腹背受敌之下,非败不可。”

    虽然这一番形势分析井井有条,但此时说来,未免太早。隐隐间,侯嬴的心中有着一丝不好的感觉,他刚欲说话,却见杨四摆了摆手,继续道:“因此,你这次回到天魔宫后,最重要的事不是积极备战,防备花溪剑派突袭,而是劝服长老会放弃川西,退隐苗疆。这样,我们天魔宫才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果长老会那帮老家伙冥顽不灵不听劝阻,你也无须理会,自行带人下山便是……记住,走得越快越好,花溪剑派一定会乘此次大胜的余威攻取川西,躲在天魔宫负隅顽抗乃是取死之道。”

    侯嬴急道:“杨四先生,这些事我们回到天魔宫再仔细商量……”

    杨四摇了摇头,道:“不,我不会跟你们回去。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侯嬴一怔,道:“什么事?”

    杨四的眼中蓦然闪过一丝痛苦之色,他沉默半晌,方缓缓答道:“我……要去找鹰刀。”

    侯嬴惊叫道:“鹰刀?你为什么要去找鹰刀这个奸贼?”

    杨四淡淡地瞥了侯嬴一眼,冷然道:“你始终怀疑鹰刀出卖了我们,但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鹰刀绝对不会做这种背信弃义的事。他和我们一样,被蒙彩衣给骗了……鹰刀素来重情重义,当日为了一个渔家少女的毒伤,他可以违背自己的心愿与我们在忧雪山庄订立盟约,而他与花溪剑派的荆流云又有杀妻之仇,以他的性格,怎么可能和花溪剑派合作?”

    侯嬴皱了皱眉头,道:“你肯定?”

    杨四重重地点了点头,道:“我肯定。因为……他是散花心中喜欢的人。”

    风散花喜欢的居然是鹰刀?侯嬴大吃一惊,几乎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他才轻轻道:“如果,鹰刀没有背叛我们的话,那么他孤身一人在岳阳对抗蒙彩衣,只怕……只怕生还的机会微乎其微。既然如此,你现在去找他又有何用?”

    杨四苦涩一笑,淡淡道:“如果鹰刀死了,我会将他的尸身找来与散花合墓而葬;如果鹰刀没有死,我会终其一生保护他,为他效命……虽然,散花没有说出来,但是我从她临死前的眼神可以知道,她希望我这么做。从小到大,散花想要我做的事,我一定会去做,这一次也不会例外……”

    说到这里,杨四的眼前朦胧一片,心神飞回到了风散花十四岁时的那个清晨,仿佛又看见了试剑峰陡峭的山腰中那一树迎风盛放的桃花,仿佛又听见风散花在苦苦哀求自己去摘那树桃花……

    散花,你知道吗?从那一天起,我就在心中发誓,只要你要我去做的事,我一定会去做,就算是为此付出自己的生命。

    杨四心中酸痛难抑,几欲流下泪来。他不再说话,站起身来向侯嬴一拜,跳上身旁马匹绝尘而去。

    杨四啊杨四,你何太痴也?

    面对杨四如此深情,即便侯嬴有千万个理由挽留杨四,也是无法说出口来。眼见杨四孤身匹马渐渐消失在蔼蔼晨曦中,侯嬴的心中又是无奈又是伤痛。

    突然,天边一轮红日跳离地面,金色的阳光洒遍大地,新的一天终于开始了。

    望着天际浮动的彩云,侯嬴轻轻叹息一声。昨夜,真是有生以来最为漫长的一夜。

    襄阳古城。

    襄阳城地处汉水之北、襄水以西的交叉平原地带,交通极为发达,有著“南船北马、七省通衢”的美誉,故虽每每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成为历代战争中的兵家必争之地,但千百年来的战火磨砺却使它变得异常得雄伟坚固,傲视荆襄大地。

    战争的硝烟早已远去,唯一能见证这繁华古城曾经经历过血与火洗礼的,恐怕只有那巍峨厚实的城墙与蜿蜒如蛇、轻波荡漾的护城河了。如果俯视在宽阔街道中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群,你会发现他们的脸上洋溢着的都是悠然自得的微笑以及对现状的满足。

    不过,与其他城镇有所不同的是,在这些来来往往的人群中,偶尔会看到一些身穿褐色军服的士兵在街道中悠闲地蹓跶,这些人都是朝廷常年驻扎在此的军队士兵。

    因为襄阳的交通便捷,朝廷特别在此驻扎一支包括有骑兵、步兵及水师等各色兵种、近五万人的军团。若是某地叛乱,这支军团随时可以借助襄阳的交通,迅捷地开赴目的地平乱。

    这支名为“神武军”的军团并不归襄阳郡知府管辖,而是由府衙设在襄阳城西的督镇抚——神武侯习促易**将军统帅,直接听命于朝廷,并协同管理襄阳城的城防、治安。

    说起来,襄阳郡知府实在是比较可怜的。虽然名义上是一郡的最高行政长官,但是身旁还有一个官职更高且手握大军的人物处处制肘,这种滋味就是想想也要躲在被窝里流着鼻涕大哭呀!

    但也正由于这种情况,襄阳城的治安相对来说要好上许多,没有其他城镇帮派林立的恶劣状况。因为,有神武军五万大军驻守,不可能有任何一个帮派可以在襄阳城内站得住脚跟。

    已是入夜时分。

    和往常一样,城东一带的商业区灯火阑珊热闹异常。宽达五丈的东大街两旁林立着大大小小的酒馆、客栈和店铺。

    之所以城东一带会成为各大商贩选择的黄金地段,主要是因为东城门外便是一个占地约五里方圆的码头。只要没有战事发生,襄阳东城门就常年不闭,可以任人出入。这样一来,无疑方便了南来北往的客商装卸货物。

    最重要的一点是,停泊在城东码头上的还有专供人消遣玩乐的花船。这些静静飘荡在襄水上的花船,汇集了大江南北各地的青楼美女。也许这艘花船来自湘北,但多走一步,相隔咫尺的另一艘花船上的美女却是来自川西,各地美女争奇斗艳各领风骚,让人有着一种只要你身体抗得住,便可以“一夜赏遍天下花”的痛快感。有这等美妙之极的事,凡好色之徒自然无不趋之若鹜,蜂拥而至。

    暮夜下的襄水犹如一条闪亮的玉带蜿蜒远去。淡淡的月光挥洒在河面上,泛起一道道粼光。在这烟花集结之地,连空气中都似乎荡漾着一丝丝馥郁的胭脂香粉味。嘈杂的人声、烦嚣的丝竹和暧昧昏黄的灯光都表达出此地畸形的繁华景象。

    突然,一艘巨大的画舫划破水面,离港而去。这艘高达三层的画舫装饰异常精美,在船舷四周十数盏大红灯笼的映照下,纯以手工雕饰的栏杆纹理精致,倍显其雍容华丽之色。高高的桅杆上,由上而下悬挂着一串周边镶有花边的灯笼,上书笔法挺秀清绝的三个大字──“聆月舫”。

    此时刚刚入夜,恰是码头所有花船大力招揽顾客的最佳时机,而聆月舫却离开码头而去,予人一种颇为怪异和与众不同的感觉。

    聆月舫驶离码头,顺着襄水而下。船行极慢,并无船夫操纵,只是慢慢地随波逐流。

    转过河湾行至一道偏僻寂静之地,聆月舫停船下锚。凄迷的月色、静静的襄水和华丽的画舫,远远望去极具诗情画意。

    由此可以看出,经营这艘画舫的主人不但格调高雅,更能揣摩那些附庸风雅之人的心理。“醉酒拥佳人,独钓寒江月。”这种让婉约派词人兴奋地要上吊的情景,就是多花些银两也是值得的。

    而事实上,自聆月舫五天前来到襄阳,便以其一百两银子一个人的高额“上船费”和每晚只招待五名顾客的怪异作风惊动了整个襄阳城。

    一百两银子已足够普通人家很舒服地过上半年了,而这仅仅只是登上聆月舫的上船费,其他喝花酒的费用就更不用说了。

    但是,基于某种奇怪的变态心理,如此高昂的价格不但没有使那些袋里有钱、心中有色的富商们望船止步,反而更刺激起他们要一窥其貌的想法,争先恐后光临聆月舫。因为,有名额限制,预约上船的顾客已排到了十几天之后。

    一道清丽的古筝声划破寂静的夜空,响彻襄水。其音洋洋洒洒亮丽清绝,巍巍乎有若高山,潺潺乎有若流水,绕梁不绝,正是古筝曲中的千古绝唱《高山》、《流水》。

    宽阔的船舱内,如拱月般的半弧形放置了五张精致的红木矮几。矮几上搁着数盘精美的菜肴和一具盛满美酒的玉斛。

    尽管眼前美酒佳肴颇具巧思,引人食欲,但是盘膝坐在矮几后的五人却没有一个人将注意力放在饮食上,而是将炯炯的目光倾注在五尺外,一位低垂双目的抚筝女子身上。

    只见一身色彩艳丽的轻裘裹住她曲线玲珑的身体,细长的颈项在辉煌的灯光映照下,流动着一种异常动人的弧线美感,浓密细长的睫毛遮盖了她的双眼,但随着指下悠扬的音律跳跃,偶一抬头,便可见到她弯月形的眼眸清澈如水,闪耀着淡淡的幽蓝。

    尽管她神情专注地抚动着几上古筝,可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万种风情还是紧紧抓住了在座每一个人的心神。席间五人均是襄阳巨富,可说都是阅历丰富见惯美女的人物,但不知怎么地,此女越是神态清冷,好像当他们根本不存在的样子,他们越是心动。

    就在席间五人为抚筝女子神魂颠倒之际,却不知在那女子身后,有一双眼睛正在一道厚重的垂帘后窥探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那双眼睛的主人环视五人片刻,最后将目光全部集中在一个锦衣长衫,容貌俊雅,但脸色却略嫌苍白的青年男子身上。

    温二公子呀温二公子,等了这么久,你终于还是出现了。

    一抹微笑出现在那人的脸上,眼中充满了得意之色。此人正是聆月舫的船主——乔装改扮潜入襄阳,化名林思若的鹰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