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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绝色易凋

    六、绝色易凋

    南京城西一带池塘、湖泊众多,莫愁湖便是其中最大的湖泊,唐时名横塘,北宋时始得莫愁湖之名。太祖定都南京后,沿湖滨栽花植柳,修建亭台楼阁,后将此湖赐予魏国公徐达,徐达死后收回官中。那吴错等一干官员常在湖上消夏,四周修葺得十分雅洁。

    满湖荷花迎着日光,直至天边般无穷无际,吴错又早安排了教坊乐女三三两两地坐了小船,穿梭花叶之间,着白衣的像白莲,着粉衣的像红莲,一个个绰约婀娜,忽而珠滚玉喉,婉转歌唱。

    朱厚照赞叹不已,笑道:吴卿家过的神仙日子,当真远胜于朕啊。吴错听了这句夸赞,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时甚是尴尬。朱厚照又道:金陵女子尽多秀色,此番南巡,朕也算不虚此行了。

    远远的一人忽道:启禀皇上,金陵城中有一位才貌双全的绝色女子,可惜皇上无缘见到。却是马太平。吴错知他武功高强,特意叫上他陪侍护驾。平日见他寡言少语,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心中甚感惊讶。

    朱厚照一听此言,忙道:你过来细细说给朕知,那女子是谁?何以朕富有天下却无缘一见?马太平趋近前来,禀道:皇上,这位姑娘名叫俞碧溪,容貌秀美绝俗,世之少见。不仅善弹琵琶,也吟得诗词,虽是青楼中人,却是个守身如玉的黄花闺女。

    朱厚照大喜,道:她是哪家院子的姑娘?你快快说来!他本是色鬼,对方是不是黄花闺女并不在意,只要面貌姣好。马太平道:这位俞姑娘犯了事,是个待罪之身。朱厚照笑道:她一个美娇娘能犯什么事?莫非偷了客人银子?马太平道:回皇上,俞姑娘杀了人,犯的是死罪。朱厚照最喜刺激,闻言不惊反喜,道:马卿家赶紧说,休要卖关子!

    马太平道:是。五月十五,俞姑娘失手杀死了一个姓乔的客人,她虽未招认犯案细节,但从现场和身上的伤痕看来,便是那姓乔之人强行动粗,争斗之中反被金簪刺入头顶心而死。朱厚照连连搓手,道:有意思,依朕看来,是这姓乔的不是,俞姑娘既然卖艺不卖身,这人就该遵守人家的规矩,听听琵琶,摸摸小手,那也不错,何必非要霸王硬上弓?俞姑娘是力抗强暴,失手杀人,何罪之有?吴卿家,你快快将这位俞姑娘放出来,给她好好养息,今儿嗯,明日送到府衙来,朕要听她弹琵琶。

    他爱慕其色,一时竟成了明君,本想即刻相见,想到美人久处牢狱,自然蓬头垢面需要好好梳洗,才要吴错明日送来。吴错满头大汗,道:这皇上圣明,微臣也认为俞姑娘勇烈可嘉,只是只是此刻她并不在监牢中。朱厚照兴冲冲道:既然她早就出狱了,朕便亲自去探望。吴错跪下磕头,道:启奏皇上,微臣失察,半月之前,这位俞姑娘叫人劫走了!心想交不出俞碧溪,皇上必定见怪,暗恨马太平多事。

    朱厚照大失所望,本已站起,又坐了下去,哼道:什么人这般大胆,竟敢劫狱!马太平在吴错身侧跪下,道:此事不与吴大人相干,实在是微臣罪该万死,那劫狱的,本是微臣属下的一名捕快。

    朱厚照大怒道:反了,反了!吃着官粮,敢劫官牢!此人是谁,朕要重惩不怠!吴错至此方明白了马太平用意,暗暗心惊,不承想这区区捕头竟比自己还要老辣。

    马太平伏地道:微臣不敢说。朱厚照竖起了眉毛,怒道:朕是个爽快人,见不得婆婆妈妈,再不一口说明白,连你一并治罪!马太平磕头道:这人原是捕快,现下乃是皇上驾前的左武将军江浪。

    朱厚照大是意外,愣了一阵,却道:你见过那位俞姑娘,当真生得极美?马太平道:俞姑娘在衙门受审时,微臣曾经见过,微臣是习武粗人,也说不出俞姑娘有多美,只是眼前这些女子跟她一比,十成中及不了一成。他极力渲染俞碧溪容貌,便是要激起皇帝夺美之心,江浪若不交出人来,便是天大的罪责。

    朱厚照双目失神,半晌方道:美女易得,绝色难求,左武将军这等勇武血性之人也甘冒天下之大不韪劫狱,可见英雄难过美人关。马太平与吴错面面相觑,听皇帝这口气,竟不像要怪罪江浪,一时都不敢再说什么。

    朱厚照自此兴致大减,挑了两名姿色出众的乐女便即回衙。府衙门口见了江浪,江浪奏道:前日江浪去城里寻友去了,便是这位林九,也是个勇武善斗之人。朱厚照也不等林九陛见,道:左武将军好艳福。便搂着二女进去了。倒是江、林二人被这话说得惊疑不定,心想难道已被皇帝瞧出了破绽?

    右威将军江彬落后一步,双眼如电,上下打量林烟翠,忽然伸出手来,道:林九九,幸会。他将林九说成了林九九,林烟翠神色微变,也伸手与之一握,一大一小两只手相握须臾,林烟翠面色便陡然泛青。

    江浪喝道:初次见面,何必多礼!料想江彬借握手之机动手较量,林烟翠已吃了亏,正要出手拆开二人,江彬已松开手,低声冷笑,笑声甚是特异,转身而去时狠狠瞪了她一眼。江浪忙自询问有没有受伤,林烟翠神色惊疑不定,瞧着江彬的背影,隐隐然颇有惧意,直到江浪连问两遍,她才惊醒似的摇了摇头。

    江浪恨道:总有一天要这厮好看!林烟翠道:何必呢,反正我也没有受伤。你你也离他远一些,这人阴沉沉的,咱们不惹为妙。江浪失笑道:料想不到,你也怕起事来!

    林九乃是白衣,无诏不得入内,二人正要别过,忽见知府吴错在角落里招手。江浪走了过去,吴错附耳道:今日马太平在皇上面前提起俞碧溪姑娘被劫走一事,请将军善处。江浪一惊,这才知道艳福之真意,低声道:多谢吴大人。吴错打了一躬,便即退去。他既对马太平擅作主张不满,又见皇帝并无责难江浪之意,索性卖个人情,以图后日。江浪自然不懂这些官场中人的心思,忙将此事说与林烟翠。

    林烟翠赶往乌衣巷,半途中突然下起雨来,到得汤家,已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她在汤家住了多日,先去洗沐更衣,再往听雨堂去见汤逸臣。汤逸臣斜倚着窗口,风将雨吹进来,扑得他半身皆湿,他却不顾,见林烟翠进来了,方始放下窗子。

    二人相对坐下,春雨捧上来新榨的柳橙汁,笑道:林姑娘终于回来了,这两日我表哥觉也没睡,饭也没吃,看着就瘦了一圈。不待表哥申斥,一笑而去。林烟翠微微脸红。两日不见,汤逸臣确实颇见憔悴,虽然他什么也没说,但她知道他的心思,可是她除了低头啜饮橙汁,一时无话可说。

    汤逸臣没有看她。她新浴过后,清艳出尘,任何男人看上两眼都难免会失态,所以他就忍住不看。春雨说,俞姑娘服了药,刚刚睡下了。这两天来,她伤势又好了很多,双手也完全消了肿,估计再过三五天便会痊愈。他好像知道她不是为了他而来,开口只谈俞碧溪。

    林烟翠抬起头来,说道:这些时日,我和俞姐姐在府上多有打扰,本来应该道扰离去,只是我有事在身,一时不得方便,况且,当今皇帝已经听说了俞姐姐的事,对她颇有觊觎之心,这皇帝心血上来,说不定会挨家挨户的搜查,所以,我想托汤公子妥善照看俞姐姐。

    汤逸臣笑了一笑,道:你不亲自跟她说说?林烟翠道:我脱不开身,现在雨势渐小,过一会儿雨一停我就走了,日后,再来瞧俞姐姐。

    汤逸臣忽然抬眼直视她,道:你知不知道,这两天我好担心你会一去不回。你们你们一直在一起么?他眼色热烈而古怪,林烟翠微微不快,淡淡道:正是。

    汤逸臣长眉微皱,道:我真不懂,他哪点比我强?是长得比我俊,武功比我好,还是比我会花言巧语?他声音低沉如在自语,林烟翠霍地起身,正色道:汤公子请自重,林烟翠心有所属,这等话请汤公子从此休提。

    她转身出门,忽然身子一摇,忙扶住了门框,跟着慢慢软倒。汤逸臣端坐不动,游廊那头奔来一个女子,道:发作了?却是春雨。她在柳橙汁中下了迷药,橙汁味大,林烟翠没有辨出其中古怪,何况她哪里想得到,一个天真无邪的表妹,一个有情有义的表哥会合起来给她下药?

    春雨拨开她蜷缩的身子,伸手到她衣襟里一摸,出来时手上已多了一枚枫叶形的红玉,喜笑道:表哥,这便是玉髓么?取下来递到表哥手中。汤逸臣眼中神色明亮而灼热,牢牢盯住玉髓,痴痴道:不错,就是它,跟爹说的一模一样!天幸林烟翠跟那姓江的都不知道这玉的来历。那日他二人离去后,我曾好生后悔没有当场抢夺,只怕已坐失了良机,天幸这女子放不下俞碧溪,果然自动送上门来了,这叫做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一百多年了,当年落在林中贤手上的玉髓终于为我所有,这是天意,天意!等咱们把皇帝手中的兰精弄到手,我和你就可做一对长生不老的神仙眷侣,你欢不欢喜,表妹?春雨脸上放出兴奋的红光,声音因过度激动而微微颤抖:跟表哥一起长生不老,我自然欢喜不尽,只是这样的事像在做梦,叫人又欢喜,又害怕,又不敢相信。

    汤逸臣道:我爹说得再明白不过,当年燕王攻破南京那一日,派了我曾祖、林中贤和姓范的三大高手进入玄天洞夺取灵姬子所炼之物。虽然燕王没说什么,大家伙儿还是知道了那是可令人长生不老的宝贝。玄天洞中一场大战,灵姬子终于不敌,曾祖父抢到了龙涎,林中贤抢得了玉髓,那姓范的得了兰精。曾祖父存了私心,但他们三人武功在伯仲之间,若是争抢,便会玉石俱焚。所以曾祖父龙涎到手后便立刻飞遁而去,那林中贤果然也是一样的心思,只有那姓范的蠢材将兰精呈给了燕王。燕王登基后八方追索,姓林的不知所踪,我曾祖胆大心细,易容改名反而就在南京城中住了下来。那晚咱们从秦淮河中碰巧捞起这女子时,我见她相貌与曾祖父留下来的林中贤的画像有七分相似,便存了疑心。那日姓江的在这里与她见面,我看到了他拿出这玉,也听到林烟翠说起其父为了这玉流落在外而将其母关入地牢,我便肯定,这就是玉髓。说完,他从案上拿了一张白纸,将玉髓印在纸上,以指甲沿边缘画出其形,估量了厚薄,向春雨道:你拿了这模子,到就近的玉店里寻块相似的玉,照样子打好了,咱们依旧给她戴回去。春雨接过来折好放入怀中,拿了伞冒雨而去。

    风吹得半扇门咣的一响,汤逸臣身子一震,瞧向犹在地上的林烟翠。春雨取出玉髓时,激动之下,没有将她的衣襟掩好,一痕雪似的白露了出来。他忽然口干舌燥,将玉髓挂入颈中,关上房门,抱起林烟翠轻轻平放在几案上。他贪婪地盯着她的脸,恶狠狠地低声道:以往多看你一眼你也当作是冒犯,今日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他解下她的腰带,褪开她的衣裙,让她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他面前。那迷药的性子十分猛烈,此时她已完全不省人事。他的喉头不住吞咽,满额青筋暴起,扩大的瞳孔中燃烧着欲望的烈焰。他家传武功虽不严禁女色,却是越少近之功力越纯,是以他家人丁不旺,娶妻只为传宗接代。他遵守祖训,本要到三十岁后方与表妹成亲,可是既见了林烟翠这等绝色,一颗心早就蠢蠢欲动,当此情境,祖训渐渐遥远,一只手停在半空不断颤抖。他原想只在她身上摸上一摸,不过心下明白,如果这只手落下去了,只怕他就再也无法克制自己。

    他内心正自交战,忽然间,看到了她右臂上的那一点鲜红。守宫砂!他低声嘶喊,内心的贪欲一下被刺激到了顶点。如果我当机立断,她就是我的,那时生米煮成熟饭,便是老天爷也莫奈其何!他厉声低语,终于不再犹豫,乌云一般,向案上那花一样纯洁娇美的身体压了下去。春雨回来时,一切都已过去,林烟翠衣衫完好,还像先前一样躺在门边。她给她戴上假玉髓,得意地与汤逸臣相视而笑,哪里知道,他们拿到的玉髓其实也是假货!

    春雨将解药混在茶中给林烟翠喂下,见她醒来,焦急道:林姑娘,你怎么了?为什么突然晕倒了?谢天谢地,幸好很快你又醒了。身上哪里不舒服么?她的焦虑和关怀那么真切,一旁汤逸臣俊美深沉的脸上也是掩饰不住的关心,林烟翠觉得头有些晕,身体有些笨重,想起玄天洞中那老道,心想,难道是他说的那玄气发作了?她本是处子之身,不明所以,对汤逸臣二人又没起半点疑心,虽然身体上依稀有些异样之感,调息运气发现真气通畅,竟而就此离去,在府衙附近投了早先喝茶时定下的如意客栈。

    此时雨渐渐小了,春雨瞅着表哥,为难道:咱们三宝已得其二,但兰精在皇帝手中,却怎么弄得到?汤逸臣眼光闪闪,道:你只要照我说的去做,拿到兰精也未必是难事,只是,表妹,又得让你受委屈了。

    春雨瞧着他,柔声道:表哥,我从来没觉得委屈过,我知道,不管是林姑娘还是俞姑娘那里,你都只是作戏,都是为了想办法拿到三宝。汤逸臣微微一叹,道:知我者,表妹也。他将她揽入怀中,呢喃道:有了三宝,我们就可以立刻成亲了,到那时,我要一心一意疼你、爱你、报答你。

    春雨轻轻叹息,在他承诺般的话语里,眼含热泪,幸福无比。

    俞碧溪一觉醒来,雨已经停了,水土之气和着花木之气从窗口涌了进来,空气十分清新。她惬意地深深呼吸,目光环顾处身其中的雅洁居室,心头充溢着满足和幸福,仿佛重回了十五岁前那些纯洁、宁静、快乐的闺秀生活。她很感激汤逸臣和春雨兄妹,虽然衙门里那叫江浪的捕快说过要来救她,可是,冒着危险将她救出监牢的毕竟是汤逸臣。他为了她,连身上的疮毒都发作了,险些便要送了性命她当然并不知道,汤逸臣这么做只是想借此获得林烟翠的好感和信任。

    她陷身青楼那些年,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可是,她没有见过汤逸臣那样的公子,那么风度翩翩,那么俊逸潇洒,又那么温文有礼。她从他眼里看到的自己是美丽、纯洁、高贵的,只要跟他的眼光相对,她就会心生春风,洋洋然忘却所有痛苦。这些日子来,她的身体渐渐康复,双手得到了及时有效的治疗,虽然指节变得比以前略粗些,终究无甚大碍。林烟翠曾说,待她伤好后要带她回幽冥谷,可是她暗暗决定了,她要留下来,哪怕为了掩藏形迹而终身不见外人、足不出户半步,她也情愿留在他身边,做一个拭笛的婢女、磨墨的丫头。

    门上轻轻两响后,春雨进来了。她端来了茶点,问她睡好了么。可是,快乐的春雨为什么锁着眉尖一脸愁容?俞碧溪喝了两口茶,问道:春雨妹妹,有什么事么?春雨同她叙过年齿,她年长两个月,二人便姐妹相称。

    春雨眼圈儿一红,道:我真担心表哥,他的疮毒又发作了。俞碧溪惊道:汤公子的疮毒不是已经清了么,为什么又会复发?春雨道:先前林姑娘回来过,说皇帝听说了姐姐的事,对姐姐的美貌十分艳羡,说不定会挨家挨户的搜查,直到找出姐姐为止。林姑娘出去后,表哥就在屋里来回踱步,可能是他太过焦急,引发了潜伏体内的余毒他的毒是从娘胎里带来的,林姑娘的解毒药虽然有效,哪里又能说清便清?他这次发作比以往都厉害,只怕只怕保不得性命。伏身案上,失声恸哭。

    俞碧溪再也无法滞留片刻,便同春雨去汤逸臣屋中探望。汤逸臣歪在床上,呼吸急促,脸上布一层淡淡黑气,原本俊美潇洒的仪容一下就暗淡憔悴起来。俞碧溪在他床边坐下,低声道:汤公子,何苦为我这低贱之人一语未毕,眼泪一滴滴流下。汤逸臣微微一笑,低声道:不许说这低贱二字,在我眼里,姑娘如莲花般净洁,是世上尊贵无比的女子。他没有再掩饰他的柔情,目光中的温柔和诚恳可令石人动容。

    俞碧溪垂泪道:你的毒难道就没有法子一次清除么?汤逸臣柔声道:我倒不担心我的毒,我只担心毒发身亡了,谁来保护你躲过那无耻昏君他忽然说不出话来,盖在薄被下的身体不断颤抖,面容因为痛苦而开始扭曲,喘息道:你快快出去,我不要你看到我这样子

    俞碧溪踉跄出房,门口春雨正在掉泪。她绝望地拉住春雨,嘶声叫道:真的没有办法了么?春雨哽咽道:我听说世上有一种叫兰精的解毒药,可以化解天下任何一种毒。只是这种解毒药珍贵无比,只有皇帝才有,那昏君又怎么可能拿来救表哥呢?我也想悄悄去偷,可那皇帝身边高手如云,只怕不容易得手,不过今儿晚上我就去试一试,大不了死在那里,表哥就拜托给姐姐了。俞碧溪忽然不流泪了,道:妹妹知道皇帝将兰精放在哪里么?见春雨摇了摇头,又喃喃道:那你怎么可能偷得到呢?

    便在此时,管家突然飞奔而来,大急叫道:糟了!马捕头带了人马来,说要搜查皇上钦点的俞姑娘,少爷偏又病着,这这可如何是好?闻言春雨脸色一变。她同汤逸臣演一出双簧,本是要骗得俞碧溪不惜色相,答应到皇帝那儿伺机取得兰精,哪想到事尚未妥,官府就已前来索人。

    马太平的确已经带人前来。他当日见到林烟翠在汤家出入,便断定俞碧溪藏在此处。他在皇帝面前爆出江浪劫走俞碧溪一事,本想以美色为饵,诱使皇帝向江浪索人,哪知皇帝爱惜其材,竟不加追究。他既已向江浪下手,便就一不做二不休,心想找出俞碧溪来呈给皇帝,皇帝必会为其美色所动,那俞碧溪刚烈异常,必不会就范,江浪其人也必不会袖手旁观,纷乱一起,到那时就该他马太平大显身手了。

    他成竹在胸,雷霆般震开汤家大门,气势腾腾冲将进来。意外的是,俞碧溪竟然迎面款款走来,向他淡淡道:马大人,这便带俞碧溪面圣去吧。他微微一愕,春雨脸上则掠过一抹隐秘的喜色。

    朱厚照用过了晚膳,携了二乐女在花园中纳凉,江浪、江彬、钱宁、许泰、神周五将散在四周,四名贴身太监侍立身侧。朱厚照听二女唱了一回,忽然叫过江浪,眨着眼道:爱卿,你看这两个女子如何?江浪道:二位姑娘能弹会唱,色艺俱佳。朱厚照喜道:既然如此,朕拿两个换一个,你将这两个领去,把那俞碧溪送给朕,如何?

    江浪脑中一炸,半日来朱厚照没有提起俞碧溪,只道他得了二乐女已经忘了,谁想此时竟然说出这样话来!江浪但觉胸臆中怒气横生,勉强克制,低头道:皇上美意,可惜江浪无法领受。那俞姑娘在监狱中受尽酷刑,江浪实在看不过,这才大胆劫了狱。她受伤极重,江浪带着她十分不便,逃到山野处,见她气息奄奄,只好将她遗弃。

    他诌出这番话,拼得让皇帝不快,好让其绝了念想。朱厚照眼光转动,正想诘问,忽然弦索叮咚,琵琶声在花园外响起。乐声优美铿锵,听入耳中,那明媚的眼波,飞舞的裙袂,清脆的倩笑便仿佛近在咫尺。乐曲既极动听,又颇短暂,园中君臣正自陶醉,乐声已袅袅止歇。朱厚照拍案叫道:快将弹琵琶之人领进来。

    那四名贴身太监向来只管绕在皇帝身边,这传唤、跑腿之事反而由江彬等将奉行,这一回,一向勤快的江彬岿然不动,许泰忙出园去,片刻领进来一个女子。但见她怀抱琵琶盈盈而来,体态袅娜,素裙微扬,飘飘然有洛神之态,在皇帝数尺外跪下,低头敛眉道:犯女俞碧溪,叩见皇上。

    她嗓音清柔如风吹细雪,朱厚照入耳忘形,呆呆道:美人抬起头来。俞碧溪抬头来,微微一笑。她腹有诗书,气质如兰,衣饰素雅,蛾眉淡扫,言笑之间,便觉清风明月自她眉梢眼角而生。朱厚照滥淫之辈,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女人,却没见过这样一种不染纤尘的容光,一时如坠云雾,目瞪口呆。跪在一旁的马太平再三禀奏微臣在城中找到了俞姑娘云云,他才挥挥手道:马爱卿办事干练,深得朕意,先行退下,朕自有褒赏。

    江浪两道目光利剑般射在马太平脸上,马太平神色自若,谢恩退去。他自从在汤家见了俞碧溪神情,便知欲令江浪触怒皇帝的初衷难以实现,不过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自己若因献上美人而获皇帝倚重,也是大大的美事。而俞碧溪承欢君前,本就是想获得朱厚照宠幸,以便伺机为汤逸臣取得兰精,江浪不知情由,见她宛如换了个人,当真惊异无比。

    那朱厚照一生只知贪欢享乐,从来不懂情爱滋味,这时见了俞碧溪,却觉心头沉醉,甜滋滋、痒酥酥地十分销魂。呆看半晌,离座扶起俞碧溪,柔声道:美人受苦了。他不像往常般立刻拥美进屋,挥手令所有人等退下,却似要与佳人在园中畅谈。江浪瞧了瞧俞碧溪温柔婉转的神态,暗叹一声,只好退去。如果俞碧溪是被迫而来,哪怕立刻与皇帝翻脸,他也会救下她来。他同江彬等人分散把守在园外,他功力深厚,运起内力,便清清楚楚听得了园中二人的说话。

    朱厚照先是称赞俞碧溪的琵琶绝技,接下来又怜惜她手上伤痕,责骂吴错那昏官下手太重,要将他贬官云云。俞碧溪则温言软语,句句动人。朱厚照但觉眼前丽人一颦一笑皆牵动心魂,搂住了她笑道:朕封你为贵人,你可愿意?他在巡游中临幸过无数女子,却从未有人获得封赠,似这般见面即封为贵人,真是天大的恩宠。俞碧溪笑了一笑,竟不谢恩。朱厚照道:你不开口,定是嫌品级低了,那朕就封你为贵妃,如何?俞碧溪仍不谢恩,却慢慢地滚出两颗泪珠。朱厚照从来只见美人笑,不见美人哭,这时见了她泪珠自睫毛尖上滴下的模样,便觉心头一颤,柔声道:爱妃有何委屈尽管说来,朕为你作主。

    俞碧溪一双泪光盈盈的秀目凝视他,叹息道:碧溪没有委屈,只是感动,微贱之躯,何以承君王如此厚恩。她的泪其实是为了自己即将作出的牺牲,朱厚照听在耳中,大感喜慰,伸嘴过去,便向她淡淡樱唇吻落,但觉怀中佳人温婉娇羞,令人如登仙境。他是好色之徒,一吻过后,便去解她衣裙。俞碧溪心中狂跳,到底鼓起勇气,一下推开皇帝。朱厚照虽感不快,仍是没有变脸,笑中含威,说道:爱妃可以拒绝天下人,却不可以拒绝天子。朕爱你之情出自真心,你不明白么?

    俞碧溪跪下说道:不是碧溪胆敢拒绝皇上,其实是碧溪不敢害了皇上。碧溪流落江湖时,无意间身中奇毒,这毒平常看不出来,只是只是若与男子交接,便会大大不妥,于那男子更有极大害处。朱厚照皱起眉头,扶她起来,道:朕宣御医来给你瞧瞧。俞碧溪忙道:那下毒之人说了,世上只有一种名叫兰精的药可以解毒,只是这种药久已失传。碧溪是绝对好不了的,皇上请保重龙体,勿以碧溪为念,总之是碧溪命薄。

    江浪听到这里,心中咚咚而跳,心想:她身中奇毒明明是谎言,撒这谎显然是为了引出兰精,只是她怎么会知道兰精的?九九曾说她喜欢上了汤逸臣,难道她一反常态接近皇帝,其实是为了汤逸臣?这世上知道三宝之人少之又少,除非是当年的当事人和他们的后代,难道说,汤逸臣就是那夺去龙涎之人的后代?这些令他心潮激动的念头在心中一闪而过,跟着又大感忐忑:皇帝会不会为了俞姑娘而拿出兰精?

    他思前想后之际,没有注意到不远处的江彬亦是双眼炯炯、神色微变,竟似也在窃听。园中的俞碧溪更是紧张到了极点,朱厚照只是沉吟了片刻,她的心跳已几乎停止。朱厚照伸手拭去她脸上泪痕,微笑道:爱妃并不是命薄,而是命大,朕身边正好携有兰精,据说这是一千九百九十九种灵花异草炼成的,既有其他用途,也可解尽天下之毒。

    俞碧溪啊了一声,全身几乎虚脱。只见皇帝解下腰间宝带,那腰带正中有一块半卵形的大玉,皇帝旋下那玉,中空的玉腹内藏着小小一块泥黑色的膏体,他伸出手指甲刮下少许,笑道:这么一点解毒已是足够了。那兰精香味郁烈之极,便是园外的江浪也自风中闻到了一丝它的气息。朱厚照让俞碧溪以口吮去药粉,收好玉带系回腰上,轻笑道:这是咱们朱家的秘密,爱妃可要牢牢守住了。

    江浪料想那兰精皇帝是随身携带着,只不知藏在身上何处。他不再运内力偷听,俞碧溪解毒之后,园中二人必会有一番云雨,那俞碧溪兰精既没到手,也不会让任何人去救她。

    次日,朱厚照颁下两道圣旨,一道册封俞碧溪为贵妃,一道升马太平为指挥使。马太平由一个无品无级的捕头一跃而为掌地方兵权的大员,晋升之快,令知府吴错深感惆怅。而俞碧溪从女死囚变成贵妃娘娘,更是一步跨入青云里。

    第二天中午,府衙中摆开盛筵,齐贺娘娘千岁,地方上有诰命的夫人也纷来觐见。江浪冷眼看去,一片繁华纷乱中,那盛装华服的俞碧溪神情淡然,平静的眼波中偶然闪现一星寒光,显得坚毅而孤绝,他仿佛又看到了牢狱中那个不折不屈的女子。

    欢宴之上,俞碧溪手持酒杯,仪态雍容地走向江浪。她跟皇帝说,左武将军曾经救过她,这一杯酒是必须要敬谢的。她凝视江浪时,眼光盈盈,似有千言万语,江浪本有些疑惑,接过酒杯时,突然明白了她目光的含意他的掌心忽然多了一方折叠得极小巧的纸片。他捏住纸片,仰脖饮干。她轻声道:多谢将军。然后深深万福,转身走回,江浪猜想,她谢的,一定不是监牢中的喂药之情。

    过了片刻,他借故出去,背人处展开纸片,掌心大小的白纸上写着娟秀的蝇头小楷:江浪吾兄:碧溪身系牢狱之时,蒙兄救助,知兄仁义,故以要事相托,吾之寝处窗下孔雀插瓶中有玉盒,请交乌衣巷汤逸臣处。事关生死,烦兄从速。碧溪泣血叩拜。

    皇帝与俞碧溪寸步不离,同宿于妙静堂。此时,妙静堂中只得几个侍婢,堂外有小队军士守卫。江浪轻松避过眼目潜至窗下,果有一对斑斓插瓶,一只凤凰的,一只孔雀的。伸手到那孔雀插瓶中摸出一只小小玉盒,拈住盒盖顶上的小玉兽揭开盖来,盒中雪白丝巾包着一小块圆饼,虽有丝巾覆裹,却是芳冽之气触鼻,正是兰精的气息。江浪心想:我先将此物交给汤逸臣,不负俞碧溪所托,过后再行夺回,那时一箭双雕,连他手上的龙涎也一并到手。心中又得意又欢喜,将玉盒收入怀中,回到筵席上。

    俞碧溪一直若有所待,江浪进来后,她问询的眼光就射到他脸上,他微微颌首,她的神情顿时如释重负,秀目生辉,不胜喜慰。江浪心中忽感酸楚。当日俞碧溪曾经说过,宁死也不让自己沾上泥污,却不知那汤逸臣使了什么手段,竟骗得她不惜舍身侍奉皇帝那天下第一大淫棍。隔着满殿歌舞酒筵,他看到她的脸孔像白玉琢就般莹然光润,那如水的眼波渐渐充满了雾气,显得温柔蒙眬,嘴角噙着微微的笑,仿佛沉醉在幸福美好的无边幻梦里。片刻之后,她弯下腰,直起身来时,脸上表情转为了刚毅。

    江浪心中一凛,忽有不祥之感,可是,在他来不及作任何反应时,俞碧溪右手扬起一划,颈畔顿时喷射出焰火般的血雾。她的身体在满殿惊呼中软倒在地,无力摊开的右手上跌落半把锋利的小剪刀,那是她事先系在裙内小腿处的,她弯下腰时悄悄抽取在手,决绝地用它割断了颈上动脉!

    这是无救的、慷慨而勇烈的一击,朱厚照先是惊吓得一跳老远,继而哭了起来,一声声惨叫着爱妃。没人能明白,一个刚刚获得了人人艳羡的尊荣富贵的女子竟然会甘心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