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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无影神剑

    盲目老人抬起手掌,轻轻抚摸着他身旁这个瘦弱女孩的头发,沉声道:伶伶,去解开那轻薄之人的穴道!

    伶伶垂手应了一声,想上前,却畏缩。

    那锦衣老者着急儿子安危,却也不敢出声催促。

    亚马的手一直被伶伶牵着,他亦不愿见那恶人多受痛苦,向伶伶一笑道:叔叔陪你过去。

    伶伶一手紧紧揑住亚马,这才上前往倒在地上的恶人连拍三掌。

    咳地吐出一口浓血,翻身而起,他的酒疯再也发作不出。

    盲目老人牵过伶伶的手,道:走!

    当先下了楼梯,他双目虽盲,脚步却甚是轻盈,已不复是先前的老态龙钟。

    赵子琛才抽空向那锦衣老者道:方兄怎么会惹上了他?

    这位被称方兄的老者却反问道:此人是谁?我怎么一时想不起来了?

    赵子琛一字一字缓缓道:此人便是翁天杰!

    方老头失色道:他便是昔年人称貌如子都心如钢的无影剑翁天杰?怎么变成了这般模样?

    亚马心中赤是大为惊奇:素来极少在武林中露面的宇内十大奇人今天竟教我遇上了一个

    只听赵子琛匆匆道:这些人都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谁会知道内情

    方老头沉吟道:我们也去得么?

    赵子琛道:你放心,主公不会亲自出谷,我不过只是代二驸马,假借主公之名,将翁老头召去而已,你们自然去得!

    刚才亚马曾鼓励伶伶出手解穴,方老头自然对他颇有好感,转头对他道:你呢?意下如何?

    亚马满心好奇,实在也想去看看他们口中的主公驸马是何模样?自然点了点头。

    当下与他们一起下楼,小伶伶奔来拉住他的手,又唤了一声:叔叔。

    黄昏时刻,金色夕照,翁天杰仰天负手,静立路旁,皓首苍须,微风轻拂,果然依稀还有三分昔日风采。

    赵子琛撮唇呼哨一声,街头突地车声大震。

    车辚嘶声中,一辆八马并驾的马车,急驰而至。

    亚马只见这车马俱非凡物,仿佛王侯所乘,心中不觉颇为讶异,众人上了马车,翁天杰远远伫立在角落里,神情傲岸,显然是不屑与别人为伍。

    方老头对此人显得敬畏,他那儿子却欺他眼瞎,不但恶眼相加,小伶伶紧紧握住亚马的手,躲在他身边!

    亚马对这方氏父子颇为不满,却也不动声色,只作不见。

    那八匹马不但毛色如一,而且脚步丝毫不乱,八骑同时举步,同时落步,四匹在后,遇到转弯时,内侧的马脚步骤小,外侧的马脚步变大,银鬃飞扬,便是受过严格训练的军伍,步伐亦无这般整齐,这般壮观。

    一路驰过,路人尽皆侧目。

    幸而不久出了城,路广人稀,八马更是放蹄奔驰。

    亚马等人坐在车内,有如坐在房间里一般安稳。

    坐这样的车,真是享受,只可惜享受没有多久。

    前面隐现山峦起伏,马鞭呼哨,健马长嘶,赵子琛展颜一笑,道:到了!

    下车一望,只见山坳中一座寺观,高耸飞檐,气象颇宏,但寺墙却甚颓败,彷佛是荒废已久。

    此时天色已昏黑,寺内却灯火通明,宛如白昼,却又不闻半点人声。

    赵子琛引吭高呼:翁老先生到!

    观门呀地一声洞开,两行锦衣大汉,高举宫灯,一个接着一个走了过来,在两边排成一排灯巷。

    众人自灯巷中穿行而前,才发觉脚下踏着的,竟是一条鲜红的长毡,自观门口一直铺到那正殿的石阶上去。

    石阶上,正负手卓立着一个锦衣少年。

    翁伶伶的小手紧紧握住亚马的手,神色极是紧张。

    亚马虽是见过无数大场面,却也未见过这等克尽侈华排场,不觉心中颇为不屑。

    那翁天杰昂然而行,衣衫虽褴褛如丐,神情却一如王子,沉声道:萧相公在哪里?

    灯光辉煌中,只见石阶上那锦衣少年,身长玉立,剑眉星目,风吹衣袂,宛如玉树临风,见了众人来到,也不下阶,傲然一笑,举手延请道:翁老先生请!

    翁天杰大步而上,直入大殿,伶伶牵着亚马的手紧跟在后。

    方氏父子却已向那少年拜倒:方辛、方逸父子,拜见粉侯!

    要知粉侯便是驸马之意。

    亚马见到一个武林豪强,竟然自居驸马,亦不知是气是笑。

    但见了这少年如此英姿,暗中又不禁起了惺惺相惜之心。

    这锦衣少年显然是与这方氏父子相识,颔首道:好,你也来了

    目光一扫站立一旁的亚马,面色立沉,厉声道:此人是谁?是谁带来的?

    赵子琛惶然应道:他是这小姑娘的叔叔

    这小姑娘又是谁?

    翁天杰重重地冷冷哼一声:她是老夫的孙女儿!

    这位粉侯面色微变,凝视着亚马,目中现出极大敌意。

    亚马却谈笑自若地向伶伶道:他好像很不欢迎我。

    伶伶却紧紧拉住他的手道:叔叔别走

    这座大殿中,佛像早已拆去,四壁裱贴着一层豪华艳丽的宫纸,无数宫灯高悬,照映之下,五色生光。

    四下并无桌椅,但却布置着檀木矮几,数十个兽皮锦墩。

    亚马轻轻示意,伶伶走上前去,牵着爷爷坐到当中,寸步不离地靠在他身后。

    锦衣少年也不招呼旁人,自管在上首坐下,双掌一拍,喝道:看酒!

    刹那间便有七、八个锦衣朱履的二四狡童,奔入厅来,照几榻。

    锦衣少年道:在下不惯居留客栈,只有借这荒寺,聊为驻足之地,匆匆而成,诸多草率,还望翁老先生见谅则个?

    翁天杰冷冷道:是好是坏?反正老夫也看他不见,只要你说话莫要如此张狂,教老夫听得舒服些,也就是了。

    锦衣少年怔了一怔!脸色变得铁青。

    翁天杰道:老夫来了这许久,怎地主人还不出来?

    锦衣少年沉声道:主人早已出来了!

    翁天杰道:在哪里?

    锦衣少年道:便是在下。

    翁天杰大怒:你是甚么东西?也配请老夫来此?

    锦衣少年道:在下姓花名飞,奉家岳之令,到江南一游,家岳曾嘱咐在下,见到翁老先生时,多加问候

    这盲老头面色稍霁,道:原来你便是萧萧相公的女婿,想不到二十多年,他还没有忘记老夫。

    亚马暗中奇怪,那萧相公究竟是何许人物?他一个女婿,竟被人称为驸马?远行至此,还有这般排场?

    这翁天杰排名宇内十大奇人,言词锋锐,傲骨峥嵘,却也不敢直唤他名字?

    一时之间,不禁对这传奇人物,起了极大好奇之心?

    只听花飞朗朗笑道:家岳怎会忘记翁老先生,常道二十年来,无影剑法必定越发精进了

    突然转口道:请请,用些淡酒薄菜自己端起杯子,仰首一饮而尽。

    伶伶望着她面前的酒菜,满脸俱是羡慕之色,两只眼睛睁着又圆又大。

    翁天杰一面抚她头发,笑道:伶伶,好久没有吃肉了吧?既有人请,还不多吃些?

    伶伶畏缩地吃了一口,心里虽害羞,却又舍不得不吃。

    亚马暗叹道:这翁天杰剑法绝世,若想富贵,岂非易如反掌,想不到此时这般潦倒

    那方氏父子,在此地拘谨至极,只敢浅尝即止,亚马却是毫不客气,独据一桌,大吃大喝,啧啧有声,赞不绝口。

    伶伶见他如此吃相,垂首一笑,也放心大吃起来!

    一时间各人都不说话,倒像是要吃个够本似的,大殿之中,只听得一片咀嚼之声。

    神佛若是有灵,只怕要气得疯了。

    那赵子琛与众锦衣童子,不住添酒加菜,侍者在旁边却看得呆了,忍不住俱都掩口窃笑:驸马爷怎么请来这些饿鬼?

    翁天杰祖孙二人,将面前矮几上的菜肴吃得干干净净,痛饮了十七壶的陈年好酒,伸手一抹嘴巴,道:好酒、好菜!你将老夫请来此地,若是只为了饮酒、吃菜,那么老夫此刻就要告辞了。

    花飞道:如此匆匆,老丈怎能就走?待花某再敬老丈一杯!

    双手持酒,离座而起,走到翁天杰面前,道:花某先为老丈倒满一杯!

    翁天杰仰天大笑,举手拿起酒杯,道:再满干杯,又有何妨!

    亚马只道他二人要在倒酒之时一较内力,不禁凝目而视,只见花飞缓缓伸出酒壶,不带一点声息,翁天杰冷笑一声,酒杯随意一抬,便已凑到壶口,宛如有眼见到一般。

    花飞双眉一轩,突然将酒壶移开一尺,翁天杰神色不变,酒杯立刻跟了过去,花飞突又手腕一提,酒壶举高,翁天杰酒杯又举高跟上!

    花飞手掌飞移,酒壶匆上匆下,匆左匆右

    尽管他手法快若闪电,但翁天杰的酒杯却始终不离壶口,如影随形!

    晶杯银壶,在灯火下闪闪飞舞,众人不觉都看得呆了。

    翁天杰突地厉喝一声:竖子胆敢欺我眼瞎么?

    他手臂一圈一伸,笔直而出,动也不动地停住了。

    花飞的酒壶黏在杯缘,竟再也移动不开,只见他面色渐渐凝重,掌上青筋暴起,指节处却愈来愈白,双足生了根似的钉在地上,厚底官靴的鞋底,竟变得愈来愈薄,原来竟已陷入地里。

    亚马暗自叹息,难怪这少年如此狂傲,原来他武功竟如此纯厚。

    大殿中静静寂寂,只有呼吸声此起彼落

    突听咯地一声,花飞掌中酒壶壶嘴折为两段!

    他脚步踉跄连退数步当地一声,酒壶跌在地上。

    翁天杰仰天饮尽杯中之酒,掷杯大笑道:无影剑如今又老又瞎,却也不是任人欺负得的!

    花飞目光一转,眉宇间突地杀机毕露,冷冷道:真的么?

    翁天杰道:你若不信,不妨再试一试!

    花飞缓步走回座上,步履间又自恢复了骄傲自信心,缓缓道:二十年前,家岳在塞外,匆匆接了翁老先生一剑,便常道海内剑客,翁老可称翘楚在下虽少涉足江湖,却也听得江湖传言无影之剑,快如闪电想见翁老先生的剑法,必高明得很。

    翁天杰捻须而笑道:阁下何以前倨而后恭?

    花飞冷冷道:但这只不过是翁老先生眼盲之前的事而已,如今,如今么必然是今非昔比了。

    翁天杰笑容顿敛,大怒道:剑击之道,正邪优劣,存乎一心,老夫双眼虽盲,自信剑法丝毫未弱!

    花飞冷笑道:目为心窗,心窗闭了,剑法还会一样么?嘿嘿!在下的确是难以相信。

    翁天杰怒喝道:你懂得甚么?老夫也不愿与你多谈。

    花飞截口道:正是正是,口说无凭,眼见为真,翁老先生若要在下相信,还是以事实证明的好。

    亚马见这花飞的神情,已猜出他此举必定怀有恶意,却又看不透他恶意何在?再则也实在想一看这位名满宇内的名家剑法。

    只见翁天杰手掌一按矮几,身形离地而起唰地跃人大厅的中央,傲然而立,叱道:剑来!

    花飞面色得意,示意一名锦衣童子,匆匆捧来一柄绿鲨剑鞘,黄金吞口,装饰得甚是名贵的长剑。

    翁天杰接过,手持剑柄,随手一拔呛郎一声,长剑出鞘。

    他左手拇指扣住中指,往剑脊上轻轻一弹,只听得一声龙吟,响彻大厅。

    翁天杰倾耳凝神而听,有如倾听仙乐天音一般。

    花飞道:此剑如何?

    亚马亦是爱剑识剑之人,此刻情不自禁,眉飞色舞,跃跃欲试,脱口读道:好剑!

    要知爱剑之人见到好剑,正如好酒之人见到佳酿,好色之人见到美女一般,立刻心动神摇,不能自主。

    花飞斜望了他一眼,淡淡笑道:你也懂剑么?

    眼色语气之中,充满了蔑视不屑之意。

    亚马怒火上涌,却笑了地走来,道:只须懂得人生,又何必懂得剑?

    只听嗡地一声,翁天杰手腕微微一抖,一柄长剑突地变作了千百条剑影,剑雨缤纷,旋光流转。

    翁天杰剑势一引,刹那间亚马只觉得剑风满耳,剑光漫天,森森剑气几乎直逼眼前!

    翁天杰身形早已没入剑光之中,大厅里仿佛只剩下一团青华,翻来滚去,只看得人眼花撩乱。

    花飞冷冷一笑,道:好好,果然不愧是无影之剑!但一人舞剑,毕竟与对敌伤人不同,翁老先生你说是么?

    话声未了,剑影顿收。

    翁天杰倒提长剑,气正神闲,冷冷道:你可是要与老夫试上一试?

    灯光下,只见他一剑在手,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所有的龙钟憔悴之态,完全一扫而空,当真是威风凛凛!

    花飞看了亦是暗暗心惊,口中却哈哈大笑道:不错,在下正是想看一看,翁老先生对敌之际,还有没有昔日威风?

    翁天杰双眉一挑,眉宇间杀机毕露,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你可知所有曾与老夫对剑之人,至今已无一人活在世上?

    花飞大笑道:好!

    翁天杰突然盘膝坐到地上,道:无论你们有几件兵刀,老夫就这样来接着就是!

    粉侯花飞目光闪闪,缓缓长身而起,微一招手,缓步走入大殿之后。

    那八名锦衣童子和赵子琛一齐跟了进去,片刻之后又一齐出来,赵子琛仍是方才那袭衣衫大袖,八名锦衣童子倒却换了一身劲身,结扎停当,手中俱都倒提着一柄精钢长剑。

    脚步移动间,八童子已将翁天杰围在中间。

    亚马见此情形,哪里像是比武较技的阵式?分明像是仇敌当前,以死相拚一般。

    赵子琛显然是前来与亚马商计事宜,压低嗓子道:大凡这样的高手,宁死也不会要人出手相帮,想必你是知道的

    亚马叹道:不错!

    赵子琛再道:一边是我的主子,一边是我最崇敬的前辈,二虎相斗,必有一伤

    亚马叹道:你可是有甚么

    谁知这赵子琛却悄悄一指点在他后腰大椎穴上!这一指力透脊骨,毫无闪躲转寰余地,亚马果然应声倒下。

    赵子琛叹道:二虎相争,必有一伤,我却只希望伤的不是我的主人,所以只有得罪阁下你啦!

    想不到这赵子琛面貌忠厚,竟是如此奸诈之人!

    亚马现在想后侮也已经来不及了

    突见眼前银光一闪,花飞轻轻落到翁天杰面前五尺之处。

    他已换了一身织锦银绸武士劲装,平整合身,贴贴穿着,绝无一丝叠绉,更显得躯体修伟,光彩照人。

    左右双手,分持一柄长剑,一柄匕首。长剑碧光耀目,宛如一泓秋水,一看便知,已比翁天杰掌中之剑,锋利名贵百倍;左手匕首,更是光华灿烂,令人不可逼视。

    花飞右手平举当胸,左刀隐在手后,目光注定翁天杰,沉声道:翁老先生,你可准备好了?

    翁天杰冷哼一声,仍是当中盘膝而坐,动也不动。

    那八名锦衣童子,立刻将手中剑舞动得呼呼地响,脚下却绝不移动。

    只听得剑风凛凛,剑气激荡,时而左边呼啸震耳,匆而右边锐啸回荡

    亚马知道这是故意以此来混淆扰乱翁天杰听觉的诡计,心下不禁更是替这位盲目老人耽心。

    要知翁天杰目力已失,对敌之际全凭听觉,听觉若再有乱,便根本无法分辨敌招刺来的方向、部位。

    若是连敌招来势都分辨不出来,岂非只有束手待毙!

    花飞突地脚步一错,向旁滑开三寸,但翁天杰却仍是木然盘膝端坐不动,似乎根本未曾察觉他已移动一寸,大殿中的杀机,便似又浓了几分,直压得人人俱都透不过气来。

    翁伶伶满心惊惶,满面畏惧,剑风愈急,她神色间的恐惧也愈重。

    花飞长剑轻轻一展,伶伶忍不住脱口惊呼一声:爷爷!

    她小小一个孩子,哪里禁得起这惊涛骇浪般的杀机剑气,小小的脸蛋,早已苍白如死。

    花飞冷哼一声,挥手道:不用比了!

    八名锦衣童子应声住手,殿中剑风顿寂。

    翁天杰作色道:为甚么?

    花飞冷笑道:翁老先生自己一双眼睛虽然瞎了,但却另外带着一双眼睛在旁观望,若遇险招,只要轻轻招呼一声

    翁天杰脸色大变,怒喝:住口!

    转头向远远躲在角落的伶伶道:过来!

    翁伶伶吓了一跳,畏畏怯怯地走过去。

    翁天杰厉声道:你可是翁天杰的孙女儿?

    伶伶垂首道:是,爷爷。

    翁天杰再道:那么,翁子畏又是你的甚么人?

    伶伶咬牙道:是我爹爹

    翁天杰喝道:你可知道你爹爹是如何死的?

    伶伶凄然点头,两只大眼睛已红了起来。

    翁天杰厉声道:你爹翁子畏,为了我翁氏一家名声,力战不屈而死,他虽死于乱剑之下,但临死前却连哼都不哼一声!

    伶伶咬牙道:是!

    翁天杰道:是以直到如今,武林中人,提到翁子畏三个字,仍是人人敬重

    翁伶伶却已痛哭失声:爹

    说到这里,翁天杰也不禁神色黯然,旋又厉声道:你是我翁氏门中的子孙,怎可弱了翁氏家声!今日爷爷胜负未分之前,无论遇到甚么危险,便是利剑穿心,也不能再哼出半声,知道了么?

    这段话真说得声色俱厉,须发皆张!

    翁伶伶一阵不祥之感,全身战栗,只得凄然应了,一步一步退了开去。

    花飞轩眉道:好!

    他剑尖一排,又是暗号。

    八童子的八支长剑,又开始早经设计好的一阵旋舞!

    剑风啸声在大殿内反覆激荡,连壁上宫灯都似被剑气震得闪烁晃动起来。

    剑啸正厉,花飞身形突地直窜出去,一道剑光,直刺翁天杰咽喉。

    翁天杰犹似未觉,但花飞长剑方至,他掌中青锋已展叮地一声,点中花飞剑尖。

    剑势一引,贴着花飞剑身削入,眼见他五指便要被他尽数削断,但花飞左掌中的利匕首,却已无声无息地刺向他的胸膛!

    亚马身不能动,一颗心却几乎跳出胸膛。

    翁伶伶一双眼睛也是睁得又圆又大,牙齿咬住嘴唇,都已咬出血来,但仍是下出一声。

    两个锦衣童子一声不响,展动身形,飞扑向翁天杰,两柄利剑一斩他肩头,一刺他后背。

    他二人身形虽急,但剑势却是又稳又缓,不带一丝风声。

    只见翁天杰突地厉喝一声,青锋一抖,震开花飞右手长剑,剑柄一沉叮地一声,敲在花飞左手匕首之上。

    这老人内力之强,功力之深,已震得花飞双掌虎口俱裂,鲜血进流!

    翁天杰左掌已自胁下倒穿而出,拇、食、中三指一揑,分毫不差地揑住了左面锦衣童子的剑尖,一抖一送,将那柄长剑倒送落回,剑柄直击在那童子胸口!

    右手长剑青锋回旋,剑势不停,倒削而去,剑光一闪,自右面这偷袭而来的锦衣童子,生生削去半面!

    只听一阵惊呼,两声惨叫,左面童子胸口被撞,狂喷鲜血,仰天飞出,五脏翻腾,立时毙命。右面童子半面被削,亦砰然倒地,撞翻矮几酒菜,鲜血喷溅得翁天杰满脸满身!

    大殿中诸人俱都看得心弦震动,目眩神迷,彷佛都已呆了,方氏父子酒意全消,吓出一身冷汗,亚马亦骇然暗惊,好狠的剑法,好狠的手段!

    这翁天杰举手间杀了两条人命,此刻仍自盘膝而坐,手中长剑又回复到方才的姿势,竟似甚么事都未发生过一样。

    大殿中死一般沉寂,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来,剩下的六名童子,又复舞起剑来,但剑势已远不及方才有力。

    粉侯花飞双掌紧握剑柄,目光怒腾腾,脚步却渐渐向后移动,竟移向翁伶伶身侧。

    翁伶伶早已吓得呆了,她不敢去看鲜血尸身,紧紧闭起了眼睛,哪知花飞突地抛去长剑,一掌自下而上,将她托了起来,拚尽全力,向外一送。

    翁伶伶瘦小伶仃的身躯,竟向翁天杰飞掷而去!

    他左手匕首,亦同时掷出,一缕锐风,与翁伶伶同时飞到翁天杰面前

    亚马将这一些瞧在眼内,心中大骇,却苦于穴道被制,无法开口警告。

    只见翁伶伶更是满面惊恐,但仍咬紧嘴唇,拚死不肯出声!

    亚马心中暗骂:怎么姓翁的一家人全是牛脾气,快开口出声呀!

    心念尚未转完,翁天杰已冷笑着一剑削出,震开匕首,剑光闪处,一剑刺入了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孙女儿那瘦弱、柔软的胸膛里!

    利剑穿胸,便是铁打的汉子也禁受不起,何况翁伶伶这样一个伶仃瘦弱的小女孩子,再也忍不住脱口惨呼了一声。

    呼声入耳,翁天杰也已从剑尖上承受的力道,察觉有异,惊呼起来:是伶伶?

    一把将伶伶抱入怀中,随手扯下一片衣襟,塞入了伶伶的伤口,颤声道:伶伶

    翁伶伶面色如死,微微地张开一线眼睛,颤声道:爷爷,我没出声,我没有弱了翁氏家声

    翁天杰心痛如绞,摸着孙女儿的身子,心里涌现出自己一生中伤人无数,到头来却错杀了自己孙女儿,不禁老泪纵横

    亚马黯然长叹,内心滴血,却听那花飞远远站在一边,厉声狞笑道:一样么?瞎了眼睛跟不瞎眼睛,真的一样么?

    满厅之人,个个俱都惊骇欲绝。只因这粉侯花飞虽然容貌俊美,却是心如蛇蝎!亚马只恨不得一下将他撕成两半!

    翁天杰长身而起,大骂道:畜牲

    花飞狞笑道:莫动,我在厅里已埋伏下二十名剑手,五十张强弓硬弩,你一动便没命了!

    他虽是虚言恫吓,但翁天杰却看不见,长剑一展,便要扑上前去,突然想到自己怀里的孙女,厉声大吼道:畜牲,老夫与你有何仇恨

    只恨得须发贲张,势如疯狂,但为了孙女,却不敢扑上一罢登叩。

    花飞厉声笑道:仇恨?有何仇恨?老匹夫,你可记得十六年前,死在你父子两人剑下的花平夫妇,以及那小小的女孩子么?告诉你,我便是花平之子,那女孩就是我姊姊。我为了要报此仇,受尽了千辛万苦,好容易才寻着了你,苍天有眼,终于教我亲眼看到了你的报应!

    声音惨厉,直如兽号,翁天杰面色更是惨变。

    花飞狂笑道:你一生心肠如铁,剑下从无活口,我倒问你,杀人的味道怎样?今日你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孙女,心里又觉得是何滋味?

    翁天杰惨嘶道:谁说我杀死了她?谁说她死了

    手掌一探,只觉孙女儿手掌已是一片冰凉,身子一震,有如突然被巨雷轰顶一般,震得木立当地,不言不语,面上也变得毫无表情,完全木讷。

    只见他缓缓蹲下身去,缓缓将伶伶的尸体放下,再缓缓的站了起来。

    大厅中忽然变得有如坟墓一般死寂

    无人动弹,无人出声,甚至连呼吸之声已寂绝!

    十数盏宫灯的光亮,仿佛全都照在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

    这个老人满身满脸,染满鲜血,敌人的鲜血,自己孙女儿的鲜血

    这个老人龇牙咧嘴,眼中似要冒出火来,全身充满无限的杀机

    沉沉的杀机,紧紧地充塞在大殿之中!

    沉沉的杀机,自他紧握在手中的利剑上传来!

    沉沉的杀机,黯然重临,风穿堂户,灯火摇曳

    站在离他最近的一名锦衣童子,实在忍不住这种迫人的杀气,逼得不由自主地要往后移动脚步。

    脚步方动,就已引来这盲目老人的无限杀机,剑光一闪,当头削下!

    这童子大惊之下,不由自主地举剑相迎,但他的招式还没有出到一半,翁天杰的森寒青峰,已划开了他的胸膛,鲜血狂激而出!

    也未见他身子有何动弹,长剑就已唰地一声,自那童子颈后一直划开尻骨,狂吼一声,尸横就地。

    翁天杰剑尖点在地上,身躯缓缓转动,宫灯红光照映,这老人浑身浴血,满面杀气,如狂狮、如恶魔

    众人只骇得浑身发抖,努力咬住牙根,生怕牙齿打战,发出声响,引来杀身之祸。

    亚马亦自心头一阵寒意,他自忖能不能躲得过他的快剑?

    幸好他不用躲,他被点中穴道,他没法动弹,所以他根本发不出半点声音,自然不会把杀机引来。

    这座大厅内外,本有许多杂役仆佣,站得远的,早已逃之天天,溜之大吉,站得近的,惊恐欲绝!

    一个大汉突觉裤子变得冰冰冷冷,竟是被吓出一裤子尿来

    突然呛地一声,一柄长剑落地,一个锦衣童子竟当场骇晕过去。

    只这一声响,翁天杰如奔流,倏然涌至,一剑斜劈,这晕得尚未到地的童子,已被开膛破肚,倒地而亡。

    他这边挥剑,那边一名锦衣童子见机不可失,何况他已在门边了,谁知他身形才动,眼前人影一花,翁天杰又已掠到他面前。

    未待翁天杰出手,这童子便已惨呼一声,倒了下去,竟是自己吓得血管爆裂而亡。

    这不过只是刹那间的事。翁天杰连伤六人,面色仍是冰冰冷冷,横剑当胸,守在门口,缓缓道:你们害死了我孙女,你们一个也别想活着出去

    花飞大喝一声:一齐上,与这老贼拚了!

    一把拿起一个锦墩唰地抛出,剑尖一挑,又挑起一个锦墩,双足飞起,又踢出两个锦墩。

    四个锦墩一齐飞向翁天杰,只见他剑光一展,便将之劈成八块,身形却由布层纷飞之中穿过,直向花飞扑去。

    姓方的一把抓起了他儿子的衣领,一掌震开窗户,反掌打出七点寒星嗖地穿窗而出。

    赵子琛呆了一呆,双臂一震,跟着逃了。

    大厅的汉子,立刻一哄而散,鼠窜而去,忙乱中相互撞跌,爬起来再逃。

    壁上宫灯也被撞落,竟将满地锦墩碎层引起燃烧起来。

    花飞展动身形,满厅游走,一路用长剑将锦墩挑起,向翁天杰甩去,以期延阻他的追击。

    翁天杰却如影随形,如附骨之蛆,任其他人逃走,全力要追杀此獠!

    花飞仓皇奔逃,甚至随手拨下壁上宫灯,但仍是被其击碎,无法遏阻其攻势。

    放眼望去,除了一个全然动弹不得的亚马,就只有那一追一逃的两个活人。

    翁天杰轻功虽局,剑术虽强,终是吃了瞎眼的亏,急切间竟无法手刀奸贼!

    厅里、厅外,火势愈大,花飞突然抓起一个童子,向翁天杰直送过去噗地一声,长剑透胸而入,却并未伤到花飞!

    花飞却乘势一剑自这尸体胁下穿出,翁天杰眼睛看不见,自是未曾料到这一着,要躲已自不及,前胸立时被划破一道血口!

    哪知翁天杰重伤之下,不退反进,狂吼着一剑刺来,花飞心胆俱丧,举起死尸,挡了他一剑。

    翁天杰剑如飘风,连削七剑,花飞竟以人作盾,一连挡他七剑!

    可怜那锦衣童子,前世不知作了甚么孽?死后尸体竟被砍得稀烂

    花飞知道翁天杰对别人都不管了,剑光缭绕,就只缠着自己一人,心里又惊又怕,知道自己想要逃脱,是难如登天,不禁破口大骂起来,方才的翩翩风度,此刻早已荡然无存。

    翁天杰胸前受伤非浅,鲜血不住流落,他也不管,只愿先殊杀此人。

    花飞大骂道:老匹夫,血还没有流尽么?我要割下你的头,祭在我父母坟前

    突觉右肩一凉,被翁天杰刺了一剑,深可见骨,手中抓着的尸体也跌落地上。

    翁天杰厉声道:花平夫妇所犯的恶行,十死都不足以赎其罪,老夫只恨那时让他死得太便宜了些。

    话声中长剑一闪,自上而下,一招银瀑倒泻施出,这一招虽是普通招式,但在他手中施出,威力自是大不相同。

    花飞虽有多方可以破解,怎奈他这一招实在太快,只得奋力一剑迎去。

    呛地一声,两剑相交,花飞身子立时被震退数步,但翁天杰手中之剑,却被他削断一截。

    原来花飞手上的竟是一口名剑紫霜!

    翁天杰微微一惊,但他自信就凭这柄剑,亦足以将这恶毒贼子毙于剑下,正要再施一击,突听背后轻轻呻吟一声。

    这呻吟之声,虽极轻微,但翁天杰耳力大异常人,一听之下,竟是他孙女伶伶的口音,当下心头一震,大喝一声,飞身倒翻一扑向伶伶身旁。

    花飞被他那一剑震得血气翻腾,脚步踉跄,眼看翁天杰第二招又接踵而至,根本无从抵敌,方自暗叹一声:罢了。正待瞑目受死,哪知翁天杰竟突地舍他而去。

    花飞呆了一呆,壹虽望外,身躯一转,穿窗而出。

    这万恶奸贼终能逃得一命,这场仇却报得颇为惨烈了。

    亚马眼睁睁地望着这一幕悲剧开始上演,终又结束,此刻活人都已逃光,他却仍然一动也不能动,宛如泥塑木雕一般地坐在死人堆中。

    只见翁天杰抛去手中半截长剑,抱起了翁伶伶的身子,抚摸半晌,忽而微笑,匆而长叹,竟将别的事全都忘了,此时若再有人来施暗袭,他必定无法躲闪。

    原来翁伶伶果然末死,但心脉若断若续,气息亦在似有似无之间,翁天杰不假思索,双掌急忙按住她天地一蓁,气血交流的两处大穴,希望以自己数十年性命兼修的内家真力,来挽回他孙女的性命,当下立有两股热流,直逼伶伶的心脉。

    山地久已无雨,这寺观年久失修,荒废腐朽,火势一着,立刻便成了燎原之势!

    转瞬间已将此大殿燃起,只烧得毕毕剥剥作响,但此殿中三人,却是一个伤重垂死,一个急着施救,无暇他顾,一个穴道被点,根本动弹不得,只有眼睁睁望着火势愈来愈大。

    夜风渐大,风助火势,一阵阵的风卷,将火苗几乎吹到亚马身上。

    亚马只觉得自己有如置身火炉之中,被烤得唇干舌燥,满头大汗,到后来几乎连汗都被烤干!

    翁天杰双掌正抵住伶伶要穴,更是片刻不能稍懈,只觉火舌一阵阵卷来,但他丝毫也不能妄动。

    此刻翁伶伶已渐渐有了呼吸,但是只要他真力一撤,伶伶心脉立断,再也回天乏术!他宁可自己活生生被火烧死,也不能将他孙女性命置之不顾,但心头却已不禁觉出死亡的恐惧

    砰地一声,一段着火的梁木,跌落在亚马身侧!这股火势立时燃了他座下的锦墩

    又是一段梁木砰然断落,击中他面一罂几,杯盘砸碎,粉层四溅!

    匆地他左肩寒泉穴上一阵剧痛,竟是被瓷盘碎片击中,突然间他的左手能动了!

    不知这是侥幸凑巧?抑或是苍天的安排?亚马狂喜,挥手臂,连点自己汽户玉堂大巨等穴,然后翻身一跃而起。

    整个大殿已被烧得摇摇欲倒,亚马立刻下意识地往门外要冲出火场。

    但心念一动,立时又煞住脚步,他不能置那翁天杰与伶伶不顾!

    他急地转身掠入火焰中,抓起两个尚未被火焰燃着的锦墩,努力扑打翁氏祖孙身旁的火焰!

    此时火焰已将整座大殿吞没,片刻之后,正梁一断,巨殿必将塌陷,就再也出不去了,但是他也知道翁天杰此刻动弹不得,亚马宁死也不能让他二人葬身于此,只得努力替他挡开杂物火势,希望能拖一刻是一刻!

    四面焦木火焰纷落如雨,亚马咬紧牙关拚力保护,其实他与这翁氏祖孙并无感情渊源,只是他见到别人生命垂危,都能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到后来他自己身上已有数处被火灼伤。

    翁天杰更是须发枯焦,身上着火,其实他本已可奏功,只因火势太猛,心有数用,一面照顾伶伶伤势,一面耽心火势伤人,一面又在奇怪这少年的侠义与勇气

    突见伶伶缓缓张开了眼睛:爷爷

    翁天杰这才吐了口长气。

    亚马大喜道:老前辈好了么?

    哪知翁天杰却已向后倒了下去。他方才失血过多了,此刻又耗尽全身真力,虽已续得伶伶心脉,自己亦已力竭而倒。

    大殿正梁已经开始断裂,亚马大惊之下,左手抱起伶伶,右手拽起翁天杰,大喝一声,提气往上一冲。

    此时四面尽是断垣烈火,反倒是屋顶有一些已烧塌穿透,亚马提气从破洞中穿射而出,只觉肩头一痛,似被一段着火焦木击了一下!

    他已无暇他顾,急纵而出,一口气冲到外面,已是狼狈不堪,脚步还是不敢停留,尽最后一点力量,将这翁氏祖孙抱到一个小山坡上,在石上放下了翁伶伶,在石边放下了翁天杰,他自己却扑地倒在地上

    良久良久,亚马方自喘过气来,只觉浑身灼伤之处,俱都发起痛来,肩头一带,更是其痛彻骨。

    转目望去,山坡前一片火光冲天,连幢殿宇已陷入一片火海,熊熊烈焰,直冲天际,连天上的云都照得发红了。

    想起自己方才的情景,当真是九死一生,不禁出了一身冷汗。

    匆听翁天杰一声轻叹,亚马立时翻身坐起,道:老丈醒了?

    翁天杰大声道:你说甚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之大。骇人听闻,亚马一怔!翁天杰自己亦颜色惨变。

    要知他耳力本来异于常人,此刻却听不到别人的话了;他双目已盲,行动对敌,全凭耳力,哪知他方才在惊恐危难之中,竟连耳力也失去

    此刻他心头发寒,再也没有生存的勇气!

    亚马也不禁暗叹一声,大声试探道:在下亚马,老丈听得到么?

    翁天杰黯然点点头,亚马见他并未完全聋了,心中稍存安心,将翁伶伶抱了起来,放入他怀中。

    翁天杰轻轻抱住孙女的身子,见她体温、呼吸已渐正常,嘴角不禁泛起一丝微笑,只因自己的牺牲,毕竟有了报偿,叹道:老夫生平未受人点水之恩,想不到

    亚马道:这是在下分内之事,老丈不必放在心上。

    翁天杰道:你的大恩,怎能不报?你看来也是学武之人,我只有将无影剑法传你,聊为酬报!

    翁天杰的无影剑排名在宇内十大高手之内,能得他指点一招半式,就已终生受用不尽,何况要将整套剑法倾囊相授。

    这本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好事,谁知亚马却笑道:老丈此言差矣,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

    翁天杰道:甚么话?

    亚马悠然道:宇内十大高手,亚马尚未排名!

    翁天杰一怔!倏而大笑,声震空谷,道:原来亚马就是你,原来你就是亚马!

    笑声一歇,又道:亚马尚未排名,是不屑排名?还是没有机会排名?

    亚马笑道:是排不上名

    翁天杰道:老夫又聋又瞎,真力耗尽,血也流尽,已是去死不远,我虽已活够,但却有两件事还放心不下

    亚马挺胸道:老丈尽管吩咐,在下当竭力而为!

    翁天杰道:一是我这孙女年龄尚幼,马上就要变成孤苦伶仃;第二是我一身绝技,未有传人

    他自怀中摸出一本薄薄的绢册来,道:老夫临终托孤,她如有幸能长大成人,这套剑法,就代我传她

    语声未了,山坡上突然如飞一般,掠上一条人影,右手一剑自翁天杰前胸刺入,左手已一把夺去了那本绢册!

    夜色之中,只见他锦衣华服,银白耀眼,正是那死里逃生的粉侯花飞!

    原来他方才连滚带爬地逃了出来,实已被吓破了胆,逃到这山坡上竟失足跌入茅草丛中,双腿酸软发抖,就连逃走的勇气都没有了

    幸好这是一道横沟,荒草如林,他倒在里面,倒也十分安全隐秘,便索性不再爬出,躺在里面休息,争取机会,恢复体力。

    他惊累交集之下,不觉就此睡去,突闻大声喝叱叫嚣之声,才将他惊醒。

    要知两人说话,只要其中一人耳力不佳,话声必定特别大。

    亚马生怕翁天杰听不清楚,自是放声而言,翁天杰自己耳力退化,说话也是大声呼喊,两人虽是侃侃而谈,旁人听来却似在相互叱骂一般。

    花飞就是这样被惊醒,将他二人的对话全听在耳里,心中不觉大喜,自己对自己说道:花飞呀花飞,你苦等十六年,仇未报成,几乎丧命,如命大天赐这绝佳机会,翁天杰已是油枯灯尽,亚马那厮亦已精疲力竭,毫不足畏,你只要抢到那本绢册,何患剑法无成?宇内称雄?

    他心中虽还有些胆战,但终也禁不住那绝世剑法的诱惑,一咬牙根,便纵身跃了出去。

    他全力一剑,直刺入心,翁天杰惨呼一声,翻身跌倒,亚马大喝一声跃起,花飞心里终是胆寒,右手一拔,哪知长剑已嵌入翁天杰的胸骨之中,仓卒竟拔不出来。

    花飞满手冷汗,索性连剑也不要了,跃身而逃。

    他这一拔之力,已将翁天杰的身子带得向前仆倒!

    一柄锋利无比的紫霜剑就因此被体重压得前胸透后背,露出长长的一截青锋

    花飞跃身而起,迎面亚马欲裂皆睚,深恨此人豺狼兽心,绝对饶他不得,双掌齐出,全力一搏!

    花飞哪里承受得了这样硬拚之力,机巧地扭身闪躲懒驴打滚后退飞跃!

    谁知他虽已仓卒躲过亚马的全力一击,却在贴地后窜之时,忘了那柄露出在翁天杰背部的锋利剑刀!

    唰地一声,花飞竟被利刃从背脊到下腰,深深地被剖成两半!

    天网恢恢,天道好还

    花飞心狠手辣不计代价地报了仇,最后却死在自己的利剑之下

    如果他不贪这绢册上的绝世武功,他会不会把命也赔上?

    晨星寥落。

    大地已开始弥漫起凄迷的白雾,氤氲在暗淡的山林间。

    遥远处传来一声声牧童短笛日出而作大地的生命又要开始。

    而一些可怜的,或可悲的生命,才刚刚结束。

    亚马以那柄紫霜剑在这块巨石的两边,各挖了一个浅坑,一边葬下了一代剑雄翁天杰,另一边埋下了奸狠而可怜的粉侯花飞!

    这两个人的恩怨仇恨,究竟化解了没有?

    这两个人的命运如此可怜,结局却又是如此可悲。

    这种可悲的结局,不是因为他们自己的愚蠢?难道这就是所谓的武林人物的人生?

    他们的愚蠢,却留下一个可怜的翁伶伶

    一夜的风寒露重,翁伶伶昏迷中高烧炙手,情况极险。

    亚马用布包好那柄紫霜剑贴身藏好那绢册剑谱,抱起伶伶觅路下山。

    原野已见农村,炊烟袅袅,农民生活都是绝早即起,已经有些荷着农具,走向田间。

    亚马不顾惊世骇俗,抱着伶伶,展开身法,去势如箭,往昨日那城镇急奔而去。

    谁说有钱好办事?在这穷乡僻壤,你就算有十担金珠也买不到一匹快马,幸好亚马的两条腿比快马还要快。半个时辰不到,就已经奔进城内。

    城里人生活与乡下就截然不同,此刻已经日上三竿,大多数的人家与店铺,竟然都还未开门营业,尤其是这家源记骡马号。

    骡马号的伙计,总好像多多少少也被传染了一点骡子脾气,所以亚马虽然已经拍门拍得手都痛了,他还是在那里嘟哝着慢慢爬起身来。

    亚马在外面叫道:我再拍三下,你如不开门我就自己撞进来!

    见他的鬼,这里的骡子、驴子、马!都是些力大无穷的家伙,所以他们的门板特别厚。

    驴、马都撞不开,何况是人

    突然门板砰地一声,就被撞破一个大洞,一个年轻小伙子抱着一个生病的小姑娘,就这样由木屑纷飞的破门口,走了进来。

    骡子脾气又臭又硬,赶着不走,拉着倒退,所以这个样子并不太友善的伙计迎了上来,板着脸道:客官大清早是想来挑马?还是想来挑衅?

    奇怪的是骡马行的伙计,看来总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么和气,幸好亚马无论对人、对马,还是对驴、对骡,都有他的办法。

    他的办法就是立刻塞上一锭大号的银子!

    这绝对是个走遍天下都行得通的办法。

    所以亚马不但立刻就得到一匹好马,他也换了一套干净衣服,也吃了一顿热腾腾的早餐,然后他就抱了翁伶伶上了马,开始赶路。

    又赶到了那个三岔路口,那路旁还是有树,那最大的一棵树下,还是有卖酒的小摊子。

    那些卖酒生意的家伙都还在,只是已经没有买酒的人了。

    那个白白嫩嫩的贝心瑜呢?她现在怎么样了?

    亚马没有心情理会这些,他催坐骑继续将车往山坳里赶去

    道路愈来愈崎岖,愈来愈难走

    天色仿佛忽然暗了下来,原来他又走入了森林里。

    林木渐渐茂密,连星光、月亮都看不见。

    亚马突然发觉他又迷路了,不但找不到那潭泉水,就连那棵最高的树都不见了

    焦急、恐惧,都伴着饥饿一起来了!

    翁伶伶的伤势严重,这一路上都是亚马在以自己的内功,强行灌入她的体内,努力接续她的生命,就算是铁打的人,也一样会累的。

    现在的亚马就已疲累不堪,却偏偏又迷路了!

    明明就是这片林子,怎么会找不到的呢?

    就算真的发生甚么事而搬走了,那潭泉水应该还在,那棵大树也应该还在呀?他怎么就偏偏找不到呢?

    情急之下,他撮口长啸道:阿萍!

    一时间声震山野,宿鸟惊飞,拍着翅膀,惊吓而去。

    亚马不禁失笑,吓到这些鸟儿是有些抱歉,但是鸟儿却给他一些灵感。

    在这浓密的森林里找不到路,难道不能学学鸟儿,到上面去找?

    一念及此,亚马长吸一口清气,抱了翁伶伶,纵身而起,藉横枝之力纵上树梢!

    果然清寒月色下,西北不远处有一株极高之树

    亚马也不再去骑那匹马,就这样抱着伶伶,踏枝越树,施展绝世轻功,往那株大树扑去!

    果然是那棵大树,树顶上爱的窝巢仍在,只是芳踪已杳。

    回首一望,那潭水在月色下反映银光,那座被折倒的茅屋亦已重新盖好!

    只是漆黑寂静,更闻不到葱花炒蛋的香味

    亚马叹了口气,看来这一趟是白来了。

    夜凉如水,何况是这么高的树顶之上,他怀中的翁伶伶呻吟了一声,亚马突然想起不能让她在这高处受到风寒,抱着她踏枝而下,来到茅屋前,用脚一推,门就开了。

    亚马在黑暗中仍记得阿萍的卧室位置,抱了伶伶过去,将她放到床上,再点燃油灯。

    灯光下,这小女孩容颜惨白,形容枯稿,瘦弱可怜。

    这小女孩真是命苦,自幼时双亲就被仇家围攻而亡,跟着这个爷爷,虽然名望极高,却是个生性耿介,从不妄取一文的硬汉,是以至落魄。

    别的孩子还在赖着爹娘索食讨糖果的时候,她便要跟着落魄老人,流浪江湖。

    她大好童年岁月,便是在如此凄凉环境中度过。

    但是她从来没有怨言,她虽然小小年纪,却早已学会了忍受。

    凄凉的岁月,养成她一种奇特的性格,生命中大多的忧患,使得她不敢奢求幸福。

    她出奇的沉默,醒来后只问了一句:我爷爷呢?

    亚马不忍将实情告诉她,只说她爷爷过两天就会来的。

    翁伶伶又问了一句:爷爷有没有怪我?

    亚马含着笑摇头,道:爷爷非但没有怪你,反而赞说伶伶真乖,真是他翁家的好子孙!

    他口里虽这样哄着她,心里却不禁泛起一阵难言的酸楚。

    翁伶伶对于自己的伤势与处境,完全没有提起一字,仿佛只要爷爷没有责怪她,便已心满意足。

    自此她再也未发一言,只是睁大了眼睛,呆呆地望着屋顶。亚马见她如此,心里既悲哀,又是怜惜,对她自是十分怜惜,暗中发誓无论如何,定要将她的伤势治好。

    但是若是饿着肚子,是无论如何治不好这孩子伤势的,所以又站起身来,打算到厨房去看看

    突然他听到外面似有异声,似有怪事,就忍不住推门。

    他一推开门,就看到了这一生永远也无法忘怀的事,他只希望自己永远也没有推开过这扇门。

    星光朦胧,月色苍白。

    那位阿萍姑娘正坐在月光下的庭院里,静静地梳著头。

    少女们谁不爱美?就算在半夜里爬起来梳头,也不能算是件很稀奇的事,更不能算可怕的事。

    但这阿萍姑娘梳头的法子却很特别。

    她将自己的头拿了下来梳。

    放在面前的桌子上,一下一下的梳著。

    月光照著她苍白的脸。

    头在桌上,人没有头,手更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