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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美人仇重

    二、美人仇重

    江浪回去后,连夜到马太平那里具了案,只不过他亲眼目睹的玄妙观惨案变成了事后为他发现的凶案现场。玄妙观其余道士怕担干系,早就逃得干干净净,他也不虞谎话露馅。马太平听完了,自又派人勘察现场、取证收尸不提。

    这一夜,一向沾枕即睡的江浪辗转难眠。他手上握着一枚精巧的红玉雕成的枫叶,那是当年他取自林霜红颈中的遗物,此后从未离身,玉叶的那一点温润就像林霜红的灵魂,温柔而怜惜地观照着他。

    他十三岁那年于决斗中除去了道貌岸然、恶行多为的武林盟主孟不凡,江浪二字就响彻了整个江湖。他身负林霜红、卓凌风两大高手的毕生内力,功力之高,在江湖中已难逢对手,可是他年纪既小,又兼天性放达,却也没将这武功声名放在心上。林霜红经历之惨曾令他抑郁伤感了一阵,可是年少的心向往的是海阔天空、欢声笑语,它天生就能抵抗那些有害情绪的侵蚀。时光如清风流泉掠过,留在心里的,只有那样温柔的笑容,那样真挚的关怀。

    他隐姓埋名地四处浪迹,只当自己是个普通少年,有时向人乞讨,有时替人帮工,十四岁时在一家有名的书院充当仆役,大半年下来不免多认得许多字,一时他听厌了书生们的叨叨聒语,又堵着耳朵狂奔而去。其后不久,在一个无名的荒山谷里,他却一过就是三年。

    那三年的山居生活起因于一条奇异的小红蛇。那日午间,他在那山谷里刚烤熟了一只山鸡,还没来得及咬一口,突然一条三尺余的红蛇自脚边飞快滑过,一下射入了丈余外一块巨岩下的缝隙里。他并没看出那小红蛇是受到追击而觅地藏身,好奇之下,便去搬动巨岩。他使足了劲儿,那巨岩虽然山丘似的半陷在地里,仍给他轧轧推了开去。小红蛇暴露出来后,急得团团乱转,突然飞起身来,哧溜一声钻进了一只长长的竹筒。江浪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个灰衣老者。

    竹筒上系着草绳,灰衣人塞住竹筒后,将其背在了肩上,好奇地打量着江浪,自是惊讶于这少年一身罕见的功力。江浪发了性,说小红蛇是他搬开石头找到的,必要灰衣人还来。灰衣人也很执拗,坚称小红蛇是他所豢养,适才只是不慎给它溜了出来。一老一少嘴上争论不清,很快就订下比武夺蛇之约。江浪内力虽然极深,武功却粗陋,三两个回合就败在了灰衣人手下。他横了心大放厥词,三言两语就将灰衣人说成卑鄙无耻、强取豪夺之徒。灰衣人武功虽高,却颇有些呆性,竟被江浪言语僵住,无可奈何之下想出了一个法子,由他传给江浪武功,二人再公平交手。

    灰衣人拙于口舌,所授的武功又很精深,江浪又爱打岔胡闹,是以三个月后,江浪从灰衣人那里只学全了一套掌法。江浪迫不及待,二人再次交手,第十一招上,江浪又败了,可是灰衣人取胜的那招偏生是没传过他的,他仍然不服。接下来,时间一晃就过了三年,这三年当中自然又有多次争斗,虽然每次仍是灰衣人取胜,不过胜得一次比一次艰难,他没传过江浪的武功也越来越少。

    就在江浪十八岁那年的秋天,他学完了灰衣人的所有武功,比武日期定在了九月初六,但这天他们没有交成手,因为机灵无比的红蛇小火龙又溜了,这一次它溜得很远,藏得很隐秘,江浪陪着灰衣人找了七八天,仍没有找到。他丧失了耐性,但小红蛇对于灰衣人却似有极为特别、重大的意义,灰衣人说什么也不愿放弃。江浪看着他焦头烂额的模样,突然心软了,宣称他不再来争夺小火龙了,灰衣人找到了就归其所有。

    他自行甩手出山,精神焕发地、迫不及待地投入了火热的生活。他闲荡了一阵,适逢南京府衙招募人手,当时他的肚子正饿得咕咕响,就报了名。捕头马太平亲自挑中了他,于是他有了生平第一份正式职业捕快。他十分力气只使了三分,便很快自众捕快中冒出头来,马太平点拨了几回,他就跻身七小名捕之列。他已经长大成人,用的虽是本名,却没人将他与当年那个江浪联系在一起,何况事隔多年,那些旧事沾满尘埃,已经湮没在了潮起浪涌永无休止的江湖中。

    江浪其实颇有些喜欢这个职业,不仅能挣钱吃饭,而且很刺激,很精彩,也受人尊敬,当然最重要的是有马太平这样的直属上司。马太平脾气不错,对属下很宽容,若有人捅了娄子,他能背的都背到了自己身上,所以七小名捕对他都很服气。以江浪身负的内外功夫,只要稍有野心,一举成名不成问题,然而两年多来,他都一直很满足于现状。

    老二韩威曾经带他到万花楼,说要让他变成真正的男子汉。款待他的是一个风情万种的美貌妓女,女人腻笑着脱掉他的上衣,一眼看到了他颈中青绦上缀着的红玉枫叶,她撒着娇要他送给她,这句话却将半身麻木的他惊醒过来,刹那间,他好像看到了林霜红那双澄澈温柔的眼睛,忽然推开女子穿好衣服大步离去。他的纯情自不免在众捕快口中受到善意的嘲笑,可却因此得到了马太平的青睐,成为他心中的东床人选。马太平对他的关照也多了起来,七小名捕中的其余诸人都渐渐领会了马捕头的用心,只有江浪本人懵懵懂懂。

    也许林霜红在他心中的烙印过于深刻了,她不仅是他少年时的偶像,她为救护他而不惜一死的的情谊更令他常怀一瓣感念的心香。林烟翠是她至死仍牵挂的亲妹妹,他本当竭尽所能去照护她,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她就是一月来令整个南京城惶恐不安的要犯!

    他是捕快,本来应该将她捉拿归案的,可是,当他接触到她那刀剑般锋利、冷锐的光芒,他就不自觉地迷糊了,恶人多死一个,天下女子便少受一分欺辱,他甚至觉得,她说的也不算错。她受伤不轻,失血又多,他真后悔就那样放她离去。

    江浪迷迷糊糊睡去后醒来,已过了辰牌初刻衙门点卯时间。他就在衙门附近的皂角巷租住了一对王姓夫妇的一间空屋子,他嘴甜手散,老王夫妇年老无子,倒把他像亲子侄那样来照顾。王大婶扯住江浪,逼着他喝下一碗豆浆,这才放他去了。

    他狂奔到衙门,大门倒是开着,只没有半个人影,问值夜的老姜,也说卯辰之交开门后,江浪是第一个到的。那时衙门里并无休息日之说,所以江浪奇怪之至。他独自等了大半个时辰,仍无人来,百无聊赖之下,决定亲到马捕头府上问个明白。

    马家的千金马惜香正在院子里练功,她学的是家传武功,使的也是软鞭,只不过她的软鞭长不过七八尺,使动开来,俏生生的也不像狂蟒,而像灵蛇。她虽不确定父亲的心思,与江浪却是极熟的,见他跨进门来,娇喝道:来得好!小蛮腰一拧,那鞭子就嘶嘶卷向江浪。江浪逗她高兴,故意大呼小叫、张皇失措地东奔西逃,马惜香兴致勃勃地挥鞭猛追,看来好像随时都能卷住他了,偏偏就差那么一分一厘。没过多久,她气喘吁吁地停下来,翻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撅起了嘴。

    江浪嘻嬉笑道:爹呢?马惜香怒道:你说谁的爹?江浪啊了一声,笑道:自然是我们的马捕头、你的爹呀。马惜香使劲板脸,到底忍俊不禁笑了出来,自知失了姑娘家的矜持,扭头进屋去了。

    她一阵风般消失,忽又从门边探出头来,眨眼道:你扮两声狗叫,我就告诉你我爹他们哪去了。她的眼睛水汪汪的,脸儿红扑扑的,江浪心中一动,也不觉得丢脸,当真汪汪叫了两声。

    马惜香忽有些害羞地低了低头,糯米细牙咬了咬唇,道:昨天深夜,我爹带人搜城去了,他跟我说,你若来问,就让我告诉你,准你休养半个月,俸银他也会照发给你不如你陪我去莫愁湖划船吧,反正你也不用上衙门。她说话间早又蹦到了江浪面前,两眼里满是企盼。江浪笑道:你扮两声狗叫,我就陪你去。马惜香竖起眉毛呸的一声,一冲走了。

    江浪离了马府,在街边吃了一碗鸭血粉丝。他心里怪怪的不是滋味,马太平撇开他去搜城,又让他休养半月,显然是对乌衣巷口之事耿耿于怀。合城捕快倾巢而出,林烟翠重伤在身,她能不能躲过罗网?他跳起身来,边跑边反手掷出几枚铜钱。

    他奔回衙门时,老六顾西正在门外,见了江浪奔至,反迎上来拽他到一边低声道:马大人让你在家养伤,你又跑来作甚?江浪哼道:我正要去问他,我到底伤在哪里。顾西道:吴知府在里面升堂,他正不待见你,你这般进去,又让马大人为难了不是?江浪道:他倒费心替我遮盖。顾西窃笑道:你是马家的准女婿,他不遮盖你遮盖谁?

    江浪伸手截他一指,道:吴大人升堂作什么?抓住那女凶犯了?顾西道:昨夜马大人亲自去了玄妙观,细细看过现场,断定那女凶犯受了伤,于是连夜召了我们以玄妙观为中心向八方搜索,我跟老五一组倒没发现什么,马大人亲领的那一组却发现了时隐时现的血迹。血迹在秦淮河下浮桥处不见了,虽没捕到那女凶犯,但在桥南金粟庵却抓到了一个女子。

    江浪暗暗松了口气,道:什么女子?跟那女凶犯有关么?顾西点头道:可不是,就是杀了乔大用那小子的凝光楼妓女俞碧溪,她为那女凶犯所救,自然脱不了干系,咱们忙了这一月,总算案情有了突破。

    二人距衙门有数十步之遥,此时清晰听得门中传出来女子的惨叫,显然正在刑讯追问女凶犯的行踪下落。顾西又道:俞碧溪娇怯怯的,未必熬得住刑,缉凶破案应当就在这两日了。马捕头悄悄让我等在门外,叫我跟你说,玄妙观的事他心里有数,这件事你就别再插手了,回家好好养息。

    江浪心中一凛,马太平此言显然是已经看破了玄妙观之事另有隐情,他没来追逼真相,反而帮他圆场,这份情意当真不薄。江浪无话可说,自回住处。挨到下午,终是放心不下,遮遮掩掩地又溜进了衙门,笑嘻嘻地跟值班的老三、老四打个招呼,便直奔衙门后暂时收押人犯的牢房。

    韩威正同几名衙役在外间掷骰子赌钱,瞥他一眼,摇着骰子哼道:你来干什么?那女子受了重刑,没得又引你大发善心。江浪赔笑道:我闲不住,来瞧瞧热闹。她招了么?韩威道:这娘们儿骨头贼硬,拶子断了两副,还是一问三不知。他一把下去掷了个豹子,忙着收钱,也不理会轻轻走进牢房去的江浪。

    牢房中间是条走道,两边用铁条分别隔出了四间监牢,其余的都空着,左首最里一间的地板上倒卧着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子。受过刑的人犯江浪见得多了,原本不放在心上,可是这女子拶断了两副拶子也不招供,却叫他心生敬佩。十指连心,许多江洋大盗受得住棍棒板子,却受不了一副小小的拶子。俞碧溪刺死乔大用在衙门受过审,江浪自是认得,她姿容原很秀美,只是受过酷刑之后,面无人色,容颜憔悴,昏然不醒,一双手红肿破烂直至见骨。

    江浪心中微微一酸,开门进去,摸出随身携带的金疮药给她敷上。药粉沾肉生疼,俞碧溪醒了过来。她黯然无神的眸子瞧着江浪,忽道:你们来硬的也好,软的也好,总之,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她气息极弱,说完这两句,又闭上了眼。

    江浪凑嘴到她耳边,以极轻极细的声音说道:那姑娘姓林,二十岁年纪,爱穿白衣,相貌生得极美。她用的兵器很特别,名叫斩月刀。俞碧溪霍然睁开眼来,满脸骇异。江浪微微一笑,低声道:你放心,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而已。摸出一只小瓷瓶,倒出两粒茶褐色的小丸子,道:这是两粒固本培元的药丸,你若信得过,就张嘴吃了。

    俞碧溪微一沉吟,依言张嘴吞下了丹丸,药一入腹,须臾自腹中升起一股热气,暖洋洋地涌向四肢百骸,一时手上疼痛大减,脑中亦渐觉清明。她低声道:你这么做,就不怕担干系么?明早又会提我上堂,左右不过一死罢了。江浪道:那日你刺死乔大用,到底为了什么?

    当日俞碧溪杀人后,只是供认了杀人属实,却缄口不提缘由,江浪一直感到好奇。然而不管她有什么缘由,官府也只是判个斩立决。俞碧溪道:妓女杀死嫖客,只为了不甘受辱,试问天下有谁能接受这样的理由?她微微冷笑,虽在自嘲,却有一股不折不屈的傲气流露出来,神情气质之间倒颇有些林烟翠的影子。

    江浪心中微凛,郑重道:你告诉我,我能接受。俞碧溪眼中忽然湿润,轻轻道:我原本生在官宦人家,十五岁那年,我爹犯了事被处斩,家被抄了,男的罚为奴,女的卖为娼。我一心寻死,老鸨用尽家法也无法,没奈何答应了我做清倌人。我会弹琵琶,也作得几首歪诗,五六年来,也给凝光楼挣了不少银子。那一日,姓乔的来到楼上,说要听我弹琵琶,他仗着乔太监的势力横行惯了,老鸨得罪不起,非要我接。我铁了心洁身自好,倒也不惧,可是没等我弹上半曲,姓乔的就扑上来扔了我的琵琶扯破我的衣裳。他不管我据理相斥、挣扎反抗,说女人进了这窑子就得千人骑万人跨,什么清倌人红倌人,通通是母狗。我抓破了他的脸,他几拳将我打倒在地,说先破了我,再让整个凝光楼的男人免费来乐一乐。他爬在我身上,我感到身上压的是毒蛇,是野兽!我已经是掉进深渊、落进泥坑的人了,这恶魔还要剥去我最后一分尊严!我抓起散落在手边的金簪,狠狠一下刺进他的头顶心

    她苍白的脸爬上了激动的红晕,眼里的火苗又亮又热,那双白骨嶙峋、满是血污的手痉挛着、抽搐着。江浪但觉喉头哽住,哑声道:杀得好!换作是我,也必先杀这恶贼!俞碧溪闭上双眼深深呼吸。她服下丹丸后精神好了许多,但这番言语又令她几乎喘不过气来。韩威在外吆喝几句催江浪快走,他没有理会,韩威倒也没进来。

    俞碧溪睁开双眼,慢慢道:我明知一旦堕身娼门,这一生从此就算毁了,世人不将妓女当人,可是,我却不能让自己沾上泥污,死也不能!顿了一顿,凄然一笑,道:本来我只道自己遭遇甚惨,跟小凤妹妹一比,却也不算什么。你知道库钞街上那个卖唱的小凤吧,那时候她哀求,呼救,哭喊,惨叫,二十几个人眼睁睁看她被三个恶徒强暴,却没有一个上去阻止!她救了小凤回来,小凤已经疯了,可是即使她疯了,也承受不起这样的人世。第二天夜里,她跳了井,我们把她葬在庵后,我看见她在坟前握着斩月刀,发誓杀尽天下欺凌妇孺之人她握住的是刀锋,鲜血从她手心里一串串滴下来

    江浪明白她口中的后一个她是指林烟翠。他突然想起了玄妙观前她站在群道血泊中的样子,想起她对着那三具女尸掉下的眼泪,一股酸痛自心灵深处冒涌上来那女子,她是如此锋利,又是如此脆弱!他掉过头,不叫俞碧溪看见他眼中的泪光,低声道:今晚别睡着,我来救你。

    他立起身,大步出了监牢,经过韩威时,突然飞起一脚踹翻了赌钱的桌子。

    江浪大步走在下午的阳光下,心头竟微微有一点寒意。很多年前,促使他去挑战武林盟主孟不凡的那股气又重重压在了他的腹间,压得他好生难受。林烟翠曾嘲讽他是闭着双眼来看人间,其实他只是年纪太轻不够仔细,他追捕凶犯时心里体验的是行侠仗义的快乐,他满心希望能让这人间真的变成朗朗乾坤!依着他内心的冲动,便要当场打破牢笼救走俞碧溪,谁敢阻拦,他就一脚将其踢到三山五岳外,但是,毕竟他是一个捕快,毕竟他还是很在意马太平的感受。

    他径直回到住处,正在门口翻晒干辣椒的王大婶笑道:快进去,有个漂亮小姑娘等你呢。他心头一跳,不知为何突然想到了林烟翠。

    他的房门是虚掩的,他有些慌张地轻叩两下推开门,一个一身嫩黄纱衫的少女侧身向里睡着,细细的腰肢深深凹陷,体态轮廓十分动人。他没想到马惜香会来这里找他,瞧她模样,应已等了一阵子,竟在他床上睡着了。

    江浪的房间王大婶天天都会清洁整理,所以他的屋子干净整洁,充满健康新鲜的气息。屋里桌上有一盘晒干的生花生,一杯喝了一半的凉茶。江浪拈起一粒花生投到马惜香头上,直投到第三粒,她才搓着眼醒来,略有些腼腆地爬起身坐在床边。

    江浪故意扇着鼻子,怪声道:好臭好臭,谁在我屋里放屁了?马惜香脸一红,骂道:胡说八道,你才放屁了!冲上来便去揪他耳朵。江浪伸手扣住她手腕往旁边一扭,她啊哟尖叫,眼眶顿时红了。

    江浪松了劲儿将她一推,哼道:没出息的丫头,又没伤筋动骨,叫成这样!马惜香揉着手腕,大眼睛一眨,泪珠儿纷纷坠落。若在以往,江浪自会哄她,这时他心中郁闷,反而恶狠狠道:别人拶断了两副拶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偏你生得娇贵,什么臭德性!他这一骂,马惜香反而不哭了,道:你见过那个姓俞的女子了?她生得美不美?江浪冷笑道:十根手指头只剩下白骨,披头散发的,只得一口气在,你说美不美?

    马惜香道:中午爹回来心情就很不好,他说捉住了那个法场被劫的女犯,吴知府一味用刑,那姑娘竟比男人还硬气,生生拶断了两副拶子,也没有招出同伙来。爹说,风尘之中有这样的奇女子,当真叫人敬重。明日吴知府还要亲自升堂,那姑娘未必再熬得住,只怕便要丧命在大堂上。江浪,你帮我个忙,好吗?江浪道:说来看看。

    马惜香道:我想救出那姑娘,你帮我劫狱吧。她两眼亮晶晶地瞧着江浪,十分热切。江浪心中一动,道:好大胆子!你爹知道了,连我也要打死。马惜香道:我看爹也很同情那个姑娘,只不过他是捕头,却是无法可想。我们今晚悄悄地救了她出来,旁人只道是她同伙救的,绝对怀疑不到咱们身上。

    江浪道:你为什么想救她?你跟她非亲非故,连面也没见过。马惜香瞪他一眼,道:我知道你们都当我是没心没肺的小丫头,就算我心血来潮吧,总之我听了爹的话,心里就没安宁过,那姑娘也不过大我几岁,命却真是好苦,我非救她出来不可!就算你不帮忙,今晚我也要去,不准你告诉我爹!

    她跳起身就要冲出去,江浪伸手拉住了。他有些感动,没想到这个大大咧咧、爱玩爱闹的娇小姐也有这样的心肠。香香,他忽然柔声唤道,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

    马惜香娇脸一红,道:今晚三更,我到这儿来跟你碰头,等着我啊。她两眼里闪烁着跃跃欲试的兴奋光芒,在她这样的年纪,或许确实需要做些破格的事情来证明些什么。

    马惜香走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轻轻蹦跳。香香,你是个好姑娘,我很高兴,他说这话时,声音多温柔啊,眼睛多明亮啊,她只要想一想,忍不住就会微笑出来。她回到家,父亲已经在书房里等着她了。

    爹,我们约好了,今晚三更,我去他那儿跟他碰头。她有些得意地笑道。马太平道:救出那姓俞的女犯之后,你要一直跟他们一起,我会安排人手同你保持联络。这些事别跟江浪提一个字,知道的人多了,戏演来就不像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女凶犯就不会露面。记住,自己要小心,千万别让人起疑。

    马惜香撇撇小嘴,道:我多聪明,爹放心好了。爹,捉到那女凶犯之后,到底是算我的功劳呢,还是算江浪的功劳呢?马太平道:姑娘家要这功劳有什么用?自然算作是江浪的功劳。他立了这大功,过两年我退了,这金陵捕头的位子就不会落到旁人家了。

    马惜香如何听不懂父亲的打趣?脸又红了。马太平看着女儿半羞半喜地出去后,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当初他看中江浪,也因为发觉了女儿喜欢这少年。他觉得这少年人聪明,品性好,武功说高不高,说低不低,却是员福将,连独行大盗李铁花这样的硬角色流窜到南京作案时,都叫他稀奇古怪地捉了回来。虽有些桀骜不驯的脾性,年轻人嘛,毕竟无伤大雅。他内心里已把江浪当作了自家人,江浪每到家里来蹭饭,听着他同女儿说笑斗嘴,心里就觉得特别愉快满足。乌衣巷口,江浪不顾事先不见正主、不动声色的令谕,出手救下那婴儿,以致一场精心所布之局功败垂成,那时马太平就感到,这少年身上有些不可控制的东西,只怕会大大影响他自个儿的前程。

    玄妙观中,他从现场看出江浪所言不尽属实。他不知道江浪隐瞒了什么、为什么要隐瞒,但推断得出,二人之间必定有甚干连。起初他是真心想保全江浪,让他置身事外。其后,俞碧溪身受酷刑而坚不吐实,吴知府破案心切一味用刑,势必会置其于死地,当时大堂上他就决定,不如在俞碧溪这条线索切断之前,瞒过吴知府,兵行险着,利用江浪劫狱引出那女凶犯来。其实他隐隐料到江浪会去劫狱,反而让女儿去求他帮忙劫狱,当真不失为一条将计就计的妙计。女儿到底年轻识浅,一听自己让她去帮江浪立功,便就信之不疑踊跃而前了。马太平沉吟一阵,又是一声低叹,喃喃道:江浪啊,引出那女凶犯后,是立功受赏,还是自毁前程,可都看你自己的了。

    刚交子时,江浪就溜出去了。他担心那一惊一乍的小姑娘会帮倒忙,决心独自前去劫狱。他穿了一身王老爹的灰蓝色粗布衫裤,从街后摸近衙门,取出事先备好的半截枕套蒙头罩下,枕套上剪了两个窟窿,刚好露出眼睛来。他从灰衣人那里学来的武功十分博杂,尤其一套无量神掌最为得心应手,至今未在人前显露过,他有把握不教人识破。出乎意料的是,他刚潜至衙门外,忽见前方明净天幕下升起一个轻飘飘的黑影,宽袍大袖猎猎而舞,身姿潇洒,泠泠然如御风而行。

    其人面目狰狞死板,红光隐隐,却是戴着个判官面具,双臂间横抱着一人,江浪眼光敏锐,一眼认出正是俞碧溪。他又惊又奇,料不到会有人先他劫狱,眼见那人身形修长,臂长肩宽,显是个高大男子。他立身低处阴影中看见了那人,那人却没见到他,眨眼间飞出衙门高墙掠向远处屋脊。

    江浪提一口气,弹身缀在那人身后。他内力既极浑厚,灰衣人所授逍遥游轻功又是绝妙,奔行之际竟无声息。那人并没察觉有人跟踪,直向西南方而去。

    行得一阵,已是秦淮河畔,正是金陵所谓的风花雪月之所、金粉荟萃之地。两岸绿窗朱户,画栋雕梁,若在白天或晚灯初上之时,河上画舫往来,莺歌燕乐,热闹旖旎。此时夜已深,唯见河水沉沉,泊在悬桩柘架处的画船在夜风里轻微晃动,风里脂粉香气粘上鼻腔,令人醺醺然若有醉意。

    桥畔泊着一只画舫,前舱下挂着的两盏彩灯虽也是黑的,窗里却有一团烟霭似的黄黄的微光,显然舱中有人。黑衣人的去向正是这只画船。

    江浪隐在数丈外岸边一棵大树后,但见黑衣人立在水边并不上船,只是轻轻咳了一声。舱门随即拉开,一个年轻女子倚在门边轻声道:救得俞姑娘了?表哥上船吧。黑衣人一只右脚刚提起,且慢,却听一个冷淡的声音在门中响起。那声音和着水风钻进江浪耳朵,他心中猛地一跳,情不自禁地默念出九九二字。

    黑衣人缓缓放下脚来,道:俞姑娘受伤虽重,性命却是无碍。为免她多受痛苦,我已封了她的睡穴。表妹,你接俞姑娘上船吧。他语声压得虽低,嗓音却极具魅力,虽不悖逆舱中人的言语,语气却是不卑不亢。

    那被唤作表妹的女子出舱抱过俞碧溪,返身进去,很快便又出来,下船站在了黑衣人身侧。黑衣人叹息一声,道:你有伤在身,就让春雨送你们一程不好么?他言语里大有情意,舱中人却冷而干脆地道:汤公子救了我二人,这份恩德我自会想法回报。彼此萍水相逢,就不必相烦太甚了。

    黑衣人道:我救你不过是凑巧,又岂是希图回报?你若当真要回报,就请你移驾出来,让我再看你一眼。他伸手摘下了面具,江浪只看见他一个衣袂飘飘的背影,虽未见其面目,感觉其人必是个英俊潇洒的青年公子。他心中猛地泛一阵酸,暗道:你奶奶的好臭美,你道别人再看你一眼就记你一辈子了?

    他远远地大呷干醋,一个白衣人影当真从舱中蒙蒙的光雾里走了出来。月光下,那罹伤之后弱质纤纤的少女更见冷秀清丽,正是林烟翠。她苍白的脸上微有怒意,凝视黑衣人,道:你到底有何图谋?这句质问带着冷漠和不耐烦,便是江浪也大感意外。救命之恩也罢,风度翩翩也罢,柔情款款也罢,竟似没有什么能打动这花为肌骨雪为肠的少女的心。

    图谋?黑衣人大感讶异,苦笑不已,涩然道:姑娘认为我有何图谋?难道在姑娘眼里,汤逸臣竟是心怀叵测之辈?

    树后的江浪大大一震。他当然知道乌衣汤家,也听马太平说起过汤逸臣,没想到劫狱者竟是此人!他看不到汤逸臣的表情,想来必是一脸无辜的自嘲和失落。一旁的表妹春雨忽道:我表哥为了救俞姑娘,不顾自己脚上有好大毒疮,他奔波这一趟,也不知伤口毒性有没有扩散,姑娘怎么可以这样说话,叫人寒心!

    谁要你多嘴?汤逸臣含怒低斥,向林烟翠拱拱手,道:姑娘快走吧,总须到天明,衙门才会发觉俞姑娘越狱,姑娘此时开船,不久便能出河而入长江,一路多加小心。顿了一顿,又道,来日若有用得着汤某处,姑娘尽管吩咐,乌衣巷汤家话未说完,声音突然哑住,江浪相隔虽有些距离,也发现他衣衫抖动,很快便抖得像是狂风中的树叶。春雨低呼一声,伸臂将他扶住。林烟翠冷漠的脸上忽也有了关切,微微沉吟后,毅然道:你们上船来,先回乌衣巷。

    乌衣巷便在此处的下游,坐船不多久便能抵达。江浪没有现身,直到那画船在河道弯处不见,他才取下头上枕套走了出来,直走到刚才泊船的水边。他虽然没有意识到,但他的整个人分明都充满了黯然失落。适才林烟翠对着汤逸臣满怀关切的表情在他脑子里不断重现,他心里就像嵌了颗橄榄般不断发酸发涩。怔怔站了许久,突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转过身,踢踢踏踏地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