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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公子

    扬州。五月。

    刚下过一场雷雨,麻石的街道低凹处积满了洼水,铅云低垂在大东门城楼上与夹街的高高低低的黑色屋脊上。

    天还不曾开眼,阴沉着脸,如这个世道。檐水的“滴嗒”声还不紧不慢地敲着木鱼。

    大东门附近,有一家小客栈。

    扬州城所有的客栈,从最豪华的“荣华园”寓邸到这爿最小的鸡毛店,它们的主人只有一个人:扬州。

    栈业的巨头储仁金。因储仁金爱钱如命,六亲不认,扬州人都叫他“只认金”而不名。

    此时,这位只认金就站在这家“储记”“连泰客栈”

    门口,黄胖的团脸上,嘴角向下拉耸着,一脸的不悦之色,负手腆肚立在那里,有着老大的不耐烦!

    因为这家小客栈打破了他养成的三十二年规矩,竟让一个病倒的客人,多住了一个时辰:他本应在早饭后离开这里的,但直到现在,还没给赶出去!

    “让让开!让让开!”里边有人叫道。

    只认金闪在一边,只见两个伙计架着一个脸容憔悴苍白的青年出来,到了门口后,将青年放下,推出了门:“辣块妈妈的,你这块头鬼躺着不走,害得爷们挨骂罚薪,一个月才二两三钱工钱,倒给扣除一两!你要死也死得远远的,别再倒大爷们的楣!”

    后边另一个伙计将一只包袱与一把黑鞘的剑一齐丢出来:“这些都带走吧,别留下霉气来!快滚!”

    那个被推出门的青年,年约十七、八岁,敝旧的月白色长衣,腰中扎了根带子,脸呈出病态的苍白来,骨架高大的身子,因久病无力的缘故,显得很虚飘。

    由于两个伙计推出时用力大了,那青年虽想尽力站住,但摇晃了一下,腿一软,扑地一声摔倒在街上,烂泥浑水,顿时给溅了一身,那件长衣一下子变得污陋不堪了。

    倒在泥水中的青年身子动了一下,抬起头来,额角给摔破了,流着血,但他毫不介意,只是随手抹了一下,看到了包袱与剑,便用手支着地,移动着上身,以便让手够得到,把包袱与剑给捡起。

    “李干,看看他包袱里有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只认金吩咐道。

    “回东家,这主儿是个苦哈哈,四月廿七从北边来投宿的,不想第二天竟病了,拉肚子、发热!这一病就病个八更八点,半拉子月过去了,病还没好,有一些银两抓药、食宿,也已全用光了,那包袱内,只有两件替换的衣物,还有就是两块灵牌!呸!呸!这倒霉的赤佬,呒有值钱的物事呢!”架那青年出来的其中一个瘦猴样的伙计说。

    “那就把他那把剑留下来,那总可弄几个钱的!”只认金道。

    黑木剑鞘显得较为陈旧,但铜把钩,铜吞口,铜什件儿,至少可值二两银子。只认金这样估价道。

    “喂,房客子,你听到呒?”李干走过来,用脚尖碰了碰倒在污水中的青年。

    “凭什么要我的剑?”那青年刚好把剑与包袱够上手,一把抓住剑,用力攥牢,边用忿恚的声音低沉地说,他的声音虽很虚弱,但语调中透露出一种坚强不屈的气质。

    “喂,你听着!”只认金说道,“你住一宿,是三十五文钱,一宿从酉初初刻算起,到次日辰初初刻,共计七个时辰,每个时辰有为五文钱。另外,因你耽误了别的房客投店,这延误一天的房租金为三十五钱。又加上你带了两个灵牌,给本店带来了晦气,两块灵牌害我两年,每天少住两个客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两年就少住了一千四百六十位房客,给本店造成了五万一千一百文钱的损失,按时价,折银五百文为一两,共计一百零二两一钱两分五。

    房客子,我没多算你吧?李干,快把剑拿过来!”

    李干过来抢青年手中的剑,哪知那青年紧抓不放,一时竟夺不下来。

    “李干,你真不中用,连一个水上打一棒的病秧子也拾掇不了,看我的!”另一个长得如黑胖猪的伙计看不顺眼,上来一把推开李干,一脚踏住那青年握剑的手,“你这草鸡毛,还不松手呵?”说完一呲牙,用力踩在那青年握剑的手上!

    那青年疼得额上汗如雨下,但还是紧咬着嘴唇,不松手,不求饶,只是狠狠盯住那张可恶的黑胖的脸!

    “好,看不出你还是个狠碴儿!哈哈,那就让我俩赌一赌是你狠,还是我黄大壮狠!”黑胖伙计狞声笑道,脸上横肉一抖,欲下更大的劲碾踩青年的手。

    “住手!”不知何时围上的一群人群外,有一个声音朗声怒喝道,来人边说边分开人群,走了进来。

    “辣块妈妈的,谁敢阻……”黄大壮骂了一半,目光落到来人身上时,不由闭上了嘴。

    只见面前站着一位手握玉骨白纸摺扇,气度不凡的锦衣公子,当胸展开的扇子上,四个俊逸飘洒的右军草书:“潇洒风流”。足登一双高齿木屐,白绫长袜如雪,不沾一点儿泥星儿。豆青色的杭绸长衫,翻着白色的袖管,头上戴着杏黄色六如包巾,青丝梳得一丝不乱,又熨贴又整齐,令人看了清爽舒心。明朗如玉的额角下,入鬓长眉,显得英秀而俊美。

    而更让人喜欢的是那一双黑白分明的俊目,明澈得如秋水,又闪耀如春星。挺直的鼻梁,薄薄的朱唇,配上一张美玉般的脸儿和那高低合度的身材儿,不胖不瘦的体态,人人只觉即使潘安重生,子都再世,也一定比不上他!

    那种翩翩浊世佳公子的风度,任谁也模仿不来的!

    在这样的人面前,每个人只是自觉得丑陋粗鄙,比别人突然矮了一头,会生出一种自卑的心理来。

    即使黄大壮这样的角儿,也会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自己太渺小的感觉,不敢再用脏话玷污、唐突了他!不敢不从他的话,悄悄地移开了踩在地上青年握剑之手上的脚。

    “把地上那人抱起来,背到里边去!”锦衣公子不容置辩地吩咐道。

    “这……”黄大壮为难地看看只认金。

    “谁是老板?”锦衣公子脸上陡然有些不快,冷冷地问道。

    “哈哈,这是小人开的。”只认金见状忙过来堆满了笑容,“不知公子爷有何……”

    “你姓储?扬州所有的客栈都是你开的那个储仁金?”

    锦衣公子打断他的话问道。

    “小人正是储仁金。”

    “先把这位地上的相公背进去,马上烧些温水,给他洗擦一下身子,换过衣服。然后在你扬州最好的客寓所在,挑一个最好的独家院子,我与这位相公包下了。这是一锭金子,请你叫扬州最高明的医家来,给这位相公治病。叫扬州最精巧的裁缝来,挑上好的布料给他做两身合体的衣裳。”

    锦衣公子说毕,将一锭金锭丢到只认金面前。

    只认金一看,丢在面前地上的是一锭重约十两的成色十足的金锭,眼睛一亮,忙不迭地拾起来,捧在手里,用衣袖擦去沾在上面的泥星儿,眉开眼笑地翻看着金锭欣赏着,人顿时变得精气神全有了!看了一会,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乐不起来了,紧张地问:“那多下的部分呢?”

    “你与这个姓黄的伙计,互掌十个狠狠的嘴巴,这一锭金,多下的全归你的了!”锦衣公子见他那副贪婪的样子,调侃道。

    “啪!啪!”只认金等锦衣公子的话一落口,狠狠地打着那黑胖伙计黄大壮的耳光,每一巴掌都在黄大壮脸上,留下五指指印来。

    说来也怪,那黄大壮刚才气势汹汹的,偏服这只认金,只认金这样打他,他不但连动不敢动,那脸上竟还挤出“欢迎你打耳光”的笑容来。那笑哭不得的样子,奇妙至极!

    只认金打完了十下,马上把脸伸过去:“黄大壮,给狠狠地抽耳刮子!对,加劲!加劲!”

    黄大壮也不留情,劈劈啪啪地打了十个耳光。十个耳光打下来,只认金的脸与黄大壮一样,都成了煮熟的猪肝色了!

    在这当儿,李干早手脚麻利地将倒在地上的青年背起,背进了门,另一个伙计也忙提着包袱与剑,随后进去了。

    “哈哈,这锭金子就是我的了!”只认金一等打完耳光,乐得一蹦三尺高,哈哈大笑道,“黄大壮,你快去‘荣华园’备车,来接这位公子爷与刚才那位生病的客官!李干,你死到哪块去了?快去请‘仁济堂’的李如庵先生和‘神针巧手’董小灵师父来!叫带他们的医箱药囊和刀尺名锦,来给那客官诊治、裁衣!”

    只认金吩咐完后,满脸堆笑地问锦衣公子:“公子爷,你看这样……”

    锦衣公子淡淡一笑:“如果没有金子,你也能待人这样好就好了!”

    “是,是……”只认金尴尬地应道。

    扬州最豪华精美的“荣华园”寓邸。

    最好的房间是一个单独隔开的四合院的跨院,这跨院叫“一片云”。

    院子是月门,迎门一块影壁,转过影壁,但见院内树木扶疏,奇石垒山,美池蓄水,修竹青翠,松兰成畦,加上那雪白的围墙上爬满了绿色的爬山虎,使整个院子显得幽雅、清丽。

    更难得的是养红鱼的浅池,立着一块玲珑剔透的太湖石,石色雪白中略带些淡青,“皱、瘦、透、漏”四字占全,清奇秀峭,是珍奇无比的太湖名石中极佳上品。

    这块名石题作“一片云”,是“荣华园”的旧主人石痴老人花了一千八百两银子给购置的。

    石痴老人,生平嗜石如命,祖产悉数用以搜罗奇石名石之上,末了无法经营下去,才把这寓邸盘给只认金,自己却留在“荣华园”当了一名清客。

    院,因石而得名。

    此时,在院内那块“一片云”名石前,站立着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在默默地盯着“一片云”出神,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好久,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这青年正是七天前倒在大东门小客栈门口泥水浆中的那位青年,也正是两年前孤身出走“步云宫”的已十八岁的罗豪扬。

    “罗兄,你比昨天又精神了些!”

    一个俊美的公子转过影壁,走了过来,他微笑着望着罗豪扬,站在那里,如玉树临风。

    “啊,欧阳公子回来了!”罗豪扬淡淡地说,对这位欧阳公子,他心里既有深深的感激,又有些不安,还有着疑虑。

    感激的是他把自己从贫病交加的绝境中给救了出来,从那小东门小客栈前的污泥水浆里到这扬州最豪华富丽的“荣华园”寓邸,这宛如从地狱到天堂!

    他又请来了名医、巧匠,为自己治病、裁制衣衫,又专门雇佣了个面目清秀的小厮,侍候自己。还亲自为自己熬药、煮粥,陪自己聊天解闷。这不能不使人感激。

    不安的是自己受人大恩,平添了一种情感负担。自己父母大仇未报,说不定哪一天会在刀光剑影中丧失生命,这种大恩大德永无回报之机!

    另外,还对这位从天而降的救星、人品俊美、风度翩翩、挥金如土的欧阳公子,有一点解不开的疑虑:

    为什么这位素昧生平的公子,不惜千金来折节下交呢?——这不能不使罗豪扬对这位欧阳公子有所戒备。

    “罗兄,你知道我叫人送来了什么?”欧阳公子兴致勃勃地问。

    “恕我心拙,猜不出来。”罗豪扬道。对这位欧阳公子,他真有些捉摸不透:

    有时他像兄长一样待自己体贴关注,有时,则像一个小弟弟,喜欢那些古里古怪的小孩玩意儿:挑棒棒,挑花网。

    在开初几天,亲自熬了黑大枣香糯米粥,一口口喂自己,那情形,就像当年母亲待自己一样,但昨夜自己与他谈论诗文,谈到夜深人静,要他共衾夜话时,他竟拂袖而去,好像这侮辱了他身份似的!

    对他的身世,除他主动告诉自己名叫欧阳石,是成都府人外,余者一无所知。

    自己曾有意试探过他武功,他对武功并不太懂,自称学过拳的,叫他打一套拳,一路五行拳,虽然姿势对了,但花拳绣腿,功力极差,不过刚学了一、二年的样子,但有时谈到江湖中的事,他似乎又知道得不少。

    “是吃的。”欧阳石提醒道。

    “这几天来,公子每天叫来不少好菜名肴,天天都不同,即以这两天而言,前天是小山和尚的马鞍桥、管大的紫鱼糊涂和骨董汤、蒸饺、火烧。昨天是汪郑堂的十样猪头、汪南溪的拌鲟鳇、‘席珍’的里脊水晶面、‘雨莲’的春饼。豪扬一介寒士,又初来扬州,实不知这扬州有多少名食嘉肴。故而纵有公子提醒,也还是猜不着。”

    罗豪扬想到欧阳公子这些日子来对待自己委实不错,不管他是何身份,存何居心,至少目前没任何不利自己之举,毕竟是一份厚恩。

    自己既然衣他所赠之衣,食他所奉之食,又受他延医诊治之惠,实是欠他多多,因此心里尽管疑虑丛生,但口气不由缓和、客气了许多。

    “你想不到吧,我今天点了两只豆腐菜。”欧阳石笑道,“待会,文思和尚与关小山,会送过来的。听说文思和尚的豆腐羹与关小山的妙豆腐,都是扬州名菜,我倒要品尝一下,谁更好些?”

    “既被称为名菜,一定又花了不少钱吧?”罗豪扬心中对欧阳公子这种动辄点名菜的豪华作风,联想到自己以前家里父母生活甚为节俭,想到这两年江湖生活中见到的不少长年累月劳作不止的人衣食无着的生活,不由产生了一种厌恶心理,刚对欧阳公子产生的一点感激与热情又消失了,恢复了那种冷淡的语调,话中隐含着嘲讽的意味。

    “罗兄何必介意于区区几个钱?钱帛财宝,俱是身外之物。能结识罗兄这样的人,纵使花尽千金,也是值得的。”欧阳石笑道。

    ——难道他真没听出罗豪扬话中嘲讽的意味?

    “多蒙欧阳公子抬举了!”罗豪扬乘机问起那个困扰了他许久的疑虑来,“不知在下何德何能,竟令公子如此屈尊降纡,不惜千金交结?”

    “你究竟有何能,我不怎么清楚,但你在保定府的作为,对上了我的心思。我觉得,一个人能承受保定府杨家三流护院打手的侮辱而不愠怒,而为了一个素不相识的乡下女子被辱,置自己生死于不顾,公然向杨家的花面太岁杨光宗与声名素著的杨家万胜刀挑战,无论如何,都是值得一交的!”欧阳石道。

    罗豪扬闻言,心中暗地一凛:原来在保定他就见过我了!怪不得对我这样好,原来是看中了自己“侠举”!

    唉,其实那件事该不该管,他心中至今尚未作出决论。好在万胜刀杨玉堂为人甚是正派,在知道儿子花面太岁杨光宗的劣迹后,狠狠抽了儿子一顿荆鞭,并向自己道歉谢罪!否则,以自己的武功来斗万胜刀杨玉堂,怕是败多胜少。一旦败了,而杨玉堂又是心狠手毒之辈的话,岂不白白送掉了性命?这样,如何能报自己父母双害的大仇?而这事恰又被人看到,倘欧阳公子是“潜龙门”中人,这岂不把自己这两年来力求不露自己懂武功的真面目的用心付之东流了。未访到仇敌,先将自己“卖”给了仇敌之眼?

    罗豪扬这样暗忖着,口头却说:

    “欧阳公子看错人了吧?”

    “罗公子,你到现在还想瞒我吗?”欧阳石幽幽地道,“我只是敬慕你的侠义,并无他意!当然,罗公子如肯指点一下区区武功,那更好!你也不必客气,我知道你武功很高明的!区区虽好游山玩水,但其实更爱与武林中人交往,惜不得其遇罢了!——当然,罗兄有拒绝与在下交结的权利,因为在下在罗兄目中,只是一个纨绔子弟而已!”

    罗豪扬望着欧阳石那种幽怨的眼神,一下子想起了燕小山诉述相思之情的那种眼神,又想起了云丽珑那幽怨自伤的目光,不由心里一热,温语道:

    “欧阳公子,你于文学一途,已有相当造诣,武功亦有些根基,如将来有意功名,则前程甚为远大!至如我,只不过一个江湖浪子,武林走卒,文不成,武不就,与你结交,徒为你添麻烦而已!何况,区区家世奇物,遭遇颇惨,尚负血海深恨于身,父母大仇未报!现在身体基本恢复了,我正想到江南去,寻访杀害父母的凶手,也无暇于此多作淹留!公子于我有山高海深之恩,这一切,唯求天假时日,容后报答了!”

    那言语之恳切,实两人相识以来所未有,说毕,罗豪扬欲纳首行礼!

    “罗兄,你难道马上要想走?”欧阳石颇感意外地问。

    “欧阳公子,多蒙延请李先生这样的名医诊治,在下已基本康复了,每思及父母大仇,五内如焚,想尽快赶到江南去!”罗豪扬道。

    欧阳石沉吟道:“本来,以罗兄这样的病,按李先生之嘱,当再养息三、五天才好出门。但你既然执意要走,我也不便多劝阻了,明天,我为你饯行!”

    “那多谢公子了!”罗豪扬道。

    江水共云天一色。

    孤帆与明月同风。

    罗豪扬立在一只帆船船首,看着茫茫江天,融融月色,回想着从清明节祭扫父母后,沿大运河一路南下的情形。早想过江到江南去寻访凶手,不想一病至今,现在五月已尽,六月也过了好几天了,才在这过江船上过江!

    隔江北望,家山遥遥在天涯尽处,更添了种异地他乡流浪为客的凄凉之感。面对这千古奔流的江水,不由感慨无穷!想着父母被害已三年多了,凶手依旧逍遥法外,心中又是惭愧又是愤恨!

    而想到日前扬州邂逅的欧阳公子,心中则一阵愧怍,一阵感激!他开初以为这位挥金如土的锦衣公子如此对自己,必有所为。不想别人真的只是敬自己一点侠义之心而已!自己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昨天,在扬州“跨虹阁”,欧阳公子为自己饯行,点了张四回子的全羊,施胖子的梨丝炒肉,汪银山的没骨鱼与田雁门的走炸鸡四样名菜,又叫了一坛花雕。在酒席上,欧阳公子豪情飞扬,这很令他想起燕小山、郭惊秋两位兄弟来。他觉得欧阳公子除了武功不及燕小山外,文学、棋画与燕小山颉颃上下,伯仲之间,而论人品俊美,犹有过之。

    在饯行席上,欧阳公子朗声唱了一曲《阳关三叠》,那深情厚意,不由令罗豪扬大为感动!而更为感动的是他为自己想得那样周到:为自己准备了路上酒食,夜寒时加的衣衫,以及栉漱食具。还赠了两片金叶子!

    ——从欧阳石的恩惠,想到紫相伯紫小凤父女俩那份慈恩深意,又想到云风雷的厚爱,云丽珑的深情,再思及峨嵋天门大师遣智树师父千里传功,点苍、崆峒两派的赠宝,舅舅姜若拙的亲情……那些恩恩爱爱,不知何时才能在报完父母大仇后回报他们?

    ——这些,在这江月之夜,如千古江潮,冲激他的心,他不由心潮起伏,不能平静,种种所思,积郁心底,翻腾不已,最后不由低诵起来——

    烟横江月如歌,

    舟头潮打清寒透。

    长风如舞,

    铅云似起,

    愁难纵酒。

    辜负深情,

    天涯寄迹,

    江湖游走。

    访仇家消息,

    天南海北,

    心如铁、悲欢后!

    休问婵娟恨否,

    本生平,情难消受。

    单身仗剑,

    关山飞渡,

    不须折柳。

    旧雨新知,

    德如山海,

    可堪回首?

    待此身事了,

    酬恩报爱,

    死生挥手!

    罗豪扬诵罢,想到自己屡屡受人恩惠,而无法报答,寻仇三年,一无所获,不由仰天长叹一声,流下一行清泪来!

    正当罗豪扬独立舟头,面对烟水茫茫的大江和清清冷冷的皎月,任依依江风当襟,沉浸在悲欢往事的回忆中,沉浸在自伤家破人亡,孤身飘零的身世之痛时,一个人影悄悄地过来,给久久地伫立着望江月水天发呆的罗豪扬身上披上一件衣衫,轻轻道:

    “罗兄,月寒风紧,还宜保重身体!”

    罗豪扬浑身一震,转过头来:“是你!”

    月光下,一个俊美的公子,站在罗豪扬眼前,正是欧阳公子欧阳石!

    “是我。罗兄,我放心不下,还是跟来了!”欧阳石轻声说,“当然,你还是可以再拒绝我跟从同行的。”

    “欧阳公子!我……谢谢你了!”罗豪扬心中涌过一阵热流,执住欧阳石的手,千言万语只化为这一句话,和这紧紧的握手!

    欧阳石的手被罗豪扬握住,不由微微抽缩了一下,见抽不出,便任由罗豪扬握着,低低地说:“罗兄,你别再称我公子了,我……我想与你结为兄弟,不知肯俯就么?”

    说时,目中露出企盼之色。

    罗豪扬见他这一切出自至诚,便慨然应道:“承公子不弃,豪扬哪有不肯之理?请问华诞?”

    欧阳石:“乙卯,丁亥,甲寅,甲子。”

    罗豪扬欢然道:“你大我一岁,你就是大哥了!”接着报了自己八字。

    于是两人就在船头相互对拜,结成了兄弟。

    两人结拜完站起,罗豪扬告诉欧阳石,他还有两位兄弟,一个叫燕小山,一个叫郭惊秋。

    欧阳石笑道:“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以后见面,别忘了介绍给我!”

    沉默了一会,罗豪扬道:“大哥,你真要陪小弟闯荡江湖?”

    欧阳石道:“贤弟,两人结伴总比一人独闯好!我也正好乘这机会到江南游赏一下江南名城的风光!”

    两人商议,从镇江经常州直往无锡,然后游太湖,到苏州,再转杭州。

    这样可边欣赏沿途名城胜景,边寻访“潜龙门”凶手!

    从镇江由运河乘船不消几天便到了无锡。

    无锡在太湖之滨,有运河穿城而过,将无锡城分为东西两部分。(无锡人称老运河为直河,后在嘉靖末年,于城东又另开新运河。此即今日之城东大运河。——剑评注)

    无锡滨湖依山,为全国四大米市之一,城埠繁荣,江南鱼米之乡,物产甚为丰饶。加上自大明立朝以来,江南得以安顿,不似北地有刀兵之扰,因而民风淳朴、安仁,不似北人强悍。

    无锡与苏州,仅几十里路之隔,吴语浓软,士子妇女,大多清秀,更令城市增色。

    据说苏东坡知苏州时,一年总要到无锡住上一段时间的。

    如果说杭州胜在西湖秀美,苏州胜在园林精妙,那么无锡则胜在太湖壮丽。在惠山上纵目观望,自有一种富丽壮观气象。

    罗豪扬与欧阳石联袂而行,来到无锡,住在“湖山楼”寓邸。

    湖山楼滨湖而建,可以观看到蠡湖中远山遥对,白帆点点,沙鸥飞翔的景致,别有一番情趣。

    两人订了两间楼上精美的房间,看了一会湖光山色,回到房子内,正碰上堂倌小厮上来送茶,罗豪扬向他打听起无锡有哪些值得游览的去处来。

    那小厮十三、四岁,见罗豪扬发问,伶牙俐齿地道:“两位公子爷,侬第一趟来无锡是吧?无锡个(的)好所在(地方)交关!(很多呢!)侬两家仔(你两个人)好去看看专诸塌(塔)、鸿山铁槛寺、梁鸿井、后乐园,东林书院、石门、桃花坞、惠山九阳宫道院,青山上青山寺,惠山寺,崇安寺,还有锡山八景……两位公子爷肯多住些热脚(日子),等六月十九观音菩萨生日,崇安寺庙会,包管两位公子爷看个惬意。”一口好听的苏白,说到这里笑了一笑,“两位公子爷摸勿着路径,伲阿福好相帮侬两家头带路个。”

    “我看到的阿福都是大胖子,你怎么瘦,也叫阿福啊?”欧阳石笑问道。

    “人家迭个泥银(人)杜(大)阿福,伲是真银(人)小阿福。”阿福道,“伲当堂倌伙计,弄得勿好吃生活,想胖耶胖勿出来,等伲并足了银钞,自家开爿店铺,雇上两个伙计,生意兴隆,财宝滚进,到迭个银(辰)光伲耶会变胖个。包管和伊杜阿福一模一样。”他鼓起腮帮子,腆着肚,缩着颈,夸张地迈着外八字步,如鸭子一样摇摇摆摆地走起“大阿福步子”来。

    “好,小阿福,你比大阿福有趣多了,等会带我们出去吧!我跟你们老板说一声。”欧阳石笑道。

    “谢谢两位公子爷了!”小阿福满脸善色道,这时楼下有人在喊阿福,阿福脸色一变,道:“老板叫伲了,伲得先下去一趟了!老板勿大好说话个!”说完动作麻利地给两人各沏了一杯茶,留下茶壶,一溜烟跑了出去,一会楼梯咚咚地一阵轻响,只听小阿福的声音:“老板,叫小阿福有啥事体?”

    老板威严的声音:“丙号房的客人要五香茶叶蛋,侬快搭伊去办!”

    “好咧!”小阿福乖顺地应道,走开了……

    “这个小阿福倒伶俐。”欧阳石赞道。

    罗豪扬淡淡一笑:“苦人家的孩子,要不伶俐,怕连这碗饭也吃不长的,这也是逼出来的。”

    欧阳石“嗯”了一声,表示同意,然后问:“兄弟,我们怎样游览好呢?”

    罗豪扬说:“我们去看一下专诸塔,那是为战国时名侠专诸建的,不能不去瞻仰一下。东林书院是程门立雪的杨时杨龟山先生所创建,是名扬天下的四大书院之一,为天下士子的向往之地,东林清流,天下钦佩,也应去瞻仰一下。还有,去崇安寺看看吧!崇安寺听说不是庙会,也挺兴旺繁华的,来往人多,各色人都有,说不定于我探访凶手,有所帮助。”

    欧阳石听后,一笑道:“兄弟,你别忘了梁鸿井!梁溪、鸿山,就是以梁鸿命名的,当地人对梁鸿这位古贤,也甚为敬重的,我们不妨也去看一下。”

    罗豪扬道:“对,梁鸿也算是一位高士,瞻仰一下他的遗迹也是值得的。”

    两人商议之后,收拾停当,向老板要了小阿福带路,游览起无锡城的名胜来。

    罗豪扬、欧阳石先去看了一下专诸塔,专诸塔在大娄巷专诸院内,那以鱼肠剑刺王僚的大名侠,死后就在这一个小院里,建了一座塔而已。

    而对青草黄土、瓦院古塔,两人各自生了些感叹,礼拜了一下专诸像,然后退出来,去看东林书院。

    东林书院正来了几个京中以清议名动朝野的名臣名士,还有一群跟随而来的太学生。两人见书院内车马肃肃,内中进出之人大都是文吏,衣鲜帽明,有鹰扬高轩之气,或意气风发,议论滔滔,或肃容沉志,缓行不语,或二三子低声商榷国是,讨论经史。

    两人在院门外怀着敬崇羡慕之心站了一会,便算尽了心意。然后一路欣赏街上风土人情,随着那些卖白兰花的姑娘,挑着河藕的农人,游学的士子,闲逛的各色人,渐行渐远,来到了鸿山铁槛寺,特地去看了一下梁鸿孟光夫妇住过的那一个简朴的院落和那口有名的“梁鸿井”。

    两人站在井边上,看着井中明亮平静的水镜,映出两个人来。

    欧阳石头上戴着豆青色云锦披云巾,身穿着豆青色文士衫,腰束白玉带,脸如美玉,长眉入鬓,眉弓下一双俊美的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透着几分老练大方的公子哥儿气象,表明是见过大场面的人。只是作为男子,少了三分阳刚之气,多了三分阴柔之美。

    那入鬓长眉,虽也英秀,但那双眼睛嫌妩媚了些,如长在姑娘脸上,一定很好看!

    而罗豪扬因大病初愈不久,脸上还透有病态虚弱的苍白,眼神还显得有些缺乏飞扬的神采。

    但那紧抿的有棱有角的嘴唇,那英气逼人的浓黑的剑眉,与整个脸,都有一种沉毅、坚强的神态。偶尔目光机警地打量周围人物时,那严肃的神色,更显得富有一种男子的风度!

    他今天戴了顶蓝色的纯阳巾,穿一件银蓝色细罗长衣,腰束一根蓝玉带。宽肩细腰的体魄,映在井水里,与欧阳石一比,显得更为英武。

    但罗豪扬朝井中略看了一眼,起身想离开井口。

    欧阳石正细看井中两人的影子,见状马上抬起头来,不解地问:“贤弟,怎么不看了?”

    罗豪扬淡淡一笑道:“大哥人中之凤,井中兄弟一比,小弟自感形秽,还是不看为好!”

    欧阳石道:“贤弟,你这大概是说反话吧?嫌我长得没男子汉气是不?如说你难看,那天下就没好看的男子了!唉,我有你那双英武的眼睛就好了!我的眼睛长得太像姑娘家的了!还有鼻子!但生成了这样子,有什么办法?”说到这儿一笑,“倒不如投胎变个女的,拉倒!”

    罗豪扬听欧阳石这一说,仔细一看,欧阳石真有几分女相,如盯着他鼻子看,越看越不象男子了。等欧阳石笑时,那鼻子令罗豪扬一下子想到了云丽珑的鼻子,简直一模一样!

    罗豪扬想到云丽珑,不由心中一荡,脱口说道:“大哥,你要是女人,我一定娶你!”

    欧阳石一听这话,脸色不由一呆,随即声音中露出不快来:“兄弟,你说什么?”

    罗豪扬正因欧阳石想到云丽珑,心情激荡之际,哪注意欧阳石神情的变化?

    等听到欧阳石问话之时,才知自己刚才一时激动,说漏了嘴,将大哥比作女人了,这可犯了大不敬的家训,不由心中暗生后悔:大哥正嫌他自己太胭脂气,我怎么再这样说笑?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忙转弯:“我说,你要是女的,我一定娶你!可惜你还是男的!你是那种挥金如土、豪饮高歌的奇男子、大丈夫!可不是手执擅板、轻歌浅唱的女儿家!”

    欧阳石听罗豪扬这么一说,这才微微一笑,声音中又变得明快起来:“兄弟,你真会捧哥!大哥文不成,武不就,连三流镖师都抵不上,算什么大丈夫?大豆腐罢了!来,我们兄弟俩再照照井水。这是梁鸿孟光照过的井,我就当一回临时孟光吧!”

    罗豪扬见欧阳石回嗔作喜,心中暗庆幸亏转弯得快!这次不敢再出差错,随着欧阳石再看井中的合影。

    他再看欧阳石,终究还是女子气重些!

    燕小山有几分像女孩子,那时他以为燕小山胭脂气太重了些,想不到现在结拜了一个大哥,胭脂气更甚!不知将来郭老三看到了这位大哥,又该叫嚷嚷什么了?

    和燕二弟比,欧阳石要老练、深沉、大方些,但脾气又有几分古怪,忽冷忽热,令人莫测高深。

    现在相处时间长了,虽觉欧阳石并无歹意,但总觉这人向他隐瞒了些什么。

    罗豪扬觉得欧阳石虽然也豪爽,但豪爽中透着种谨慎,有几分城府,不及燕二弟坦率!不知以后四兄弟能相处好否?……

    罗豪扬正这样出神地想着心事,欧阳石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贤弟,你出什么神?时光不早,该祭祭五脏庙了!”

    罗豪扬被欧阳石这一提醒,顿觉肚子也饿起来了,笑道:“大哥这一提,我肚中的空心和尚也敲起木鱼来了!”

    欧阳石问小阿福:“你可知左近可有好一点的酒楼饭庄?”

    小阿福想了一下,摇了一下头:“迭个旁边有几家酒楼饭庄,但大多平常煞,配勿上两位公子爷。无锡城顶好的酒楼有三家,顶近的是‘太白醉’,‘太白醉’酒楼的肉骨头、梁溪脆鳝两只菜,那是顶刮刮的!伊还有山西名厨与烧淮扬菜的名厨。灵光来许!(好得很!)远点,名气最大的是‘松鹤楼’,是苏州开过来的一家酒楼,善做‘松鼠桂呒(鱼)’‘鲃肺汤’。还有……”

    欧阳石不等他再说下去,笑着问罗豪扬:“那去‘太白醉’如何?”

    罗豪扬笑道:“我是唯大哥马首是瞻!”

    “太白醉”酒楼开在城中两条大街交叉口上,市口不错。四开闸的两层楼,粉墙青瓦,明柱绮窗,大门上匾额,题三个泥金大字“太白醉”,字体典雅而又透出股遒劲来,是出自前朝(元代)大书法家赵孟誂的手笔。据传说,李太白当年曾在此醉酒。那只不过是传说罢了,各地多的是“太白居”“太白斋”“太白酒楼”,无非是借那位一生不得志的诗豪酒仙来立名罢了。

    不过这家“太白醉”酒楼,在无锡已开有年代,倒是不假。它是无锡牌子最老的酒楼,可惜后来清兵南下,被毁于兵火。

    罗豪扬、欧阳石和小阿福三人,由堂倌迎上酒楼雅座,两人一看,楼上布置精雅,中间挂了一幅太白醉酒的泼墨写意画中堂,图中太白正高举金樽,一手按剑,仰天狂歌,那神态倒颇得几分李白的性情。两边配以一副对联,其上云:“公昔登临,想诗境满怀,酒杯在手”其下对:“我来依旧,见青山对面,明月当头。”对照从楼上向外望见的惠山遥对的风景,更觉这一联高妙!清雅!

    “好联!”欧阳石赞道。

    “好对子!”罗豪扬同时道。

    但在那对联下一张桌上,有一个文士背对他们,看着李白像独饮,听了两人赞语,将手中杯一顿,喝道:“不好!”

    罗豪扬与欧阳石对望一眼:想不到竟有人不赞成此联!莫非嫌我们上来,扰了他一人在这酒楼上独饮的雅兴,故意跟我们抬杠?

    罗豪扬正沉吟间,只听欧阳石笑问道:“请问这位相公,这对联有什么不好?不才倒要领教!”

    那人将手中酒一饮而尽道:“你们错了,那撰联人也错了。青山不是此青山,明月亦非彼明月。李太白的青山、明月,又有几人能见得?”

    两人心中不由一震!

    欧阳石一听,随即作了一个长揖:“相公高论,大开茅塞!确实我辈是无法与太白胸襟相比的!敢问高姓?”

    那文士站起身来,一笑回头:“高姓谈不上,敝姓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