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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笑忘湮飞百万兵

    孙玉叔奋掌击去,忽见钟谟掣尺回格,轰的一声,直拍在钟谟面门上!顿时无数红白之物迸射四溅!孙玉叔就势捉住他的发髻,竟把头颅一削而下!手提人头,心中狂喜,破口大笑:钟贼!还不把江山与我!哈哈!三百万玉龙之力,数十年究极之功,终于今日得浇块垒,大获全胜!

    环视众豪杰,他大笑道:若肯拜我,或可饶了你等突见人群四面八方拜倒,齐呼万岁,再看自己身上锦袍,化作龙袍喜极之下,周身立时瑞气千条,更是大笑:都平身了吧,恕尔等无罪哈哈声音忽萎,这时心头渐有些清明,看见左近站着一人,不跪不拜,立时又生龙气,骂道:孽障!何时又把头偷了回去,还不给朕奉上来!

    那人一叹,道:原来不想做淮南王,而要做皇帝一语惊醒梦中人,孙玉叔脑中澄澈了几分。只见钟谟好端端地立在那厢,自己掌中哪来什么人头?豪杰也都好端端地立着,皆满面惊愕,直愣愣地看着他发痴。

    孙玉叔不由大骇,心道:我是怎地了,莫非中了妖法么只觉周身一阵阵地乏软,似运功过度;而体内百脉空虚,若怀空谷,似体中刮起大风向外奔流。他立时想起一件极可怕之事,指着钟谟道:你你

    钟谟不由又叹了口气。元宝却在旁道:三哥的大笑一忘不出也出了,还叹什么气。

    孙玉叔蓦地记起钟谟的名号来,头中轰轰而响:我忘了什么恍惚知道,体内的异状原是散功之象。然而思绪迷蒙,犹未醒觉发生了何事。

    蜻蜓剑客忽想起钟谟救下孙小真时,段无邪失魂落魄之状,倒与孙玉叔有几分相似。西门青心道:大笑一忘,大笑一忘莫不是什么极厉害的武功,钟谟便用此招伤了他么

    只见孙玉叔面上陡地现出几分悴色。他原是知命之年,只因功力深湛方颜润如玉。此刻却似酥脆了质地,竟裂开一脸皱纹,八尺之躯也骤然佝偻。他头发本白如玉绦,此时竟成了华发,立见灰霭。

    这时观者大都猜出这头应龙发生何事。他自己亦似恍然,骇极狂怒,不由凄声大笑,桀桀叠叠,亢若疯龙!那声音虽尖得刺耳攒心,却浑无时才的大吕之声,空空荡荡只若空谷回音。见他笑得直要落泪,观者竟无一人觉得可笑,皆觉残阳末路,枭悲铩羽,一片孤凉之气耿耿于胸。

    钟谟竟不由心中惋惜:我这一次,非但葬送了一头龙王,怕是连应龙九现也杀成了绝唱

    孙玉叔大笑了良久,突地龙睛子又湛现几分奇光,回光返照似的一纵出楼,望空厉喝道:萧,水,隐!他竟是一字一字,喝出这三字。陡地响遏行云,声裂金石!

    只听孙玉叔连喝了几声,彻洲荡湖杳杳不绝。却不见萧水隐杀出。孙玉叔嗤笑了声:无胆匪类,也见风使舵了么!竟然直向沙洲纵去。

    众人不由想:看来他是要逃了。一个个也都纵身出楼,他却又远远止住了步子,站在一块平地前,手舞足蹈地大笑:玉本石焉,胡同焚乎?哈哈!只见他刷地抖出一个火折子,竟在掌中腾起一团烈火来!迎风一抖,桀桀笑道:你有玉石俱焚,地滚雷我也有龟元帅,装了满肚子宝贝的龟元帅今天便一把火烧他个干干净净!

    玉镜迟不由惊声道:你你在那底下埋了什么!

    众人这才发觉,他立着的地方竟然有个大洞!蜻蜓剑客立时想起,这可是白爱飞破地而出之处。刚才诸事接连,却是谁也未曾去想这底下究竟是何玄机。只听孙玉叔笑道:埋的什么,埋的全是黄金白银,前日埋了一船,大前日埋了一船,咦?今日好像也埋了一船还是两船?

    玉镜迟大骇!须知诀去楼十重机关中,有两处极其凶险,一是玉石俱焚,一是地滚雷。前者遍布洲岛,后者则是大危之时,令诀去楼灰飞烟灭与敌同归于尽之用。他若在地底埋下硫磺硝石,怕是洲岛不复存焉!

    孙玉叔用这龟元帅,原非暗度陈仓。他早料定那晚一闹,玉镜迟必在水道设防,哪肯真的去度她的霉头?这几日借龟元帅之力,在洲岛底下又开出一洞暗藏杀机,便是要将诀去楼毁之一旦!洲岛广大,他又做得神不知鬼不觉,玉镜迟便是玲珑心肝却也无察。

    玉镜迟强捺下一口气,忽与元宝使了个眼色,道:你的船在哪里,我倒也想看看,怎么就能装了那般多的金银。说着,她慢慢前挪一步。

    元宝、钟谟都心领神会,不过谁也未敢擅动。便是孙玉叔武功尽失,可若叫火把或是火折子落进洞去,岛上众生也只能胁生双翼,方可飞逃了。

    孙玉叔直勾勾盯着玉镜迟道:你要看,我便照个亮儿给你看作势欲将火把丢入地洞!这下骇得众人皆是惊呼!然而他手腕疾颤,竟没撒手。他极怒欲狂,然而真到生死之际,终还是有几分手软。

    这时间他心底隐隐泛起一丝清澄,心道:大丈夫谋事,身家输得起,命也输得起,若再畏首畏尾,还算什么丈夫!登时放声大笑:天不成事,天不成事!贼老天且等着!孙某这便去取你的头来!

    谁知身后蓦然有人急呼道:阿爹!阿爹孙玉叔听见这个声音,似着了一记大锤!只见孙小真自岸边飞奔而来。

    便这一瞬,数条人影分从八方疾纵而出!白爱飞俊鹘一般追向孙小真;玉镜迟、元宝、钟谟势分三面,直扑孙玉叔!

    却还有一条人影,半路杀出自一堆乱石丛中陡地跳起!斜刺里纵向孙小真,吃吃直笑:死丫头,这回可跑不了了!嘿嘿说话间,一指点向她的额头!竟是段无邪!非但孙小真猝不及防,元宝等人也是鞭长莫及。孙小真不由呀地一声惊叫!

    忽然眼前一花,只听一人怒吼:我我杀了你!砰的一声撞响!一人直撞在段无邪身上,噼里扑通双双跌出去丈远!

    孙小真不由呼道:白哥哥她只道救她的人是白哥哥,一看方知竟然是孙玉叔!只见他与段无邪滚翻在一处,一手仍攥着火把,一手却紧锁段无邪的肩颈。段无邪浑不知与他对面的是谁,一气地傻笑:臭丫头,好大的手劲嘿喉咙一紧,便连笑也出不得声了。

    那厢元宝三人便扑了空,谁也未曾料想孙玉叔竟会救下了孙小真。三人面面相觑,看着孙玉叔与段无邪跌跤也似扭打一处,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忽见段无邪抽出臂膀,一指刺在孙玉叔肩下!登时标出一注血箭!

    孙玉叔闷哼了声,长臂一擒又把他的手腕扣住!却忽心中一惨:我便这般死了也好不由又松了手。他时才被那两声稚嫩的阿爹呼得心头大乱,恰逢段无邪杀出,居然身不由己便冲了过去,这时知道大势去矣,想再玉石俱焚也不能了,万念俱灰,唯求一死。

    突听孙小真在旁急呼:白哥哥!快帮阿爹杀了那个绝坏绝坏的坏蛋!

    孙玉叔胸中竟不由一阵剧痛!只觉那声阿爹是莫大讽刺,黯然长叹:贼老天,贼老天,到这时还要折杀于我忽然小腹也是一痛!原来段无邪浑浑噩噩,一指刺在他的腹上。依旧嘿嘿傻笑,一指一指只把指头当作匕首,在他身上一通乱刺。倘若孙玉叔不曾散功,区区一脉天真气焉能伤得到他,此时却如俎上鱼肉,直要被刺成了筛子!

    只听孙小真又连呼了几声阿爹!他不由大笑道:欠你的,还给你!不肯撒手的火把便抛挥而去,双爪直擒段无邪的面门,待听得胸膛上又是几声刺穿之响,骤然发力!他这时已然油尽灯枯,熊虎是擒不了了,不过仅存的一点内力运出,依然空的一声拧碎了段无邪的颈子!自己仍大笑不绝,连笑了数十声,蓦然仰天栽倒!胸前噗地溅起蒙蒙血雨,笑声戛止。

    盖世应翼,百万玉龙,转瞬斯逝。

    白爱飞早把孙小真眼睛遮住,孙小真啊呀一声尖叫,便要挣脱他的手臂扑去,玉镜迟忽飘身而至,伸手一拂,燕雀儿立时蔫了翅膀,软绵在白爱飞的臂弯之间。

    第十四章笑忘湮飞百万兵

    玉镜迟黯叹道:不该叫她竟然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爱飞抱起孙小真,纵身直上了楼船,好一会,才又跃身上岸。他面无血色,径直到了孙玉叔身旁,双膝跪倒,道:大叔待我如子,我却负恩,该当受罚。身子一躬,缓缓拜了下去,周遭的豪杰不由都凝眉一叹。

    钟谟忽进身如电,那尺子在他胁下一托,道:这般大礼,只怕死者受不起。白爱飞身躯一颤,便再也拜不下去。只听叮的一声,白爱飞身前跌下支匕首。众人登时大骇:原来他是要自尽殉主么!

    只见他俊面一阵抽搐,强自去拾匕首,钟谟反又收回戒尺,道:死有何难,活着才是不易。不怕燕雀儿日后没了窝了,那便只管死。说着,竟再也不理他,径自去了段无邪的身前去探鼻息。白爱飞呆呆瞪了他的背影良久,蓦地拾起双匕!空空叩了几个响头,居然挺身而起。

    钟谟又去看孙玉叔,只见他一胸的血窟窿,犹自汩汩涌血,面上也是一点一滴的血珠,端的惨烈瑰异。钟谟只是凝眉,心道:这两人虽未死在我手,却也差之不远,这把尺子,回家又要埋上几日不可了

    这时玉镜迟也过了来,心有余悸地道:三哥,方才好险,若非他一早中了个个竹的毒,你那一式大笑一忘有把握胜得过他么?

    钟谟平视了她良久,忽然叹道:此一胜,实是败了。

    原来玉镜迟楼中那个竹园,是她嫌楼中杀气太重,植的一批奇竹。竹名莫伤我,伤我泪满襟。竹有三奇,一奇死咬根,根须落处,铜山铁壤也扎得进去;二奇快意衫,一年四时季季脱皮,美颜如新;三奇美人尖,竹中蕴有一种奇毒,谁若伤了它,它必死缠烂打悱恻到底。时才孙玉叔一怒脱困,将龙床前的几株老竹几未撕个粉碎,固然龙威惊人,然而竹毒也渗透他的皮肤,侵蚀他的筋骨,伤了他的心脉。

    他那时激斗,心怀不畅,百脉针刺便是此故。按说这种毒要不了人命,然而却叫你寝食不宁。孙玉叔功力深湛本还不至有大碍,然而玉龙三百万过于损耗内力,便叫竹毒大发,最后一掌时迟滞了几分,方中了钟谟的一式大笑一忘。说来这也是天意,不然此斗胜负谁手,莫敢料知

    钟谟除了横突竖兀尺,原还有两尺绝技:大笑一忘,大忘一笑。他的尺黑白分明,这两式也是黑白分明,恰是对应任督二脉。任脉主血,乃阴脉之海,督脉主气,属阳脉之海,两者勾连人脑泥丸宫,为百脉之枢纽。

    若中了大忘一笑的白尺,任脉之血便要逆流冲涌,中者忘情忘己诸幻皆生,平生之大恶、心底之大骇纷至沓来,如坠噩梦之中,受尽磨折,心脑俱损,后半生便成了癫子,只因噩梦惊醒时必要悸极大喜,喜极大笑,是以称大忘一笑。大笑一忘的黑尺则更凶险,中者亦是幻象环生,如癫似狂,不过诸般梦幻都是生平之大爱、希翼之大愿,想什么来什么,端的比神仙还要快活。然而一朝梦碎,督脉也碎,内气尽散,便是天下第一高手亦要自忘武功,顿成废人!

    这一份笑忘书过于凶险,他平生少施于人,不想今日出手便是一双。先为了救孙小真,不得已施出大忘一笑。后与孙玉叔交手,应龙九现卓绝无匹,便是横突竖兀尺也难应对,这才使出大笑一忘。

    段无邪时才昏昏恹恹,半梦半醒,忽听见孙小真的声音,他因为这小丫头受了钟谟一尺,怎能放过她?是以浑浑噩噩便冲杀出来,恰与孙玉叔忘笑笑忘各种情状缠结一处,终于黑白相触阴阳裂变,虚亡寂灭。

    孙玉叔害死孙小真的亲爹,终于以阿爹之身为孙小真而死。这又是一段缠结,也不知算是孙小真亲手报了大仇还是怎地。但不管怎样,孙小真始终唤他一声爹,这个爹错了一千一万,原已不是应龙,末了良心发现对了一回,终究立地成佛。

    这时间,众人都过来看两人的尸身,仍胆颤不已,不由又都去看那处地洞。西门青便想:也不知那个火把扔去了哪里,可别落入洞里才好

    白爱飞看了几眼洞口,却与玉镜迟道:这下面的东西,早喂了龙王了。那个故事,果然见了真伪。长叹一声,默默转身,径自回了楼船。

    原来那日茶楼一会,玉镜迟便将那几封通敌的信件给了白爱飞观看。他那时虽心中存疑,但还不肯相信,直至今日才彻悟。是以逼着萧水隐将那些金银沉入水底,不然他怎敢这般笃定,一直陪孙小真留在岛上。虽觉此举负了孙玉叔,却也是不想大叔越行越远之故。孙玉叔那时千呼万唤,却哪里知道,龙王失首早便去得远矣。

    钟谟凝视孙玉叔尸身许久,与玉镜迟道:不管怎样,他也与你比肩双玉赵香童忽过了来,拱手道:在下、在下有一事,万望蒙许。

    钟谟看了他好一会,方道:但说。

    赵香童叹道:这两位终是在下挚友,还望允我带回去好生安葬。

    钟谟不由点头道:果然义气,那又有何不可。见他目光闪烁不定,似仍有话说,便道,说便说个痛快,还有何事?

    赵香童黑面一红:还有楼里的两位,都是吾友,也请许我带走。钟谟微愕,一时却不明他说的是哪两位。

    玉镜迟早已道:杜裟、宋斩,原非我的客人,岂能强留。

    赵香童不由大喜!急忙吆喝几人,请着玉镜迟回楼寻人,不多时便见杜裟、宋斩被人搀扶出楼。于是他便与钟谟一拱手,道:不敢再作叨扰,这便告辞。他风风火火地去到岸边,来时的那几条艨艟快舫便都过了来。扶人的扶人,抬尸的抬尸,这一干出师未捷的水军,眼见便要无功而返。

    这时间岸上忽滴溜滚来一团金风,大吼道:谁敢跑!都给老爷把银子放下!这一声雷打也似!直骇得一干人脑袋齐齐一缩,只怕被雷开了瓢。

    只见是元宝,捋胳膊挽袖子,掌里还提着金错刀,打劫似的往船头一横,冷笑道:怎么茬?老爷的生意你们也敢抢,还有没王法了?

    众人都知他的厉害,登时噤若寒蝉。却见元宝来到那两具尸身前,操着刀俯下了身去。众人不由肝颤儿:怎么?他他连死人亦要扒一扒衣兜儿,刮一刮银子么!

    元宝自怀里取出一张小笺,犹犹豫豫地抓起段无邪的手在纸上按了个血手印,这才毕恭毕敬放在孙玉叔胸前,正容道:你是奸雄,他才是奸贼。你若认了这单生意,便请画个押吧。众人便都张大了口,心道:他疯了么,居然叫死人画押?细看那张小笺,只见上面竟是奸贼二字。这时便有一痕血影爬上纸间,血花似的在纸上殷放开来,直似孙玉叔果真签字画押!不由又都骇然。

    元宝望着那张小笺,一本正经地道:很好,这便成了交了。大家一场交情,你欠老爷的二十万两银子老爷也不要了。后会无期,永不再见。适才摆了摆手,任他们抬尸上船。

    待船影已远,忽然心花儿怒放:妥之妥之!老爷明儿个便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进山,非得把那块玉碑背下山来不可!这一回,看你们谁还敢和老爷抢!哈哈!

    这时,突听玉镜迟的声音远远地道:你又搞什么鬼呢!

    元宝立时一个哆嗦,道:哪有鬼,哪里有鬼?心尖儿一通乱跳,又赶忙默念:罪过罪过,阿弥陀佛这张小笺,本是那日茶楼欢醉,元宝叫孙玉叔签的那张虽远必诛令。孙玉叔签字时满带醉意,又被段无邪一搅合,嘴上说谁杀了那个奸贼信手便签了个奸贼二字。

    若论奸贼,天下多矣,却不知要从何杀起。好在元老爷找了个顶包的,倒也不负了这个名目,若这般论起,那倒也算成交

    人都鸟兽散,唯独蜻蜓剑客仍在洲上踯躅,元宝瞥见了便有几分不乐意,嚷道:送客送客!我家要开饭了,就三双筷子,没别人的碗!

    西门青犹疑了下,竟也未恼,反是拱手道:我兄弟恩怨分明,那日那日别时匆匆,还未及感谢救命之恩

    第十四章笑忘湮飞百万兵

    元宝早已断了他的话道:少来少来,老爷这兜里只装钱,不装恩。你要实在想谢就送我几个银子花花,十万八万不嫌多,十两八两也不嫌少,当然那是越多越好。

    西门青满面涨红,若搁平时他早骂将回去,此刻却是干噎了下去。

    东郭亭急忙圆场道:十十六兄诙谐,实则实则侠肝义胆,总之金陵有绝句的好汉坐镇,必可安枕无忧了。

    元宝道:老爷只吃自己碗里的饭,别人家的闲事想管也管不起。

    钟谟在那厢蓦地击掌道:终于让我想了起来他走过来道,十六说得不错,我等务的都是自己的实,人家的气数,那还是掌握在人家手里,若不肯争气,该亡的还要亡,该散的还要散,任是谁也救不得的。

    蜻蜓剑客只觉刺耳。他俩本还想和这位夫子谈一谈理想、骂一骂是非,这一来热血反不由冷了半截儿,东郭亭忍不住道:如你这般说法,难道看着别家的争气,还要请别家的人来做家长、来当皇帝么?

    钟谟笑道:谁当家长、当皇帝有什么打紧?打紧的是当不当得好,不然便抢上了位置,遭殃的还是家里头的人。

    蜻蜓剑客怫然大怒!便想反驳,却一时想不出词来,只得忿忿地想:终归还是一帮不讲大势、不论大义的草寇,便是大逆不道也属应当,指着他等救国救民,那是妄想!立时仅存的一点钦佩亦都踩到了脚后跟去

    这时间,玉镜迟走过来道:三哥说终于想起来了,倒是想起什么了?

    钟谟笑道:没什么,就是想起一个讲义气的人物。

    玉镜迟一愕,明眸闪了闪,忽也笑道:莫不是黑脸膛,黑衣衫的?

    钟谟点头道:十五果然神算子,不过你算得出那人是谁么?

    玉镜迟忖了忖,道:三哥这么说,那便大有璇玑,我哪里算得出来。

    钟谟抚掌道: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过是我在那边见过的一个面孔方说到这,忽听岸边有个童声呼道:玉姊姊,玉姊姊!

    几人望去,只见孙小真站在那艘楼船上向这边招手。玉镜迟方才拂了她的穴,不过手法极轻,这一会便醒转过来了。

    玉镜迟低声一叹,元宝立时纵到她身旁道:只怕他们也要走了。

    几人便都过了去,孙小真与白爱飞便携手立在船的顶层,孙小真扒着栏杆道:玉姊姊,你看见我我阿爹了么?

    她一惊,见白爱飞缓缓摇头,笑道:怎么没见着,你不也见着了么?

    孙小真喜道:白哥哥说,玉姊姊借了条船给我阿爹,他坐着船走了?

    玉镜迟慢慢点头:是,你阿爹要去游海外仙岛,我便借了船给他。

    孙小真似松了口气,居然点头道:那便好了,阿爹就不会和蒯先生还有别的人打架了。

    蜻蜓剑客不由心中奇道:时才那般惨烈,这小丫头难道忘了?怎么这会随便编个谎儿便骗过了她。忽然心头一跳,只见孙小真水脸含笑,一双笑眸却是盈盈含水,只不过,她始终是笑,决不肯叫水漫金山。两人心颤,登时再不知是别人骗过了这小姑娘,还是这小姑娘骗过了别人

    孙小真莺声道:玉姊姊,我要和白哥哥走了,要去老远的地方了,以后还能见着你么我说着,不由低下了头去。

    玉镜迟柔声道:玉姊姊又不走,你何时想我就回来看我。

    孙小真立时又露出笑靥,点头道:是呀是呀,玉姊姊又不走,我怎么见不着了。捉紧白爱飞的手腕,与他道,咱们走吧,不然都要把玉姊姊的脖子给仰酸了。

    白爱飞如释重负,却又如负重物,牵着她的小手儿,命人起棹。又向钟谟拱手道:大恩不言谢,那日相救之恩,终生无望。

    西门青听了只觉奇怪,便是相救,也是方才钟谟阻他自尽,何来那日?半天才恍然,那日白下亭前不见的那支飞剑,若不是这位三夫子收了去,还能有谁有这等偷天换日的本领。于是他俩顺势也和元宝道了一谢,纵身上了楼船,举头向顶层呼道:借船一渡,谢了!

    楼船渐渐离岸,孙小真始终笑靥如水,便是船下之水因桨皱面,渐渐泛出几行清泪,她却无一丝蹙颦浮现,便这般噙笑而远。

    元宝喃喃道:好丫头,竟然都不和老爷道个别转头望去,却见玉镜迟的明眸中秋水粼粼,竟也学着白爱飞的样儿,握住她的柔荑,笑道,怎么,你要和小丫头比刚强么?

    玉镜迟居然雪颜见绯,轻轻甩脱他的手道:走都走了,还比什么三哥的话还只说了半截子,你别胡闹

    钟谟一本正经地道: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不说也罢。说着他作势欲走,元宝却又不干了,道:三哥不许卖关子!不说完了甭想走。

    钟谟却哈哈大笑:十六明明是要撵我走,偏偏口是心非!径自转身而去,待出了老远,方道,那个姓赵的,原是江北那边的禁卫军长,乳名香孩儿,我倒也见过几次左一倏右一忽,便不见了影子。

    元宝眨巴眨巴眼,不由喃喃地道:赵香童糊弄人呀。我说怎么土豹子开花,他能把杜裟、宋斩都收了去,却原来是什么军长。

    玉镜迟寻思了会,道:这个官可了不得,是皇帝身边的人。我一早怀疑,孙玉叔做这样的事,身边怎会没有周室的人?原来便是他蹙眉又道,此人不简单,只身犯险,胆大心细,将来必是个人物。

    元宝嘎嘎笑道:不就是个军长么,能是什么人物咦?老爷竟还救了他一命,早知是个官儿,该敲他一笔银子才对!忽贼兮兮瞟瞟左右,只见朗日青天,万顷碧波,无人无鸟亦无鱼,立时又握住玉镜迟的柔荑,眉花眼笑地道:这会也没半截子可听了,不如胡个闹来解闷。

    玉镜迟任他握着,淡笑道:怎么胡个闹?

    元宝低声道:你的一痕砂呢,全在那上面呢。

    玉镜迟微愕,横出黄笔笑道:你几时不爱钱了,也爱文房四宝了。

    元宝也手掌一翻,现出了金错刀来,和她的一痕砂并在一处,一本正经地道:哪里是爱,分明是大爱。只见他的刀尾孔方,铭着两行字,便是孙小真那日在花园子里见过的句子。而玉镜迟的笔杆上也有两行,合在一处,恰成一首:

    金玉无双比有双,

    一坚一洁请行觞。

    黄金万斛销于错,

    缱玉无痕乐未央。

    这一首便是两人的句子,原是他俩大婚时钟谟的贺诗。两人大婚没花了万斛黄金,也不下万两,钟谟借着酒兴作得此句,既暗合两人的兵刃,又把新婚燕尔、缱绻旖旎之景调笑了一番。绝句的子弟都是每人一首句子,唯独他们俩是合二为一,足见伉俪情深,果真是金玉无双。

    元宝伸出一只食指,在刀笔上抹着圈子,嘻嘻笑道:这上面写着的,便是胡个闹。

    玉镜迟愕了愕,腾地红了脸,已是明白他为何贼兮兮了,忽然笑吟吟地伸出手去,似抚他的脸颊,道:你何时这般有文采了,都会猜诗迷了

    元宝本还忐忑着呢,被玉手一拂,芳兰津体,立时魂都酥了,心花怒放道:那还不是娘哎呀呀呀!本欲说娘子教导有方,冷不防玉镜迟直捏他的耳垂儿,便直接叫娘了。不由疼得直跳脚儿,欲挣又不敢,道:我我是想娘哎呀!玉镜迟指尖一捻,便又叫了声娘。

    玉镜迟冷笑道:你想什么,说。

    元宝咧嘴道:我是想人家都有香孩儿咱们是不是也该有个香孩儿了呢!只怕又被捏得改了口,居然一气呵完,不留白地。玉镜迟听了这话,脸又红了几分,嗔道:再敢胡说!指下反是轻了几分。

    元宝得暇,连忙告饶: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玉镜迟道:你方才叫我什么?

    元宝哼哼唧唧地道:没叫啥叫你陡地耳垂儿一紧!大骇之下,连呼:十五姊!玉姊姊!玉皇大帝玉姐!这一声玉姐居然灵验,玉镜迟扑哧一笑,终于松开他的耳垂儿。元宝揉着耳朵,又死气白咧地唤了几声玉姐。玉镜迟有些不忍,伸出玉手替他揉耳朵,道:你又胡思乱想什么呢,莫非又在想香孩儿?

    元宝一寒,道:哪有我是想,三哥怎么会知道人家的乳名的?

    他本是信口胡诌,却忽闻钟谟的声音答道:不单知道乳名,还知道大名呢。霎时元宝的耳垂儿一阵裂痛!两人谁也未曾想到他还在左近,想必方才打情骂俏之语都被他听了个干净。玉镜急忙缩回了手,恼道:好啊,三哥!你你还学会扒窗根儿了呀!

    钟谟的声音忽又飘远,道:哪里是扒,分明是听那个香孩儿,大名唤作赵匡胤,哈哈。

    且飘且远。元宝蹭地一窜丈高!大吼:你扒我也扒我我非扒了这老东西的皮不可!与玉镜迟双双追去,霎时鹣鹣比翼,鲽鲽比目,眨眼,便逝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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