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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共君此夜

    四、共君此夜

    江浪得御医精心医治,又加饮食调补得法,伤势好得极快,两日后他功力渐复,内息充沛,精神愈旺。朱厚照对新得勇将十分关切,时时亲至榻前慰问,甚至亲执羹匙喂汤喂药,见江浪好得很快,渐渐露出清朗俊秀的面貌,更觉欢喜,一时连江彬等也冷落在了一边。江浪早已由御医口中知悉一切,自己已是今上御封的左武将军。将军不将军的他本不放在心上,也听说皇帝是个荒唐皇帝,但他年轻性热,既得朱厚照圣眷隆恩,心中自不免感激。

    朱厚照一时停船观景,一时上岸游览,江流既急,又是逆行,这般走走歇歇,行得极慢,到得南京,已是多日之后,江浪内外伤势均已大愈。他经历了这番大磨难,精灵跳脱之气一时大减,神情冷淡沉着,若有所思,看来便如忽然长大了几岁。他随朱厚照同行,虽非贪图富贵,可是人心向利,一时也难将尊荣弃如敝屣,何况他也很想瞧瞧,吴错、马太平一干人见了自己会是怎样一副面孔。

    朱厚照不欲一到南京便给官府拘住不得恣意逍遥,到内、外秦淮交接处,便携江浪、江彬二将悄悄下了官船,令船在外秦淮河上继续慢行,引开官府眼目。那秦淮河向有内外之分,外秦淮环绕城外,河道宽阔,原为官商大船航道,内秦淮横穿城南繁华处,在西水关流入外秦淮,河道狭窄得多,可是秦淮河的大名全在这十里羊肠河道上,小巧轻倩的七板子,雕镂挂彩的大画舫,载的便是金陵的脂粉风月、香艳奢靡。

    朱厚照甫一下船,便翻身上马,挥着扇子笑道:饿了,饿了,吃肉去!江浪只道他当真饿了,顺着十里秦淮的繁华大街走过了一家家大小饭馆,朱厚照并不多瞧,忽见一所煌煌大屋悬着万花楼的牌匾,笑道:这里好,只看这万花二字,便知道有好饭菜。跳下马来,缰绳一扔,扬长进门。

    江浪曾随韩威来过,自然知道这万花楼是秦淮河数一数二的大妓院,心里便有些不自在。江彬将马交给迎上来的下人,若无其事地也进去了,江浪只得跟了进去。朱厚照老练地报了个假姓,门口迎来送往的门房便喊起堂来。刹那间,莺莺燕燕飞出房来挤成一片,个个穿扮得艳丽,描抹得精致,手拿团扇,顾盼妖娆,瞧来都颇有风姿。

    朱厚照大乐,挨个儿摸脸捏手的细瞧,一边江彬早拿出一张银票来。老鸨是见过大世面的,接过银票,一时惊得张口结舌,继而满面媚笑道:照规矩,没到夜里,姑娘们只能陪着打茶围、摆花酒,可是今儿几位大爷手面这等阔绰,再谈什么规矩,老身就是猪头。女儿们,跟几位爷好好亲香亲香。眉开眼笑地去了。

    一时摆上几桌上等酒菜,众妓将三人分别拉入席中,挟菜劝酒,热闹非常。朱厚照笑道:别乱,别乱,哪一个会唱的,拣个体己曲儿唱来下酒。便有一妓以箸击碗,唱道:欢寝方浓,恨鸡声断爱,思怜未洽,叹马足无情。使我劳心,因君减食,再期后会,以结齐眉。歌声婉转妩媚,朱厚照大喜,亲自端了酒喂入那妓女口中。

    江浪看得呆了,转眼见到江彬神色不惊,花丛中左拥右抱,怡然自得,才知自己少见多怪,这君臣同嫖共乐原是平常事。他一颗心突突乱跳,僵坐如桩一动不动,众妓久历欢场,越发缠上身来咬耳捏腮地调弄。江浪又羞又恼,有心推开众妓,只是没这勇气。

    老鸨早令关了院门,龟奴下人一概屏退,大堂中只得朱厚照三人同一众妓女。朱厚照在臣下面前放浪惯了,左手喂那妓女吃酒,右手便伸到她怀中揉搓,突然反手一拉,那妓女半边胸膛刷地裸了出来。她一声尖叫,离座跑开,朱厚照又去撕旁边妓女的衣衫,他身手敏捷,顷刻又将两名妓女的上衣扯散。一时众妓惊呼散开,朱厚照一边追赶,一边笑道:左右将军,随本将军冲锋陷阵万花丛去也!

    江彬自然凑趣,三下两下便将一名妓女剥得精光。朱厚照笑骂道:他妈的,你倒赶在本将军前头了!嗖地扑倒一名妓女,几把将她衣衫扯下。君臣二人比赛似的剥着妓女们的衣裙,不多久,众妓大多已经赤条条的,一个个羞得满脸飞红,无处藏身。虽然妓院本是色欲欢场,可是公然这般无耻宣淫,众妓都是见所未见。

    二人忙得不亦乐乎之际,这边江浪早把脸红得发黑。这荒淫无耻的情形初时令他身上阵阵燥热,继而便是阵阵发冷。他虽非忧国忧民之士,这时也深刻体会到把江山、百姓交在这饿狼般扑向妓女之人手中的荒唐、可悲,一团怒气在他胸中扩散得越来越大,连眼光都已开始变绿。

    纷乱之中,朱厚照忽然叫道:左武将军,你敢违抗军令么?还不快快动手!江浪冷冷一笑,便待一怒冲出,突然间,大门被拍得山响,嘭嘭嘭嘭中夹着开门、开门的喊叫声。

    朱厚照正在得趣,有心充耳不闻,无奈那两扇朱漆大门突受重击,扑拉拉向里便倒。此时他下体裸露,情状不堪,江彬飞身而上,双掌齐出,按住了大门,只觉一道巨力自外汹涌而来,忙大喝一声,全力相抗,里外之人尚未照面,便隔着门板狠拼起来。

    朱厚照趁机收整好衣裤,怒喝道:且放这批狗贼进来!江彬收手后纵,退到朱厚照身侧,两扇大门倒下地来,撞得烟尘纷纷,吓得众妓惊呼尖叫着奔逃躲藏。

    门口阴沉沉、怒冲冲站着一彪人马,当中一人腰缠长鞭,正是捕头马太平,高举、韩威、顾氏兄弟分立左右,另有多名衙役簇拥周围。马太平眼光掠过朱厚照时停也不停,掠过江彬时心道:此人功力深厚,是个劲敌。他修为甚深,一观二人精气神,便分出谁是与他交过手的高手。他两道冷电似的眼光最后定在江浪脸上,厉声道:江浪,你定要跟我动手么?

    江浪冷笑道:马捕头敢到这里拿人,好大胆子。马太平气极反笑,道:这里便是龙潭虎穴、有天王老子在座,本捕也要将你拿下!朱厚照被他败了兴,正自恼恨,听了这话,立刻叫道:小小一个捕头就敢如此猖狂,吴错呢,给我叫来!

    马太平一生谨慎,只是想不到这大白天聚众嫖娼之人会是皇帝,凝视他森然道:江浪乃朝廷要犯,你二人与他勾结不清,来呀,给我一并拿下!他想自己有高举掠阵,擒住此二人不成问题,江浪也不会是韩威等人对手,因此这两句话说来官威十足,气势逼人。

    朱厚照手指江浪,大笑道:你敢说朕御封的左武将军是罪犯?马太平一震,本已掣住长鞭软柄的右手一颤,道:你你江彬踏前一步,凛然喝道:你什么!本朝威武大将军在此,还不快快接驾!伸手一展,扯出黄灿灿一道御旨来。

    马太平哪里敢去细看圣旨,扑通跪倒,连连告罪。朱厚照任他磕头不止,半晌方摆手止住让他起来。马太平一辈子没见过皇帝,这一回倒把头磕了个够,额头红彤彤地肿起一大块。他垂手肃立,懊恼不已,韩威更是惶恐。原来,万花楼妓女小金宝一照面就认出了江浪,她从韩威那里已知他是官府悬赏二千两白银通缉的要犯,当即溜出叫人去急报给了韩威。韩威忙禀告了马太平,调集人手火速赶来,满以为立了一功,谁想一头撞在虎口上。

    不多久,正在外秦淮岸上急追那艘官船的知府吴错得报赶来,上气不接下气地滚鞍落马连称死罪,恭恭敬敬将皇帝一行迎往早就备办一新的府衙。

    马太平心中疑惑,还想跟皇帝提提江浪本为逃犯一事,忽见吴知府悄悄对江浪道:下官早看出大人雄姿英发,决非池中之物,果然不几日间就恩封为将军,当真年少有为,下官敬佩之至。从前下官猪头狗脑多有冒犯,将军大人大量他还没听完,便明白自己当真可笑,偷瞧江浪,后者一脸淡然,不显喜怒,愈觉尊荣显贵。

    这一夜,吴错给皇帝敬献上自己那才艺俱佳的宠妾,朱厚照才打从心里笑了出来。许泰等人已经到岸而来,乘着人多忙乱,江浪独自牵马出了府衙。

    他也没想往哪里去,只想闲走散散心里郁闷,不知不觉,却到了乌衣巷口。正是从这里开始,他那单纯快乐的捕快生活一步步走向了结束。他环顾四方,暗暗揣摩林烟翠当日是如何识破那个局的,渐渐在半明半暗的夜色里陷入了恍惚。他原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这一刻,他心里的惆怅迷惘却像野草般生长。林烟翠冷厉外表下的眼泪,俞碧溪的悲愤,老王夫妇的无辜,朱厚照的荒淫,吴错的卑贱,马太平的无情许多影像在他脑子里走马灯般打转。他没读过多少书,无法从这些影像里得出悲天悯人的大道理,只感到一股抑郁、愤怒之气越来越盛。

    夜未央,许多做买卖的没有打烊,街上还有不少人,一个卖馄饨的老者忽然惨叫,那个连吃三碗馄饨的无赖不但不给钱,还劈面一拳打得他捂着脸蹲下。江浪怒啸着冲了上去,左右开弓,打得那无赖脸肿得像冬瓜,打着圈儿倒下。江浪一足踏住他胸口,一手指住他厉声道:狗东西,这世道当真就容你欺压良善、横行霸道么!

    那无赖向老者掏光了身上铜钱,屁滚尿流而去。老者已逾八十岁,眼是花的,手也是颤的,抖索着定要给江浪煮一碗馄饨。江浪问道:老人家,你的儿女呢?老者道:老汉么,原有两个儿子的,大儿子十八岁投军打仗死了,小儿子学的泥瓦匠,给城里张员外家盖房子跌坏了腰,一躺几十年。老伴儿做得针线活儿,没到五十岁就做坏了眼睛,大前年也死了他还在絮絮地说着,江浪突然流下泪来。他此时心情特异,那老者平平淡淡的叙述,于他却如亲眼看到了旁人数十年绵绵不绝的辛酸苦难。

    他借着揉眼擦去泪水,从衣袋里摸出一张三百两的银票朱厚照爱他勇武,发给薪俸之外,又赏了他不少银子。说道:老人家,这是三百两的银票,你拿去,别再卖馄饨了。老者道:一碗馄饨值不得这些,这世道也没人相信有人平白给人这许多钱,我拿了去,得不着钱不说,给官府寻个来历不明的由头,收监问罪也难说呢。江浪将银票塞入他手中,道:你拿去,就说是皇帝御封的左武将军江浪给的。话方落音,听得一声冷笑:左武将军,好大势派!

    声音自后而来,江浪转过头,看到两个青年公子并肩而立,一个一身黑衣,俊美飘逸,乃是汤逸臣,说话者是他身畔的白衣公子,目似寒星,却是穿了男装的林烟翠。

    江浪喉中顿觉一阵干涩,道:你的伤都都好了么?这么简单一句话竟说得哽哽咽咽。林烟翠的神情忽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变化,淡淡嗯了一声。江浪看向汤逸臣,见对方丰神如玉,与林烟翠站在一起,确是一对璧人,心中一酸,道:汤公子的毒疮也好了?

    汤逸臣微微一怔,随即想到对方定是从马太平处知道自己身患毒疮,欠了欠身,不卑不亢道:有劳江将军记挂,在下蒙林林公子妙手灵丹,自娘胎里带来的疮毒已经消解了。他瞧向林烟翠,目光中饱含情意。林烟翠转开视线,脸上慢慢浮出红晕。她容貌本就秀美绝伦,只是平时冷若冰霜,令人不敢多看,这时脸泛轻红,那一种美当真难描难画。

    其实她的脸红乃是羞中带怒,只不过江浪心神不属,根本看不出来,双眼呆视,只想:我受尽折磨那几日中,他二人相互疗伤清毒,她终归跟他好了。他早在内心将林烟翠视作第一亲近之人,孰料再度相遇却是这等情形!他曾经打算要为七小名捕中的老三老四报仇,一来时过境迁,二来认定林汤二人有情,哪里还出得了手去。忽听汤逸臣说道:寒舍就在附近,将军若有闲暇,请到舍下喝杯茶。他一惊醒来,转开目光,道:不用了,不用了。

    林烟翠道:我正有话请教,你她分明看出了江浪的失态,言语间也有些不自在起来。可是有了她这半句话,刀山火海江浪也会去的,这时他才明白了自己,原来他重回南京,就是因为内心深处深深刻上了这少女的影子。

    汤家听雨堂中,江浪同林烟翠相对而坐,汤逸臣很知趣,很快就借故出去了。堂中挂着两盏水晶琉璃灯,灯光给水晶琉璃一滤,清澈的光亮中有一种冰冰的凉,连林烟翠的表情看起来也是幽幽的。他们面前的不是茶,而是春雨调制的混着鲜葡萄肉粒的西瓜汁,江浪喝了一口,觉得酸不酸甜不甜的不是滋味儿,林烟翠啜饮时微微皱起了眉尖,似乎也不喜欢,却一直低头慢饮江浪并不知道,是他的目光让她抬不了头。

    半晌,她终于开口:认识我姐姐林霜红么?她与其姐当年十分相像,玄妙观中江浪几度失声叫她姐姐,她便猜想此人与姐姐定有渊源,即使这夜没与他相遇,她也会去找他问个究竟的。

    江浪道:啊,是,从前,她待我是很好很好的。他叙述了洞庭湖畔那对他影响至深的女子林霜红的故事,他情不自禁眼含热泪时,惊讶地发现,林烟翠没有一滴泪,脸色甚至有些发青,直到他说完了,她才冷冷道:这是她自作自受。谁叫她爱上那个男人,谁让她把自己一生交给旁人的?男人薄幸无良,自古皆然,我只恨她为什么看不透。

    她语气并不如何激烈,唯其如此,愈见她对天下男子怨恨之深。江浪身为男子,自也在薄幸无良之列,讷讷片刻,终于道:你这话未免有失偏颇,也许汤公子就是例外。他本想说的是我就是例外,话到口边,到底把我换了下来。林烟翠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江浪忽道:俞姑娘在么?她的伤好了没有?林烟翠微微一惊,道:你怎知她便在此处?江浪道:汤公子劫狱那晚,我一直跟在他身后。后来他疮毒发作,你们不是便随他回家了么?

    他语气之中怪怪的,林烟翠心中忽然想笑,忍下那莫名的笑意,道:我听俞姐姐说,你在狱中曾喂给她固本培元之药?江浪道:是。那药还是旁人所赠,说是对内外伤都有很大疗效。原来那丹丸是传给他武功的灰衣人所赠,他留而未服,倒给俞碧溪用上了。

    林烟翠道:幸得你那两粒丹药,否则以俞姐姐伤势,未必能够大好,当真要多谢你了。她目中露出铭谢之意,江浪心中便是一暖一荡。林烟翠又道:我这就请俞姐姐来,让她当面谢你。江浪忙道:不用了,就是两粒药,谢来谢去的作什么。

    林烟翠微微一笑,道:公门之中有你这样的人当真难得。你从七小名捕一变而为通缉要犯,却是为何?江浪苦笑道:我本有劫狱的打算,却被汤公子抢了先,恰好有人知道我的打算,我不知汤公子曾在衙门中大开杀戒,自然是一回去就中伏被擒。

    林烟翠道:那你为什么不把真相说出来?如此还可立一大功。她此言说来,表情中若有憾焉。江浪怒气暗生,冷笑道:我若要立功,玄妙观前就可立了。虽然你杀人事出有因,江浪到底吃的是公门饭。

    他口气凶狠,林烟翠的神色反而见出柔软,一时眉低声细,说道:我知道,为着我姐姐,你也不会去立那一功的,你欠她的恩情到底还在我身上了。江浪怔了怔,也不知哪来一股勇气,凝视她缓缓说道:姐姐的恩情我永不会忘,她也不会要我去还,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也是我心甘情愿。

    一抹慌乱从林烟翠眼里掠过,快得连直视她的江浪也没有发现。她轻轻咳了一声,稍作沉吟,道:你能陪我去洞庭湖么?我想去看看姐姐的埋骨之所,顺便找回我娘给她的一件玉饰。江浪心中一动,道:可是一块枫叶形的红玉?林烟翠点头道:正是。

    江浪伸手颈中,扯出那枚结在青丝绦上的玉叶,取下来递给她。林烟翠接了过来,忽然脸上微微一热。江浪不知她为何突然脸红,原来这玉叶他贴身而戴,她触手便感觉到了他留在玉上的体温。

    她细瞧那玉,轻轻道:我爹有很多妻妾,最信任的却是我娘,很多东西都交由我娘收着,包括这枚玉叶儿。那年姐姐执意嫁人离开幽冥谷,我娘便将这枚玉叶给了她。爹有很多奇珍异宝,我娘见这玉实属平常,便也没跟爹说,不想前些时候爹忽然找了起来,得知那玉流落在外后,竟将我娘关入地牢,要等我找回了玉叶,我娘才能出来。我本道不知多久才能找着,没想到机缘巧合遇到你,当真好生幸运。

    江浪从未得她这般温言软语,心中欢喜无比,本来对佩了多年的玉叶有些不舍,这时也尽数化开了。相对默默之际,便就找话道:那日乌衣巷口之局,马太平他们本来志在必得,你到底是怎么识破的?想是找回了玉叶,林烟翠心情极佳,微微一笑,道:便是你露出了破绽。那天我恰好在乌衣巷,就跟马太平坐在一间茶楼里喝茶,当时我易了容,穿的是男装。那个局开始时我以为是真的,突然我在围观者中看到了你,那些人的表情有的兴致勃勃,有的无动于衷,只有你,皱着眉头,神情微微嘲弄,好像对正在发生的事情不以为然,同时又很不满意。那时我就留了心,立刻发现围观者中至少有四五人身上可能藏了兵刃。马太平过于冷静,也引起了我的怀疑。当那婴儿被举起来时,你双眼一亮,一脸吃惊愤怒的神色,我就肯定这是个专为我设的局。果然,后来发生的事证实了我的判断。

    江浪苦笑道:原来如此,姑娘当真目光如炬,照人肺腑。林烟翠微微一笑,笑容中的欢喜像缤纷的云霞,虽然艳丽得耀眼,却只一闪,就被莫名的风吹散了。然后,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冷冷道:你,走吧。

    江浪心中一寒,慢慢站起,他想问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但他没有问出来便走了出去。他猜不透她光影般变幻的神色和心思,只有一种受挫后的沮丧在他心里慢慢发苦。他没有回顾,所以没法知道,林烟翠凝视他的背影时,眼光充满困惑苦恼,甚至模糊地有一丝伤感的温柔。

    花园里虫声唧唧的响,林烟翠怔怔立着。

    那日乌衣巷口,江浪奋身救起那婴儿之时,无人知道,她的眼中泛起了泪光。姐姐遭遇之惨使她在还不解事的年纪就种下了对男子的仇恨,为寻玉而涉身江湖后,堕落、污浊、麻木的世道让弱女子受尽欺凌,她的心更是痛如刀割。她立誓以卑污的鲜血来清洗人间,她下手从来不留余地,可是婴儿得救的一刹那,她心中坚冰下的柔软被触到了。她没有想过,她对丑恶卑污多么痛恨,对侠行善举就会有多么热爱,所以,在他们还不相识时,他那义所当为的作为就指引了他们的灵魂相遇。

    她本来不明白这些日子来,为什么会不时想起他,为什么想起他时又会有一丝近乎羞涩的慌乱。在适才的述说中,她忽然重温了当时那种心心相映的感受,忽然感觉到了奇异的剧烈的心跳。她幡然变脸下了逐客令,因为,她的心乱了!

    汤逸臣走了进来,关切道:姓江的跟你说什么了?你的脸色不太好。林烟翠依然怔着,没有反应。汤逸臣的神色有些变了,盯着她笑道:他是不是连定情信物都送给你了?他好像在吃醋,而且吃得很凶,但他是个有风度的人,所以他还是表现得很克制。

    林烟翠目光一寒,眉峰微聚,淡淡道:你在监视我?汤逸臣勉强一笑,转开视线,道:门没有关,我就在回廊上。他给了你一块玉是不是?

    林烟翠冷冷道:不劳你费心。尽管汤逸臣风采出尘,对她又是一往情深,她却只想逃开他时隐时现的纠缠,因为她的心里,已不自觉地被那个救起婴儿的少年占满。她越过汤逸臣走了出去,将玉叶贴身挂入颈中,然后,以一种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冲出了汤家大门。

    江浪牵着马,还没有走出巷口,突然,一个清脆的声音呼唤着江浪自后飘近,他霍然回身,那个白衣的女子从幽幽的深巷里轻快而来。他胸口突如卷起风浪般汹涌,刹那间,双眼蒙眬,呆若木鸡。

    相隔丈余,林烟翠站住了。四目交投,江浪突然打了个寒噤他发现,她的眼里竟是浓浓的杀气!我要杀了你!林烟翠厉声说道。江浪笑了一笑,无言以答。林烟翠道:你别不相信,我是真的要杀你,不想枉死,你最好出招!

    她的斩月刀就系在腰间,话方落音,银链飞射,刀刃脱鞘,一弯黑而亮的寒光倏地直掠江浪左颈。一寸长一寸强,她的斩月刀所及既远,来势又快,江浪迷迷痴痴,千钧一发间闪过时,左颈已撕开了细细一弯伤痕。他惊出一身冷汗,心脏忽地收紧她的确是、真的是要杀了他!

    斩月刀丝毫不容他喘息,一击未中,刹那变招,妖异凌厉地飞向他右颈。江浪翻身后跃,堪堪落地,刀刃嗖地直削他右腿。林烟翠武功高强,斩月刀使来灵动奇诡,变幻万千,若是旁人多半避不开这两下袭击,江浪何等修为,既是心有所备,斩月刀再也近不了他身去。他的脚尖与地面的接触也许只有千分之一刹那,他的身体又飞了起来,再不停下,直往东方飞掠而去。

    这两下交手,林烟翠已知自己决计杀不了江浪,可是既见他逃走,忍不住又收刀急追下去。二人内力、轻功均佳,一逃一追,不多久便出了城,奔到平阔处,但见杂树乱长,野草丛生,已是荒郊野地。林烟翠竭尽全力,始终落后他十余丈,正不知他要逃往何处,江浪忽然驻足停下。她直追到他身前数尺,这才止步。她的杀气在这番奔行中不知不觉消了许多,目光炯炯,多的却是怒气。

    江浪看着她走近,脸上笑容渐深。见他笑得欢畅,林烟翠喝道:你笑什么?江浪笑道:我也不知道,只觉得你是冷冰冰也好,杀气腾腾也好,看着你我便心中欢喜。他初时为了林烟翠失魂落魄,无所适从,可是突然间对方莫名其妙地提刀来杀,却激发了他遇挫越强的天性,索性抛开一切,洋洋洒洒地说笑起来。

    你林烟翠欲骂又止。野旷天低,月光明亮,只见她脸上红晕烟霭般冉冉升起。江浪心醉魂销,忽道:你最好不要喜欢汤逸臣。林烟翠哼了一声,冷笑道:为什么?江浪道:因为我喜欢你!你若要喜欢他,我就杀了他!他的话似乎认真,似乎玩笑,他眼里的热情却是火辣辣地烫人。

    林烟翠的脸色越来越红,目光微微躲闪,竟不敢直视他的眼睛。江浪心中爱意大浓,提足近前,想去拉她的手,林烟翠一惊,右手挥出,手中斩月刀如在玄妙观时那般指住了他胸膛。江浪止步不动,柔声道:我明白先前你为什么要杀我了。林烟翠神情微露惊慌,低低道:为什么?江浪道:姐姐的遭遇让你恨透了世间男子,你生怕重蹈覆辙,你怕你会喜欢我!

    林烟翠脸色渐渐发白,握着斩月刀的右手微微颤动,轻声道:你说的没错,而且,事实上,我心里已经有了你。你本是个捕快,可是你救了那婴儿,救了俞姐姐,一点也不像衙门里的那种走狗。这些日子来我时时念起你,总觉得你是这世上难得一见的好人。可是,我早就对自己立下重誓,今生今世,决不对任何男子动情,如果违反誓言,我就亲手杀了他!

    她的手突然不抖了,眼中恨意夹着杀气,冷冷逼视江浪。江浪蓦地里胸口一痛,便如她的斩月刀刺了下来,忽然气馁,道:如果杀了我你才能心里平安,那你动手吧,我不会再跑了。忽又一笑,道,其实我跑本就不是怕被你杀了,而是怕你在人前露了形迹,引来麻烦。

    林烟翠的手又抖了起来,抖了一阵,向后连退五步,目光瞬也不瞬地凝视江浪,眼色中渐渐柔情流转,温柔中含着凄伤,烟雨一般润人心田。

    江浪一片真情,这时才看到她予以回应,一颗心便如插上双翅,直飞上九霄云外。就在他神魂飘荡之际,林烟翠右腕一转,斩月刀对着心窝用力刺落!

    江浪惊得魂飞天外,飞身扑上,伸手夺刀,可是以林烟翠的武功,既存必死之心,任江浪武功盖世,也拦不住这一刀。他牢牢扣住了她执刀的右腕,却不敢动,只怕刀一拔出,她便会香消玉殒。他眼前阵阵发黑,身子晃得几乎站立不住,急痛攻心之下,眼泪夺眶而出。

    你哭什么?林烟翠忽道。江浪这时话也说不出,只是流泪。林烟翠凝视着他,柔声道:我死了,你当真这般伤心么?江浪哽咽道:我本想一生一世对你好,我本想他近日来受尽折难,原本灰了心,眼见林烟翠自戕必死,更觉人生凄惨无望,心中痛如刀绞,再也说不下去,失声恸哭,眼泪如雨,滴了林烟翠满脸。

    林烟翠叹了口气,喃喃道:天意,天意。忽然嫣然一笑,道,刺在玉上了真巧,这一刀刺在姐姐那块玉上了。她气定神闲,笑颜如花,江浪目瞪口呆,却不敢便信,一手紧握住她右腕拉开了,另一只手拨开她衣襟验看。林烟翠满脸羞窘,却没抗拒。那枚枫叶形的红玉果然刚好吊在她心窝处,质地坚硬无比,她这一刀不遗余力,也只在表面留下了一个小小的白点。

    江浪大喜过望,仰起头来,纵声呼啸,一时间,他喜悦的啸声狂龙般活泼泼地在旷野中盘旋。他发泄良久,这才稍稍平静,凝视林烟翠郑重道:这是姐姐在保佑我们,你千万不可再寻死了!林烟翠嗯地应声。适才这一刀之险之奇之巧,也令她深感天意可畏可敬。

    江浪犹自后怕不已,责道:就算你不喜欢我也就罢了,为什么要伤害自己?林烟翠微含嗔怪,道:我发过誓,如果我杀不了那个让我动心的人,我就自杀,如此我就不会像姐姐那样受人所骗,遭人所弃,落得一生伤心受苦。

    江浪放开了她,退后两步,解开上衣,道:你瞧我身上。他转过身,月光照见了他满背新愈的发红的伤痕。他转了回来,指点着头脸上的伤疤,笑道:板子、夹棍、杀威棒,还有几十条毒蛇毒虫,我身上的伤痕当真数也数不清,当然,有些地方也不方便让你看。马太平他们用尽手段,无非是要从我嘴里知道你的下落,好将你这个女凶犯捉拿归案。我甘愿受那些罪是为什么?是为了你!我宁肯自己受尽酷刑,只要你平安。我本不想跟你卖弄这些,都是让你逼的!如果你不相信我的心意,那你总该相信这些伤痕,它们不是假的,不会骗人。

    月亮在他脸上涂上银光,繁星在他眼眸里闪亮,他的语调像风一样轻松,他的微笑像山泉一样干净。林烟翠凝望着他,只觉温暖、明亮的光芒透过身体照进了心灵,那些冰消融了,哗啦啦从眼睛里涌了出来。她慢慢走近他,伸手轻轻触摸他头脸上的伤疤,低声道:我相信你了,不会再怀疑了,如果因为爱你而要受尽世间苦难,我也再不会后悔。江浪张臂将她紧拥在胸前,眼里也噙满泪水。

    不远处有棵毛白杨,他们手拉手飞上一根横出的枝干,紧挨着坐下。夏虫在他们脚下的草丛里温柔细语,一个小水凼在月光下发亮,青蛙鼓着腮帮阵阵欢唱,风将她的头发吹在他颈边,酥酥地痒。他们说了些什么,自己都记不起了,只感到交谈这件事从所未有地令人愉快。

    她已经又累又困时,他忽然道:你不许再去汤家了,那小子想打你的坏主意。她道:明天,或者后天我就回幽冥谷,把玉叶儿交给爹,我就溜出来,再也不回去。你以为我稀罕住在汤家么,那是俞姐姐伤势好得慢,城里风声又太紧。我看出来了,俞姐姐只怕是喜欢上汤逸臣了,她是真的不想走呢。明儿我去跟她道别,以后再不见姓汤的面,这可行了吧?

    她嘻嘻地笑着,终因太过困倦,忽然就睡着了。江浪的脸靠着她的头,听着她细微的呼吸,闻着她清新的气息,只觉满心都是幸福、安宁和感激。

    远远的草丛里,慢慢站起来一条黑影,因为蹲伏得太久,黑影双腿都有些发麻。他一直潜运内力偷听二人说话,从汤家听雨堂,再到这荒郊里,除了耳语,他通通听到了。他因此内力损耗极大,几乎像大战一场般疲惫。树上的人儿相偎睡着后,他也运气调息了良久,这才恢复气力站起身来,乘着一阵风转身魅影般飞掠而去。

    这条黑影消失后,更远的草丛里,又站起来一条黑影,他虽然没听见什么,但他对看到的已很满意。江浪,汤逸臣,姓林的女凶犯,有我马太平在,你们就休想在金陵地面上撒野。他的目光坚毅沉着,同时老谋深算。

    江浪离奇地成为左武将军,吴错见风转舵,马太平却一直心有不甘。万花楼中见到皇帝时磕下的那些头,江浪不动声色间的将军势派,使他在遭遇挫折后心焦如沸。这些时日来,他已经渐渐了解了江浪,这个人随时会在皇帝面前闹出乱子,从他身上,或许就有自己飞黄腾达的机会。他一刻也不放松,当晚就易容扮成个闲汉监候在府衙附近,江浪独自牵马闲步,他便若即若离地跟踪其后。乌衣巷口,江、林、汤三人相遇,马太平一眼瞧出白衣公子乃是女子所扮,一时却没想到便是那搅得他寝食不安的女凶犯。三人进入汤家后,他便候在近处,直到江、林二人当街交手,他才豁然醒悟。他老于江湖,并不立即追踪二人,等了一等,果见汤逸臣一脸阴暗地追了下去,他这才远远地衔在汤逸臣身后。

    江浪和林烟翠不知道潜伏在他们身后的这些魑魅魍魉,这一觉睡得颇为酣甜。红日初升之际,江浪先醒了过来,瞧着依在他胸前的林烟翠,突然咯咯咯地失声而笑。

    林烟翠睁开眼来,嗔道:你又笑些什么!江浪正色道:我刚刚决定了,以后每年观音菩萨生日,我就吃三天的素。林烟翠笑道:为什么?江浪道:吃长斋我受不了,可是皇天菩萨赐给我九九这样美貌的夫人,我总得表表心意。

    二人一夕情话,他早将心中叫了无数遍的九九呼出口来。林烟翠红了脸,啐他一口,心中却充满喜悦。两人心意相通,都不想即刻转回城去,栖霞山相隔已不远,便携手而往。

    栖霞山四面重岭似伞,又称伞山,山中盛产当归、野参、茯苓、甘草等药草,附近山民每有采药为生者。山上遍植枫树、乌桕,深秋之际,漫山红遍,层林尽染,当真是如火如霞,艳丽非常。栖霞山有三峰,左右分别为龙山、虎山,中峰凤翔峰最高,建于南齐永明年间的栖霞寺便在中峰西麓,香火十分旺盛,又有唐碑石刻可看,林烟翠因当日玄妙观云抱朴一事,连和尚也深为憎厌,好在二人只图同游,便往龙山上爬去。

    渐到后山深处,山鸡野兔见人不避,想来平日人迹罕至。林烟翠鼻尖见汗,鬓间发丝湿湿地贴在红艳艳的脸颊上,跟她往日冷若冰霜的模样真有天壤之别。江浪盯着她,瞧得眼都不眨,直要她佯作嗔怒,这才恋恋不舍地转开眼去。两人又渴又热,听得林深处水声淙淙,循声而去,却是山上下来细细一股清泉,自石壁裂缝流下,在低洼处积了一口小小水潭,溢出的水分成条条珠链往石壁下坠去。

    二人捧水喝过。眼见那潭泉水清澈碧绿,十分可爱,林烟翠红了半天脸,终于道:你到一边去,我想洗一洗。江浪耍赖道:我不去,我也要洗一洗,咱们背对背各洗各的,你别偷看我就行。林烟翠又好气又好笑,只得让步,道:那你就在这儿背过身去,我没叫你不准动一动,我洗过了你才洗。江浪道:就是这样。别说是你洗过的洗澡水,便是洗脚水,我也不嫌弃。说话间背过身不动了,听得她斥声肉麻,便是银链相互轻撞的声音,跟着水声响动,又听她悠悠两声叹息,极是惬意舒畅。

    江浪蓦地里热血冲顶,低低怪叫一声,大步冲了出去,听得她惊奇的笑声,心中更是狂跳,脚下加快,直到听不见一点声息了,这才喘息着停下。他慢慢平静下来,过了一阵,这才往回走,转过一块山石便可看见水潭时,他便背过身一步步以退为进,将至潭边时止步。四周静悄悄的,唯有风动树梢、鸟雀啁啾之声。他等了一会儿,不闻林烟翠出声,笑道:九九,你便是三年没洗澡也该洗好了。林烟翠仍不出声。江浪道:我数到三,你再不答应我就转过来了,看到什么不该看的我可不管啊。

    他当真数了三声,笑眯眯地急转过身,顿时一愕,林烟翠并没在潭水中,又想:她藏起来了?跟着觉得不对,她的斩月刀和脱下的长衫还在潭边一块山石上,怎么可能穿着湿淋淋的贴身小衣跟他捉迷藏呢?他连唤几声九九,听得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腔调,明知不可能,还是将潭水四周找了一圈,并没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他捧起林烟翠的外衣和兵刃,颓然呆立。他力持镇定,可是关心则乱,只觉手心里阵阵冷汗,头脑中只有不合情理的胡思乱想。他呆呆地盯着那道山泉,看它悠闲自在地叮咚入水,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一切都跟刚才一样,只有潭水的水位变了原先潭水是满的,现在只有大半!他随手将斩月刀银链缠在腰上,迈入水中。

    这是一口碗状的小水潭,潭底四处均是凹凸不平的天然山石,只有中心方圆三尺之地较为平整,微有条条槽痕,似乎经过人工打磨。江浪心知有异,细细探察,摸到了一条细如发丝的缝隙,围着中心正好绕了直径三尺许的一个圆,暗道:难道这个水潭下,竟是一个陷阱?他不知潭下是何光景,又怕万一伤及林烟翠,一时不敢胡乱发力。他全神贯注,丝毫没注意到潭水已经注满,正自四肢着底各处试探,突然间身下一空,整个人连同一潭的水便直向未知处急堕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